——司马光评王猛急于杀死慕容垂(臣光曰64)
晋海西公太和三年(368),前燕实际掌握权力的慕容恪病死,前燕大厦没倾,但柱子没了。缘何如此说呢?皇帝慕容暐,十几岁,政权不在他手中。其母可足浑氏,一点都不知足,即干政又贪财。太傅慕容评,在慕容恪在世的时候,与之配合尚好,慕容恪大事要事都与这个叔父相商。可是慕容评这个人能力不足,猜忌心却极重。也贪。前燕政事可想而知。
慕容恪死前遗言慕容评:眼下西有强秦,南有东晋,两老虎眼都瞪得极大,我们内部千万不能乱,一乱全完了;大司马持掌军权,切不可任非其人,吴王慕容垂“天资英杰,智略超世”,若授以是职,可保国家无事,没准还能“混壹四海”。慕容评不听,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资态,委任慕容暐的弟弟慕容冲为大司马。
不委权慕容垂也就算了,放手让他做事就是了。却对屡立军功的慕容垂“鼠猜”起来,要杀他,于是前燕连屋顶也掀了。
太和四年(369),桓温北伐,慕容垂率部大败之于枋头,由是“威名益振”。太后可足浑氏本来就讨厌慕容垂,而慕容评见慕容垂又有了军功,更是讨厌,两厢一合计,决定除之。儿子慕容楷劝慕容垂先发制人。慕容垂不干,自相残杀以资敌国,这事我不能做。嫡长子慕容令劝他出外自保,慕容垂想想只能如此了。于是以打猎为名,微服出邺城,准备回故都龙城。但向来不为慕容垂所宠爱的小儿子,告发了此事,慕容评派精骑来追。公元369年,慕容垂不得已投奔前秦。次年,王猛攻克邺城,前燕经三主、历三十四年而亡。
当初苻坚本想借慕容恪病死之机,大举进攻前燕,但惮于慕容垂威名,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慕容垂却来降,喜得苻坚跳将起来,亲自出城到效外迎接。
然而一见之顷,苻坚什么客套话也没说,却是单刀直入,给慕容垂算了一笔帐。而恰就是这笔帐,既安了慕容垂的心,又有先声夺人之效。苻坚是深知慕容垂的,数典忘祖的事他决不会干,而一统天下又是苻坚的本志,扫除前燕那是肯定的。因此,有必要在合作之初,将关键性的问题谈清楚,省得以后生隙。这便是苻坚的高明处。
苻坚说:“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要有那么一天,我苻坚登泰山而封禅,一定让你慕容垂还守幽州旧地,世奉先祖遗烈,于家你不失为孝子,于国你不失为忠臣,岂不两全其美。
没有迹象表明,苻坚是在说假话。往后的事实也证明苻坚很见待慕容垂,将他们父子当人物看。问题是,边上的王猛很不乐意,横插一杠,欲置慕容垂于死地。
王猛在东晋,扪虱而谈当世之务,很有名气。然终不为东晋所用,于是投靠前秦。苻坚一岁五迁之,委王猛以腹心之重。王猛认为,“慕容垂父子,譬如龙虎,非可驯之物,若借以风云,将不可复制,不如早除之。”劝苻坚杀了他们,但苻坚不同意。王猛就设计把慕容令逼回前燕,慕容垂惧而出走,被苻坚追回,待之如初。
司马光“臣光曰”第65篇评论了此事。殷纣暴虐日甚,其堂兄微子抱祭器而奔周,武王于是伐纣克商;由余本是西戎大臣,秦穆公用之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楚王杀伍奢,其子伍员奔吴,吴王阖闾用其谋而伐楚,破楚入郢;刘邦用项羽的手下陈平,终于逼得项羽走投无路;而曹操得许攸而袁绍兵败身死。
司马光说,事实证明,敌之材臣,为我所用,功业如此。王猛不该在前燕未平,慕容垂穷迫来归之际,遽起猜忌之心而意图杀之。如若这样,与嫉功忌能的前燕又有何区别,而那些想择主而侍的人,谁又敢来奔?分明是堵塞“来者之门”嘛。司马光肯定苻坚倾礼慕容垂,以收燕望、以尽燕情、以倾燕众、以结燕心,是对的。由是而疑及王猛心地不够开阔,如市井之人,逃不离有嫉贤妒能之嫌疑。这不是雅德君子所应为之事。
然而我有一个疑问,王猛为什么一定要杀慕容垂呢?是跟李斯容不得韩非子一样,忌惮慕容垂之能呢,还是如刘邦看刘濞,瞧出慕容垂有反骨?
我以为,王猛要杀慕容垂不是出于小心眼,也不是出于嫉贤,而是他“英雄惜英雄”地看出来,慕容垂终究不会为我所用。其要杀慕容垂的心思,当和部下劝慕容恪杀沈劲的道理是一样的。假若苻坚尘定不了天下,还那么乱,慕容垂一旦有风云之借,闹起独立,祸生肘腋,怎么办?而后来的事实证明,王猛的判断完全正确。
这里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王猛如何就知道苻坚不是刘邦,慕容垂做不了陈平呢?
战乱之际,敌方投降过来的人,用得好,也可以成就大事,如司马光所列举的五位历史人物。但我认为,五胡十六时期与良臣择主而侍之时,情况大不一样。五胡云扰,各怀鬼胎,各有部族利益之打算。应该说,他们只是为了占地盘,很难调和众口味于一鼎。而良臣择主是有一种天下意识在,是为了天下统一,民有定主,安生乐业,所以致力致命。
苻坚是诸胡中的另类,他是想尘定天下的,但慕容垂会不会这么想?当众人都反对出兵东晋的时候,慕容垂却屡陈进兵之利,他的疑点遂变为肯定。苻坚的最致命缺陷就在这里了,终至土崩了前秦。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苻坚有一统天下之心志,但没有一统天下之心力。帝国内部根基不稳(除慕容垂,还有羌族姚苌),苻坚也没那手段(他连造反都赦免),苻坚终究成不了君临天下的帝王。这一点王猛是知根知底的。
因此,宁康三年(375),王猛快死时,交待苻坚,不要对东晋轻举妄动,要严防慕容垂、姚苌。弟弟苻融也劝他要注意内部分裂势力。可是苻坚却一意孤行,于是有淝水之败,慕容垂、姚苌借了风云去。
但慕容垂到底报答了苻坚,并没有乘苻坚仅带千余骑投奔自己之机,杀了他,反是将手下三万将士交还给苻坚。随后才只身一人离开苻坚,躲过权翼(此人也主张杀掉慕容垂)的暗杀,来到前燕旧地,另扯大旗。公元384年,慕容垂建后燕。接着慕容冲建西燕,姚苌建后秦。短暂统一的北方又告分裂。
附:臣光曰64: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得伍员而克强楚,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彼敌国之材臣,来为己用,进取之良资也。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为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故秦王坚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未为过矣。猛何汲汲于杀垂,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通鉴》卷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