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震之后的张集,肯定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我应该想到。但是当年张集留给我的印象依然若明若暗。所以走下火车,踏上张集的土地,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我想,大概没有变化的,只剩下了“张集”这个庸常的名字吧。
其实,火车上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已经对我指出了现在的问题。只是由于我怀疑他居心不良,所以我把他的话只当成了过耳微风。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在一般人看来,是地震使张集因祸得福了。如果你真的多年未来张集的话,它将使你感到陌生。”那个男人翻着我放在椅子上的小说,眼睛在我和小说之间逡巡不止。他好像试探什么似的反覆问我:“不过你真的是沈阳人吗?沈阳离张集这么近,你却不知道张集……的情况……”
我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虽然沈阳与张集近在咫尺,可我的确对地震后张集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也是沈阳人,可我了解张集就像了解沈阳一样。”那男人望着车窗外边的盘山水库对我喋喋不休。“就在一周前,沈阳召开的那个公审会还跟张集有关。有两个水性很好的张集小青年,在这归沈阳管辖的盘山水库边上租了房子住,专门受雇打捞淹死的游泳者,他们向死者家属索要高价。可你猜后来怎么样……所有的被淹死者其实都是被这两个小青年在水下给灌死的。”他说着把脸上的皮肉抽动起来,做出很愤怒的样子。“你难道也没听说过这事吗?全沈阳没有不知道的。”
“我上周……在西安出差。”我对这个饶舌男人毫无好感。其实他讲的事情我曾听说,只不过那个小青年的出处被说成了鞍山。当然出于礼貌,我不好对一个不甘寂寞的旅伴过于冷落。所以,在两个小时的旅行途中,我只能疲于奔命般地随着他遐想张集。但是他描绘的张集与我记忆中或者想像中的张集大相径庭,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听他讲演。这样,我放在手边的长篇小说便成了摆设,甚至都没有机会翻开半页,张集车站就已经到了。我在把小说装回包里的时候,听那男人又说:“当然,这部小说的作者也了解张集。”他指了指车窗外边的张集,“他(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张集人。”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点过头之后,我手臂停顿了一下,我吃惊地沿着他的目光把视线移到了书上。我看到,小说灰黑色的封面上印着《全是疑点》这个书名,书名的偏下一侧靠近勒口是作者署名:岳平。我清楚地知道,对于所有的读者来说,这位写作小说的岳平都应该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因为《全是疑点》只是他(她)的第一部作品。
2
只有站在张集的站前广场上,才能理解车上那个饶舌男人话里的意思,为什么说张集是因祸得福了。现在的张集,已经不是我多年前熟悉的张集。多年前那个土气而粗糙的张集,在八年前一场普通的池震中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的张集,就好像一个做过整容手术的粗俗女人,十分夸张地美丽富贵起来,明艳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得买一张张集地图。”这是我面对陌生的张集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穿过站前广场的过程,是一个困难重重的过程。张集依然只是个小站,在这里下车的外地人寥寥无几。因而每个走出站台的外地人,都要受到层出不穷的张集人的围追堵截。
有的欢迎你住店,有的欢迎你坐车,有的欢迎你吃饭,有的欢迎你去风景区游览。在我的印象中,当年张集人纯朴木讷,他们的热情不以这样一种劫掠似的方式表现。可是现在,我一下子感到我与张集的距离重又被拉近了,原来张集和沈阳和北京和上海和我去过的其他许多城市相比,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向站前广场中心那个已经干涸的喷水池走去。因为我看到,在众多的出售地图的小商贩中,只有那个活动在喷水池旁的老太太的手里举了一块不大的纸壳牌子,上面写了一句引人注目的话:“你能看到张集吗?”广告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一种独特的广告。我的职业使我进入过许多城市,要掌握一个陌生的城市,方便的办法是借助于这个城市的地图。这样,购买和保存各个城市的地图,成了我单调生活中一项不大不小的嗜好。但是我接触了那么多出卖地图的商贩,却头一次遇到一个为自己的工作如此广告的人。特异的方式给我以好感,我知道我买地图的钱只有花在这个别出心裁的老太太身上才更有意义。
傍着喷水池沿的游龙水泥栅,我从那个满面风霜的老太太手里接过一张印制精良的张集地图。我看了看地图右下角的制图时间,告诉她我要一张。
“你是一个会选择地图的人,”那个老太太以一种职业的眼光打量着我,“这我看得出来。”她很熟练地把地图对折了一下,平静地说:“5元钱。”
“5元钱?”我吃了一惊,“怎么一张地图会这么贵?”我的声音里有一点责备,“这样一张地图在任何城市里至多都只卖到2元钱的。”我对她说,“你不能因为做了这个蹩脚的广告就漫天要价。”老太太没有不高兴,她在阳光下眯细了眼睛友好地看着我。“这是国营牌价,小伙子。”她说:“这是这种详细张集地图的唯一价格。”她珍爱地抚摸着滑润的地图,好像抚摸她女儿的脸庞。“如果你只要粗略的,那也很便宜,这一种只要1元钱一张。可是我希望你选择这种详细的,虽然贵一点,但是作用更大。”我被老太太无懈可击的解释给震住了。我估计这个老太太在退休之前可能是教师。我把手中的地图与她摊开来的其他地图比了一下,我发现我手里的这张地图的确与众不同,它不仅正面色彩鲜亮、标注详尽,而且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说明索引介绍文字。在它的映衬之下,别的地图则显得马虎草率,简单得如同儿童铅笔画。
“是这样——”谢谢了。“我很礼貌地把钱交给了老太太。”
“别客气。”老太太点点头说:“如果这张地图丢失了,或者它不能满足你对张集的了解,你可以随时再来找我。”
我猜想这老太太肯定心地善良,可我又认为她有一点自作多情。一张地图对我来说,总不至于重要到须臾不可没有。而我来张集又并非旅游观光,这样一座平常的城市,勾不起我什么了解的欲望。我踟蹰着离开了老太太。为了躲开围在我身边拉拉扯扯的张集人,我没有立刻打开地图,而是把地图装进了那个装有《全是疑点》的牛仔挎包里。我朝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走去,我要到那里去检索我要去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入的胡同叫建新街,只是由于它口小肚子大的特点,才使它的繁华不能让人一目了然。我一进入入口的短暂通道,就意识到了我判断的错误,其实这里并不是一个可以让我静读地图的地方。果然,我在一棵大树的浓荫下刚把地图展音响,那是一些“嘻嘻嘻嘻”的瘆人的声音。我回过头去,我大惊失色。在墙垛后边房门半开着的窄缝里,我蓦然看到,有一张布满疤痕的、既丑陋又恐怖的、掩在蓬乱的头发下面的女人的面孔,正在冲我嬉笑。在那张脸的下部,有一串晶莹的涎水就像珠子一样,连续不断地向下跌落在墨绿色的丙纶地毯上。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4
也许是我的听觉和视觉都出了问题。
我住的这个房间是四楼一号,不算宽敞,但很舒适。这间客房里只摆了一张双人床,俗称夫妻间。双人床一边靠窗,另一边是床头柜以及与之拉开一点距离的两只单人沙发和一张茶几。如果走进这间屋子,开门之后首先要穿过一条一米多长的短走廊,路经与另一侧墙壁构成短小走廊的突出的卫生间,然后才能接近直对着门的写字台。要到达双人床的话,得拐一个小小的圆弯儿。也就是说写字台在房间的西侧,而双人床在房间的东侧,加之突出的卫生间在门口所构筑的是东走廊壁,所以,在房间门口和靠窗子这一边的双人床之间要穿起一条直线距离的话,就稍稍会显得含糊一些。尤其是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夕阳正在漫入房间,燃烧的紫红色使我的眼睛金花四溅,大概我不可能更准确地去把握门口的情形,因此,我必须故作镇静。于是,我慢慢地在窗口那部分的床上挪动身体,假装忽略对门口那个女人的注视,悄悄看写字台上我的那个牛仔布挎包。
挎包安然无恙,还以原来的样子放着。在挎包的旁边,翻幵了一半多一点的台历也静静地躺着。台历前沿依然支着一管花骨朵形状的笔筒,但笔筒里插着的那支圆珠笔与笔筒并不配套。在圆珠笔笔梢指着的墙壁处,那两行曾经被覆盖但又被恢复过的黑色字迹还是隐约可见。看来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有意回避开对门口的关注,把视线集中在手中的书上。书上的故事惊心动魄,紧接着一场火灾的描写,一些尸体的残块也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被陆续发现,张集笼罩在一片血腥之中。岳平果然是一个残酷的城市预言者,他(她)对自己的家园不留情面。我有些读不下去了,我重新抬起头来。
我这一次连续阅读的时间肯定不短。因为在我刚才了望窗外的时候,室内还布满斜阳,可是现在,我眼前的光线已有些晦暗。我想起门口那个流涎的女人,我不由再一次紧张起来。我壮着胆子重把头扭向门口。视线穿过那个更为昏暗的小走廊,能看到门板欠开着的缝隙正好有一个人头的宽度,然而现在尽管那个缝隙犹存,可是缝隙中却已杳无人迹。我使劲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试探着从床上跳到地上,扶住了写字台。我又看到了墙裙处的两行黑字。我把身体趴在写字台上,我的眼睛几乎贴上了墙壁。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连缀和猜认,虽然那两行黑字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我还是把它们读了出来:“每当你像强奸那样伏在地上,你都会听到城市屈辱的呻吟。”我端详着那两行黑字想了一会儿,根本就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开始了向门口的靠扰。光脚踩在地毯上,能感觉到快意的。流涎女人的嘴脸我已经忘记,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声如鼓。在卫生间突出来的墙壁上,我按亮了电灯开关。一个、两个、三个,房间、小走廊、卫生间,灯全亮了。明亮的灯光使我重新感到了安全,我伸手拉门,门无声地彻底敞开了。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门外的走廊上寂无人息。我低头看门口墨绿色的丙纶地毯,黑色的涎痕正在被吸收和风干。
有一个上百平方米面积的旧式阳台。置身其上,感觉极佳,能让人的视野豁然幵朗。阳台不算很大,而且在阳台的一角,还乱七八糟地堆了一些没用的旧物,苫在上边的一块大雨布,撕开了许多不规则的口子。但由于我是刚从窄小的室内登临阳台的,所以我对这里的喜欢有些夸张,我认为它很适于散步、跳舞或者打太极拳。在阳台北边的女儿墙旁,我看到稳稳地支了一张大号凉伞,红黄蓝三色的遮阳布在晚风里间或抖动,飒飒有声。伞下一丝不苟地摆着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桌椅上的灰尘好像刚刚被人擦过。莫忧返回厨房去拿吃的东西时,我警惕性很高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一忽儿晃一晃坚牢的女儿墙,一忽儿再审视一番杂物和桌椅。看到一切都无可挑剔,我才回到凉伞下边。我坐在远离女儿墙的圆桌的南端,能看到“莫回头”北边的半个城市。北边的视野比较开阔,不像南边,庞大的商业城大厦顶天立地,隔断了由“莫回头”向远方眺望的视线。在北边这面,我能看到,现在张集这座城市正在完成接近黑暗的最后过渡,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暗箱行将锁死箱门。街道上的路灯商店前的彩灯和居民楼里的日光灯白炽灯都已燃亮起来,嘈杂的市声以另一种方式扶摇直上,飘浮在空中。我的感觉在这祥的时候迟钝起来。我发现我已被这座城市搞得昏昏欲睡,麻木不仁了。“这就是张集。”我想:“它和沈阳一样莫忧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晴朗的夜空上已缀满了星斗。莫忧点亮了凉伞伞芯里的电灯,她的脸色在灯光中泛红。我也感觉到光线的热度,我还看到有一些飞高能力较强的小虫环绕在电灯的周围。我建议莫忧关掉电灯,莫忧犹豫了一下,但她听从了我的意见。其实关掉了电灯并不影响什么,拌肚丝、拍黄瓜、猪耳朵、馒头和啤酒。在微明的夜色里全都清晰可见。我注意到莫忧只带来一只酒杯和一双筷子。”
“你呢?不再吃一点?”我看着莫忧虚让了一句,我知道我不能过分。
“我吃得饱饱的,再说我也不会喝酒。”莫忧的微笑非常坦然。我很愉快,我知道我喜欢明朗而且真实的姑娘。
“张集的夜晚……挺美的……”我喝了一口啤酒向北边张望,我发现莫忧的目光始终朝向灯火辉煌的张集北部。“看来张集真是因祸得福了——这是在火车上一个人对我说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城泰民安。”
“是吗?到底是搞文学的,你可真会说话。”莫忧睨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目光专注地看着张集这座城市。
“怎么,你不这样看?”我感到张集的啤酒味道不正。
“我——我就是,”张集人莫忧低声地说:“怎么看也得与它同生同灭。”
“你这意思——爱国主义?”我辨不出莫忧话里的弦外之音,只能与她调侃。“爱家乡就是爱祖国嘛!”
“我可没说我爱它。”
“你——”
“在沈阳的时候,我会想它。”
“这——”我想我得换个话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迷人的夜晚里这样谈话,可实在算不上是明智的选择,“你常去沈阳吗?”
“是的。”尽管莫忧并不愿意改换思路,可她得回答问题。
“去沈阳进什么货吗?”我穷追不舍。
“我,我是辽宁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开学就四年级了。”莫忧说,“不是沈阳人的沈阳人,跟你又可以攀一次老乡。”
“噢——怪不得你读过索尔·贝娄呢。”我夸张地大声叫了起来。“咱们是校友。”我把我面前的酒杯用一点啤酒涮了涮,又倒上一杯,推给莫忧。“你来这个,我使瓶灌。”
我们此后的谈话终于顺畅起来。我们提到了几个共同认识的老师,又议论读过的小说。她问我一些省内和国内作家的情况,我尽我知,滔滔不绝地讲那些人的轶闻趣事。我感到莫忧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姑娘,她忽而滔滔不绝,忽而讳莫如深,让我感到她这个人难以把握。我是一个喜欢探索神秘的男人,尤其是神秘的女子,更让我着迷。望着莫忧在夜色中闪烁不定的一双明眸,我不由暗自希望,这次离奇的张集之行,最好能为我提供一次抵达神秘的愉快艳遇。不过我没有莽撞行事。相近的经验告诉过我,探索神秘要经过艰难与漫长才更为刺激;而唾手可得的成功,必然苍白干瘪,味同嚼蜡。况且,莫忧毕竟在沈阳读书,以后的日子里,肯定会有更多的机会和可能供我利用。我在酒精的烧灼下没有丝毫失态,我没有提及那个口吐涎水的女人,甚至我没有忘记在晚餐之后与莫忧结帐。莫忧死活不肯收这顿饭钱,是我好说歹说硬把钱塞进了她的手里。在与她争执的过程之中,我们的身体挨得很近,她细嫩的小手柔若无骨,她急促的呼吸幽香醉人。我想,造物主的安排可真是公平,几乎在所有的城市里,都会生长出一些出色的姑娘。
6
8月14日早晨,轻轻的叩门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的视线努力越过卫生间的墙垛向门口望去,这一个夜晚我睡得不好。也许是阅读《全是疑点》的缘故,一个个恶梦纷至沓来,折磨得我浑身遍流冷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情节是:几个与我素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用匕着把我逼在一隅,他们哈哈大笑着用匕首的柄头敲击我的脑袋、胸膛和膝盖。
“咚——咚——咚”
“请进。”
我清醒的过程足有15秒钟。我故意把身上的毛巾被向下拉一拉,等待来人面对我晨睡的肢体。我睡觉总是脱光了膀子的。因为我知道我的上身肌肉饱满,每一条每一块都能显示出男人的雄健。我想一会莫忧推门进来时,通过她看我裸在毛巾被外的身体的眼神,我就能够掂量出来我在这场想像的艳遇中究竟会获得多大的可能性。
然而进来的不是莫忧,是那个昨天给我做住宿登记的50岁的男子。我知道他是莫忧的父亲。昨天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断定了他的表情和身体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一种未老先衰的征兆,只有他的眼睛鹰隼般年轻。
“还没起哪?打扰了,这是莫忧让我给你的电话簿子,我怕你着急用,这么早就送来了。”
“谢谢了,那——莫忧呢?”
“她大伯子结婚,一大早她就跟着忙活去了。”
“她,大伯子?莫忧不是还没结婚……”
“是她未来的大伯子。”
“那——”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
莫忧的父亲离开以后,我觉得心里酸溜溜的。我的确不是为了制造机会才决定挂电话的,但昨天晚上我问莫忧有没有电话簿子时,我又确实设想了今晨的情形。只是我没有想到今晨来的会是莫忧的替身。昨晚莫忧说她家本来是有电话簿的,可是丢了,就一直没买。但她答应一定能借到并且今晨给我送来。今晨到了,莫忧却没来,作为没过门的弟媳妇,她去张罗大伯哥的婚礼去了。
这是一本相当破旧的电话簿子,但确实属于今年的新版。我把它拿在手上,能感觉到一种肮脏的黏滞,甚至还闻到它散发出来的腥臭气味。我十分泄气地匍匐在床上,把电话簿子压在《全是疑点》和《反抗与呼救》的上面,翻找我有可能需要的电话号码。我按照汉宇笔划逐页查找。然后仔仔细细地记在一条狭窄的白纸上。那张狭窄的白纸被涂上了一串串阿拉伯数字的电话号码和代表其具体单位的汉语拼音字头以后,很像一些等待破译的神秘语言,唤醒了我的诸多想像。
我担心记载电话号码的白纸再像记载岳平地址的白纸那样无故丢失,这一个早晨不管干什么,我都把它放在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我已经不愿再对那本破烂不堪的电话簿子触动一下了。穿衣服的时候,我把它压在床头的手表下边;洗脸的时候,我把它插在浴池上方的镜框缝里;大便的时候,我把它摆在水箱的盖板上;吃饭的时候,我把它戳在面前的菜碟旁……这时,当我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走向电话桌时,我几乎可以背出狭窄白纸上的电话号码了:
229745/WL (张集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229772/BJB (张集文学编辑部)
265005/WHJ (张集市文化局)
311938/BW (张集日报文艺部)
340596/GW (张集广播电台文艺部)
214251/DW (张集电视台文艺部)
谁都可以想像,我的工作劳而无功。整个张集市的文学艺术部门和新闻单位,没有人知道岳平这样一个小说作者。每当接电话的人耐心地或者烦躁地听过我的询问以后,总是好奇地反问:岳平?岳平是谁?我们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解释说他(她)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全是疑点》,可是他们的回答仍是沉默或者茫然。每次当他们把电话挂断以后,话筒里空旷的电流声都能给我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张集难道真的危在旦夕了吗?
7
接下来的阅读证实了我的猜测,那些遍及张集的尸体碎块,的确不是来自同一个人的身体,甚至不是来自几个人,而是一批人、一群人、无数人。对那些尸体碎块的源源不绝的发掘和拼合,唤起了活着的张集人的极大热情。他们放弃了按部就班的工作,打乱了日常生活的节奏,不舍昼夜地用锹、镐、钢筋和扫帚挖地三尺地寻找死人。如果有人运气好的话,会在某一节指骨上找到一枚金戒指,在某一片耳朵上找到一只金耳环,在某一根手腕上找到一个金手镯,或者在某一段没有头颅的脖颈上找到一条金项链。当然也出现了个别男人用一坨新鲜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