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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捕蝉

在以后的时间里,《捕蝉》的创作变得更为艰难和缓慢,因为心境的平和与情绪的专一已经远我而去,我无法摆脱那种偷窥他人的欲望的纠缠。其实我也知道,任何人的生活对于局外人来说,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们之所以喜欢窥视别人私下里的生活:并非就是怀有什么恶意,大多还是出于好奇:了解自己所陌生的,对比自己所熟悉的。为此我理解我的未婚妻,理解我自己,也理解W的丈夫。

送走未婚妻的第二天,我背上一挎包书和稿纸,住进了她那两间造型别扭的狭窄居室。天气很热,户外的蝉声吵得人心里烦躁。看起来,这个季节在这个地方,白天是没法写东西的,只有等晚上。我耐着性子坐在写字台前,顺手从包里抽出一本小说,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我手中的这本小说是个叫罗布一格里耶的法国人写的,书名叫《窥视者》。《窥视者》是一本冷静的小说,机敏而含蓄;但不知为什么,它却使我产生了骚动。我想我得给W挂个电话,于是我出门朝9路汽车站那个方向走去。那里有邮局。

W来到我身边时,我的《窥视者》差不多看完了三分之一。W对我搞到了一套房子惊喜异常,以至于她忽略了这幢房子构造格局的缺少规范。她一边用湿毛巾擦手擦脸擦胳膊擦大腿,一边在厨房厕所和两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我首先躺到了床上,W便也回到床旁来脱衣裙。

“这是一个女人的家。”她说,“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的家。”W的声音有一点酸涩。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看着W白胖的身体,欲火在我心头渐渐熄灭。她身上的饰物一经卸去,神秘的感觉荡然无存了。我知道,她比我的未婚妻子还要小上几岁,可两相比较,她的肌体却过早地丧失了那些女人独有的弹性和光泽。以前她可不是这样。也许这就是她那两岁儿子对她的改造。我说:“又吃醋了。这是我对象的房子。”

“真的?那她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嘛,她去德国进修了。”

“已经走啦?太棒了!还是一年吗?这回咱俩也有个窝了。”

W跳到了我的身上。

由于白天睡了一觉,晚上我觉得很有精神。看完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我就坐到了写字台前。写字台上放着W离开时留下的纸条,清秀的字迹毫无特点:“D:有了这个地方,我多想整日整夜地呆在你身边,可我却有孩子和丈天,真是两难。只好请你理解我了。但我所有白天上班的时间,都在听从你的召唤。”我在点烟时让那张纸条也在烟灰缸里燃烧了起来。对于这类容易暴露个人隐私的佐证,我向来处理得比较谨慎。其实下午W走时我正醒着,她看我吻我摸我穿衣服留纸条,我全知道,可我能说什么呢?从我的本意来讲,这样正好。我不愿意无时无刻地总是与人相伴——哪怕这人是个情投意合的朋友或美不胜收的女人。我喜欢自己有大量独处的时间,宁静、安适、封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不妨碍别人,别人也不干扰我。当然以前没有这样的客观条件,和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女共同挤在三间隔音效果一塌糊涂的房子里,也并不比在公共厕所和大堂浴池里能多保住多少个人的私情秘事。现在好了,现在未婚妻为我提供了如此的条件,我可以好好地享受一年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了。

我已经为钢笔灌满了墨水,厚厚的稿纸就铺在写字台上。我的构思早就烂熟于胸了,“捕蝉”,我挥笔写下了这样一个题目。稿纸是白净的,有着浅绿色的格子,墨水是碳素的,黑得十分纯粹。白纸黑字,疏疏朗朗,赏心悦目。可是恰在这时,在我得意地欣赏那两个潇洒流畅的行书大字标题的过程中,室内的光线黯淡了下去,在我的视线内,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了。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整个房间里没有台灯。

照理说,对于未婚妻的房间我应该了如指掌。在这里,我们时常欢聚,度过了许多迷人的时光:聊天、吃饭、做爱、设计我们婚后的生活。但我从没在这里过过夜。未婚妻不允许我在这里过夜,她担心邻居知道了影响不好。这我理解,她是大学教师,为人师表嘛,是不好过于随便的。况且她这房子也确实糟糕。

三家共走一个大门,一家有个生人,另两家很容易知道。正因为这样,由于没有在这里过夜的机会,我也就没能提早注意到这里没有台灯。而我又有个颇有点假模假样的臭毛病,晚上点着大灯写东西没灵感,只有在一束焦点集中的台灯光专一的照耀下,我才能文思泉涌,妙笔生花。现在,我无法工作,我必须等待明天买一盏台灯回来才行。我很不情愿地点亮房顶上的四十瓦日光灯,放弃钢笔和稿纸,到墙壁上去认定哪儿有离写字台最近的电源插座。

电源插座在墙壁与地面毗邻的角落里,只有挪开写字台才能发现。但写字台与墙壁间有一拳的距离,如果事先知道这个地方有电源插座的话,不挪写字台,只是哈下腰,摸索着,也能把手中的插头插进插座里。事实是当时我并不知道电源插座的具体方位,我只能十分吃力地挪开了又大又重的写字台。电源插座的位置被我确定以后,我没有急于把写字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想我应该试一下这个电源插座是否好使,不然它有毛病的话,明天即使我买来台灯,晚上也无法工作。我开始寻找某种带有电源插头的简便家用电器。我找来一个电热杯,电热杯易于在角落里安置和移动。我把电热杯盛上凉水,蹲进墙角,使插头插座两相接触。插头与插座的交媾倒是非常顺利,可电热杯在地毯上的倾斜引起了我的注意。重新拿起电热杯我才发现,地毯上有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存在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细长鼓凸。我一手托着电热杯,一手费力地掀开紫红色丙纶地毯。我看到,是一枚白亮的单向耳机插头躺在地板上,破坏了地毯的平坦外表。

这枚单向耳机插头的存在不合情理。它身后曲折漫长的尾线消隐在地毯下面的纵深之中,搞不清哪里是它的出处。但这时我不可能过多地思考这枚插头的来源问题,我只是把它扯出来有半米多长,让它附着在地毯之上。这样,重新铺好的地毯就能够平坦了,而继续藏在地毯下面的电线因其纤细,无法对地毯的平坦再构成威胁。这以后,在电热杯里的凉水逐渐沸腾的过程中,在这个靠阅读《窥视者》打发时间的闷热的夜晚里,我几乎认准了,那枚亮晶晶的单向耳机插头,只不过是一件毫无意义的遗弃物而已。

第二天蝉噪正甚的时候,W来了。这并不是一次事先定好的约会,所以她敲门时我问了一句是谁。她没有回答,可我还是开了门。W的进屋明显地带着匆忙,她汗湿的面颊上闪出几丝慌乱。她微微喘息着说大门口有一个男人眼神邪猥,审视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麻、毛骨惊然。她这样一说,我也就知道她在说谁了,可我还是扒着北边的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下。我看到3号那家的男人在大门口一闪即逝,拖在地上的影子又粗又长。我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连我自己也没听清楚。

“甭管他,”我说,“是对门的。”我听到外边响起了关门的声音。“这老东西特别鬼祟,以前他也总这么看我。”

“那等你对象回来了,他不能告诉她吗,说你往家招女的?”W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的眼神明显是在求得我的原谅。

“不至于吧,能损到那分上吗?不过以后你来来去去的,也是得注意点。”

对于W的不招而至我心中不满,可由于w的到来有着美好的动机,所以对她的唐突行事我又不便指责。她是来给我送单放机的。她知道我平常写东西写累了的时候,喜欢听听音乐,松弛一下神经。昨天来时,她发现我未婚妻的家中没有录音机或者音响设备,今天她便特意把她家的单放机以及三盘法国钢琴演奏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通俗钢琴曲磁带给我拿来了。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她丈夫的。她丈夫是一位省内要员的秘书,这几天陪那位要员下基层了。可过几天她丈夫回家一旦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闹不好不是要惹麻烦吗?

我对W说:“这不行吧,你丈夫回来要是想听音乐发现这些东西没了,还不找你算账?你带回去吧,过些日子我开支了,自己买一个去。”

“没事,你就用吧。”W一边为我洗衬衫一边说,“他愿意听的话,我家那飞利浦音响的效果不比这个好呀?再说他根本就没时间听,也听不明白。天天忙得白天不着家,晚上在书房写材料,一干就是小半夜。这位克先生是他摆在桌上装样子的,显得高雅。”

W离去以后,我满心感激地摆弄着精致小巧的单放机。这种进口“风”牌单放机很流行,两只包裹着黑色海棉球的耳机柔和熨帖,一条弹性极好的圆形窄钢片支撑着它们。在机体的背部,塑料卡子可以把机体牢牢地固定在人的腰带上或口袋里。它既可以利用干电池,也可以利用民用电。如果是在室外听,两节五号电池能维持好几天;在室内的话,自身装备的电源插头可以使它更为方便。而且它的尾部并排着两个耳机插孔。很早以前,我曾有过一个这样的单放机,后来被未婚妻要去了,她说学德语用。可是在未婚妻的这个家里,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我那个单放机,我几乎把它给忘了。

整个下午,暖日如熏,我坐在写字台前读书,一直沉浸在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之中。乐音似水,果真拂去了我的一身暑热。

这天傍晚,读完并不太厚的《窥视者》时,天已擦黑。书中的情节和人物都不算复杂,可不知为什么,却搅得我心里边不得安宁。我草草吃了点饭,重又坐回到写字台前,在空中划动着粗大的钢笔,期望将《窥视者》从眼前赶开。桌面稿纸上的字迹还是只有那两个:“捕蝉”。捕蝉的故事在黯淡的黄昏里,显得模模糊糊,并不能像昨晚那样使我兴奋。我知道,这样起伏不定的创作状态在我的工作之中时常出现,我无须去适应它,我应该做的是努力把它引入佳境。我伸出右手,去旋扭桌上台灯的开关。台灯是上午送走W以后到商店买的,灯罩金黄,灯座淡青,黑白相间的圆形旋纽像一只夸张的独眼。我的右手按顺时针方向转动着那只夸张的独眼,咔嗒,台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清脆的声响明快地提醒着我,这是一盏崭新的台灯。然而崭新的台灯并没有带来光明,我的眼前依然是渐次浓重的灰暗。我先是有点小小的吃惊,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了,是电源插头没有接入插座之中。电源插座上,接着的还是单放机的电源插头。我离开身下的椅子,哈着腰去准备用台灯上的电源插头调换单放机上的电源插头。因为在写作时我不可能听音乐,况且单一的电源插座也不大方便同时置入两只电源插头。但是这时,黑暗中地毯上一枚白色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以为是我工作时应该使用的什么掉到了地上。我伸手去捡。我的手首先摸到了一根细软的电线,接着,那枚凉凉硬硬的白色东西便捏在了我的手指之间。我想起来了,我手中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那枚遭到遗弃的、有着长长尾线的单向耳机插头。我毫无目的地把单向耳机插头捏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又下意识地把它拉向摆在桌角的单放机。我想“风”牌单放机下端的两个孔洞没准有一个就是容纳它的。果然,我的想像得到了证实,废弃的单向耳机插头与单放机上的两个插孔能够一触即合,啮咬得天衣无缝。我被这种偶然的巧合吸引住了,好奇又促使我戴上了耳机。我并没有来得及按动单放机上的“PLAY”键,可一股电流的嗡嗡颤动声却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觉得这股电流的声音来得蹊跷,好像一盘空白磁带转动时所制造的效果。我忙按下了单放机上的“PLAY”键。我的耳畔还是没有波动的音乐声,只能感觉到电流在急促地奔突。我有些慌乱,我担心克莱德曼的劳动被我轻易地抹去。我急忙又按下“STOP”键。可事实上的情况是,不管我按动“PLAY”键还是“STOP”键,耳机里传出来的电流声都不受影响。我感到了周遭黑暗对我的窒息,我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我走到门口,点亮了头上的日光灯,然后回到写字台旁,细细地打量手里的单放机。我知道这种简单的东西绝对不会眨眼之间复杂起来。我拔去了那枚废弃的单向耳机插头,耳边是一片空旷和宁静,由于耳机紧扣在耳朵上,连外界的其他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了。等了一会,我试探着又重新按下了“PLAY”键,蓦地,《秋日的私语》的温柔旋律席卷而来,我竟产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激动。于是,就在放音的“PLAY”状态下,我把那个神秘莫测的单向耳机插头又一次探进了单放机下端那个粗粗的孔洞,使它与我头上那个耳机接连的单向插头并置在一起。现在,虽然音座内的磁带还在匀速地转动,可《秋日的私语》却戛然止息了,只有电流的骚动声重又充斥了我的耳朵。我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我把上面的动作又重复了几遍,终于得出来一个这样的结论:遭到遗弃的单向耳机插头向我暗示了一个隐秘而可疑的音响发源地。

《捕蝉》的写作进展较慢,一个星期的时间只写出了不足七千字,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有一种力量无形却强大,一点点地颠覆了我原来的构思,这使我陷入了自信丧失的忧虑之中。开始时我以为是《窥视者》在作祟,于是我便把它收进了挎包;可这更使我内心失衡,没办法,我只好把《窥视者》又摆上了桌面。我几乎天天白天让W来陪我,我们都有点癫狂得无所顾忌了。日日窗外蝉声聒噪,时时室内爱语呢喃。但只有一样,我不许W询问我的写作进展情况。

这天W来时已近中午了。我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她却有点神经质地挣脱开来。她坐到我的写字台前,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拿出一只新的“风”牌单放机,放到桌上,然后她把桌上那个她以前带来的单放机装起来,尴尬地看着我。

“你丈夫回来啦?”我问。

“你怎么知道?”她是那种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女人。

我不说话。我专注地看我嘴里喷出的烟雾。

“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把椅子往我跟前拉一拉,抓住了我没有拿烟的那只手,“他是昨天下午回来的,憋坏了,我一进屋就让他弄床上去了。可晚上该睡觉时他又不睡了,说让我先睡,他还得写一会材料。我刚睡着,他就过来把我摇醒了,问我单放机呢。我没想到他会一回来就问这个,我有点发懵,我说不知道。可他跟我急眼了,他从来没这样过,可真吓人。但我不能服他这个,不能养他这个臭毛病。我也急了,我说借人了给人了送人了,你想怎么着吧。他说他想听音乐。我说那好办,可以用飞利浦。他说怕影响别人。我说那不有耳机吗?他吭哧半天没词了。可我这回却来劲了,我说你现在的表现有点不正常,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就跟你没完。我俩就这么僵持了好长时间,最后他才犹犹豫豫地说,跟我讲件事,可得千万千万保密。他把我带到他书房去,指给我看墙角的一条电线,那电线上接着一个单向的耳机插头。他说那根电线的另一端有一个微型的监听装置,已经被他秘密地通到了邻居家里,如果把那个单向耳机插头接上‘风’牌单放机的话,就能够听到邻居家里的一切声音。你看看,原来他每夜点灯熬油地一直是为了这个。”

W说完之后紧张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充满恐惧。我早已随着她的讲述恍然大悟了,所以面对她探询的目光,我的表情得以保持镇定。

“居然还有这种事,倒真是挺好玩的。”

“你说他这么干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呀?”

“反正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喜欢上这口了,也没办法,就是小心点呗。争取别让别人发现喽,一旦真被发现了也誓死不承认。”

“我有点害怕。”

“不用怕,一般不会有什么事的,只要你们不往外说。”

“那你也别说呀。”

“当然。”我感情复杂地抚摸着W为我新买的单放机。

W离开以后,我将房门仔细锁好,蹑手蹑脚地坐到了写字台前。我把躺在地毯上那个白色的单向耳机插头攥在手中,抖抖颤颤地插入崭新的单放机的粗大孔洞里。电流通过的声音滚滚而来,我感到我的周身也像有电流通过那样灼热躁动。我知道,此时我所听到的电流声音,肯定是由一种没有干扰的寂静所传输过来的。现在,我需要的是耐心等待。

这天的晚饭我是临近半夜才吃的。从五点多钟开始,我就一直忠实地蜷缩在写字台前,像一条看门的老狗,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了。

五点多钟是一般家庭结束安静开始喧闹的时间。当时,在我的耳朵经过了单调的电流声音的长久麻痹后,一些杂沓音响的忽然出现让我欣喜若狂。我屏住呼吸,细细分辨,大体上可以检索出钻进我耳朵的是一个女人所制造出来的种种声音。先是橐橐的高跟皮鞋声,接着的行走就变成了比较放松的沙沙声,似乎是一双暄软合脚的拖鞋在优雅地移动。然后是衣裙的窸窣声,还隐隐地有一阵流水的喧哗声。可能是这个女人换过衣服后,上了厕所又到厨房匆匆地洗涮了一番。后来屋里是一阵时间较长的肃静。在这时间较长的肃静中,偶尔伴有床榻的吱呀声和女人嘴里没有意义的感叹声。吱呀声和感叹声都微乎其微,但却能够证明那个女人始终也没有离开她的房间,更确切些说,是那个女人始终也没有离开她的床榻。这样的肃静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以后,女人又开始了声音很大的走动,好像是在厨房做饭;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立体声喇叭里轰鸣出美国女歌星麦当娜的歌曲:《ANGEL》。天使?我想,没准还真就是个天使。从那女人刚才情不自禁的感叹声和这会儿不时随麦当娜唱出来的几句英文歌词看,她肯定是个活泼娇柔的年轻女子。

麦当娜的歌曲源源不断,大概一直伴着她做完饭,吃完饭,重新又回到床上。这时我听到那个女人忽然喊一声“来啦”,接着是她下地行走的脚步声。我估计是有人在敲她的房门。我又听她说:“就你自己吗?”似乎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开了门。这样,我的耳畔便又响起了一个男人重重的脚步声和换鞋、脱衣服、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厚实而洪亮,在我的耳机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回响。

“他妈的这日本鬼子也太鬼了,正好把价钱抬到了我们能够接受的高点,而且态度比前几天强硬了不少……不要汽水,要茶水,晾一会……我很怀疑是不是他们窃听了我们的会议或者我们这边有人出卖了情报。”

“那怎么办呀?”是女人的询问。

“我的意思是再拖两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不要他的,反正时间也来得及。可陶主任说就这样吧,拍板了。我也懒得争,又不是我自己家的事情,管他呢。怎么着去日本也轮不上我。”

“就是,少操那个闲心。你还再吃点不?”

“不吃了,饱饱的。儿子还不回来?”

“不回来……哎呀,别那么大劲,都掐青了。”

“那家宾馆的服务员,全他妈性感炸弹。”

“那你跟日本鬼子谈判时这东西是不是就这个样子呀?太缺德了,嗯——你去洗洗……”

他们一边打情骂俏,说着闲话,一边在房间的各处走来走去。麦当娜不再唱了,电视频繁地换了一阵子台,最后也关掉了。好像有一个人上了床,过一会另一个也上床了。

“有节目吗?”是女的问。

“好像儿子才回来,小两口拌嘴呢。没劲。”男的声音懒洋洋的。

“嘻——有劲的都演完了……”

“老公公?”

“当然,那儿媳妇和我脚前脚后回米的,听得我可想你了……”

“那他们肯定没戏了,你现在好好想我吧……”

随着两个人嘴里哼哼叽叽和床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的呼吸也变得哼哼叽叽吱吱嘎嘎地杂乱无章起来。

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别人的世界。

在以后的时间里,《捕蝉》的创作变得更为艰难和缓慢,因为心境的平和与情绪的专一已经远我而去,我无法摆脱那种偷窥他人的欲望的纠缠。其实我也知道,任何人的生活对于局外人来说,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们之所以喜欢窥视别人私下里的生活,并非就是怀有什么恶意,大多还是出于好奇:了解自己所陌生的,对比自己所熟悉的。为此我理解我的未婚妻,理解我自己,也理解W的丈夫。

现在,对于几天来所监听到的内容稍加整理,我已经能够搞清楚我周围的几重关系了。在我们这个门洞的三户人家里,我所能窃听到的,是2号的日常生活。2号住着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夫妇,由于他们的儿子长期住在姥姥家,他们的工作又都比较悠闲适意,所以他们恩恩爱爱地生活,显得无忧无虑、轻松自在。他们在家的空闲时间,除了看电视、听歌曲、讲逸事、睡大觉之外,再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像我、像W的丈夫一样,通过某种窃听装置,偷窥别人的私生活。而他们偷窥的对象,就是我的对门:3号。当我领会了他们许多莫名其妙的对话,发现了他们也在与我干着同样的卑琐勾当以后,我甚为惊讶。惊讶之余我又不得不暗中称奇:在这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在私下里监视着别人,又有多少人自以为隐蔽的私生活在受到别的人监视呀?通过由2号转述的间接了解,我知道了,3号是一个三口之家,我和W都受到过他注视的那个鬼祟男人是这个家庭的长者:父亲和老公公;这个家庭的另两个成员,是这个鬼祟男人的儿子和儿媳妇。对于他们三人的职业,我一直无从猜测;但在这个普通家庭里所蛰伏着的秘密,却让我心惊肉跳。那个下作的老公公与淫荡的儿媳妇,竟是一对奸夫淫妇,眼下,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图谋要把那个多余的儿子与丈夫从他们的生活之中驱逐出去。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对于2号的小夫妻来说,无疑是最富刺激性的话题;而让我感到可怕的是,他们对此津津有味的关注议论居然包含了太多的幸灾乐祸。如此的判断让我坐卧不宁,面对一桩即将出现的命案,我只能把心中的怨怼撒在远在德国的未婚妻身上,怪她当初没有把窃听设备安放在3号的某一个角落。

我给W挂去了电话,我十分刻薄地把无名火发在了她的身上。我问她为什么不来陪我。W解释说,她并没有忘记我,是因为我让她等我的电话,她才没贸然上门的;她反过来怪我连续八天没有音讯,她酸溜溜地说她以为我是又有了新的女伴不理她了呢。我说你别废话了,快来吧。

W一进屋就要脱衣服,我制止了她。我说我只想和她说说话。W的脸上充满了惊讶,但她历来对我言听计从,她知道我这人喜怒无常。我说我的大脑现在处于抑制状态,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什么人说一下。我说有这样一个女人,她丝毫也看不上自己的丈夫,但是她不能离婚。一个是她的丈夫不答应离婚,再一个是她不愿意离开她的这个家庭,因为她喜欢她的老公公。她的老公公形象、才学、为人都很一般,但上床之后是一个绝对出色的男人。这个儿媳妇和这个老公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欢乐,他们都感到他们的丈夫与儿子是他们享受幸福的莫大障碍,于是他们想除掉这个障碍。

“你说,他们会用怎样的方法去除掉他呢?”

W在开始听我讲述时还心不在焉,可听着听着她就有些惶遽不安了。她情不自禁地把我的一只手拉向她的胸口。我感到,她柔软的乳房在大幅度耸动,乳房掩埋下的心脏在怦怦激跳。

“你说的是你写的小说吗?”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还是真事?”

我不觉一愣,“当然是小说。”我说。停了停,我苦笑起来。这时我想,我的问题毫无意义也毫无道理。我是个男人,我不能让W这样的柔软女子跟我一起陷进残酷的罪恶之中。况且她又能帮我出什么主意呢?于是我又说:“你别这么紧张,我是随便讲着玩的。来,咱们上床吧。”

“不,你是想问我如果我是这个女人的话,会用什么办法去解决自己的丈夫。你是想听听我对这个故事的评价吧?”

W确实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我使劲地搂搂她,默认了。W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面前的墙壁。我知道,她很愿意留给我善解人意、机敏聪明的美好印象。

“我想——”她有点虚张声势地慢慢开口了,“这里边一定存在着许多种可能,比如死亡和失踪。嗯——我觉得,在死亡这一大类里,是不是又可以分为秘密死亡和公开死亡;而在失踪这一大类里,是不是也可以再分为主动失踪和被动失踪?我先试着说说死亡吧。如果一心就是要整死他,该怎么下手呢?我想,第一,让他在家中猝死。这包括给他服毒,让他触电,当他在高层楼擦玻璃时把他推下去,当他有病时往他的身体里注射……”W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甚至已经不仅仅是平静,而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冷漠和机械。她越说放得越开,越说越为自己恶毒的想像所陶醉,好像她就成了那个谋杀亲夫的女人。我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冷,我真想告诉她不是小说,这是即将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活生生的真事。如果我告诉她了,她还能这样从容不迫和有条不紊吗……

W离开我时,羞涩地告诉我这些天他们的夫妻感情异常和谐。“真得感谢那个单放机,把邻居家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告诉我们了,给我们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她说她现在起早睡晚,和丈夫轮着班监听,互相补充内容,分析议论。

“什么时候他再出差,你也去我家听听,有意思极了。”W最后说。

把W送上公共汽车以后,我的想法已经成熟起来。往回走时,我看到了3号那个父亲——老公公。他好像是在跟踪我,但并不回避我。我发现他时,他就站在距我不足三十米的地方,面孔板滞,目光贼亮,恶狠狠地注视着我。我不理睬他,我信心十足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此时我已胸有成竹,作为女人的W拓展了我的视野。我回到我的写字台前,点燃香烟,戴上耳机,一边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秘密的庭院》,一边随手重翻罗布一格里耶的《窥视者》。这两个杰出的法国男人从两冀向我逼近,我在他们的环绕中,变得清醒并且理智。我知道,如果今天晚上没有什么意外事件干扰的话,《捕蝉》的写作大约是可以顺利完成的。

我早早地吃完了晚饭,舒舒服服地将整个上半身匍匐在写字台上,戴着耳机,谛听电波在我耳膜上嗡嗡叫着流来淌去。我当然有些紧张,可自信在不时地提醒我一定要沉着。结果2号的一对年轻夫妻果然按时归来了。

“给我听吧。”

“还是我听吧。”

“昨天你都听了,今天该轮到我了。”

“谁让你没先抢着呢,你还是先冲澡去吧。”

“那咱俩一块听。”

“那样效果不好,我一边听一边给你学还不行吗?”

看来他们用的也是我和W的丈夫用的这种设备。现在是男的戴上了耳机,女的可能去厨房了。

“嘿,儿媳妇回来了。儿子今天又是晚班,老公公过来亲嘴了。”男的声音很大地叫着,听得出来,他的兴奋有点抑制不住。

“你小点声,小点声。”女的连跑带颠地来到男的身边,也很兴奋。

“老公公给儿媳妇拿来块湿毛巾——帮她擦呢。好了,开始进入状态了,都上床了。哎?怎么没精打采的,没以前有意思——嘿,咱猜得多准,儿媳妇怪老公公今儿个反常呢……”

“是不是这老头天天这么折腾体力不支啦,嘻……”

“别说话,老公公说什么我都没听清。儿媳妇急眼了——说老公公前怕狼后怕虎,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操,谁是婊子呀?老公公哄她呢——真他妈酸,这老头太损了,噢,快来,让我进去,快点!老头也开始……”

2号和3号大概都没时间正常谈话了,灌进我耳朵里的,只是些我早已耳熟能详的哼哼叽叽吱吱嘎嘎声。我忙里偷闲地在稿纸上继续着我《捕蝉》的写作。美国人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人马尔克斯都曾经说过,作家最好的写作环境是妓院。也许他们说的是别的意思,可现在我依然能够感到,他们的出色还着实就有几分道理。

耳机里的正常话语重新出现时,我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粗大的钢笔。

“他们也完事了,看来咱们两边是争先恐后、齐头并进、比冀双飞呀。”

“熊样吧,跟个大老头子比,到人家那岁数你早完蛋了。”

“哎哎哎,你这话太伤我自尊心,我不是着急听他们……嗯?他们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儿媳妇哭了,说老头不敢挺而走险就不是真心爱她,还说她这么不清不白地没法做人。老公公低三下四地求儿媳妇别逼他了——说这事不能干,下不了手,还说这事本身就没法清白,因为他们不可能结婚。这老东西,还挺浪漫的——说两人中间有个障碍的——就是说他儿子,更刺激。嘿,老头杀猪似的叫唤呢,不是挨咬了就是挨掐了。好喽——好喽,这回儿媳妇气消了——问他怎么一天的工夫就变了主意……”

“你快说呀,怎么不说了?”

“别吵——”

一阵时间较长的静默。

“他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男的一声长叹。

“怎么回事?”女的惴惴不安。

“老公公说他们的计划可能被别人发现了。”

“被谁?”

“1号。”

“这怎么可能呢?”

“他说他在1号装了窃听器。他说……”

第二天上午,我把未婚妻的两间屋子打扫了一遍,又按照我来之前的样子,把房间里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然后,我装好我带来的一挎包书和稿纸,离开了这里。户外的夏天一如既往,高天朗朗,烈日炎炎,蝉声阵阵,远近的景物都能让人一目了然。快到9路汽车站时,我看到刚刚下车的W正衣裙飘逸地冲我迎面走来。她兴致勃勃地说她丈夫又出差了,她是来找我去她家的。她说她家邻居那个男的正好今天休息,而休息日他的情人是肯定能来的。W在跟我说这些话时眉飞色舞,她忽略了我心事重重,萎靡不振。当然我不好太拂W的兴致,我只能委婉地说我今天有点疲倦,不太想去她家,窃听别人的事还是以后找时间再说吧。这时W才看到我肩上背着的大挎包。

“你这是干什么?搬家呀?”

“对,我想回家住了。”

“你——”

“走,W,先陪我到邮局去一趟。”我搂过W的肩膀,使她掉转了身子,“捕蝉》写完了,我得给《作家》杂志社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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