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虹
今天的孩子已有能力影响成人世界
当一向自以为是在家里为长为师惯了的父母们在自己的孩子的指点下“怯生生”地打开电脑,移动“鼠标”,或学富五车的大学教师、经验丰富的管理干部被自己上中学或小学的不起眼的孩子问得“一愣一愣”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今天亲子之间的关系确实在发生着一场“革命性”的变化。
这种变化之所以能够称之为“革命性”的,是因为它毫不留情地“颠覆”了几千年中形成的“父为子纲”的亲子关系,将我们社会中原本的教化者和被教化者的关系不时地倒个个儿。我们知道,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不论社会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不论文化传承和社会化的内容有何不同,其传递方向和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角色总是固定不变的:就文化传承的方向而言总是从上一代人向下一代人。与此相应,在家庭内部,亲代总是扮演教育者的角色,子代总是扮演被教育者的角色。亲子两代在生物繁衍链条上的前后相继性,决定了双方在社会教化上的不平等性。社会教化过程中的“父为子纲”称得上是一切文明社会文化传承的基本法则。
但是,上述法则及其天经地义的合理性在近代以来逐渐开始面临挑战。
之所以有这样的变化,从宏观背景而言,社会变迁的加剧,新事物和新规则的层出不穷,使父辈原有的知识、经验甚至价值判断丧失了解释力和传承价值;从内在原因而言,两代人在了解和接受新事物方面存在着差异。面对同样急剧的变迁,父辈常常受到传统和经验的束缚,年轻一代则具有较高的敏感性和吸收能力。对年长的一代来说,当出现与旧有的经验不一致的新知识时,新知识可能被视为是怪异的;但对脑袋里根本没有旧框框的年轻一代来说,新知识则是天经地义的。除此以外,年轻的一代好奇心强、吸收能力快以及现今的正规教育打下的基础牢(所有的父母都承认,他们当年上学学的那点东西起码比现在的子女落后好几个学年),也是他们对新事物能够很快适应的原因之一。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现象,原本十分优秀甚至拥有世界冠军头衔的球员,会因为无法适应新制定的比赛规则名落孙山,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新手此时却常常会脱颖而出。今天的世界也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赛场,在这个赛场上角逐的真正对手是年长的一代和年轻的一代,在新变化和新规则面前,年长的一代常常茫然不知所措,而年轻的一代却顺应良好、运用自如。
亲子冲突的出现,预示了单向的由父及子的传统社会教化或文化传承模式的危机。由于社会的急速变迁,以及面对这种变迁亲子两代的适应能力不同和对新事物的理解和吸收快慢不同,在亲代丧失教育的绝对权力的同时,子代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反哺”能力。
中国社会近20年来的变革举世瞩目。它在以极快的速度将年长的一代从传统带入现代,使他们以往近乎奢望的理想变成现实的同时,也废弃了他们在前半生中获得的许多知识经验。相对于孩子,他们在知识、经验、观念等方面的优势正在日渐削弱。在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和飞速发展的社会文化面前,敏感而适应力又强的孩子在许多方面不仅突破了只有接受长辈教育才能获得知识、技能的传统的社会化模式,而且还具备了对成人进行“文化反哺”(反过来帮助、指教成人)的能力。一位身为大学教授的家长肯定地说,现在父母的许多科技知识、医学知识以及历史知识是从孩子那里来的,现在的孩子对各种社会、文化、生活、消费方面的信息的了解明显多于父母。一位从浙江到北京从事个体服装加工业的父亲说:“如果没有儿子,我们在北京一天也活不下去。我们一不懂北京人的话,二不知道北京人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还怎么做生意?”即使作为孩子的教师,在科技知识和文化信息方面不如孩子的现象也十分普遍。一位刚刚从重点大学毕业没几年的教师说,学生知道的许多新东西自己根本不知道,或者知道得比较晚。而另一位教了几十年书的教师“越教越发现孩子知道得越来越多,自己知道得越来越少”。
众多的事实正在表明,在电视、报刊、网络铺天盖地的现代社会,父母已不再可能是知识、资讯、观念、技能的绝对权威了。孩子每天都会从传媒、同伴等广泛的渠道获得最新的知识、信息向父母发布,给家庭带来兼具个人及全球性两种极端性质的文化。这些文化,无论是个人的还是全球化的东西,对父母来说,都是陌生的,但又是真正属于现时代的。
“文化反哺”已成为社会生活中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在我们进行的社会访谈中,几乎所有的被访问者都认为在现代社会包括在自己的家里,父母向孩子学习或孩子“指点”父母已经成为十分普遍的现象。不仅文化程度低的父母承认在许多方面不如自己的子女,就是那些文化程度较高的父母也一致肯定了向孩子学习的现实性和必要性。
可以说,今天青少年对父辈的影响是全方位的。
如在涉及事物的好坏、对错判断的价值观方面,父母也受到孩子的影响,尽管这种影响比较其他方面而言可能要小一些。
如孩子对社会和人生的理解、对消费和金钱的看法以及审美和生活情趣都开始影响到父母,使后者的生活态度在无形中发生了明显可见的变化。
又如父母在消费、休闲、社交等日常行为方面受到孩子的影响更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而且受影响的领域也十分广泛。我们发现,年轻一代现在向父辈提供的日常生活知识包括医学保健、家庭烹饪(尤其是各种新食品)、交通法规以及后面还要论及的电器使用方法,在移民家庭还涉及道路信息、商业网点、差旅常识等。有意思的是,今天的父母一方面在抱怨子女尤其是独生子女生活能力差,另一方面也感到自己在这个充满变化的社会中生活得越来越难以招架,而被自己抱怨的孩子倒是得心应手。
最突出的是,在对新器物的使用和对新潮流的了解上,父母接受孩子的“指点”几乎是无条件的。如果说在价值观、生活态度或是在日常行为方面父母对来自子女的影响或“文化反哺”还多多少少有选择、抵制及反驳的可能的话,那么他们在新器物的使用及包括明星在内的新潮流的了解方面则几乎没有“发言”的余地。对这些领域你要么不关心,要关心就只有听孩子的“指点”,他们是今天这个新物品、新偶像层出不穷的消费主义时代的弄潮儿。
对父母们来说,电子计算机是他们人生的“滑铁卢”。有位父亲是社会学教授,对各种社会问题都有精辟的见解,但面对家中的计算机软件的不断升级却常常一筹莫展:“输入软件换了好几次,每换一次,我就对儿子发一次火,好不容易学会的又都改变了。然后要他重新教一遍。说实在的,新换的也确实不错,我只是担心,什么时候他又要换。”同这位社会学教授相比,另外一位年轻的美学教授,计算机知识在同代人里算是不错的,会用电脑来写文章、排版、打印、上因特网、发电子邮件,但即使如此,遇到安装软件、文件下载、网页制作或远程登录时,在儿子面前只能甘拜下风:“不如儿子的不是我一个人,你看系里为教师配电脑,哪家不是儿子开‘配置单’来决定中央处理器、光驱、调制解调器的型号以及内存和硬盘的大小。”确实,在电脑面前,说难听一点,父母的作用常常如一位父亲所说:“他们(指子女)说配什么就配什么,我们只负责掏钱。”
除了电子计算机以外,在VCD、音响、寻呼机、移动电话、传真机、扫描仪甚至微波炉、空调、电视机、录音机等各式各样的新器物面前,父母的知识以及动手能力都大大落后于自己的子女。从“依赖”儿子的亲身体验中,一位大学教授感到了忧虑。一种和社会上的通常观点相反的忧虑。他以为,现在要担心的倒不完全是子女的独立性问题,而是对子女的依赖所导致的父母生活能力的下降问题。“试想想,如果有一天子女因工作、出差或出国离开了我们,我们也许不知道怎样听音响,怎样选电视节目,怎样开微波炉,怎样使用空调的定时装置,怎样办理人身保险,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病应该去看哪个科室,更不用说发电子邮件,上网,开车去会老朋友……”
向孩子学习有助于我们帮助孩子更好地成长有位孩子当着自己的父母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好奇心强,愿意接触新事物,但爸爸妈妈对什么都没有激情,从来不愿做深入思考。”他的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孩子的看法,在他们眼里,父母是教育子女要好学上进而自己却往往是得过且过的一代。孩子客观而率直的批评警醒我们,如果我们不坚持学习,不但有被时代淘汰的危险,而且还会丧失教育、引导孩子的优势。
对于家庭教育而言,向孩子学习的意义在于——
能够使父母从为长为师、俯视孩子的位置走下来,平等民主地面对孩子,以客观的眼光去发现孩子的智慧。当我们不再自以为是,安于为长为师的地位,不再总是板着面孔训斥孩子“你懂什么”“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时,我们才能用发现的眼光去捕捉孩子身上的每一个闪光点,看清孩子不可低估的自我观察与学习能力,认识到孩子巨大的潜能,才会承认并赞叹孩子的思路是那样开阔,对事物有着那样惊人的理解与洞察力,有时他们的确拥有比我们成年人高明得多的见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毫不吝惜地去赞赏孩子的优点和长处,使敏感的孩子在肯定中得到激励,在尊重中获得信心。
能够使家长下工夫去了解孩子,理解孩子,认识孩子,真正走进孩子的心灵世界,把握其思维方式、情感表述,在亲子间建立起伙伴式的沟通交流关系,有效避免相互因认识方法、价值观念等不同而引发的对立、冲突。在对新知识、新文化的学习和共同探讨中,家长以自己人生经历中所积累的宝贵的经验、教训给孩子提供参照、参考,以较稳定的价值观去影响孩子的情感和品质,引导孩子健康成长。
能够帮助孩子树立终身学习的观念。现代社会是知识社会,即学习社会,学习将是一个终身的过程。成年人和孩子只是处在个体成长的不同阶段。正如一位母亲所说:“孩子还小,在他们身上有着许多不可避免的缺点和错误,我们为人父母有责任去启发和教育他们,但是,做家长的也没必要为了教育孩子,在孩子面前努力扮演圣人和完人的角色。我们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我们只是一个长成大人的普通人,和没长大的孩子相比,我们做人要世故圆滑得多,不怎么样的地方更多。”家长不端架子,不刻意掩饰自己的不足,不耻下问,不仅可以赢得孩子的尊重,而且可以在潜移默化中为孩子树立好学上进的榜样,促进孩子端正学习态度。
能够赋予孩子自信和力量。每个生命都有表现自己能力的强烈欲望。在孩子眼里,成人曾经是巨大的、万能的,孩子的成长从特定的角度来说,就是一个力图尽快拥有能力战胜自己的微小和不足、在大人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过程。一向处于被帮助、被指导地位的孩子,一旦发现自己也有能力给父母以帮助指导,并得到父母的积极肯定,必将受到极大地鼓舞,在感受自己的力量、为自己的能力所自豪的同时,学习的热情更会空前高涨。
当然,坦白地说,要长辈们承认自己不如孩子,心甘情愿地向孩子们学习或接受他们的“反哺”,确实是一件有些难堪的事。尤其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砸烂旧的教育制度”、“斗私批修”、“上山下乡”……这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耗费了我们的青春年华,疲惫了我们的身心,也掏空了我们的大脑,退化了我们的智商。而我们的孩子今天面临的则是卫星或闭路电视、电子计算机和互联网,3岁背唐诗,10岁学英语,13岁学高等数学……仅仅20年的光景,血脉相连的亲子两代在成长的岁月里面临的竟是有着如此天壤之别的社会和文化环境。这种差别怎能不使我们在惊叹孩子们的幸福的同时,也感慨世事沧桑和自己的人生;怎能不使我们在惊叹孩子们的聪明能干的同时,不自觉地维护起内心世界的一些自尊。
但是,情感和自尊不能掩饰放在我们眼前的事实,以往的苦难也不能成为原谅我们今天落后的借口。我想,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不幸在于我们以吞压缩饼干的方式体验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但我们最大的幸运其实也正在于此。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应该养成我们宠辱不惊的品格。因此,从这样的意义上说,由我们这一代人自己喊出“向孩子学习”的口号,恰恰是我们不甘落伍的心灵写照。我想,如果我们这一代人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不仅能够填平两代人之间的鸿沟,而且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我们终究会树立起一块人格的丰碑。
(作者系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