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满城灯火,映得黑夜恍如白昼,身旁人来人往,歌声笑声里隐约竟已有了太平气象。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手始终在颤抖,一颗心始终悬着。
缓缓走出大殿,缓缓走出宫门,缓缓走出城门。
喧嚣声远,头顶青空万里,浮着一片薄薄的圆月,几缕云彩,冷清,却别有一番悠远空阔的味道。
白晓碧停住脚步:“我就送到这里了,叶公子保重。”
他没有说话。
看她一眼就那么难?白晓碧低头,放开那手:“放心,我并不是想缠着你,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被拉住。
“你不必担心我,我能去的地方很多。”
“你真想回去?”
白晓碧意外:“方才不是托他照顾我么,怎的不能回去,他给了我两个时辰。”
他沉默片刻,道:“方才我以为难逃性命。”
“有什么不一样?”
“你已是我的人,怎能跟着他。”
白晓碧怒道:“我并不是谁的人。”
“那天夜里,月亮也很好。”
万万没想到他会提起那夜的事,白晓碧全身颤抖:“我是荒唐,叶公子又何必笑话,倘若我能早些明白,断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在你们心里,我怎么可能比得上荣华富贵,江山美人,现在我已经吃了教训,今后会留神,就此别过。”匆匆低头想要挣脱那手。
他仍是拉着她:“我并不是……”
“放手!”
“先听我说!”
“说什么?”白晓碧抬眼直直盯着他的脸,“因为内疚所以要带我走?你们做什么,从来都不问我的意思,我会跟一个连看我一眼都不肯的人走?”
眼睛仍是望着别处,唇角弯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他低笑:“你在恨我?”
“叶公子未免太看高了自己,我为何要恨你?”极度的羞愤战胜理智,白晓碧想也不想,拔下簪子狠狠朝那手扎去,“放手!”
他倒抽冷气:“不要任性!”
任性?白晓碧顾不上发抖的手,咬牙:“还不放手么?”
银簪再次扎下,鲜血急涌。
他低哼了声,将她拉入怀里:“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瞎子。”
手停在半空。
周围的一切,月光,风,草木,影子,连同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方才那个声音已经散去,似乎只是个幻觉。
白晓碧轻声道:“什么。”
他微微一笑,重复:“只要你不嫌我是个瞎子。”
周围再次陷入死寂。
迎着冷冷的月光,那双眼睛,熟悉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依旧漆黑不见底,却已不再明亮,没有焦距。
簪子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错愕,震惊……各种神色交替出现在脸上,白晓碧几乎站立不稳,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会这样。”
“父王给我下过毒,救你出来,他便断了我的药,”他原试着以内力压制毒性,谁知还是高估了自己,“七娥背着父王偷出解药,却始终慢了一步,毒气上涌,伤了眼睛。”
自那日起,他便再没看过她的眼睛。
不得已与温海作下交易,他打算送她回温海身边暂且避一避,弄清身世后再作计较,她却误会,偷偷跑了。
白晓碧面白如纸:“你为何不早说?”
他叹气:“你几时肯听我说了,莫非要我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是个瞎子?再被你扎几次,我这只手就要废了。”
习惯抢白他,此刻白晓碧却没了半点主意,只顾拿袖子去堵那手背上不断流出的血:“要不要紧,这样不行,你身上可有药?”不待他回答,她拉着他要走:“我们去找大夫……”
他没有理会,依旧搂住她:“你的命太贵,我却是最不走运的皇子,勉强抢来,不但有亏来世福德,今生也定要折寿的,恐怕只能陪你二十几年,你怕不怕?”
白晓碧又呆住。
“怕也不怕?”
“我只是个寻常人,什么都不会,长得也不比那些姑娘好看。”
“没有哪个姑娘敢用簪子在我手上打洞。”
白晓碧缓缓垂首,将脸深深地埋入那个熟悉的怀抱,连同眼泪一齐流进去。
她喃喃道:“你好象很无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只怕这些又是作戏,一回神才发现,它不过是别人设计好的圈套。”
他没有分辩,只是将她搂得更紧,微笑:“戏演完了,还用再唱么。”
“我害怕,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当初就不会去做了。”
“我们去哪里?”
“去游山玩水,开布庄开饭庄,顺便替人相地?”
“好。”
“我看不见了,如何相地。”
“我看得见,我把眼睛借给你。”
“我在黑暗里过了几年,没有眼睛也无妨,只是……那天映着月亮,你很美,可惜我从今往后竟再也看不见了。”
她啐道:“谁跟你说这些!”
他笑道:“找个地方做这些。”
“……下流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
“……”
声音渐渐小了,他忽然抱着她无声掠起,掠向那山峦起伏之处,悠悠如鹤。
远处山冈,圆月低垂。
狂人妄说天文与地理,引得痴人起痴心,旁观者休笑
且看:朝野暗涌,月中金殿冷
莫问:真真假假,有情还无情
相逢不若双飞去
碧海青天夜夜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