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路”的水泥路标,居然竖在一条古老的、弯弯曲曲的小街路口。陈旧陋屋和现代大厦依傍,人力车和机动车并驱。热闹,却不喧哗;繁华,又不失古朴。
他就住在这条路的尽头。
雨飘了进来,也飘进一个脆玲玲的问询:“打扰了,你是唐小力?”
娇小,婀娜。衣裳湿了一片。眼眸含歉,眉睫挑起水珠。纤纤的手臂挟着一个黑色小拎包。这一切,把他弄懵了。
陌生姑娘在得到他一个默认的颔首示意后,从脸上抹下了一把雨:“我叫阿豌,这条路新接班的房管员。不认识吧?”
“哦?!”唐小力嘘出声来,放下手中的药瓶。虚惊一场。
阿豌很麻利地开了房租收据,把钱挟进票夹。欲走。
雨点越来越大……
“你没带伞?”他有了热情。
她点头,又摇头,跨出门槛。
他追上去,递过一把伞:“你拿着用。”
姑娘隔着银色的雨帘,咧嘴甜笑:“好吧,谢谢你。”
雨击伞的声音远去了……
“你病了?”翌日,阿豌来还伞,发现他手里又端着药瓶。
“噢!”唐小力叹着苦经,似乎把这位初识的房管员,当成出诊的医生。
“真是可惜了。”阿豌边说,边打量着这间格局不免有点古板,摆设却挺雅致的旧宅。壁上有画,柜上有花,一对沙发,网着素色的线毯。当她的视线落在一只特大的装满书的书架上,眼睫扑闪,稚气的秀眼烁出柔光。她逗留在书架旁,浏览着各种书名,纤细的右的食指勾起,揿在小巧的嘴唇上。
主人走近她:“猜得出,你喜欢书?!”
阿豌不加掩饰地点点头:“爱看小说。”
就像古玩拥有者碰上了鉴赏家,他容光焕发:“你喜欢哪本,自己挑!”
“那太好了。”阿豌乐不可支。
三分钟便谈妥了。隔一星期借换一次,每次两本,条件是,阅时得给书添张保护纸套。
一个乐意出借,一个酷爱读书,又恰同妙龄年华,于是这一向寞寞的旧宅,有了温馨和芬芳的气息。
这是多雨的初夏。初夏里的一切都容易成熟。“你是问《红翰·克利斯朵夫》?世界名著哪……”有一次,她问及他对此书的读后感,他舒展强健的手臂,露出极其欣赏又高深莫测的神情,接着便侃侃而谈。又一次,她和他在路上偶尔相逢,谈起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他是哪能一种类型的青年?分手后,娇小而敏感的房管员放慢步履,捕捉关于他的印象。他潇洒,有涵养,爱读书,不像那些留学生长发、穿喇叭裤,拎着什么机满街跑的时髦郎,也不像那些嘴巴不干不净,喜欢用拳头解决矛盾的邋遢汉。壮实却似有病,不像待业青年却不常见出门,机智的炫耀里总粘有点自卑的叹息。是个好小伙子?可她又觉得他还缺少点什么?是什么?她感到迷惘。
有一天,她把走东家串西家访来治胃病的单方告诉他,而他却用朗声大笑,来表达他的带点亲昵色彩的揶揄,她才辨出点味来。
“我的胃很健康。”唐小力为她的诚挚的美意所感动,向她摊牌。
他在城郊做养路工,他不满意这个没有力量却需要体力,有时甚至需要挥汗如雨地连轴干的工作。他的一个在外贸公司工作的舅舅,正在为他的工作调动积极周旋,眼下还没有奏效。他干脆请了长病假,在家打发这焦灼而百无聊赖的日子。
阿豌吃惊了,把黑拎包压在膝下,双手托着下颏:“养路工不是很好吗?消除坎坷,畅通道路,造福于四面八方。”
唐小力站起身,鼻孔里哼出一串否定词:“养路,养路!我还只有24岁!能让我的青春,伴随砂石默默度过……”
阿豌眯着眼,嘴角一搐,笑容消遁了:“你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双手插进裤兜:“嗬?!三遍。”
“保尔·柯察金……”她的神情急切,由于想搜索一个精确的比喻,纤纤小手打着幅度很大的姿势。
他不以为然地坐下:“那是小说……即使确有其人,又怎么啦?那是英雄的业绩!而我……”他激动起来,手指指这,又指指那,是说他有这么多书,有这么宽敞的住宅,还是说他是个高中生,又年轻,还有个很能办事的舅舅?不清楚。不过,他的话是愈来愈期期艾艾的了。
她又一次吃惊了。
对了,他有一个健康的胃,缺少一个精神的思想的胃。读书对于他,只不过是生命的消遣,青春的装潢。她不免有点惋惜!
雨,淅淅沥沥……
古老的青春路又出现她娇小婀娜的身影,轻捷而匆匆的步履。
“我给你带来一本新书。”阿豌的神情显得很激动,递书的小手微微发颤。如果说,前几次的造访是书的吸引,那么在这个静悄悄的雨夜,却是带着一个悬念,一种关切。
“《路》?好极了,是本畅销书。我晚去了几步,没买到。”他很老练地掂了掂书的分量,鉴赏了一番书的装帧,还把书凑近鼻子,嗅了嗅芬香扑鼻的油墨味。
万簌俱寂。他躺下,翻开书。读完第一章后,精神大振,索性披衣危坐。一个芬芳、翠绿的天地。天目山。浓雾。浓雾后面的叠山叠水。那里有生命的醇酒,青春的夯号,征途的风沙,理想的奇葩……这是一本描写养路工生活的长篇小说。是她给自己送来的。说实话,他简直有点崇拜那个娇小的房管员,崇拜她的诚挚,她的胆量,她的不辞辛苦的步履,甚至一个咧嘴笑,一个小小的建议。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多么温声的劝告,多么奇妙的相识,多么美好的初夏的早晨。唐小力扫了地,擦了桌椅,买了苹果,备了茶水。今天又该是收房租的日子。他要和她谈谈书的新的印象,还要向她表露……他可不愿意采取那种生涩落套的方式,他要开门见山地说:“豌,我家的这些书,都属于你!”
阳光从窗户折射进来。好像时间都凝固了。终于门外有个脆玲玲的声音在呼唤他。
是阿豌。一身新装,玄色的哔叽裤,细条纹的玫瑰红两用衫。蓝碎花衬领,托着白皙的脖颈。头发也卷烫一新。端丽,且妩媚。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她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掏出一小袋水果糖,“给你。”
“这?”他的心怦怦地跳。
阿豌喜滋滋羞答答地说:“我要去天目山。”
“何事?”他差点儿要去抓她的手。
“结婚。”她的脸上泛出红晕,“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养路工。”
唐小力直勾勾地望着她,脸色顿时黯然,发出痛苦和惆怅的叹吁。这可怜的模样,使她蓦针醒悟过来。她呀,光顾关切别人,却未曾注意自己给别人留下的印象。
“再见了,小唐!”
“等等。”他弹回房里,翻弄了一阵,又弹出来:“还你书。”
她热情地望着他:“送给你……”他本想告诉他《路》的作者就是她的未婚夫,不过,她没有说出口,这多难为情呵。
她走了,挤在人缝里,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街路口,他不知为什么追了出去,忽又放慢了脚步,心里充满着酸楚而辛辣的滋味。猛地,一阵高亢的压土机的轰鸣,撞进耳际。他这才发现街坊变了样。几幢旧屋已经拆去,吊杆的铁柱高耸云天,前面是广袤的旷地,一条新辟的大路正朝前延伸。
于是,他急切切走出这青春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