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杨百顺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皮:仿佛才合眼,天都大亮啦?
可分明有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屋来。他挣坐起来,揉了好一会眼睛才摇摇晃晃挪到窗前,扯开窗帘一看,哪有什么阳光?是对面工地的塔吊,不知几时停了下来,探照灯直直地扫向这边。他拉严窗帘,开了灯去看饭桌上的小闹钟,果然还不到5点钟。
他一头倒回床上。睡意却也让长长的呵欠吹得无影无踪。
实际上这一夜他根本就没怎么睡过。脑子里就像屋外的天似的,一会儿风声大作,一会儿干闪阵阵,一会儿闷雷轰轰;还夹杂着工地上浇捣混凝土的嗡嗡声和莫明其妙的金属敲击声。这种噪声也不是吵了一天一夜了,他早已习闻不惊。但昨夜他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感觉也不知怎地又变得像以前刚搬进这间简陋的租住屋时一样,异常敏锐。嘈杂声中,依稀听得见隔壁房东老太的呼噜;野猫在屋后垃圾堆上的啃噬,随风飘落的树叶在小屋顶上的扑簌;间或还飘来几声莫明其妙的凄喊和远处人家小儿的夜啼,总之,屋外的一丁点声响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神经如粘上蛛丝般心惊肉跳,浑身不舒服。
12点的时候,他准时爬起来,在观音像前点燃三支香,喃喃默祷了好一会,心境才渐渐松驰了一点。
想到这,杨百顺的视线又投向了端立在五斗橱上方一脸慈容地关注着他的观音泥塑上。这尊佛像是三年前他刚来这里时,特地从香火兴隆的广惠寺请回来的。那天,他以三年为期,在广惠寺许过一个重愿。如果这个心愿实现了,他一定要择个吉日再上广惠寺,好好地烧一炷高香以还愿。
到昨夜12点为止,刚好过去了三年!
杨百顺的心潮决堤般汹涌:都说广惠寺香火灵验,真是名不虚传呵!
他一骨碌翻下地,重又扯开窗帘。这回,扑面而来的果然是一缕嫣红的曙光。太阳在大杨树权间露出了半边笑脸,成群麻雀在枝头欢快地啁啾;远处护城河堤岸朝雾犹浓,一长溜柳树静止在鲜红的霞晖中,水粉画似的温润而朦胧。近处,那送牛奶的老头和扫街老太又在杨树下窃窃私语,巷口炸油条的香气随着清新空气水一样溢满小屋。杨百顺挺直腰板深吸几口,顿觉肺腑大张,神清气爽,心境也为之一新:新生,这不就是新生吗?就像太阳,世界不也是每天都是新的吗……他难得地像个诗人一样满怀感慨,身上也热乎乎地掠过阵阵颤栗:从此,我也该像太阳一样冉冉重生了吧?
今天是个……他下意识地哼起歌子,才开了个头,嗓子一阵刺痒又把剩下的歌词咽回了肚里。他嗯嗯地清着嗓子,手脚麻利地开始洗漱。直到往铁丝上挂毛巾时,他才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洗脸时,竟连一遍肥皂也没打!他习惯地返回水龙头前,却又定住了。他咬着手指,木木地盯着龙头,想要走开去,身子却沉沉地痉在那里,脸上麻酥酥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微澜般的紧张又一波一波地袭遍全身。他坚持着,但最终还是没能抗住那越来越强的别扭和不安,不得不拧开了龙头。这一洗哗啦哗啦地又是好几遍,直到把耳根、脸皮都擦得发红生疼才罢手。而足足20分钟时间,亦伴随着水流白白地淌进了下水道。
时间对于杨百顺是无关紧要的。这点他早已想通了。这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时间,每个人的寿数虽然无定,每一天从老天那里得到的却是一样的。有人喜欢这样用,有人喜欢那样用,产生的价值虽然大有不同,实质也无非就是满意不满意两种结果。杨百顺觉得自己的时间并没有白费,他也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虽然这在别人眼里可能一钱不值,在他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恼人的是这反反复复欲罢不能的洗洁癖,他也觉得未免比一般人怪异了点。他也努力想改,却又总是一筹莫展,甚至反会变本加厉。也不知这怪习惯几时开始的,反正是租住这里不久的事情。他总觉得这地方环境太差,巷子狭隘,房屋老旧,住的不是城南的老土著,就是像他这样从四面八方流徙到这个城市的谋生者,其中至少一半是靠捡破烂或者小偷小摸过活的。许多棚屋前后都堆满各类废品,高高低低的树权上几乎都挂着黑的白的破塑料袋子。杨百顺打心眼里觉得这地方太脏,太下三烂,简直就不是正经人呆的,一直想要换个地方,却又因为某种考虑而一天天延宕下来。这里房租贱,房东家也是很好的人。脏就脏点吧,自己勤快点就是了。况且过去何曾有过这么多的臭讲究?掉在地上的馒头抓起来吹吹也照吃不误。于是他锐意经营这阴湿却不下十五个平米的小天地,来了番彻头彻尾的大扫除。完了便觉得身上被屋角的蛛网粘住了似的直痒痒。于是又里里外外换洗一新,连工作服手套、旧窗帘、沾满油污的煤气灶、钢瓶也统统擦洗一遍,这才感到全身心的轻松舒畅。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有了瘾,反正从此他一回到小屋就热衷于东擦擦,西抹抹。久而久之那注意力便不知不觉地转移到手脸上。洗脸还好,每天再讲究也不过两三回。手却马虎不得,进门要洗,出门拿过什么东西要洗,做过饭要洗,吃过饭也要洗,更别说大小便什么的了,最后连在家摸过什么不放心的东西也要洗。这也罢了,要命的是一洗起来就没个够,最多的时候能反复打上七八遍肥皂,恨不得把本已泛白酥软的手皮都搓掉才踏实似的。
其实,他内心完全清楚如此讲究完全是多此一举,而且再怎么也根本不可能达到尽洁尽净的地步。但不行,哪回稍有马虎便坐立不安,天塌地陷般浑身紧张。而一旦精疲力竭却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那份释然,那份舒畅和轻松,虽然短暂,却也足以称得上甜蜜。
孤身独居小屋的杨百顺还发现了一个治疗彷徨和洁癖的妙方,那就是忙碌。厂子里的事、本职范围的事,比如仓库里进料出料搬上运下的任何活计,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别人躲不躲,他从无怨言,大包大揽。别人的事、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比如谁的自行车坏了,哪个的身体不舒服了,食堂的下水道堵了,厂区的围墙倒了,只要有人叫一声,只要他看见了,只要他顾得过来,一律施以援手,来者不拒。以至同事、邻居都习惯于将他看作一只可以任意吆使的狗,不,应该说是毛驴或牛马什么的东西来使唤。杨百顺,踏脚又掉了,帮忙装一下吧。杨百顺,水开了,快帮我冲冲。杨百顺,我今天没空,劳驾你帮我换一下煤气……
杨百顺有时也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煤气包扔进河里去。但那只是偶尔的一闪念。只要他观音像前点一枝香,心里便会安宁下来,便会想到许多忙碌带来的好来。起码,那份来之不易的好人缘,那份专注的踏实感,都要比那每天晚上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心烦意乱甚至坐立不宁的滋味好得多。
杨百顺正想出门,忽见门缝处光影一暗,有个人影贴在门上窥望。谁?其实他知道这八成还是房东老太,哪天他开门晚一会,她就会来喊他,怕误了他上班。而杨百顺刚给厂里打过电话,他要好好休息一天,庆祝自己的新生。
出于谨慎,杨百顺仍然趴在地上,从下边的破缝里张望了一下,确信那双趿拉着拖鞋的脚是房东老太的,忽悠不宁的心才归于平静。他这扇油漆剥脱、上下裂开好几条细缝的房门曾经很让他费了番心思,甚至曾考虑换一扇新门或加个防盗门。但他在录像厅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后改变了主意。那剧中有个职业杀手,每当他上门暗杀时,什么样的防盗门都被他轻易打开。最绝的是他还会拿团香口胶把人家的猫眼一封,然后张开把大号钢筋钳候在门侧,对方听说有人遇事求助却看不清是谁,想开条门缝看看却正好上了他的当,一把大铁钳迅雷不及掩耳地伸进来,一下就钳断拴门链冲了进来……杨百顺没有换门,只是多加了几道防护。考虑的就是这几条细缝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来的独特优势。
他拔掉上下两道插销,用钥匙打开防盗锁,再旋开第二把锁,小心地拉开门,以防趴在门上东张西望的房东老太摔着。她果然是来喊他上班的。杨百顺告诉她今天有事不上班。老太才放心地拎上她的小煤炉到巷口卖茶叶蛋去。杨百顺正要去菜场买菜,便端着老太的鸡蛋锅送了她一程。放下锅时,那个专门在汽车站乞讨的瞎子又叮叮地敲着小铜铃向这边摸索过来,差点撞上房东老太的煤炉。杨百顺赶紧上前搀住他,问清他确实要到汽车站时,索性把他送了过去。老瞎子连声谢谢谢谢,杨百顺却唏嘘不已。想想这世界真是离奇古怪,居然还有瞎子这样一种人生。一般人活着本来就不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甚至绝境,但怎么说都要比当瞎子好得多呵?要是我,宁肯缺条胳膊断条腿,或者一辈子吃糠咽菜当牛马也不愿当个瞎子。一个人生下来就看不见光,看不见花的色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辨不清漂亮和丑陋,那和死人有什么两样?而他们凭什么还苦苦不舍地撑在世上?活着真有这么值得留恋吗?更惨的是本来心明眼亮却不幸成了瞎子的人,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生活,还有什么希望?赖活着,就真的比好死强吗?
这是当然的。而且,拿自己和这种人比的话,怎么说也还是幸运的。然而一转念,杨百顺的心又绞紧了: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和个毫无希望的瞎子有多少两样?相比起来,我哪有瞎子那份安逸呀?一个死心塌地心无挂牵的瞎子,起码比我多一份心境的清静呀……
他不敢再想,使劲摇摇头,把杂念甩到暗角里,快步跑进菜场里。
这个棚户区的所谓菜场,自然也是不正规的。那实际上是一个长长的塑料大棚,里面混乱而热闹、五彩缤纷而又臭气熏天。杨百顺在密不通风的浊气和人流中攒行着,却又不禁被一个卖肉的汉子吸引了视线。
那是个浑身油污斑斑的卖肉汉子,刚接过小店送来的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是菜煮面,面条与绿叶之间漂浮着大片油花和两个白花花的鸡蛋,隔着好几米远杨百顺也能嗅到那浓郁的香气。或许是此时还没吃过早点,他的注意力莫名其妙地被那汉子和他的面条牵扯住了。但见汉子用满是肉腻的手,从身后一个卖菜摊子上抓起个巴掌大生翠碧绿的尖辣椒,咔喳就是一口;接下来就是连汤带水的一大口面条;再接下来则完全是风卷残云般的一番痛快淋漓的狼吞虎咽了。仿佛是须臾之间的事,尖辣椒和那一大碗面条已然沦落于那个粗壮的皮囊之中。一声响亮的鼻嚏之后,汉子旁若无人地向肉案前喷出一大口痰去,蒲扇般的油手在脸上眉毛胡子一大把地捋了一下,转瞬间嘴上又多了一支卷烟。有意思的是卖肉人的烟卷也和他们的人一样,是通体被油濡透了的。可是他不在乎这个,长长的一条烟线喷出来之后,是一声不由自主的充满惬意的深叹。
嗨,这位老板要点什么?随着一声粗嗄的吆喝,一大块猪肉被汉子扔到杨百顺面前的案板上。不,我什么也不要。杨百顺慌忙溜开了。
什么也不要看我半天干嘛?听着身后那老兄奇怪的嘟哝,杨百顺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不免觉得自己有些下贱。然而再想想,尽管是那样的一种氛围,那样的一个人和那样的一种平常而未免粗鲁的吃相,至少对于彼时的自己却是产生了一种难于抗拒的诱惑力。自己着实是有些羡慕他呢。在他吃面的过程中,贯穿着一种虽平常却又何等畅快的满足呵!食物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吃相也远远算不得雅。但那种全神不拘酣畅淋漓的吃法和那份独特的口福,便是时常穿行于酒山肉海中的人,未必能享受得到。在杨百顺看来,那实在也是一份有滋有味的幸福了。更重要的是他获得的决非仅仅那样一份口福,他揣测那卖肉汉子的心态也是终日碌碌而不安地苟活的自己所难以企及的……
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于是不假思索地回到那汉子面前,朗声道:老板,换一块,来一斤精的!
不料卖肉汉子却放下刀,叉起腰反问他:老板,我这肉哪个不是精的?
很平常一句话,却如一枝神秘的箭矢,铮一声射中杨百顺心脏。温暖的血流喷泉般汨汨冲溅。仿佛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挤海绵一样将某种东西挤了出来,又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源源地吸收进去。杨百顺悲欣交集,喃喃地品味着卖肉汉子的话,只觉得意味无穷却又一时辨不清是什么让自己心颤。
卖肉汉子见他又在发愣,二话不说剁下一块肉往他面前一扔:怎么样?
他慌忙点头并付了钱。
一路上,他反复掂着手上的肉,不禁又唏嘘不已:三年了,三年里自己吃素礼佛,居然真的一口肉也没有碰过!今天我怎么也得痛痛快快地饱它回口福——这么一想,他索性又在小店里买了两瓶啤酒。
天还没擦黑,谢露娟就来了。远远地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杨百顺浑身就像过了电般掠过丝丝温馨。她的脚步微显拖沓,嚓嚓声就像她那不温不火的脾性一样,总那么不疾不徐、仿佛踏着固定的节拍。
谢露娟是房东老太的小女儿。房东老太有四个女儿,都嫁了出去。杨百顺搬过来三年里,顶多见过那三个女儿一两回。只有谢露娟,几乎每星期都会回来住上一两晚。谢露娟对老太确很孝顺,一来家就又洗又涮地忙个不停。这也是杨百顺暗暗喜欢她的原因。而她和杨百顺也自然而然地熟悉了。尤其是她从母亲口中得知,杨百顺平时没少了照顾她,买煤基、换煤气、修这修那的,一切重家务活他都包了,有空还常帮老太看看茶叶蛋摊。谢露娟作为报答,回来时也常来帮杨百顺洗洗缝缝,家里做什么好菜或包饺子什么的,她也会端一点过来。杨百顺一个大小伙子竟不沾烟酒、不吃大荤,她虽然很觉惊讶,却并没多说什么,给他的饺子总是开洋青菜或者韭菜鸡蛋馅的,杨百顺特别感激。
杨百顺也知道谢露娟经常回家的根本原因是,她男人从塔吊上摔死有两年多了。若不是公婆家舍不得两岁的孙子,她早就带上孩子回娘家过了。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杨百顺也就无缘与她相识了。房东老太一共三间小平房,谢露娟要是回娘家,她们也就无房出租了。
谢露娟没顾上回家,直接来到杨百顺屋里,微微喘息着倚在门框上,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哦哟一声道:你今天是怎么啦?这么多菜都是你自己烧的吗?杨百顺告诉她,自己已经端了一条红烧鲫鱼和一小碗肉给她妈了,让她过去打个招呼就来吃饭。谢露娟一屁股坐在饭桌前:那我就等会再说好了。你先告诉我,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饭的?本来我要带军军去过他姑姑生日的。你不会也过生日吧?不对,我知道你哪天生日的。是有什么喜事吧?
喜事算不上。不过今天这日子,比我生日重要得多。
哦,你有相好啦?
怎么可能呢?杨百顺红光满面地搓着手,乐呵呵地直盯着谢露娟,看得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百顺你,今天有点作怪呢。快告诉我到底什么意思,不然我不陪你了。说着她站起来,作出要走的架势。杨百顺一把拉住她,不,应该说是抱住她,双手自然却有力地搂住她的肩膀。谢露娟哆嗦了一下,身子却没动,映着窗外扫进来的残辉的脸,烧得更红了。杨百顺放下她,到窗前把窗帘紧紧拉上。打开电灯时,自己的脸也像温馨的灯光一样熠熠生辉。
屋子小,杨百顺平常也只有一个人,所以屋里只有一把靠背椅,谢露娟想回去搬一张来,杨百顺说何必呢,你坐在床上好了。谢露娟也不客气,就坐在了床沿上。杨百顺从屋角拎出啤酒开盖的时候,谢露娟明显露出诧异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被她收住了。杨百顺给她和自己满满倒上两杯啤酒后,一碰她的杯子,说了声:你随意,我干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杯中酒。她的眼又一次瞪圆了,可是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好长时间里,竟好像不知说什么好似的,都没有开腔。看着杨百顺又一次吧唧吧唧地嚼完一口五花肉时,谢露娟突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终于忍不住了:百顺,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又喝酒,又吃肉的,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开戒了,不信佛啦?
信,怎么可能不信?正因为信佛,我才有今天哪。杨百顺被她一提醒,立马起来,到屋角龙头上哗啦哗啦洗起手来,好半天才回过来,又拈出两枝香点上,敬到观音佛前,念念有词地祷祝了几句,才又回到桌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露娟,我今天没上班,请你来吃饭,还破了一回戒,都是因为,我的高兴是任何人也理解不了的呵。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
杨百顺欣慰地笑了:不错,正因为我相信这点,所以才特地请你来,就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怎么说呢,我相信你也是有数的,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你平常对我的好也一点一滴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其实我也早就……可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我不能……甚至想都不敢往下想。所以我一直装痴作傻,不冷不热地避着你。其实不光是你,厂里也有不少人对我好,或者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都回掉了。不是我真像别人乱猜的那样,是信佛信得走火入魔了,那怎么可能呢?我才28岁,我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哪……
谢露娟避开杨百顺灼热的目光,预感到什么似地垂下了头。
杨百顺越发激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信佛是有道理的。不光因为,在我们老家,很多人都信佛,我娘还吃了一辈子素。而是因为,事实证明佛祖实实在在地保佑了我——三年以前,我在老家庙里抽到一根下下签,大师说我三年内必有血光之灾,必须远走他乡,虔心敬佛、积德行善才可能禳解……今天,正是我许下重愿的三年整呵,你说我该不该庆祝?
谢露娟恍然大悟,幽幽地看了杨百顺好一会,举杯道贺:恭喜你!其实我也是蛮信命的,可是像你这样认真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碰上。
你不觉得应该恭喜的是我们两个人吗?
谢露娟一下子被酒呛住,拍着心窝咳了好一会才抖抖地吐出一句:我有什么好恭喜嘛。
我要娶你!我要照顾你一辈子。还有军军,还有你妈。虽然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我有的是力气。厂里效益也越来越好,我会拼命干,佛祖也会继续保佑我们。我要,不,是我们,要重新活一世人生!
谢露娟哆嗦得更厉害了,泪滴顺着紧捂着脸的指缝,滞重地流下她那细瘦的胳膊。杨百顺使毛巾帮她擦泪,她却把身子往后躲,杨百顺掰下她的手,她却又固执地把脸捂上。
杨百顺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仿佛又看见往日的谢露娟,有时穿着那条屁股绷得紧紧的红睡裤,倚在他门边和他搭讪。说到高兴事,她就捂嘴笑,笑得畅快时,她会深深弯下腰,瀑布般披挂的长发在夕阳下抖颤,雪白的腰围让杨百顺眼眩。有时她还会抱着吮奶的儿子,倚在自家门前,水水的眼睛不无哀怨地追随着下班回来的杨百顺,近了便向他莞尔一笑。湿雾般浮漾在空气里的乳香,让杨百顺心旌阵阵摇荡。但他多半会显出一副道貌岸然甚至心如死水的模样,既不多停留,也从不主动请她进屋坐坐……
杨百顺的呼吸越发粗重,自己都觉出了呼哧呼哧哧的喘息,他一咬牙,将谢露娟扑倒在床上,谢露娟也像绞树藤一样缠紧了他……
蓬地一声晴天霹雳——那扇平时锁了一道又一道,今天却只上了一道锁的老破门,整个儿被人踢倒。纷乱的尘影里,几道光柱齐射床头,把目瞪口呆也完全辨不清东西南北的杨百顺罩了个严严实实。
老实躺着别动!你是杨百顺吗?
面如死灰的杨百顺,偷觑了一下惊恐地瞪着他的谢露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泡热泪,悄然迸出。
哼哼,准确地说,应该叫你严金余!
严金余彻底软成一瘫泥。谢露娟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死命抱紧严金余,却被扑上来的警察无情地扯开了。他们将严金余拖下床,喀嚓一声戴上手铐。
第二天的报纸上,纷纷刊出一则司空见惯的小消息:“三年前酒后斗殴,夺人一命的严金余,逃来本市后,改头换面,吃素念佛,被工友称作“和尚”;最终还是落入恢恢天网……”
原载《山东文学》200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