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冯雨是在烦躁不安、痛苦压抑的气氛中度过的。
谁说过,一个作家在创作时最重要的是情绪。可惜冯雨现在恰恰最没有这种千金难买的情绪。雄心勃勃的创作计划无法付诸实施。看着日渐憔悴的儿子,父亲小心地赔着笑脸,劝他到外边走走,散散心。谁知出门日子更不好过,一街两巷都是疏远、嫉妒的目光,不少人还指指点点,仿佛他是从月球上下来的外星人:瞧,这就是冯家那小子,发了!
县报上在头版发了两条消息,都与他有关。头条位置是一条醒目的通栏标题:县工商银行有奖储蓄开奖,副题是:文化馆冯雨喜获头奖十万元。另一条消息在简讯栏里,用不足二十个字报道了他获文学奖的新闻。小五号字,可怜巴巴地蹲在右下角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冯雨这时才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那真正的头奖被另一个头奖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有人替他分析说,文学头奖属上层建筑的范畴,十万元的头奖呢,当然属于经济基础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这种牵强附会的“高见”,冯雨竟无法反驳,只得苦笑一声了之。
他咬咬牙,下了决心:自然无人替自己接风,老子拿出这个月的工资,不就是百八十块钱嘛,请客!找几个知心朋友,一吐心中不快。
丰盛楼酒家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大街北侧,地势好,客人多,富丽堂皇,是全县唯一够规格的饭店。冯雨光顾这里还是头一回。
酒席是丰盛的:大个儿的红烧对虾,五个一斤;本地名吃霸王别姬(鸡);仅一个霸王——团鱼就有二斤多重;另外,清蒸鲤鱼、芙蓉鱼丸……叫得上名的就有十几种,色香味俱佳,令人眼花缭乱。
宴会气氛活跃。都是一块耍笔杆儿的哥们,深知个中滋味和获奖的不易。几位未来的作家诗人纷纷举杯祝酒,庆贺冯雨劳苦功高,闯出了一条新路,做出榜样。获奖归来,冯雨从没有这样亢奋过。
酒过三巡,冯雨打开了话匣子,谈起省委书记那一握的体会,谈编辑们一窝蜂似的约稿,谈领奖时的窘态,谈发奖会的逸闻趣事,好不痛快!好不得意!客人们时而听直了眼儿,口中啧啧有声,进而前仰后合,笑声四起。
“冯雨兄,这回得了多少奖金?”被人称为诗人而没有一行诗变成铅字的“诗人”大嚼着一条鸡腿,醉眼蒙眬地问。
这句话问得很有代表性。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眼巴巴地等着冯雨的回答。
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此刻冯雨最怕人提“钱”字,他低低地说:“荣誉奖,不发奖金。”
“瞧你个破诗人,冯雨兄还在乎那几个破奖金吗?真是的!十万元票子,哗哗地响!”另一位接上话头。
“是啊!这么多钱怎么花?”
“冯雨兄以后一个字儿也不用写喽。一个月的稿费不够一壶酒钱!”
“要我有这么多钱,就折了笔杆子,到名山大川去开眼界……”
酒的确喝的不少了,冯雨想呕吐,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又是十万元!又是讨厌的该死的十万元!难道除了这就没有话题了吗?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庸俗不堪了呢?他抓起一瓶荆泉琼浆,用牙咬开盖,咕嘟嘟一气灌下去,溢出的酒弄了一脸一身,一阵天旋地转……哥儿们全被吓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
“哈哈!十万元!”他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他醉了!”几个文人手忙脚乱。
“胡说!我心里清楚!老天爷,为什么偏偏给我两个头奖?这不公平啊!”他喊,他叫,他双手挥拳,质问苍天。
酒店经理闻声赶来,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收拾残局老有经验了,他笑嘻嘻地把冯雨按在椅子上,一伸手往额上敷上一条冰镇毛巾,接着就是一大碗醒酒汤。
等他稍微清醒了一些,经理笑容可掬地递过来一张发票:
“这是二百元的发票,请收好。”
“二百元?”冯雨一惊,自己全月的工资不足八十元。
“没带足吧?这是常事。不要紧,明天我派人登门去取。您是万元户,区区小费嘛!”经理大度地一挥手,又弯了弯腰,“请再光临,多多关照!”
冯雨哇地一下,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