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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绿玉皇冠

一早,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

我说:“福尔摩斯,看,有个疯子正朝着这儿来。他家里人竟然会让他独自跑出来,真是可悲。”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双手插在晨衣兜里,从我的背后望出去。这是一个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还铺着昨天下的一层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贝克街马路中心的雪被来往车辆碾成一条灰褐色带状的轨迹,但是两边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却仍像刚下时那样洁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经清扫过,不过还是滑溜得厉害,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时稀少多了。实际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朝这边来的,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就再也没有别人了。这位先生的古怪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人大约有五十岁,长得身材魁梧,脸庞厚实,堂堂仪表,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着虽然色泽暗淡,但是却很奢华时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礼服,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脚蹬一双式样雅致的有绑腿的棕色高筒靴,裤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可是,他的行动跟他端庄尊严的衣着和仪表相比,却显得十分荒唐可笑。因为他正一股劲地奔跑,偶尔还夹杂着小小的蹦跳,好像一个疲惫困乏的人不习惯使自己的双腿加重负担而蹦跳的那样。当他跑时,双手痉挛地上下挥动,脑袋晃来晃去,这让他的脸部抽搐得非常难看。

“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禁问道,“他在查看这些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想他是到我们这里来的。”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来这里的?”

“是的,我想他是来请教与我专业相关的事,我是能看出这种迹象的。哈!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吗?”说话间,那个人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我们门口,把门铃拉得响彻了整左屋子。

片刻之后,他就在我们房间里了,仍然气喘吁吁,一边还在做着手势,可两眼充满忧愁失望的神情。见到这种情况,我们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并为之感到震惊和同情。一时间他还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动他的身子,抓着头发,十足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随后他突然跳起来把头部朝墙壁用力撞去,吓得我们两人一起赶紧把他拉住,拖到房间的中央来。福尔摩斯将他按到一张安乐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手,并十分在行地用他那轻松的让人宽心的语调跟他聊了起来。

“你到我这儿来是想告诉我你的事情,对吗?”他说,“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请稍作休息,等你缓过气来,然后我会很开心地研究你向我提出的任何小问题。”

那个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极力想稳定情绪。然后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额,紧闭着嘴,把脸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认为我疯了是吧?”

“我看你准是遇到了十分麻烦的事。”福尔摩斯说。

“天知道,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这麻烦来得太突然,太可怕,足以使我丧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开的耻辱,尽管我向来都是一个气质上毫无瑕疵的人。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恼,这是命里注定的,但是这两桩事以这样可怕的形式一起同时降临到我的头上,这简直把我弄得六神无主。而且,事情还不止跟我个人有关,如果解决不了这件可怕的事情,那连我国最尊贵的人都可能受到连累。”

“先生,请镇静些。”福尔摩斯说,“让我们先弄清楚你是谁,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说,“也许你们熟悉的,我是针线街霍尔德·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这个名字我们确实很熟悉,他是伦敦城里第二家最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伦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我们十分好奇地等待着他振作起精神,然后陈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觉得时间非常宝贵。”他说,因此当警厅巡官建议我该取得你们的合作时,我就急速赶来这里。我是乘坐地铁并且急急忙忙步行来到贝克街的,因为马车在雪地上行驶缓慢。我之所以刚才气都喘不过来,是因为我平时很少锻炼的缘故。现在我感觉好些了,我尽量简单明了地把事实告诉你们。

当然,你们都知道,一家有成就的银行必须依靠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同时还依靠能够增加业务联系和存户的数目。我们投放资金最能获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绝对可靠的担保之下,以贷款的方式把钱放贷出去。这几年我们做了很多笔这种交易,许多名门贵族把他们珍藏的名画,图书或金银餐具作为抵押品向我们借贷了大笔款项。

昨天上午,我在银行办公室时,我的职员递来一张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吓了一跳,因为这不是别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对你们,我也最多只能说这是在全世界都家喻户晓的,一个在英国最崇高最尊贵的名字。他一进来,我深感受宠若惊,正想表达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却开门见山地谈正事,像是要急忙完成一桩不愉快的任务似的。

他说:‘霍尔德先生,我听说你们常办贷款业务。’

‘如果抵押品值钱,本行是可以办理这种业务的。’我说。

‘我迫切需要立即得到五万英镑。当然,我能够从我的朋友那里借到十倍于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的,但我宁愿把它当一桩正事来办,而且要由我亲自来办。处在我的地位,你不难明白,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做法。’

‘我可否问一下,您需要这笔款项多长时间?’我问。

‘下周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笔到期的款项,那时候我肯定可以归还这笔借款的,不论利息多少,只要你觉得合理就行。但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我必须马上得到这笔钱。’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做会让我负担过重的话,我本应很高兴地把我私人的钱贷给您而不必做进一步的洽谈。’我说,‘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银行的名义办理这桩交易,那么为了公平对待我的合伙人,即便是对您我也必须坚持,应当有全部的业务上的担保。’

‘我倒是宁愿这样做。’他说着把放在他座椅旁边的一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来,‘你肯定听说过绿玉皇冠吧?’

‘这是我们帝国一件最贵重的公产。’我说。

‘一点没错!’他打开盒子,衬托在柔软肉色天鹅绒上面的就是他说的那件华丽珍贵、灿烂夺目的珍宝。他接着说,‘这里有三十九块大绿宝玉,上面的镂金雕花,价值就难以估计。这顶皇冠最低的估价也要值我借的钱的两倍,我准备把它放在这作为抵押品。’

我把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把眼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

‘你在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没有。我只是拿不准……’

‘至于我将它留在这里是否适当,这你大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绝对有把握在四天之内把它赎回的话,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做的。这纯粹是一种形式罢了。这件抵押品够吗?’

‘太够了。’

‘你要明白,霍尔德先生,根据我听到的有关你的一切,我这样做充分证明了我对你的信任。我指望于你的不仅仅是小心谨慎,而且要避免因此而产生的任何流言蜚语,最首要的还是要对保藏这顶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范措施,因为如果它受到任何损坏,不言而喻,就会造成一起众目睽睽的大丑闻。对它的任何损坏也几乎和整个丢失一样严重,因为这些绿玉是举世无双的。要想替换它们也是不可能的。我现在无比信赖地把它留在你这里,星期一上午我会亲自来取。’

见到我的委托人急于离去,我便不再多说什么,当即叫来出纳员,叫他支给委托人五十张票面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再次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时,对着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这只贵重的盒子,我不免对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而感到有点我忐忑不安。无疑它是一件国宝,倘若它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愤。当时我已经开始后悔我当时为什么竟会同意负责保管它。然而,已经来不及作任何改变了,我只好把它锁在我私人的保险箱里,之后继续工作。

到了傍晚,我觉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这未免太不谨慎。在此之前,银行的保险箱曾经被人撬过,怎见得我的保险箱就不会被撬?万一出了这种事,我的处境该多么可怕啊!因此我决定在往后几天,来去都要随身携带着这只盒子,让它跟我寸步不离。这样决定后,我就雇了一辆马车带着这件珍宝回到家里。

我把它拿到楼上,锁在我起居室的大柜橱里,这样我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说一下我家里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希望你对整个情况能有个全面的了解。我的马夫和听差都是睡在屋子外面的,这两个人可以完全撇开不谈。我有三个女佣人,她们跟随我多年,都是绝对可靠毋庸置疑的。不过,有一个叫露茜·帕尔的当帮手的侍女,虽然在我家里服侍只有几个月,但她优秀的品格让我深感满意。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时会招惹一些爱慕她的人在周围荡来荡去,这是我们在她身上发现的唯一不足的地方,但不管从哪方面讲,我们都相信她是个十足的好姑娘。

关于仆人方面的情况就这些了。我的家庭本身是很简单的,无须花费许多时间来讲。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叫阿瑟的独生子。他让我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这真叫人伤心啊。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人家都说是我宠坏了他,很可能是这样。我爱妻去世后,我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是我应该疼爱的,我甚至看见他有片刻的不高兴我都会受不了。我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要是我一早对他严格些,也许对我们俩都要好些,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很显然,我希望他将来能继承我的事业,可他不是那种有干事业才能的人,他放荡而又任性。说实在的,我甚至不敢让他经手大笔款项。虽然他还年轻,但已经是一家贵族俱乐部的会员,在那里他因举止风流潇洒,很快就成为一批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亲密朋友。他学会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乱花钱,又不时跑来求我给他预支津贴费去应付赌债。他不止一次试图跟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关系,但在他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毫不奇怪像乔治·伯恩韦尔爵士这样的人能够对他施加影响,我儿子时常把他带到家里来,连我都难免不被他的翩翩风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纪大,是一个地道的玩世不恭的人。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说会道,而且品貌不俗。然而,当我撇开他仪容的魅力,冷静地想想他的为人时,他那冷嘲热讽的谈吐,以及我觉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让我意识到他是个不可信赖的人。我是这样想的,我的小玛丽跟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具有女性善于洞察一个人气质的本领。

讲到这,只剩下玛丽的情况需要说说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了,把她孤苦伶仃地遗留在这世界上。我收养了她并把她看作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家里的阳光——温柔,可爱,美丽,很会管理和操持家务,而且具有妇女应有的那种文雅恬静、极其温顺的气质。她是我的左右手,我都不知道要是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她违背了我的意愿,我的儿子向她求婚两次,因为他是诚心诚意地爱她,但是两次都被她拒绝了。我想如果说有谁能够把我儿子引上正路的话,那只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后的生活将会有所改变。可是现在,哎呀,已经是无法挽回了,永远无法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对我家里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下面我继续说这桩不幸的事。

那晚我吃过晚饭在客厅喝咖啡时,我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了阿瑟和玛丽,并且告诉他们那件贵重的宝物现在就在屋里,我没提委托人的名字。我肯定露茜·帕尔在端来咖啡后就离开了房间,但她出去时是否将门带上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玛丽和阿瑟听了后都很感兴趣,想看看这顶著名的皇冠,但是我想还是别去动它地好。

‘你把它放哪了?’阿瑟问道。

‘在我的柜子里。’

‘唔,但愿夜里不会被偷走才好。’他说。

‘柜子锁上了。’我回答说。

‘哎,那个柜子随便什么旧钥匙都能打开。小时候我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开过它。’

他常常说话轻率,所以他说什么我很少考虑的。然而,那晚他跟着到了我的房间,脸色十分沉重。

‘爸爸。’他垂着眼皮说,‘能不能给我二百英镑?’

‘不,不能!’我严厉地回答说,‘在金钱方面我一向对你太过慷慨了!’

‘你向来极其仁慈。’他说,‘但我非得有这笔钱不可,否则,我这辈子都无颜再进那俱乐部了!’

‘那再好不过了!’我嚷着。

‘是的,但你不会让我不光彩地离开吧。’他说,‘我可忍受不了那样丢脸。我必须设法筹集这笔钱。你要是不肯给我,那我就要去试试别的法子。’

‘我当时十分生气,因为这是这个月他第三次问我要钱。’

‘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便士。’我大声说,于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走后,我打开大柜橱,检查我的宝物是否安然无事,然后我再把柜子锁上。接着我开始到房子各处巡视,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没有差错。在平时,我总是将这个任务交给玛丽的,但我想当晚最好还是由我亲自巡视。当我下楼梯时,我看见玛丽一个人在大厅边窗那里,而在我走近她时,她关上窗户并插上了插销。’

‘爸爸,告诉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慌张,‘是你允许侍女露茜今晚出去的吗?’

‘当然没有。’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是去门外会见什么人,我想这样很不安全,必须制止她。’

‘明早你一定对她讲讲,假如你希望我讲的话,那我跟她讲好了。你肯定各处都关好了吗?’

‘十分肯定,爸爸。’

‘那晚安了!’我亲了她一下便回卧室里去,不久就睡着了。

我尽可能把一切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这跟案件也许有些关系。要是我哪一点没讲清楚,请你务必指出来。

“恰好相反,你讲得非常清楚。”

现在要说到我特别指出的那部分了。我不是个睡得很沉的人,而且还有担心事,这无疑让我比平时还易惊醒。大约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里的某种响声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前这声音就没有了,但它留给我一个似乎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曾被轻轻地关上了的印象。我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忽然间,让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清晰的、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我满怀恐惧悄悄地下了床,从我起居室的门角处朝外面张望过去。

‘阿瑟!’我尖叫起来,‘你这流氓,你这个小偷!你怎么能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半亮着,我那不幸的孩子只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灯旁,手里拿着那顶皇冠。他似乎正在使尽全身力气扳它,换句话说,拗着它。听到我的喊声,他手一松,皇冠便掉到了地上。他的脸死一般地苍白。我把皇冠抢到手检查,才发现在一个金质的边角处的三块绿玉不见了。

‘你这恶棍!’我气得发狂地嚷了起来,‘你把它弄坏了!你让我丢一辈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在哪里?’

‘偷?’他叫了起来。

‘就是,你这贼!’我吼叫着,摇撼着他的肩膀。

‘没丢掉什么,不可能丢掉什么啊。’他说。

‘这里的三块绿玉不见了。你知道它们在哪里。你要我不但说你是贼,而且还说你是骗子吗?我不是看见你刚正试着想把另外一块绿玉也扳下来吗?’

‘你骂我骂够了吧,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这件事我就不想再提一句。一早我就会离开你去别处谋生。’他说:

‘你肯定会落在警察手里!’我气急败坏半疯狂似地喊着,‘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情况。’我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态如此激动地说,‘如果你想叫警察,那么就让警察去搜好了!’

这时,因为我盛怒中的大声叫喊,全家都惊醒了。玛丽最先奔进我的房间,一看见那顶皇冠和阿瑟的脸色,她立即觉察到了全部情况,只听她一声尖叫,随即就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佣人去叫警察,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一位巡官带着一位警士进屋的时候,阿瑟交叉着两臂悻悻地站着,问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窃。我回答说既然这顶被弄坏了的皇冠是国家的财产,那这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桩公事了。我不得不决定,一切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你不会马上让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离开这间屋子五分钟,对你我两人都有好处。’他说。

‘那样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许可以把偷得的东西藏起来了。’我说。

这时我意识到我处境的可怕,我恳求阿瑟不要忘记,不单是我的,还有一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的荣誉处在危险关头,他有可能惹起一桩震惊全国的丑闻。但他可以让这一切不发生,只要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处置这三块失踪的绿玉就行。

‘你也应当正视这件事,’我说,‘你是被当场抓住的,而拒不承认得会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想采取你能做到的一个补救办法,那就是把隐藏绿玉的地点告诉我们,那这一切都可以宽恕,而且不念旧恶。’

‘把你的宽恕留给那些向你恳求宽恕的人吧。’他轻蔑地一笑,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他顽固到了绝非任何言辞能感化的程度,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只好把巡官叫来把他看管起来,立刻作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住的房间以及屋里他可能藏宝石的每个地方都搜查遍了,但都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我们用尽了种种劝诱和恐吓,但这倒霉的孩子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今天早上他被送进了牢房。而我在办完了警方要求我办的一切手续之后,就急忙赶到这儿来求你运用你的本领破案。警察公开承认眼下他们一无所获。你可以为此事花费你认为需要的费用。我已经悬赏一千英镑。天啊,我怎么办呢?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我的信誉,我的宝石还有我的儿子。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双手抱着脑袋,全身晃来晃去,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像是一个有说不出的痛苦的小孩。

福尔摩斯静静地坐了有几分钟,皱着眉头,两眼凝视着炉火。

“平时你接待很多客人吗?”他问。

“不外乎是我的合伙人和他的家眷,以及偶尔还有阿瑟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最近来过几次,此外我想没有别人了。”

“你常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吗?”

“阿瑟常去。玛丽和我都待在家里,我们俩都不想去。”

“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很不寻常啊!”

“她生性恬静。而且,她已经不很年轻,她已经二十四岁了。”

“照你所说这件事情她好像也受到很大震惊。”

“非常震惊!她可能比我更为震惊。”

“你们俩人都肯定认为你儿子有罪吗?”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我亲眼看见他拿着皇冠。”

“我认为这不是确凿的证据,皇冠的其余部分损坏了没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你是否这样想过,或许他是要把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为他和我做一切你能做的,但这个任务过于艰巨了。他究竟在那干什么?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他为什么不说话?”

“正是如此。要是他有罪的话,他为什么不编造个谎言?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来可作两种解释,这案子有几个奇怪的地方。对于把你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警察是怎么看的?”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阿瑟关他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倒像呢,好像一个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声关门把全家吵醒似的。好吧,那对这些宝石的失踪他们怎么说的?”

“这会儿他们还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找到它们。”

“他们有没有考虑去屋子外面看看?”

“考虑了,他们劲头十足,整个花园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说到这,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不是很明显地告诉你这件事要比你或警察起初想的要深奥得多吗?在你们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桩简单的案件;但在我看来它似乎特别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些什么,你猜想你儿子从床上下来,冒着很大的风险,走到你的起居室,打开你的柜子,取出那顶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气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把三十九块绿玉中的三块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巧妙办法藏了起来,然后再带着剩下的三十六块回到房间里来,让自己冒着被人发现的极大危险。现在我问你,这个分析站得住脚吗?”

“可还能有什么别的分析呢?”这位银行家做出一个失望的姿态嚷着,“如果他没有不良动机,那他为何不解释清楚呢?”

“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尔摩斯回答说,“所以如果你现在愿意的话,霍尔德先生,我们就一起动身去你家里,花上一个小时更周密地检查一下。”

福尔摩斯坚持要我陪他们一起去调查,正好我也相当热切地希望一同去,因为我们刚刚听到的陈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认,对这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是罪犯这点,我当时和这位不幸的父亲看法一样,都认为是很明显的;但我仍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力抱有十足的信心,因此我觉得既然他对已被大家所接受的解释不满意,那么一定有某种理由表明这事情还有希望。

在去南郊的路中,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把下巴贴到胸口上,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沉浸于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的委托人,由于看到了有一线希望,显得有了新的勇气和信心,他甚至杂乱无章地跟我聊其他业务上的一些事情。乘了一会儿火车,再步行了短短的一段路程后,我们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住的不太豪华的费尔班寓所。

费尔班是一所用白石砌成的相当大的房子,离马路有点远。一条双行的车道沿着一块积雪的草坪一直通到紧闭着的两扇大铁门前面。右面有一小丛灌木,连绵于一条狭窄的、两旁有小树篱的小径,这条小径从马路口一直通向厨房门前,成为零售商人的进出的小道。左边有一条小道通向马厩,这条小道不在庭院之内,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公共马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他自己慢慢地绕房步行一周,经过屋前沿着那小贩走的小道,再绕到花园后面进入通往马厩的小道。他来回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干脆进屋,在餐室的壁炉边等候他。当我们正沉默地坐着时,房门被人推开,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条,漆黑的头发和眼睛在她十分苍白的皮肤衬托下似乎显得格外地黑。我想不起何时见到过面色如此苍白的妇女。她的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她的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进来,她给我的印象是:似乎她的痛苦更甚于银行家今早感受的,因为显然她是一位个性很强、并且具有极大的自制力的妇女,这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顾我在座,径直走到她叔父跟前,以妇女的温情抚摸着叔父的头。

“你已经让人把阿瑟释放了,是吗,爸爸?”她问。

“没有,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必须追查到底的。”

“但我真的相信他是无罪的。你懂女人们的本能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没有做什么错事,这样严厉地对待他,你是要后悔的。”

“那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为什么默不作声?”

“谁知道呢?也许他是因为你竟会这样怀疑他而感到恼怒。”

“我怎么可能不怀疑他?当时我确实看见那顶皇冠在他手里。”

“哎,他只不过是把它捡起来看看。哦,相信我的话吧!他是无罪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提了。想到我们亲爱的阿瑟被关进了监狱,这是多么可怕啊!”

“找不到绿玉我决不罢休——决不,玛丽,你对阿瑟的感情让你看不到它给我造成的严重后果。我绝不能就这样了事,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深入地调查此事。”

“是这位先生吗?”她转过身看着我问道。

“不,这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们让他一个人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道那边。”

“马厩那条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扬,“他指望能在那找到什么?哦,我想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说的是实情,那就是我的堂兄阿瑟是无罪的。”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我们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走回擦鞋垫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认为我是荣幸地在与玛丽·霍尔德小姐谈话,我可否问你一两个问题?”

“先生,请吧,如果能对澄清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帮助的话。”

“昨夜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直到我的叔父开始大声说话,我听到然后才下来。”

“你昨晚把门窗都关上了,可是有没有把所有的窗户都闩上呢?”

“都闩上了。”

“那今早这些窗户是否都还闩着?”

“都还闩着。”

“你有个女仆,她有个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告诉过你叔叔说她出去见他了?”

“是的,就是那个在客厅里侍候的女仆,也许她听到了叔叔谈的关于皇冠的话。”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出去把这事告诉了她的情人,而他俩也许密谋盗窃这顶皇冠。”

“但这些空洞的理论有什么用。”银行家不耐烦地嚷了起来,“我不是对你说过当时我亲眼看见阿瑟拿着那顶皇冠吗?”

“别着急,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追问一下这件事。霍尔德小姐,关于这个女仆,你看见她是从厨房门附近回来的,对吗?”

“是的,当我去查看那扇门有没有闩好时,我碰见她偷偷地溜进来。我也看见那个男人在暗处。”

“你认识他吗?”

“噢,我认识,他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菜贩。他叫弗朗西斯·普罗斯珀。”

“他站在门的左侧——也就是,远离需要进入这门的路上?”

“是的,是这样。”

“他还是一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

这位年轻小姐富于表情的黑眼珠突然显得有点害怕。

“怎么?你真像个魔术师,你怎么知道这个?”当时她面带笑容,但是福尔摩斯瘦削而显得热切的脸上没有迎合她的笑容。

“我想现在就上楼去。”福尔摩斯说,“很可能我还要到房外再走一趟,也许在我上楼之前最好再看看楼下的窗户。”

他很快地从一扇扇窗户前走过,只是在那扇可以从大厅向外望到马厩小道的大窗户前停了一下。他打开这扇窗户,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非常仔细地检查窗台,最后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上楼了。”

这位大银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间布置简朴的小房间,地上铺着一块灰色地毯,放着一个大柜橱和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先走到大柜橱前,紧盯着上面的锁。

“是用哪把钥匙开的这锁?”他问。

“就是我儿子说的——那把能开贮藏室食品橱的锁的钥匙。”

“它在你吗?”

“就是放在化妆台上的那把钥匙。”

福尔摩斯拿过钥匙打开大柜橱。

“这是一把无声锁,难怪它没有吵醒你。这只盒子我想就是装那皇冠的。我们必须看一看。”他打开盒子,把皇冠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宝工艺品,那三十六块绿玉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一个角上的三块绿玉被扳掉了。

“霍尔德先生,现在这个边角和那不幸丢失绿玉的边角是对称的。我请你试试看能否把它掰开。”福尔摩斯说。

那银行家惊慌地往后退缩,他说:“我做梦也不敢去掰它。”

“那我来试试,”福尔摩斯猛地卯足力气去掰它,但是它纹丝不动。

“我觉得它有点松动。”他说,“虽然我的手指特别有劲,但是要掰开它也很费事。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开的。好了,霍尔德先生,要是我真的掰开了它,会是什么情况呢?那就会发出像枪响一样的声音。你敢说,这一切是发生在仅离你卧榻数步之遥的地方,而你却一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吗?”

“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但也许事情会越来越清楚。你怎么看,霍尔德小姐?”

“我承认我和我的叔叔一样困惑不解。”

“当你看到你儿子时,他没有穿鞋或拖鞋,对吗?”

“除了裤子和衬衫外,他什么也没有穿。”

“谢谢你。我们确实从这次询问中得益匪浅,实在太幸运了,要是我们还不能把这事情弄清楚的话,那完全就是我们自己的过错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再到外面去调查一下。”

他要求让他独自一人去,因为他说,人去多了就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脚印,可能会给他的工作带来更多的困难。他大约工作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回来时的脚上满是积雪,而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样神秘莫测。

“我想,这里我要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想我对你最好的效劳就是回到我的住所去。”

“但那些绿玉,福尔摩斯先生,它们在哪里?”

“我说不好。”

“那我永远见不到它们了!”这位银行家搓着双手大声地说,“还有我的儿子呢?你不是给了我希望吗?”

“我的意见一点也没改变。”

“那么,天哪,昨晚上在我屋子里搞的到底是什么鬼名堂?”

“如果明早九到十点你能到贝克街我的住所来找我的话,我会高兴地尽我所能把它讲得更清楚。我的理解是,你全权委托我替你办这件事,只要我能找回那些绿玉,你不会限制我可能会支取的款项数目。”

“为了把它们找回来,我愿意拿出我的全部财产。”

“很好,我会在明天上午以前调查这件事。再见,很可能我傍晚前还得再来这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现在我的伙伴对这个案件已经胸有成竹了,至于他究竟有了些什么样的结论,我连一点朦胧的印象都没有。在我们回家的途中,我屡次想从他那里探听出这一点,但他总是把话题扯到别的上去,最后我只好失望地放弃了这个意图。还不到下午三点,我们就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急忙走回他的房间,几分钟后便打扮成一个普通的流浪汉下楼来。他把领子翻上去,穿着磨得发光的破外衣,打着红领带,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靴,俨然一个典型的流浪汉的模样。

“我这样打扮还像吧?”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照了照,“华生,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块去,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也可能是跟着鬼火瞎跑,但不久我就会明白是哪种可能。我希望几个小时内回来。”他从餐柜上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一块,夹在两片面包里,然后把干粮塞进口袋,就出发去探险了。

我刚喝完茶,他就晃着一只边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把那只旧靴子扔到角落里,就去倒茶喝。

“我只是经过这就顺便进来看一下。”他说,“我马上就得走。”

“去哪里?”

“噢,到西区那边去。可能得要相当长的时间我才能回来。要是我回来得太晚,就别等我了。”

“你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噢,还不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离开你后又到斯特里特哈姆去了,只是没进屋里。那个小疑点是怪有趣的,我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它。我不能坐在这里聊天,我必须脱下这套下等人的衣服,重新穿上我那套上等人的衣服。”

从他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谈话中暗示的更值得满意的理由。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菜色的面颊上甚至泛出了红晕。他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我听见大厅的门砰地一响,我知道他又去搞他天生喜欢的追捕了。

直到半夜,他都没回来,于是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他连续几天几夜外出跟踪紧追一个线索是常有的事,因而他今天迟迟不归并不让我觉得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当我早晨下楼进早餐时,只见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一手拿着一份报纸,精神饱满,雍容整洁。

“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就先吃起来了。”他说,“但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们的约会。”

“怎么,现在已经过了九点?”我回答说,“我想一定是他在叫门,我听到了门铃声了。”

果然,敲门的正是我们这位银行家朋友。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天生又宽阔又结实的脸庞,现在消瘦并瘪了下去,他的头发好像也比以前更灰白了。他带着萎靡困顿的倦容走进屋来,显得比前一天早晨那种狂暴的样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缺德事要让我受这么残酷的折磨。”他说,“两天前我还是一个幸福和富裕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世界上。现在我落到了要过孤独和不光彩晚年的地步,真是祸不单行啊。我亲爱的侄女玛丽也抛弃了我。”

“抛弃了你?”

“是的。今早我们发现她的床一夜没有人睡过,她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了,一张留给我的便条放在大厅的桌子上。昨晚我曾忧伤而不是气愤地对她说,要是她和我儿子结婚的话,他可能一切都会很好的。也许我这样说太欠斟酌了。她的便条里也说到了这些话:我最亲爱的叔叔:我感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苦恼,要是我采取另外一种行动,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远不会发生了。我心里存着这种念头,因此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你的屋檐下了。而且我觉得我必须永远离开你。不要为我的前途操心,因为我有栖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决不要寻找我,因为这都是徒劳的,而且还会帮倒忙。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远都是你亲爱的玛丽。”

“她这张便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她暗示要自杀吗?”

“不,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霍尔德先生,我相信你的这些苦恼就快要结束了。”

“哈,你肯定是这样?你听见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些绿玉在哪里?”

“你不觉得一千英镑一块绿玉的价钱太高吧?”

“我情愿付出一万英镑。”

“这没必要。这件事三千英镑就足够了。我想,还有一笔小小的酬金。你带支票簿了吗?给你支笔,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就行了。”

这位银行家神色茫然地如数开了张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纸包,里面有三块绿玉,顺手把它扔在桌子上。

霍尔德先生一声喜悦的尖叫,一把将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我得救了,我得救了!”他急促地说。

这喜悦的反应和他之前的愁苦一样激烈。他将这几颗失而复得的绿玉紧紧地贴在胸前。

“你还另外欠了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相当严肃地说。

“欠债!”他拿起笔,“欠了多少,我这就偿还。”

“不,这笔债不是欠我的。你应该对那个高尚的小伙子——你的儿子好好地道歉,他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了,要是我能看到我的儿子这样做,我会倍感骄傲的,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孩子的话。”

“不是阿瑟拿走的?”

“昨天我就说过,今天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

“你肯定是这样!那我们马上去他那里,让他知道已经真相大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后就去找他谈过,发现他不愿意把实话告诉我,我干脆对他说了,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并且对我还不很清楚的几个细节做了补充。你今早带来的消息,一定能让他开口。”

“我的老天爷,快告诉我,这非常离奇的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会要这样做的,而且我要对你说明我为弄清这件事而采取的步骤。让我从头讲给你听,首先,这话我觉得很难说出口,你也很难听入耳:那就是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和你的侄女玛丽有默契,他俩现在已经一块逃走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

“很不幸,它不只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实。当你们把此人接到你们家中时,不论是你或是你的儿子,都不很了解他的真实脾性。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潦倒的赌徒,一个凶恶透顶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对他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之前向成百个其他女人做的一样时,她自鸣得意,认为只有她一个人触动了他的心。这个恶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让她能为他所用,而且几乎每晚都会跟他幽会。”

“不可能,我决不会相信有这种事!”银行家脸色灰白地嚷道。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前天晚上你家发生的一切。你的侄女,当她以为你已经回到你的房间去后,她悄悄地溜下来在那扇朝向马厩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谈话。他的脚印因为久站在那里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谈到那顶皇冠。这消息燃起了他对金子的邪恶贪欲,他就强迫她服从他的意愿。我不怀疑她是爱你的,但常有这种女人,她们对情人的爱会淹没对她们对其他人的爱,而我认为她必定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还没有听完他的指使,就见你下楼来,她就急忙关上窗户,并对你诉说那女仆和她那装木头假腿的情人的越轨行为,这倒是确有其事。

你的儿子阿瑟跟你谈话后,就上床去睡觉,不过他因为欠俱乐部的债心神不安而难以入睡。半夜时,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经过他的房门,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视,吃惊地看到他的堂妹蹑手蹑脚地偷偷沿着过道走去,直到她消失在你的起居室里。这孩子惊讶得目瞪口呆。急忙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暗地里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事。这时只见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借着过道灯光的亮光你儿子看见她手里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走向楼梯,他感到一阵恐慌,跑过去将身子隐藏在靠近你门口的帘子后面,从那里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他躲藏在帘子后面,看见她偷偷打开窗户,把皇冠从窗户里递出去交给暗地里的什么人,然后把窗户重新关上,从十分靠近他站立的地方经过,匆匆地回到她房里去了。

“只要她还在现场,他就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免得暴露他心爱的女人的可耻行径。但是她刚一走开,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将会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并感觉到把它纠正过来是多么重要。他急奔下楼,仍然是披着衣服,光着脚,他打开那扇窗户,跳到外面雪地里,沿着小道跑去,月光中他瞧见一个黑影。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正企图逃跑,但被阿瑟捉住了,两个人在那里争夺起来,你的孩子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对手抓着另外一端。扭打之间,你的儿子揍了乔治爵士一拳,打伤了他的眼部。这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被拉断了,当时你的儿子发现皇冠已经在他手里时,就急忙跑回来,关上窗户,上楼到你房内,正在察看那扭坏了的皇冠并用力想把它弄正的时候,恰好你就出现在现场了。”

“这是真的么?”那银行家捏了一把汗说。

“正当他认为他很值得你最热烈感谢时,你对他的谩骂激起了他的怒火,他既不能说明实际情况而又不至于出卖肯定值得他认真考虑手下留情的人。他认为应当有骑士风度,于是把她的秘密藏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看到那顶皇冠就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昏了过去。”霍尔德先生大声嚷着,“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眼的蠢人!是的,他要求过我让他出去五分钟!这亲爱的孩子一定是想去争夺的现场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么残酷无情地冤枉了他!”

“当我去你屋子时,”福尔摩斯接着说,我立即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四周,看看雪地里有什么痕迹有助于我的调查。我知道从前夜到现在都没再下过雪,而且这期间恰好有重霜保护着印迹。我经过商贩所走的那一条小路,但脚印都已经被践踏得无法辨别了。不过,正好在它这一边,离厨房门稍远的地方,却发现有过一个女人站在那里跟一个男人谈话时留下的痕迹,那里的脚印有一个是圆的,这正说明这个男人有一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断定有人惊动了他们,因为有那个女人赶紧跑回到门口的痕迹,这可以从雪上前脚印深后脚印浅的形状看出来。那个装木头假腿的人看来是在那里待过一会儿才走开。那时我想这可能是那女仆和她情人。有关他们的事你已经告诉过我,后来我经过调查证明的确如此。我到花园里绕了一圈,除了杂乱的脚印外,什么也没看到,我知道这是警察留下的;但是我到了通往马厩的小道时,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长很复杂的情景就呈现在我的面前。

那里有两条穿靴子的人的脚印,此外还有两条,我很高兴地看到这是一个打赤脚的人的脚印。我立刻根据你曾告诉我的话证明后两条脚印是你儿子的。头两条脚印是来回走的,而另两条则是跑得很快的脚印,而且在有些地方他的脚印盖在那穿靴的脚印上,显然他是在后头走过去的。我随着这些脚印走,发现它们通向大厅的窗户,那穿起靴的人在这里等候时把周围所有的雪都踩得化了。随后我到了另外一边,这里从那小道走下去约有一百多码。而且,我看出那穿起靴的人曾转过身来,地上的雪被踩得纵横交错,狼藉不堪,那里好像发生过一场搏斗,并且最后我还发现那里有溅下的几滴血,这说明我没弄错。这时,那穿皮靴人又沿着小道跑了,在那里又有一小滩血说明他受伤了。当他来到大路上另一头时,我看见人行道边已经清扫过,线索因此就中断了。

在进屋时,你记得,我曾用放大镜验视大厅的窗台和窗框,我立马看出有人从这里进出过。我能够分辨出脚的轮廓,因为一只湿脚跨进来时曾在这踩过。那时我对这里出过什么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说,一个人曾在窗外守候过;一个人把绿玉皇冠带到那里;这情况被你的儿子看见了。他去追那个贼,并和他格斗;他们两个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一起使劲争夺,才造成并非任何单独一个人能造成的那种损坏。他夺得了战利品回来,但却留下一小部分在对手的手中。我当时能弄清的就这些。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又是谁把皇冠拿给他的?

我记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道,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况后,其余的情况,不管多么不可能,却必定是真实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把皇冠拿到下面来的,所以剩下来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仆们。但是假如是女仆们干的事,那你的儿子为什么愿意替她们受过呢?这里没有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因为他爱他的堂妹,所以他要替她保守秘密,这样解释就很通了。更因为这秘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才越要这样做。

当我记起你说过曾经看到她在那窗户那里,后来她见到那皇冠时便昏过去,我的猜测便变成十分肯定的事实了。但是,谁是她的共谋者呢?显然是一个情人,因为还有谁在她心上可以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简出,你结交的朋友数量有限,而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却是其中之一。以前我曾听过他在妇女当中臭名昭著。穿着那双皮靴并持有那失去的绿玉的人一定是他。尽管他明白阿瑟已经发觉是他,他依然认为自己可保无虞,因为这小伙子只要吐露一词,就会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凭你自己良好的判断力就能想到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我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到乔治爵士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划破了头。最后我花了六个先令买了一双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旧鞋。我带着那双鞋到斯特里特哈姆,并核对出它和那脚印完全一样,丝毫不差。

“昨晚,我在那条小道上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没错,那就是我。我感到我已经查到了我所要查的人,所以我就回家更换衣服。这里有一个微妙的角色要我扮演,因为我感到只有避免起诉才不致出现丑闻,而且我明白如此狡猾的一个恶棍一定会看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双手是被束缚的。我登门找他。开始时,他自然矢口否认一切。但是,当我向他指出发生的每一具体情况以后,他从墙上拿下一根护身棒企图威吓我。然而,我懂得我要对付的是什么人,我在他举棒打击前,就迅速把枪对着他的脑袋。这时他才开始有点理性。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出钱买他手里的绿玉——一千镑一块。这才让他显出一种十分后悔的样子。‘啊唷,糟透了!’他说,他已经把那三块绿玉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卖给别人了。在我答应不告发他之后,很快就从他那里得到了收赃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和他多次讨价还价后,我以一千镑一块的价格把绿玉赎了回来,接着我就去找你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办好了。终于,我在可以称为真正艰难辛苦的一天后,在两点钟左右我才上床睡觉。”

“这一天可以说是把英国从一桩公之于众的大丑闻中救了出来。”银行家说着站起身来,“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感谢你,但是你会看到我不会辜负你做的一切。你的本领实在是我前所未见的。现在我必须马上去找我亲爱的儿子,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你谈到的关于可怜的玛丽的事,这让我伤心透了。你的本领再大,恐怕你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吧!”

“我想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她就在哪里。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不论她犯了什么罪,不久他们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福尔摩斯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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