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这一回，大面积的文字，涉及到中国古代的园林建筑。要知道，建筑是可以反映人的价值观。中国古典的园林，都是弯弯曲曲，磕磕碰碰，奇异木石。大概是因为在传统的方方正正的房子里住久了，得去自然环境中，调剂一下呆板的生活。
说园林之前，必须先说一下房子。只有房子问题解决了，才有心思建造游园。在很漫长的时间里，中国古典的建筑，越是庄严，就越对称，越方正。产生这样的建筑，估计由于受儒家伦理的影响。但是，更多的，我觉得还是实用性的价值观。只是在实用的基础上，再丰富建筑的伦理观。
一个有趣的现象，东方的正规建筑，都是较为对称，整齐的，园林是较为随意自然的。西方刚好相反，建筑感觉参差不齐，但是花园却修整得一丝不苟，横平竖直。这里面的文化差异，要写出来，估计几万字也不够，我就挑关键的说说吧。
西方文艺复兴以前，整个社会是受到教会的奴役，所以建筑大多采用石材，他们想要为神盖一座座的房子，这房子得永远存在。所以，西方人能够几代人花上百年，去盖一座建筑。因为他们的建筑，是给神居住，而不是给人。所以，在建筑的时间上，并不急迫。而且，会给神的建筑，雕刻上很多精美的图案，丰富视觉效果。包括从建筑的剪影上，也是一样。
中国历史上，一直都难有宗教能够大到控制政权，所以中国古代，相比西方，算是比较开明的社会。中国的建筑，更多是为人搭建。不管是君王还是百姓，都选择木头作为建筑主材。木头一定会腐烂的，但是，与人的寿命相比，反正时间上，差不多就行了。与其花几百年盖一座房子，自己不能享受，不如花几年工夫修好房子，在有生之年能够居住。而且，房屋的结构，中规中矩，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实用性。所以，千万不要觉得中国古典建筑写意，那是文人附加上去的。咱们的老百姓，包括君王，都是实用为主。
再说说屋檐。期初屋檐很长，是为了避免雨天，地基受到侵蚀，后来中国古代的建筑，屋檐越缩越短，是因为地基的材料越来越牢靠，不用专门保护，其次，也为了不遮挡视线。不信看看诺大的紫禁城。随着古代建筑科技的发展，屋基用材的牢实，屋檐被越缩越靠墙。但是看看古代日式的屋檐，尽管建筑的技术再提高，但是屋檐一直是很长很长。为什么中式建筑会缩短屋檐？前面说过了，一是遮挡视线；第二，容易产生视觉障碍，怕有刺客躲在附近不被发现，之后，墙也是处理得光秃秃的，最后干脆连树都不种了，免得树上藏着刺客。
人就在这个冷冰冰的、完全对称的建筑里面办公、生活，这多无聊啊。所以，园林的出现，就是为了调节一下这种呆板的环境。如果说，居住办公的地方，是儒家在统领着，那么游玩的园林，就是道家的思想占据着。所以，中国的园林里面，尽是道法自然的格局。
我们再来看近景的建筑的效果，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西方建筑，大多以美术效果直接依附于建筑本身，来提高建筑的精美程度。很简单的道理，这些建筑，是给天上神仙看的，人在里面住的舒服与否，反而是次要的。而中国的建筑，是以文字的点缀，来提高建筑的品位。尤其是在园林里面，文字带来的文化暗示，更是重要。所以，通过文字赋予建筑的审美情趣，是中国建筑的一大特色，也是文化品位里面，最为考究的一面。没学过舞蹈、音乐、美术，大概还能勉强欣赏一些相关的初级作品。但是，如果文化沉淀不够，基本对于中国建筑的里面点缀的字画，那就是睁眼瞎。
我们来拟一下艺术的层级关系：在艺术的金字塔里面，最底层的，是舞蹈，其次是音乐，再次是美术，书法是列于艺术顶层，而超脱于具体视觉听觉形态存在的意态，更是顶层的珍珠。不信可以看看，从古至今的舞蹈家，音乐家，歌唱家一大把，有几个书法家呢？又有几个思想者呢？所以，园林中的题字，不单单是书法的表现，更是意识形态的抽象审美，要品位其中的含义，对于一般人来讲，难上加难。
我只是大概排列一下艺术的层级关系，不是最底层就不如最上层。还是得再澄清一下，是层级的高低关系，不是优劣关系。就好比猪八戒学的是天罡三十六变，这种可是正宗的斗转星移的实实在在的功夫，不是障眼法。孙悟空学的是地煞七十二变，说穿了就是障眼法。天罡是在地煞上面，但是，自己不用心，再厉害的功夫教程，还是白搭。还记得孙悟空猪八戒在通天河变童男童女的情节么？孙悟空变童男，按本质来说，是“幻化”，所以较为容易，而猪八戒是“变化”，也就是实实在在原子分子的重新组合后，脱胎换骨成为童女，所以猪八戒的难度系数明显高于孙悟空，可惜他底子太差，靠孙悟空吹了一口气，通过障眼法，帮他把肚子“幻化”小了。也就是说，大肚子还是存在哪里，只是通过障眼法看不到罢了。
唠唠叨叨了这么一大的话题，我们还是回到这一回的情节中吧。这一回，如果稍微不耐心，就很容易无趣。其实就算跳过这么大段大段的建筑题名的情节，也不会影响全书的脉络。但是，读《红楼梦》，不仅仅是为了读表面的故事吧。细细品味这些琐碎，才是趣味所在。而且，这一回，算是整部书里面，贾政贾宝玉父子互动最多的一次。可以在这一回里，窥探一下古代贵族家庭的父子关系。我们就开始进入这一回的内容吧。
贾宝玉因为秦钟的死亡，心情比较灰暗，老祖母为了舒缓他的心情，让他到大观园走动走动。大观园不知不觉，原来已经竣工。刚巧，这一天，贾珍也回禀贾政，大观园已经竣工，贾政也带着一帮子清客，准备去大观园“题匾”。一帮在官场只读四书五经的学究们，到“道法自然”的园林中，会取出什么名字呢？
贾珍先到大观园里面知会一下相关的负责人，遇到宝玉，忙笑道：你老爸要来了，还不快跑。于是啊，贾宝玉率领一班小厮，一溜烟朝外面跑去。有意思的一点，宝玉每次从贾政的房间里出来，都是一溜烟就跑了，可见他对自己的父亲是多么害怕。当然，猜也猜得到，一定会遇到贾政。贾政今天心情不错，也准备试试贾宝玉对联、匾额的才学，看看贾代儒是不是谬赞。贾宝玉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进园子去。
说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这一对父子，其实相处时间极少极少，翻阅《红楼梦》全书，除了这次，还有三十三回挨打，几乎就没见贾政出场过几次。为什么大人物就没这么多时间陪陪孩子？如果这也是口口声声的儒家人伦，那简直是糟蹋经典。高鹗续写的后面部分，第八十一回，贾政出场，我就觉得口气不对，贾政对宝玉，哪有那么和气？所以，不用学者考证，我就凭我的第六感，也可以读出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闲话少说，继续回到文本。
这一行人，到了大观园门口，贾政止步，对大观园门口布局，做工，赞叹不止。书中写道“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的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所以，富贵，一定是颜色的简单，做工的精致，而不是镶金带银、珠光宝气的暴发户。
接下来，打开园门，一座假山遮住视线。这假山，其实也就是屏风的功能，避免外面经过的人，对里面一览无余。于是，他们继续朝里面走，发现山上有白石一块，就是准备题名。贾政作为礼教的遵循者，当然先问一帮清客。他们取“叠翠”“锦嶂”“赛香炉”“小终南”。这写名字一看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套词，反正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用的不能再滥的名字。别以为他们没水平，这些清客可不是吃素的，知道今天是给宝二爷发挥的，谁敢抢风头？宝玉就地取材，取了个应景的名字“曲径通幽”。当然，这名字肯定不如之前的题名有气场，但是，相比起来，是比较适合的。
这一处名字取好了，贾政继续带领众人朝前走。经过潺潺流水的石洞，到了一座亭子。贾政照例先问其他人，这些老油条，当然也不会取个太好名字，但是又不能敷衍，总之就是要看得出，取的名字还是有水平的，当然，这名字还必须得衬托出宝玉接下来取的名字。清客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教条主义，不管亭子何处，反正是个亭子就叫“翼然”。连古板的贾政也觉得不妥，一时技痒，继续在《醉翁亭记》里面发挥，取了个“泻玉”。典型的本本主义啊。
贾政也让宝玉拟一个名字，宝玉也不客气，说他老子用字不雅。的确，“泻”是干啥啊，拉肚子才泻呢。而且大家不要觉得我邪恶，“泻玉”，“泄欲”啊。宝玉取的名字，高雅多了，叫做“沁芳”，完完全全可以感受到水渗出来的那种感觉。“沁芳”是比“泻玉”更合适，不但指出了水，还考虑到了香味。贾政拈须点头不语，看来也极为满意这个名字。于是，让宝玉再配上一副对联。宝玉环顾四周，写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不要觉得宝玉牛逼，他们那时候，就专门学这些文字方面的东西，又不学数理化，也没自然地理。所以，吟诗作对，也是家常便饭。
接下来，他们到了一处竹林小院，也就是后来元妃改名的“潇湘馆”。有一个细节：“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很明显吧，随时敲打宝玉，给老子好好念书。但是，这也太形式主义了吧，为啥一定要月夜窗下读书呢？我不怕大家恶心，很多书籍，我都是在厕所攻读完成的，哈哈哈哈哈。
清客们又是引经据典，取一些高大上的“淇水遗风”“睢园遗迹”。反正就是出自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就是了，大概解释一下，淇水遗风即古之君子风范，睢园雅迹直追宾主盛会。贾宝玉觉得取得不好，都没指出性别，于是取名“有凤来仪”，再配上一副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大家都说好，只有贾政说边点头边骂宝玉“畜生，畜生”，算是以贬代褒吧。当然题的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对古典诗词没研究。不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不是神，曹雪芹在描写的时候，如果把贾宝玉刻画得才华横溢，那才假呢。其实就算没宝玉题名，清客们一样能题出更好的名字，只不过对于他们来讲，做人比露才更要紧。
却说贾政忽然发现，房子家具都有了，就差一些陈设还没。负责大观园工程的贾珍，把具体落实这件事的贾琏唤了过来，通过贾琏的回复，知道这些窗帘啊，桌布，都是成百上千件的购置。小物件的数量居然这么惊人，可以窥探盖这个园子的花费是多巨大。
一面说，一面走，就到了一处农家小院风格处。清客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贾政觉得，清客们题的“杏花村”不错，宝玉这回，还没等到贾政问话，就急匆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觉得“稻香村”更好。大人说话，小孩子插嘴，这多不礼貌啊，于是，贾政立即就呵斥宝玉。所以，不要把贾政骂宝玉理解偏了，骂他，是因为不守规矩。
被骂了一回，贾政让宝玉继续写对联，在战战兢兢的情况下，宝玉还是为“稻香村”写了一副对联：“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这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结果，不管任何环境和心情下，都要能按要求出结果，而不是靠感觉。
接下来，到了一处静置，有花有水，世外桃源。清客们取名“武陵源”“秦人旧舍”，皆被宝玉否定，宝玉取名“蓼汀花溆”。这时候，我不想再去分析这些名字的出处，而是大家注意到没，宝玉已经第二次不经过父亲的首肯，开始接话。按古代大家族来讲，其实还是稍微有点张狂。不过呢，人不轻狂枉少年嘛。
继续逛园子，贾政一众，看到了一些植物，不识名字。当然，读四书五经，连科学技术都要鄙视，更不要说这些花花草草了。不要觉得奇怪，今天随便抓一个高中生、大学生，顺着街道走，把街上的常种的花草树木给说一遍，估计没几个说得全。贾宝玉又开始卖弄，说出了这些花草的名字，来历。结果可想而知，又被骂了一顿。是啊，在贾政看来，有闲暇读这些无关痛痒的书，不如好好把考试的四书五经反反复复学呢。
挨骂归挨骂，园子还没逛完呢。到了另外一处，宝玉继续发挥，题名“蘅芷清芬”，配上“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随随便便就道出这些名字的出处，然后大家奉承宝玉一番。贾政也觉得颇有道理。其实贾政啊，今天对宝玉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至少给老子是把面子做够了的。
接下来，到了园子的正殿，宝玉一时感觉故地重游，精神恍惚，没题上名字。这个地方，依稀有“太虚幻境”的影子吧。不管是真是假，是富是贫，都只不过是一场梦。现代物理学，不是也有一个观点么，所有的“物质”其实都是虚幻的，只是能量在某个频率的一种体现，让我们有了“物质”的错觉。
贾政觉得很没面子，便下通牒，让宝玉明天必须把名字给想出来。其实这也就是说说而已，装点一下门面的话。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管宝玉，而且就算宝玉题不出来，谁会傻兮兮问这事情。
从正殿出来，到了一处水闸前，“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其实我蛮喜欢这样的贾政，斗气不用宝玉拟定的名字，这多真性情啊。
又到了一处地方，这以后就是宝玉的住处，我们看到，里面还装有一面镜子，注意呢，是“大玻璃镜”。这与我们今天的镜子，应该是没啥区别的。所以，不要觉得这是古典小说，就是铜镜银盘。后面还有“洋毛巾”“葡萄酒”呢。宝玉为这一处，拟定了一个“红香绿玉”的名字，后来被元妃改名“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
今天的游园活动，以宝玉的住处为终点结束。没有父亲的命令，他只有硬着头皮，跟到书房。贾政呢，其实也对宝玉今天的表现，颇为满意。准备让儿子退场了，让他去给贾母请安。但是这些话，从贾政嘴里说出来，就是责骂的口吻。我一直搞不懂，为啥对儿子不能客客气气，对那些毫不相关的人，却要礼数周全，孔夫子真的会这样订制他的礼教？
终于不用陪父亲大人了，也不用讲究礼数周全了，宝玉如获大赦。他刚出来，随从们就涌上来讨赏，把他的配饰洗劫一空。说是为了给宝玉庆祝，因为今天跟着老爷一天，没被责罚，还卖弄了文采。解释一下，宝玉每次出门，都会带很多小玩意，也就是准备随时打赏下人。这不仅仅是宝玉的习惯，而是古代有钱人家的一些讲究。不然，万一碰上点事情，要给点见面礼，一时哪里准备呢？
宝玉被拔得光溜溜的回去。黛玉和袭人在屋子里呢。袭人习惯了，只说了一句“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却生气了，因为啊，她发现亲自给宝玉缝了一个荷包也不见了。然后一冲动，就把另外一个为宝玉做的还没完工的香袋，直接咔擦剪了。宝玉也生气了，解开外衣，原来荷包贴身带着呢。他丢还给黛玉。这下黛玉更伤心了，拿起剪刀，也要准备剪了。这时候，服软的总是宝玉，不管对不对，反正道歉，认错，了事。
看看这一段黛玉的生气，再看看前面贾政的呵斥，清客的阿谀，真情假意一目了然。这些真实的情绪，不是用道理可以讲清楚的。两个人拌嘴到和好，也没用多少功夫。于是啊，一起到王夫人那里请安。这时候，贾母差人，打听到宝玉今天没受委屈，也放了心。
王夫人的房间里，热闹着呢，贾蔷、林之孝等人，正在汇报工作。他们采买的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还有其他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妙玉，也侧面出场了。她是家道中落的官宦人家的女孩。王夫人也尊重她，给她下帖子，让人送去，礼数周全的请她来园子的家庙修行。
这一回，不但是交代新落成的园子，更是让园子里的每处屋子，展示相应的性格。其实这哪里是在写景啊，是侧面展示将要住进园子里面的女孩子的性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