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的眼睛开始变得黯然无光,目光懒懒的穿过墙壁,似乎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是逃出来的。爹娘死得早,打小跟着叔婶过活,婶是个忒毒的女人,稍不顺意就将我当出气筒,打得我死去活来,她却连眼皮都不夹一下,叔实在看不过意出来劝解,通常是连叔都要一齐挨打。叔有病,他和几个孩子还得靠婶照顾,叔犯不下脸也没个精气神儿与她闹腾,婶便更加没有顾忌了。一个晚上,我又遭她毒打,一气之下我把她推倒在地就逃了出来,当时我发誓就是到死也决不再回那个家了!逃出来后,我又冻又饿,见到甚么只要能咽得下的,我一古脑儿全往肚里塞,还不用说树皮草籽了。那滋味真的好苦啊,我一辈子都记得!当下又被狗咬伤了,最终在年三十的晚上晕倒在攫春楼的门前,是曹妈妈收救了我,要不是曹妈妈菩萨心肠,我早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那一年我才七岁。在这楼里不说啥样都好,但说到底再没个受冻挨饿的了。虽然逃来逃去逃不过挨打的命,但只要饿了有口饭吃,冻了有件御寒的衣裳,我知足了,也认命了。争来争去你争不过命的,打落门牙肚里咽,只能这样了。”说完颓然的舒了一口气。
蕴岚听得动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八哥似乎就是她的影子,眼睛一闭,泪水走珠般簌簌滚落下来。
八哥从悲凄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眼睛渐渐恢复了光彩,变得闪亮有神:“屏姐儿,你先歇着,我去煲一锅小米粥,先几天不用稀软的流食垫胃怕是不成的。”说罢,拎起那只空碗疾步走了出去。
削瘦的身子,窄仄的肩膀,闪亮灵动的眼睛,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成稳,八哥的模样在蕴岚面前不停的晃动,她想哭,八哥满膀子的伤痕尤其令她揪心。八哥怕饿怕冻,他纯粹是个孩子,为了得到一口饭吃,他宁愿挨打也再不愿离开。幼时的创伤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多么大啊!但不管怎样,活着总是对的,她希望八哥好好活着,坚强的活着。
高山流水居。
这日,其内琴瑟和鸣,仙乐飘飘。攫春楼众姑娘屏气敛神,纤纤玉指落于丝弦,上下左右拨飞,灵动飘逸,像一只只雪鸟在纬线上轻盈地嬉戏欢舞。一琴师在她们中间款款游走,像一叶浮萍漫不经心的荡来荡去,时而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时而侧耳凝思痴痴呆呆,仿佛他与这个世界一齐被遗忘了。
琴师漫步走到蕴岚身旁,默默沉呤,口中咂咂有声。移时,忽然睁开巴豆眼,炯炯有神,发出贼亮贼亮的光。“天外来音,天外来音呐。”琴师喃喃自语道,“寓情真挚气贯如虹,如歌似泣断人愁肠啊!只不过稍稍凄苦了些,恐怕也是奏着心曲儿自然流露吧!”
蕴岚见琴师和着自己说话,便抚了弦,立起身福了两福,谦声说道:“承先生错爱,悉心指教,蕴岚所学所得全凭先生所赐,蕴岚感激不尽。先生谬赞,蕴岚定以自勉,再接再厉,绝不辜负先生着意栽培。”
琴师满意的点头称许,微笑道:“三分天赋七分磨练,有志者事竟成,若你有心于此,苦心孤诣,不出三年五载,技艺不在我下。”
“谢先生勉励,荣遇先生是蕴岚的福份,日后多有仰仗先生之处了。”
琴师略一颔首,撩手往弦上一阵勾抹拨挑,琮铮之音立时犹如大珠小珠参差落于银盘,时而湍流急涌,时而婉约绵缠,移时嘎然而止,余音竟绕着栋梁千回百折久久未能散去。蕴岚如梦似醉,神思早已随着琴声飘飞送远,一时宛若泥胎木雕般痴了过去,待到琴声已毕,兀自唏嘘不能自拔。
琴师趁机将手抚在蕴岚手背上,轻轻地摩娑。神思飘渺中的蕴岚冷不丁隐隐感到手背好像覆着一块温玉,绵软潮热,又微微****,撩得好生舒服。待回过神,但见原来是琴师,受惊之余不禁又羞又恼,立时飞红了脸,指尖像触到蛇蝎一般倏的缩了回去。琴师倒被吓了一跳,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蕴岚。
晚上,融融的灯火下,蕴岚单手支了下巴,眉心紧蹙,显得心绪不宁。她为琴师张狂放肆的行为愤恨,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和忘乎所以后悔不迭。因为懊恼,蕴岚的脸涨得通红。
“蕴岚呐,蕴岚在吗?”曹妈妈人未到声气先至,快活的嚷道。
蕴岚一惊,忙揉揉泛红的眼睛,曹妈妈推门而入:“哎哟,岚姐儿,发呆么?有着心上人了?”
蕴岚羞赧一笑,脸上立马飞起两朵红晕:“妈妈莫打趣了,蕴岚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心上人?”
瞅着蕴岚脸上的潮红,曹妈妈寻思,莫非这小妮子耐不住寂寞,春心开始荡漾了?她眼皮一翻,不禁喜上眉梢。蕴岚来攫春楼已经两年了,照说也早该接人待客了。可这小妮子就是扭扭捏捏不情不愿。换作别人曹妈妈早就发作了,偏偏是这蕴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技艺在姐妹堆里冠居首位无人可及。就更不用说她俏丽姣好的面容和气质天成的风韵了。
蕴岚早已声名远播,吊足了那起子龌龊男人的胃口。起先蕴岚不肯接客,曹妈妈以为她是故意买关子、吊胃口,曹妈妈还乐呵呵的打心底里佩服她,说她这孩子有心眼。谁知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错过了多少一掷千金的主儿,这小妮子却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
曹妈妈这才明白过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有点慌神,又有点被人愚弄的感觉,她气急败坏想来硬的,可牛不喝水强按头,非但客人不会满意,闹出去,蕴岚也将会一文不名,两年来的精心培护算是血本无归了,攫春楼这块金字招牌就此蒙黑也是必然的了。可这样不软不硬的耗着,也终究不是办法,何时才是个头啊!自从曹妈妈落下这块心病,却是好久没有真正开怀大笑过了。
“敢情蕴岚小妮子想通了,那是最好不过!”曹妈妈心里甜滋滋乐悠悠的,心一宽,就象卸下了千斤重担,立时觉得轻松起来。曹妈妈眉头一跳,计上心来。于是顺水推船道:“你瞧瞧不是,都两年了,这楼梯自打上来你就再也没下过,成天憋在这屋里,好人也会憋出病来呀,我也真佩服你的定力!我的好姐儿,趁着这大好春光下去走走看看,接接地气活络活络筋骨,不好么?真要憋出个三长两短来,妈妈会心痛死的。岚姐儿,听话,好么?”说时挤出几滴清泪,声音变得哽咽几近哀求。
蕴岚心里亮堂,她明白曹妈妈的弦外之音。望着她那期期艾艾,既无助又哀怜的眼睛,蕴岚心软了,再没有任何勇气去拒绝和反驳。她伤了曹妈妈多少次心,自己也记不清了,此时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尽管这种愧疚是多么的不伦不类。她捂住发酸的鼻子点了点头,曹妈妈欣慰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