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叱咤中国文坛的巨匠,在海内外享有“中国现代派鼻祖”“中国现代小说的先驱者”和“新感觉派大师”等美誉。
施蛰存( 1905— 2003),杭州人,原名施青萍,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他完整地见识和参与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重建和发展的风云变幻。
施蛰存曾与同学戴望舒创办《璎珞》旬刊; 1932年 5月,施蛰存主编大型文学月刊《现代》,引进现代主义思潮,推崇现代意识的文学创作,成为新感觉派的主要创作阵地,新感觉派进入兴盛期,在海内外颇有影响。三十年代,施蛰存创作了《梅雨之夕》《上元灯》《将军的头》等著名作品,引起轰动,奠定了其现代派小说大师的地位。
施蛰存曾先后执教于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暨南大学和光华大学。 1952年以后任教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要致力于古典文学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现代主义思潮的重新涌入中国,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重新开始受到重视。
一、东方“心理分析”小说:《梅雨之夕》
《梅雨之夕》最初收入 1929年 10月出版的作者第一个短篇集《上元灯》初版本。
《梅雨之夕》是一篇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说,是施蛰存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它写的是一位下班回家的已婚男子在雨中邂逅一位美丽少女的心灵历程。作者说这篇小说“都是描写一种心理过程的”。作者以娴熟的文字对男主人公的心理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层层剖析。这位男士在梅雨之夕偶遇美丽少女,禁不住欣赏少女之美,下意识去接近少女,心情曲折微妙,用雨伞荫蔽着护送少女在雨中行走,途中既怕遇见两人的熟人,又担心自己的妻子看见,恍惚中把少女误以为是初恋时的女友,最后因为雨停不得不分手,不胜惋惜,回到家中心虚地向等候一同吃饭的妻子隐蔽了奇遇的实情。小说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对话也不过简短的四五句。主要写了“我”对少女的关注和同情、怜悯与欣赏,以及内心里的缠绵之情。作者在新颖而丰富的心理分析理论的指导下,以娴熟的文字表现技巧对人物的心理层层剖析,把读者带进了主人公既丰富多彩又微妙曲折的内心世界。整个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都市已婚男性与一位娇美少女萍水相逢之后,内心经历的美丽却又失落了的“白日梦”。
施蛰存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与同一流派的刘呐鸥,穆时英不同,他们主要受日本新感觉主义的影响,而施蛰存更多受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有人称施蛰存是中国“现代心理小说的探索者”,因为他的小说作品体现了心理分析小说的明显特点。
施蛰存最初是从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小说中领悟到心理分析的文学手法,受到他浪漫忧郁的“薄暮情调”和纤细微妙的文雅态度的影响,后来又从弗洛伊德和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那里学到有关性心理学的理论,加之个人的融会贯通,最终形成了具有东方特色的清新脱俗,细腻婉约,灵巧优雅的心理分析小说的风格。
《梅雨之夕》正是这种风格的典型体现。小说并不注重描写人物外在言行,背景环境,故事情节,而是着力书写了主人公心理流变的过程。小说全篇由心理独白构成,作者以其心理分析学的底蕴和娴熟驾驭语言的能力,为读者展现了人物复杂的心理世界,主人公在梅雨绵绵的黄昏送偶遇的美丽少女回家,一路上的心理活动与意识流动被描绘得曲折微妙,跌宕起伏。首先是已婚男子梅雨之夕步行回家,邂逅没带雨具的少女,怦然心动,把她当做美的欣赏对象,浪漫朦胧。其次是雨中共伞,情感与理智充满矛盾。再次是隔着伞柄偷看少女,少女突然幻化成初恋女友,半梦半醒,真中杂幻。最后是少女走后心理的牵挂,怅然若失,回家叩门错把妻子的应答当成少女的“嘤响”,雨情未了。
《梅雨之夕》的细致朦胧而真实入微的心理描写是成功的,特别是作者对潜意识的性心理、性幻觉的得体展示和优雅书写历来为人所欣赏。作者虽然采用了西方的现代心理分析学来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但我们还是感受到作者深受东方伦理道德规范影响的描述:已婚男子邂逅貌似初恋的少女,虽意乱情迷,但言行皆“发乎情”,而“止乎礼”。作品感伤惆怅的现代情绪,诗情画意的古典意境,儒雅中和的细腻情怀,给人一种融进东方特点的心理小说的清丽脱俗,含蓄蕴藉的典雅美。
施蛰存的艺术实践,标志着西方现代派文学在我国文学园地再植生根,显示了东方“心理分析”小说的独特风格。
二、与众不同的诗意之作
《梅雨之夕》不仅以其舒展而周密的心理分析取胜,同时也因其素雅清丽的诗意格调成为吸引众多读者的名作。
《梅雨之夕》是一篇独特的抒情小说,是一篇引人遐思的诗小说。作品中蕴蓄的诗情画意,与戴望舒的《雨巷》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两篇作品的体裁不同,但其中的内容意境颇为相似:绵绵的阴雨,徘徊的孤独者,美丽的女郎,淡淡的忧愁,朦胧的色调,营造了一派诗意的写实而忧伤的现代情绪。
施蛰存说他的小说不同于巴金小说的“热情涌激”,他的小说是以“感伤的或幻想的雕饰”而完成的作品。《梅雨之夕》也不像巴金小说《家》那样着力于描写人物,叙述故事,抨击弊害,而是细腻地描写了人物意识的流动以及曲折低回的变化。
《梅雨之夕》具有诗的情感节奏,以宛如诗的样式,描绘了主人公心灵的起伏跌宕,迷离幻想,幽微惆怅。为读者描绘了一幅清悠淡雅,意境朦胧的心画,演奏了一首缠绵婉转、细腻感伤的雨中心曲。
三、精彩赏析
一阵微风,将她底衣缘吹起,飘漾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日本画伯铃木春信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底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风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底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幼小时候初恋着的女伴的时候,我是如象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底奇遇的。铃木画伯底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铃木底所面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象,倒是我妻底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底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对於她底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颧骨,即使说是有年岁底改换,也绝对地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底嘴唇,侧看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若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底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这是《梅雨之夕》中的“我”与少女雨中用一伞荫蔽行走途中,“我”在欣赏少女时的一段浮想联翩的描写。作为一个已婚男子,初次与别的异性共伞同行,特别是与如此娇媚的少女雨中徜徉,自然会惊诧,紧张,新奇,被吸引。而这些感觉是曾是羞涩少年时的初恋的体验。恍惚中错把少女误以为初恋女友。然而道德的底线,现实的干扰,又使男子心境暂时淡出,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把玩少女之美。终于潜意识中的“超我”战胜了“本我”,反念着妻的美,“嫌厌着她”,忽然之间解脱了,这是一场即将结束的前奏。
“通畅了”“白日梦”男主人公是生活在繁华都市中的既具有古典诗意情怀,又有着现代感伤敏感情绪的 30年代的知识分子形象,虽意乱情迷,虚无缥缈,最终规束传统,回落现实。这是一篇既现代又传统,清新写实,笔致优雅的东方式的心理小说。
附:相关评论
1.
新感觉派小说,其创作被文学界视为具有现代意义的小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不再像以往传统小说那样,把心理描写只是当做作品中故事情节的陪衬和注释,而是成了与情节的展开密切相关的内在成分,甚至是情节发展的依据或直接构成了情节。
杨杰:《中国现代新感觉派小说创作特色评析》,载《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 1期。
2.
小说《梅雨之夕》以直接展现人物内心独白的方式,使都市知识分子的幽深隐秘的情欲曝光,支离破碎的自我得到形象的展示。
小说在对现代都市心理的微观透视中,映现了现代都市人在欲望的海洋中的沉浮与挣扎以及在社会道德的巨大攻势下的心灵畸变,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此的一种焦虑性体验和思索。
庾婉婷:《传统因子对都市知识分子的影响——解读施蛰存小说〈梅雨之夕〉》,载《文学界》(理论版),2011年第 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