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情境”构成的小说:《菱荡》
《菱荡》是一篇“诗化”“田园牧歌”般的短篇。此小说最能代表废名早期风格,诗意乡趣,恬淡平和,历来为读者所喜爱。《菱荡》是一篇几乎没有故事而单纯以“情境”构成的小说,具有独特的语言特点。
《菱荡》作于 1927年 10月,后收入 1928年 2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小说集《桃园》。这是废名的一篇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小说的语言极其精练,具有唐诗绝句的简洁与洗练,表现了明显地受到中国诗词影响的特点,是一曲诗意盎然的淳朴的牧童短笛,一首恬静和谐的唐人绝句。废名自己说:“就表现手法说,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成功一首诗,我的一篇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是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多浪费语言。……到了《桃园》,就写得熟些了。到了《菱荡》,真有唐人绝句的特点,虽然它是‘五四’以后的小说。”
这篇小说上半部分主要描述了以菱荡为中心的陶家村的风土人情和历史传说,下半部分主要描写了主人公陈聋子的日常生活片段。小说的三分之二都是在写“情境”,人物似乎不仅是因“情境”而存在的,而且是“情境”的点缀和自然的组成部分,为人们描绘的是一幅山美水美人亦美的中国山水写意画。废名以一种宁静、和谐的诗意的态度,描画了陶家村的翠竹绿水,小桥孤塔,美化了现实的宗法制乡村的自然,也在一定意义上流露出他对故乡、乡间父老以及千百年来形成的古老淳朴的民间风习和文化的热爱。这种写法对沈从文的《边城》等小说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更在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中得到了发扬光大。沈从文曾在《论冯文炳》一文中说:“作者的作品,是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美。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农民,在一个我们所生长的乡村,如我们同样生活过来那样活到土地上。不但那农村少女动人清朗的笑声,那聪明的姿态,小小的一条河,一株孤零零长在菜园一角的葵树,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作者所显示的神奇,是静中的动,与平凡的人性的美。用淡淡的文字,画出一切风物姿态轮廓。”
《菱荡》是废名“纯正艺术风格”的代表,语言淳朴而恬淡,充满诗情画意。这类作品大多是以“情趣”胜,情趣的极致其实就是所谓的“意境”,是“静中的动,与平凡的人格的美”。周作人指出,废名小说的独特文体价值,在于“文章之美”。
二、精彩赏析
1.菱叶遮蔽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太阳当顶时,林茂无鸟声,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如果是熟客,绕到进口的地方进去玩,一眼要上下闪,天与水。停了脚,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偏头,或者看见一人钓鱼,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一声不响的你又走出来了。好比是进城去,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这样的人,总觉得有一个东西是深的,碧蓝的,绿的,又是那么圆。
“菱荡垂钓”的图景描写,在小说中虽然所占篇幅不多,但在文中具有重要的点题作用,是作者心境的折射。
菱荡得名于菱叶半荡。菱荡是这里一切生命的源泉,绿树,青草,菱角,陶家村的百姓都离不开它的滋养。菱荡不仅是乡下人,城里人乘凉嬉戏的去处,尤其是垂钓者乐以忘忧的世外桃源。在这“天与水”,“只看他的一根线”,“菱荡垂钓”的世界里,尘世的一切悲欢离合和纷扰烦恼全部被抛弃和忘却,心中只有怡然自得的享受。这正是《菱荡》中充满诗情禅趣的一段精彩描写,是所谓禅家苦寻人生真谛过程所幻化的无人无声的幽深清远的境界,也是作家内心思想情感的艺术折射。“林茂无鸟声”,一派宁静的景象,而绕到深处,“水里唧唧响”更加衬托出菱荡的静寂,加之垂钓者的专注与凝神,尽显诗意盎然。
2.打火石打得火喷——这一点是陈聋子替菱荡圩添的。
吃烟的聋子是一个驼背。 衔了烟偏了头,听—— 是张大嫂,张大嫂讲了一句好笑的话。聋子也笑。 烟竿系上腰。扁担挑上肩。 “今天真热!”张大嫂的破喉咙。 “来了人看怎么办? ” “把人热死了怎么办? ” 两边的树还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只已经进了菱荡。 “嗳呀——” “哈哈哈,张大嫂好大奶! ” 这个绰号鲇鱼,是王大妈的第三的女儿,刚刚洗完衣同张大嫂两人坐在岸上。张大嫂解开了她的汗湿的褂子兜风。 “我道是谁——聋子。 ” 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 “聋子! ”
《菱荡》的结尾值得玩味,小说通过“菱荡”和“聋子”一静一动的物象所构筑的意境,阐释了“菱荡”和“聋子”的关系,细读文本,可以体味出作者的生活态度。
《菱荡》以人物对话结尾,简洁洗练,彰显了人物朴实的性格。小说的前半部分主要描述了菱荡的环境和风土人情,后半部分则主要描写了主人公陈聋子的日常生活。陈聋子是封闭宁静的菱荡的生机和灵魂。聋子并非真聋,其实不聋不哑,只是不轻易讲话,不擅长说话而已。“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轻易不见他说话,别人说话他偏肯听,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聋子笑口常开,人缘极好,女人喜欢与他打趣。他是一个心性清静,实诚快活,和乐圆融之人。菱荡与聋子,一静一动,交相辉映,物人合一,折射了作者的精神追求:山美水美人亦美。菱荡为人所喜爱向往,聋子则为人所信赖舒展。张大嫂的一句“我道是谁——聋子。”说明她本就没有当聋子是外人,聋子也不会因为张大嫂的纳凉露胸而产生邪念;但聋子也非无心无肺的木头人,“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聋子! ’”颇似神来之笔,一下盘活了聋子,使整篇小说有了鲜活脱俗,祥和仁爱,低回婉转之蕴蓄。
附:相关评论
1.写于
1927年 10月的《菱荡》则恰好是作家参禅悟道,“蜕了不少壳”而废其姓名成为废名的产物。所谓“智者乐水”,废名作为一个深味人生苦难的且极有禅宗根底的“奇人”,他选择“菱荡”这一泓清澈而丰饶的水,是有独特的含义的。
龚云普:《聋乎哑乎 ——废名小说〈菱荡〉的当代透视》,载惠州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 8期。
2.
废名价值观的基础是融儒、道释于一炉的所谓“道”,但这个“道”往往是源于日常经验的有感而发,而非经由学理的逻辑论证而来,因此不免显得简单而随意。比如说,他认为佛家的“真知”即是孔子的中庸,孔子、庄子,佛陀的思想都可以由“格物致辞知”融合、统一在一起,他还认为遵从《论语》所记孔子言行,人人可以成佛,尽管如此,我认为,废名价值观中内核依然隐约可见,那就是“诚笃”与“真实”。所谓不自欺即为道。
格非:废名的意义,文艺理论研究,2001年 1月 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