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正在办公室写材料，突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你爹病重……电话那边传来母亲的啜泣声。儿子心里一颤，匆匆收拾好材料，立即驱车赶往乡下老家。
父亲有病已经四年多了，胸膜炎。这种病虽然算不得重病，不过医生说说不上哪天说走就走。儿子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受父亲宠爱。那时父亲在县交通局上班，工作忙，只能每月回家一趟。每次回来，不是给儿子带吃的就是捎玩的。在儿子的眼里，父亲就是热热闹闹的年。儿子不知道，那都是父亲省吃俭用节省下的钱买的。那些好吃的东西父亲从来没尝过一口。儿子上省交大二年级那年，父亲病退回了老家。儿子清楚的记着，父亲刚回来那阵子，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儿子知道，父亲不舍得离开他所钟爱的工作岗位。儿子学业优秀。毕业前夕就已经在大城市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可最终还是被父亲一句“家乡建设需要你，你的根在这里”给拉了回来。儿子进了县交通局，接过父亲的班，当了一名规费稽查员。儿子工作勤恳，又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几个月后被提拔当了局秘书，主抓文字材料工作。儿子工作很忙很出色，但儿子心里总是放不下在乡下养病的父亲，隔些日子不见父亲就惦记得慌。媳妇常取笑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都让你爹给惯的！
儿子曾多次提出将父亲接到城里来治疗，让自己和媳妇照料会好的快些，可父亲就是不答应，每次父亲总是说，别管我，把心思多用在工作上，你爹我干工作从来没让领导说着！母亲说，别劝了，你爹那性子你还不知道？家里有我伺候就行了。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儿子每次都是含着泪离开家的。
儿子不知道，每次他前脚刚走，父亲不顾母亲的劝阻，拖着病重的身子，颤巍巍地走到村口，拄着拐杖，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那条通往县城的柏油路——在这条路上，父亲来回奔走了很多年。
儿子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了。办公室的事太多了，儿子实在难以抽出身。儿子很惭愧，觉得对不起病中的老父亲。想不到父亲突然……
两个小时后，儿子到了家，见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眼窝塌陷，瘦得不成样子。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儿子心头。儿子背过身子，偷偷擦了一把泪。
父亲努力地睁开眼。儿子从没见过父亲的眼居然那么大那么亮。儿子快步上前，靠着父亲坐下。
儿子拿出带来的奶粉、蛋糕、桔子、苹果，一一摆在床头。父亲一言不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干这干那。
儿子很奇怪，往常回来，父亲见了自己总是显得很激动，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坐起来。这回这是怎么啦？难道父亲生自己的气了？还是病得太重？
儿子剥开一个新鲜的大桔子，那是全城最贵的桔子，几十块钱一斤。儿子从不舍得买来给孩子吃。儿子将一小片金黄的桔子瓣送到父亲嘴边，父亲看也没看，伸出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一把给掰了出去“啪”掉到了地上。儿子断定，父亲肯定生气了。儿子理解父亲。儿子不生气。
儿子站起身，拆开一包奶豆粉，去碗柜上拿了一只白瓷碗，仔细刷了又刷，拌了一碗奶豆粉，一边来回搅拌着，一边不停地用嘴吹着，然后舀了一小汤匙，试了试温度，这才端给父亲。父亲看都不看，一把把汤匙拨掉了，“当啷”掉到地上。这还不算，父亲突然沉着脸说：上一边去！
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父亲对自己说这样生硬的话。儿子心里有些难过。儿子想，可能是父亲被病折磨的有些烦躁的缘故。儿子没说话，弯下腰，默默地拣起了汤匙，又舀上一匙，来回荡了荡，递过去，“当啷”，又被父亲拨拉到地上。汤匙在地上转了四五个圈，才慢慢停住。
儿子端着碗出去了，大颗大颗泪珠吧嗒吧嗒滴落在碗里，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儿子请假的时候，虽然领导让他在家好好照顾一下老父亲，可儿子知道，现在正值县乡村公路建设大检查，局里很多工作离不开他，领导不说，儿子也知道该怎么做。儿子的时间金贵。儿子擦了擦泪，端着碗返回屋里。
父亲一直阴沉着脸。儿子见父亲的腿露在被外边伸手给掖好。父亲很生气地把被角扯出来，边扯边狠狠地说道：上一边去，小兔崽子！
儿子愣了，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父亲骂过自己一句。父亲今天这是怎么啦？就是我这些日子没来也不至于这样吧？儿子后悔以前来家的次数太频繁了，要是像办公室的小马小刘那样，半年回家一次，父母也就没了指望，自己今天也不用受这么大的气！
儿子决定回去。
儿子要走了。过去跟父亲道别。爹，好好休息，你的病会好的。过两天我就回来看您。
儿子还在说着，父亲突然剧烈地喘息着，边喘边吼道：滚吧，别回来才好！说着，父亲将头转向里面。儿子心里一颤，顿时眼圈红了。
儿子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回来父亲居然这样对待自己。还有更不可理喻的是，一直站在一边的母亲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儿子一刻也不愿在家待了。儿子只想快点回去，别再碍父亲的眼。
儿子饭没吃，满腹辛酸地走了。儿子打定主意，近期绝不回家！
三天后，儿子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突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你爹……去了……母亲啜泣着……
儿子的泪一滴也没掉下。
丧事过后，儿子跟母亲说起父亲，言语中透着怨言。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儿呀，你冤枉你爹了。你知道吗？你从小没离开过你爹，他是怕有一天他走了，你会想他，耽误了工作，他才这么做的啊。你爹说，他骂得越凶，你越恨他，才越不会想他……儿呀，你该不会忘了，你爹是老党员，全村出了名的拙嘴子，从来都不会骂人。自从那天你走了，你爹的泪就没停过……临走硬要我给穿上那身洗得发白了的交通服……
儿子惊呆了，踉跄着扑到墙上父亲的遗像前，将左手缓缓举起，眼含热泪，庄严地敬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