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之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作。这位宋代大诗人,生于1036年,逝于1101年,距今九百余年,他的这些诗词还能被人记住,还能被人吟诵,这大概便是真正的不朽了。
时下我辈所作的或畅销过,或上榜过,或得奖过的作品,说到底,其实是经不住时光推敲的。别说九百年之不朽难求,即使除以一百,得九年之不朽,恐怕也不容易。当然,有的朋友自我感觉良好,相信自己作品已传世,必传世,也无不可。但每年秋末冬初,黄叶差不多落尽之际,若抽空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廉价书市看看,定会感慨不已,更会败兴不已。有的书,油墨未干,有的书,整包未拆,像下市的萝卜白菜,论堆儿撮,吆喝卖,那才是最令卖文为生者足以感伤的场面。
所以,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无论写多还是写少,若是能在中国人的心里留下这句“春江水暖鸭先知”,哪怕只有这一句,一辈子也就算没白写了。
大师与小师,不朽与速朽,时间是试金石。
《惠崇春江晚景》的惠崇,是一个和尚的法号,他同时还是个画家。据《苏轼诗集》注引《图画见闻志》,说这个出家人“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萧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看来,倘非苏轼赏识惠崇的画,就是惠崇仰慕苏轼的诗,于是在《春江晚景》这幅画上,东坡先生题上七绝两首。
另一首为“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相比之下要逊色一些,因之不如前诗广泛流行,家传户诵。
这幅《春江晚景》图不见载籍,想来早已失传了。但“竹外桃花”这一首七绝,九百年来为中国人所稔知,只消读得几本书者,即能脱口而出。特别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刻,会吟两句旧体诗的人,无不马上联想到此诗。我想,这首与春天同在的诗,只要地球有一年四季的变化,它就有永远的生命力。
我们知道,由于明人前七子、后七子的提倡,诗必言唐,文必宗汉,对于宋诗,不屑一顾。清初诗人承明人卑宋之余绪,多有挑剔。但从清人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三之九的一则记载可知,在康雍乾时这首诗也是脍炙人口的。甚至对诗中的细节,文人间还有过意气相争之事。
袁枚在这则诗话中就很贬苏轼的近体诗,认为“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言,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往前再推半个世纪,康熙朝的大学者、大诗人毛西河就更不把宋人放在眼里。对于东坡先生这首春天的赞歌,抬杠说:“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
于是,持“性灵说”的袁枚,对此大不以为然,批评老前辈“此言太鹘突矣”。
毛西河,即毛奇龄,经学家,善解《易》,他的著作在乾隆朝收入《四库全书》者达四十多种,可见其学术上的权威地位。这位活到九十岁的老先生,存驳反心理,好逆向思维,纪昀说他“凡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辞”,大概属于北京人所说的爱跟人“搬杠”,无理搅三分的主。
《清史稿》称毛奇龄“淹贯群书,所自负者,在经学。然好为驳辨”。据民国佚名的《慧因室杂缀》,此公颇有点老顽童性格。“毛西河狂放不羁,喜说经,挟博纵辩,诋宋儒尤力。尝缚草为人象朱子(朱熹)侍立,读朱传稍有勿善者,诘难扑责,以为快意。”他一定要悖谬,一定唱反调,抬“鹅不知耶”的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年纪大的人,难免主观,学问大的人,容易武断。年纪大加之学问大,势必成为口吐纶音、一言九鼎的菩萨,后生们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在我所知所见的并不很大的圈子里,时常能碰上这些大大小小的菩萨,我的唯一对策,就是敬而远之。
袁枚也高寿,活到八十一岁,至少有五十年是居住在南京的随园里,领袖风骚,也是一位自视甚高的重量级人物。虽然他对苏轼近体诗持批评态度,但对前人毛西河的“搬杠”并不赞同。他说:“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中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鸠、鸤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随园主人可算是替为文者说了公道话。
第一,诗无达诂,不了解中国文字的多义性、模糊性,也就无法读诗;第二,诗非史传,近人孟森,一位明清史权威,说过一句极在行的话:“且诗之为物,尤可以兴到挥洒,不负传信之责”,不必苛求过甚;第三,尽管古人把《三百篇》称作《诗经》,其实,诗和经,风马牛不相及,若以诗为经,必是拜错庙门之举。因此,挑错摘谬,驳辩抬杠,攻其一点,不计其余,一字一句一事一典的学究式推敲,袁枚是不大赞成的。
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五之六十九还讲了苏轼同时代人严有翼的故事。“宋严有翼诋东坡诗:‘误以葱为韭,以长桑君为仓公,以摸金校尉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几无完肤。然七百年来,人知有东坡,不知有严有翼。”苏东坡一生作诗两千七百多首,大海不择细流,白璧难免微瑕,只要求其总体感觉,只把握其主流方面,也就行了。至于像毛西河老先生的这段“搬杠”话语,不过是一个倔老头子的负气罢了。
清人王文诰注评《苏轼诗集》时,对毛西河这段“鹅不知耶”的强词夺理大发了一通牢骚。他说这首《惠崇春江晚景》:“此乃本集上上绝句,人尽知之,而固陵毛氏独不谓然。凡长于言理者,言情则往往别具肺肠,卑鄙可笑,何也?”其实,他这个“何也”的疑问,也很好回答。文学作品,任人评说,本是很正常的现象。见仁见智,褒贬不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有众说纷纭,才是一部真正的文学史。
毛西河梗着脖子的形象其实也蛮可爱,道理越说越清,真理越辩越明,所谓一眚不掩大德,枝节无伤大体,说不定这样能更全面地理解大师及其不朽之作。时间是最好的证人,一时的“人尽知之”,也许还不能算接近于准确的评价。九百年之久的“人尽知之”,大概才是确凿的历史定论。于是,中国人一到春天,看到池塘里的鸭子会想起这首诗,而看见鹅,则未必想得起来毛西河老汉的“高见”。
优秀的文学作品,经过岁月沧桑的淬炼,如品陈酒,未饮先醉。至于瓶底一点沉渣,又有何妨?
人们在欣赏文学作品时,追求整体的感受,激发反响的共鸣,捕捉智慧的光彩,体验灵动的神韵,欣赏形象的创造,获得美学的满足,这也是古往今来的精神产品所必然有的审美过程。
在这美不胜收的刹那,一定要鸭乎鹅乎,鹅耶鸭耶,就有点大煞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