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岁末年初,冬去春来,旧时的中国文人总是要写上几首应景的诗,这已成惯例。说得好听些,是风雅,说得刻薄些,是毛病。因为只要写了,必定拿出来,名曰“献芹”,实为邀好,那是令对方很尴尬的事。说好吧,真不好,说坏吧,又怕他脸上挂不住。因为几百几千年写下来,成千上万人写下来,这类应景诗很难突破,很难创新。这种游名胜必题诗,逢年节必凑句,只是文人恶习而已。所以,历代的各种诗选,如《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唐诗别裁》、《宋诗别裁》,基本上是看不到这类诗作的。
如果一定要在这样一个很难出彩、很难超越的领域里,找出一位写应景诗的出色人物,那么,非北宋诗人王安石莫属。
对稍知一些旧体诗的当代读者来说,在除旧布新、一元复始的时候,若是脑海里忽然涌上来一点诗意、诗兴、诗情,我想,王安石的《元日》必是首选: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旧时的诗人,不知写了多少有关大年初一的诗,没有一首能比得上王安石的《元日》影响大,传播广。因为这首极凡俗,然而极质朴的诗句中所表达出来的节日气氛,其兴高采烈,其欢乐热闹,可以说洋溢到纸面以外。虽然那是北宋时期的元日,却让你感受到如同当下同样快乐的过年气氛。王安石笔下的元日,肯定是一个街区、一个村落、一个市镇、一个城池里大家共同享受着的这样一个快乐日子。无妨设想一下,假如你也置身其中,那爆竹的噼啪响声,那屠苏的沁人芳香,那日光的眩目亮度,那春风的无比温馨,给你以听觉、嗅觉、视觉、触觉的全面冲击,你肯定顿生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王安石的厉害,就在于他抓住了这种整体感觉,而且是属于大家的共同感觉。中国诗人通常只关注自己,不大关注群体,只关注个人的喜怒哀乐,不大关注百姓的悲欢离合。如此简洁,又如此完美;如此平易,又如此震撼的短短四句就能把元日景象热火朝天地烘托出来,这就是大师的艺术魅力了。所以,时至今日,在写每年头一天的应景诗上,王安石的《元日》是魁首之作,谁也超不过。
王安石还有一首应景诗,也很了不起。在数不过来的有关春天来临的诗篇中,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诗,也是脍炙人口的翘楚之作: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距今近千年,这两首诗仍可在人们的口头咏诵,这大概是真正不朽了。这首《泊船瓜洲》所以广为流传,很大程度上因为其中的一个“绿”字。这是诗人几经斟酌、思量、改动,最后才敲定的,读过中国旧诗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典故。
南宋洪迈在《容斋续笔》卷八《诗词改字》中说,他在苏州一位士人的家中,看到王安石写作这首《泊船瓜洲》的原稿笺。“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人’,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这则传闻很精彩。全诗二十八个字,用对一字,全诗皆活。王安石这种挑来拣去才定妥了这个极其传神的“绿”的做法,一直被视为诗人字斟句酌、不惮修改的范例。唐代诗人卢延让《苦吟》中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大概就是指这种认真精神了。王安石(1021—1086)和洪迈(1123—1202)虽相距百年,但俱为宋人,洪迈声称目睹荆公手书诗稿原件,当是确凿无疑的。
据考证,这首《泊船瓜洲》应写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的春二月,是王安石上年四月第一次罢相后回金陵,再度复相,前去汴梁途中的作品。此时的王安石心情比较复杂,知道政事不可为,而不得不勉强为之,知道上命不可违,而不得不捏着鼻子去。无论如何,熙宁二年风光不再,上下左右处处掣肘,兴致顿减的王安石,其实并不想再作冯妇。当时,从金陵到汴梁应该是大运河北上,再沿黄河西去,第一步,自然要先渡过长江。诗中的京口即今之镇江,江对岸就是瓜洲,想来过江后天色已晚,遂泊船过夜。船上的王安石,值此江水呜咽、明月当头之际,能不思前想后,而心系江宁、眷恋故居吗?能不怀念他在蒋山脚下,骑着一头蹇驴,那优哉游哉的文人生活吗?
在中国历史上,王安石首先是政治家、改革家,其次才是文学家。但是,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是以其诗文而留存在记忆中。政治这东西,休看显赫一时,生命力其实短暂。无论在历史上划出过多深的刻痕,产生过多大的影响,最后不过如此。很大程度上有点像北方的寒冬,煞有介事,而且尾巴拖得很长很长,迟迟不肯离去,可最后的最后,冰消雪化,了无踪迹。可文学呢,更像南方的春天,那一派触目皆绿、满眼生机、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景象,会一代一代永无止境地赓续下去。
如今,关于他毁誉参半的变法,是非纷纭的改革,截然相反的评价,褒贬不一的说法,随着岁月流逝、沧桑变迁,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也许只剩下几名研究者在书斋里高谈阔论、皓首穷经,或者一些书虫们在网络上斗嘴怄气、插科打诨而已。也许在当时王安石的心目中,这两首应景诗,比之他悉心投入的政治,不过小菜一碟罢了。可千年以后,这两首关于元旦和春天的诗,却像历久弥香的陈酿一样,只要元旦在,只要春天来,就会齿颊生香地被吟咏出来。
文学家与政治家的区别在于,前者总是一切从感情出发,主调为热;后者总是一切归结于理智,主调为冷。文学家感情热度上升,便要沸腾,便要膨胀;政治家以理智权衡局势,势所必然地会冷静待之,审慎行事。所以,文学家不宜从事政治,政治家不宜投身文学,就是因为很难把握好这个度。王安石的失败,或者说,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有许多内在的外在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在他行事的“度”的把握上,受到太多他作为文学家的性格干扰。
王安石可不是一个玩玩文学的票友,也不是附庸风雅的政客。也许,他作为政治家不是一流的,作为文学家却绝对是一流的。虽然,“唐宋八大家”是明人茅坤首创其说,但也是近千年来大家公认的。作为文学家的王安石,是极自信的。据《邵氏闻见后录》:“王荆公初参政事,下视庙堂如无人,一日争新法,怒目诸公曰:‘君辈坐不读书耳。’赵清献同参政事,独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荆公默然。”虽然一时无言可对,但他蔑视群伦的自信是可以感觉到的。自信不是坏东西,一个人应该有自信,一个文学家尤其要有自信。但太自信,便是自负,而太自负,必然自大,这是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难以逃脱的宿命;在这个糟粕多于精华、草芥多于英萃的社会中,由不得这些自信的人不自负,自负的人不自大。王安石从政以来,就是自信、自负、自大的结合体。特别是得到宋神宗的支持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遂自以为是,遂刚愎自用,遂听不得一点反对意见,当然也就容不下任何一个反对他的人。
所以,第一次罢相十个月后,再一次受命北上,这个极自信的人,其实是相当不自信的。行次瓜洲,泊船过夜所写的这首诗,他的反复修改多少也反映出对前程的忐忑和复相的不安。这个曾经极自负、极自大的人,居然在诗的末尾一句,写出“明月何时照我还”来,说明此时他的心绪已非熙宁二年被拜为参知政事,主持变法,志在必得时可比。凡是自信、自负、自大的人,最经不起挫折,最受不了失败。到汴梁以后,这个已无当年雄起之心、振翮之念的王安石,也难振作。果然,次年十月,第二次罢相,从此退居江宁。“荆公再为相,承党人之后,平日肘腋尽去,而在者已不可信,可信者又才不足以任事,平日唯与其子雱机谋,而雱又死,知道之难行也,慨然复求罢去,遂以使相再镇金陵。”(宋魏泰《东轩笔录》)
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退出历史,作为文学家的王安石却永远鲜活地存在于诗文之中。每逢年节,每逢春天,他的这两首应景诗便被人想起。
应该说,王安石这两首诗的背景,在地理纬度上稍稍偏南,应该是长江流域一带的风光。而黄河流域、华北平原的季节温差相比南方,大概要晚一个半到两个月的样子。北方的冬季,那尾巴的确会拖得很长,春风送暖,至少要到阳历的三月末、四月初,才在刚刚软化的柳枝上,抬不起头的草尖上,飘浮着碎冰的碧水上,仍留着残雪的田野上,透出一丝端倪。
生活在北京的人都知道,西长安街红墙外的玉兰花,先在枝干上冒出骨朵儿,然后,小骨朵儿变大骨朵儿,应该说是京城来得最早的春天使者。休看时令为春,京城里根本谈不上春天的一点感觉;甚至玉兰花绽放了,凋谢了,离五一节已经不远了,一眼望去,仍是老树枯枝,草萎地黄,对京城人而言,盎然绿意,仍是一份奢望。真到了一望皆绿的那一天,而且,马上就会绿到浓得化不开的程度,绝对便是夏天了。在北京人心目中,初春与残冬,无甚差异。20世纪20年代,居住在西城阜内八道湾的鲁迅先生,也有这种感受。他在《鸭的喜剧》里这样说过,“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
由此可知,对于春天的信息,北人和南人的感受是不尽相同的。
但是,伟大的作品,传世的作品,令我们高山仰止的作品,令我们心存敬畏的作品,通常在读者的想象空间里,会构成一个完美的文学世界。当我们徜徉其中时,经度的时差,纬度的温差,其实是不存在的。甚至,细微的缺失,偶尔的疏漏,也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好的作品总是超越时空、横跨千古,好的诗篇总能得到共鸣、家传户诵。这就如同在新春季节里,那覆盖一切的“绿”夺走你全部视线一样,你在尽情享受的时候,也就无暇顾及其他。
这种文学的极致境地,也许就是我们理应追求的目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