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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唐代伟大现实主义诗人。字乐天,晚年号香山居士。祖籍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后迁居下邽(今陕西省渭南县东北),他诞生于郑州新郑(今河南省新郑市)。他是新乐府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和推动者,白居易与元稹友谊甚笃,且与之齐名,世称“元白”;又与刘禹锡唱和甚多,人称“刘白”。有《白氏长庆集》传世。

与元九书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回)[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蓄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宝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作)[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刓:残缺。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可)[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此。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是,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是、六义浸微矣。陵夷(矣)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芣”,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康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酂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开)安》、《石壕》、《潼关吏》、《[塞]芦子(关)》《[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呼!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诱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子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中)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已)[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迍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李白、孟籍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化卷(首)[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外,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最要,率以诗也。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音二十里余。樊、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荫接夕,不自知其若,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又仆尝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蚩,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已)[己]尚病之,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睡,张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论元稹第三状

监察御史元稹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右,伏缘元稹左降事宜,昨李绛、崔群等再已奏闻,至今未蒙宣报。伏恐愚诚未恳,圣虑未回、臣更细思,事有不可、所以尘黩,至于再三。臣内察事情,外听众议,元稹左降,不可者三。何者?

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已来,举奏不避权势,只如奏李公佐等之事,多是朝廷亲情。人谁无私?因以挟恨。或假公议,将报私嫌。遂使诬谤之声,上闻天听。臣恐元稹左降已后,凡在位者,每欲举事,先以元稹为戒。无人肯为陛下当官执法,无人肯为陛下嫉恶绳愆。内外权贵,亲党纵横,有大过大罪者,必相容隐而已。陛下从此无由得知。其不可者一也。咋者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虽奉公,事稍过当。既从重罚,足以惩违。况经谢恩,旋又在降。虽引前事以为责词,然外议喧喧,皆以为元稹与中使刘士元争厅,自此得罪。至于争厅事理,已具前状奏陈。况闻刘士元踏破驿门,夺将鞍马,仍索弓箭,吓辱朝官。承前已来,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远近闻知,实损圣德。臣恐从今已后,中官出使,纵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纵有被凌辱殴打者,亦以元稹为戒,但吞声而已。陛下从此无由得闻。其不可者二也。臣又访闻:元稹自去年已来,举奏严砺在东川日,枉法收没平人资产八十余家。又奏王绍违法给券,令监军神枢及家口入驿。又奏裴玢违敕旨征百姓草。又奏韩皋使军将封杖打杀县令。如此之事,前后甚多。属朝廷法行,悉有惩罚。计天下方镇,皆怒元稹守官。今贬为江陵判司,即是送与方镇,从此方便报怨,朝廷何由得知?臣闻德宗时,有崔善贞密告李锜必反,德宗不信,送与李锜。李锜大怒,遂掘坑纵火,烧杀崔善贞。未数年李锜果反,至今天下为之痛心。臣恐元稹左降后,方镇有过,无人敢言,皆欲惜身,永以元稹为戒。如此,则天下有不轨不法之事,陛下无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无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误左降一御史,盖是小事,臣何敢烦黩圣听至于再三乎?诚以所损者微,所关者大。以此思虑,敢不极言?陛下若以臣此言为忠,又未能别有处置,必不得已,则伏望且令追制,改与一京司闲官,免令元稹却事方镇。此乃上裨圣政,下惬人情。伏望细察事情,断在圣意。谨具奏闻。谨奏。

礼部试策五道

第一道

问:《周礼》:“庶人不畜者祭无牲,不耕者祭无盛,不蚕者不帛,不绩者不缞。”皆所以耻不勉,抑游惰,欲人务衣食之源也。然为政之道,当因人所利而利之,故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由是农商工贾,咸遂生业。若驱彼齐人,强以周索,牲盛布帛,必由己出,无乃物力有限,地宜不然;而匮神废礼,谁曰非阙?且使日中为市,懋迁有无者,更何事焉?

对:利用厚生,教之本也;从宜随俗,政之要也。《周礼》云:不畜无牲,不田无盛,不蚕不帛,不绩不缞。盖劝厚生之道也。《论语》云:因人所利而利之。盖明从宜之义也。夫田畜蚕绩四者,土之所宜者多,人之所务者众,故《周礼》举而为条目,且使居之者无游惰、无堕业焉。其余非四者虽不具举,则随土物生业而劝导之可知矣。非谓使物易业,土易宜也。夫先王酌教本,提政要,莫先乎任土辨物,简能易从,然后立为大中,垂之不朽也。若谓其驱天下之人,责其所无,强其所不能,则何异乎求萍于中逵,植橘于江北,反地利,违物性孰甚焉?岂直易俗失宜,匮神废礼而已?且圣人辨九土之宜,别四人之业,使各利其利焉,各适其适焉。犹惧生生之物不均也,故日中为市,交易而退,所以通货食,迁有无,而后各得其所矣。由是言之,则《大易》致人之制,《周官》劝人之典,《论语》利人之道,三科具举,有条而不紊矣。谨对。

第二道

问:《书》曰:“眚灾肆赦。”又曰:“宥过无大。”而《礼》云:“执禁以齐众,不赦过。”若然,岂为政以德,不足耻格,峻文必罚,斯为礼乎?《诗》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而《语》云:“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若然,则明哲者不成仁欤?杀身非崇德欤?

对:圣王以刑礼为大忧,理乱系焉;君子以仁德为大宝,死生一焉。故邦有用礼而大理者,有用刑而小康者。古人有崇德而远害者,有蹈仁而宁死者。其指归之义,可得而知焉。在乎圣王乘时,君子行道也。何者?当其王道融,人心质,善者众而不善者鲜,一人不善,众人恶之,故赦之可也。所以表好生恶杀,且臻乎仁寿之域矣。而肆赦宥过之典,由兹作焉。及夫大道隐,至德衰,善者鲜而不善者众,一人不善,众人效之,故赦之不可也。所以明惩恶劝善,且革浇醨之俗矣。而执禁不赦之文,由兹兴焉。此圣王所以随时以立制,顺变而致理,非谓德政之不若刑罚也。然则君子之为君子者,为能先其道,后其身。守其常,则以道善乎身;罹其变,则不以身害乎道。故明哲保身,亦道也,巢、许得之;求仁杀身,亦道也,夷、齐得之。虽殊时异致,同归于一揆矣。何以核诸?观乎古圣贤之用心也,苟守道而死,死且不朽,是非死也;苟失道而生,生而不仁,是非生也。向使夷、齐生于唐、虞之代,安知不明哲保身欤?巢、许生于殷、周之际,安知不求仁杀身欤?盖否与泰,各系于时也;生与死,同归于道也。由斯而观,则非谓崇德者不为成仁,杀身者不为明哲矣。呜呼!圣王立教,同出而异名;君子行道,百虑而一致:亦犹水火之相戾,同根于冥数,共济于人用也。亦犹寒署之相反,同本于元气,共济于岁功也。则用刑、措刑之道,保身、杀身之义,昭昭然可知欤。谨对。

第三道

问:圣哲垂训,言微旨远。至于礼乐之同天地,易简之在《乾》、《坤》;考以何文?征于何象?绝学无忧,原伯鲁岂其将落;仁者不富,公子荆曷云苟美?朝阳之桐,聿来凤羽;泮林之椹,克变鸮音。胜乃俟乎木鸡,巧必资于瓦注。咸所未悟,庶闻其说。

对:古先哲王之立彝训也,虽言微旨远,而学才苟能研精钩深,优柔而求之,则壶奥指趣,将焉廋哉?然则礼乐之同天地者,其文可得而考也。岂不以乐作于郊,而天神和焉;礼定于社,而地祗同焉,上下之大同大和,由礼乐之驯致也。易简之在《乾》、《坤》者,其象可得而征也。岂不以《乾》以柔克而运四时,不言而善应;《坤》以阴骘而生万物,不争而善胜。柔克之言之谓易,阴骘不争之谓简。简易之道,不其然乎?老氏绝学无忧,儆其溺于时俗之习也。原伯鲁不学将落,戒其废圣哲之道也。孟子不富之说,虑蕴利而生孽也。公子荆苟美之言,嘉安人而丰财也。凤鸣朝阳,非梧桐而不栖,择木而集也。鸮止泮林,食桑椹而好音,感物而变也。事有躁而失、静而得者,故木鸡胜焉。有贵而失,贱而得者,故瓦注巧焉。虽去圣逾远,而大义斯存。是故远旨微言,可明征矣。谨对。

第四道

问:天地有常道,日月有常度,水火草木有常性,皆不易之理也。至乃邹衍吹律而寒谷暖,鲁阳挥戈而暮景回,吕梁有出入之游,周原变堇荼之味:不测此何故也?将以传信乎?抑亦传疑乎?

对:原夫元气运而至精分,三才立而万物作。惟天地日月暨水火草木,度数情性,各有其常。其随事应物而迁变者,斯人之所感也。何哉?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盖天地无常心,以人心为心。苟能以最灵之心,感善应之天地;至讠咸之诚,感无私之日月,则必如影随形,响随声矣。而况于水火草木乎?故有吹律于寒谷,和气生焉;挥戈于曜灵,幕晷回焉;神合于水游,吕梁而出入不溺;化被于草木,周原而堇荼变味。盖品汇之生,则守其常性也。精诚之至,则感而常通也。静守常性,动随常通,是道可于物而非常于[一]道也。夫如是,则两仪之道,七曜七度,万物之性,可察矣,可信矣。夫何疑焉?谨对。

第五道

问:纺绩之弊,出于女工。桑麻不甚加,而布帛日已贱,蚕织者劳焉。公议者知之,欲乎价平,其术安在?又仓廪之实,生于农亩。人有余则轻之,不足则重之。故岁一不登,则种食多竭。往年时雨愆候,宸慈轸怀,遣使振廪,分官贱粜;故得馁殍载活,麦禾载登,思我王度,金玉至矣。窃闻寿昌常平,今古称便。国朝典制,亦有斯仓。开元之二十四年,又于京城大置。贱则加价收籴,贵则终年出粜。所以时无艰食,亦无伤农。今者若官司上闻,追葺旧制,以时敛散,以均贵贱,其于美利,不亦多乎?

对:人者,邦之本也;衣食者,人之所由生也。古者圣人在上而下不冻馁者,非家衣而户食之,盖能为之开衣食之源,均财用之节也。方今仓廪虚而农夫困,布帛贱而女工劳,以愚所窥,粗知其本。何者?夫天地之数无常,故岁一丰必一俭也。衣食之生有限,故物有盈则有缩也。古人知其必然也,故敦俭啬以足衣,务储蓄以足食。是以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野无青草,人无菜色者,无他欤?盖勤俭储积之所致耳。故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元龟也。当今将欲开美利利天下,以厚生生蒸人,返贞观之升平,复开元之富寿,莫匪乎实仓廪,均丰凶,则耿寿昌之常平,得其要矣。今若升闻,率修旧制,上自京邑,下及郡县,谨豆区以出纳,督官吏以监临:岁丰则贵籴以利农,岁歉则贱粜以恤下。若水旱作沴,则资为九年之畜;若兵革或动,则馈为三军之粮。可以均天时之丰俭,权生物之盈缩:修而行之,实百代不易之道也。虞灾救弊,利物宁邦,莫斯甚焉。然则布帛之贱者,由锥刀之壅也。苟粟麦足用,泉货通流,则布帛之价,轻重平矣。抑居易闻:短绠不可以汲深,曲士不可以语道。小子狂简,不知所以裁之。莫究微言,空惭下问。谨对。

进士策问五道

第一道

问:《礼记》曰:“事君有犯无隐。”又曰:“为人臣者不显谏。”然则不显谏者,有隐也,无乃失事君之道乎?无隐者,显谏也,无乃失为臣之节乎?《语》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易》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语》曰:“君子忧道不忧贫。”斯又忧道者,非知命乎?乐天不忧者,非君子乎?夫圣人立言,皆有伦理,虽前后上下,若贯珠然。今离之则可以旁行,合之则不能同贯。岂精义有二耶?抑学者未达其微旨耶?

第二道

问:大时不齐,大信不约,大白若辱,大直若屈。此四者,先圣之格言,后学之彝训。有国者,酌之以行化也;立身者,践之以修己也。然则雷一发而蛰虫苏,勾萌达,霜一降而天地肃,草木衰。其为时也大矣,斯岂不齐者乎?日月代明而昼夜分,刻漏者准之,无杪忽之失焉;春秋代谢而寒暑节,律吕者候之,无黍累之差焉。其为信也大矣。斯岂不约者乎?尧让天下而许由遁,周有天下而伯夷饿。其为白也大矣,斯亦不辱者乎?桀不道,龙逢谏而死;纣不道,比干谏而死,其为直也大矣。斯岂不屈己者乎?由是而观:有国者、立身者惑之久矣,众君子试为辨之。

第三道

问: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发于叹,兴于咏,而后形于歌诗焉。故闻《蓼萧》之咏,则知德泽被物也;闻《北风》之刺,则知威虐及人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古之君人者采之,以补察其政,经纬其人焉。夫然则人情通而王泽流矣。今有司欲请于上,遣观风之使,复采诗之官,俾无远迩,无美刺,日采于下,岁闻于上,以副我一人忧万人之旨。识者以为何如?

第四道

问:百官职田,盖古之稍食也。国朝之制,悬在有司。兵兴已还,吏鲜克举。今稽其地籍,则田亦具存;计以户租,则数多散失。至使内外官中,有品秩等、局署同而厚薄相悬,不啻乎十倍。斯者积弊之甚也,得不思革之乎?请陈所宜,以救其失。

第五道

问:谷帛者,生于下也,泉货者,操于上也。必由均节,以致厚生。今田畴不加辟,而菽粟之价日贱;桑麻不加植,而布帛之估日轻。懋力者轻用而愈贫,射利者贱收而愈富。至使农人益困,游手益繁矣。然岂谷帛敛散之节,失其宜乎?将泉货轻重之权,不得其要乎?今天子方策天下贤良政术之士,亲访利病,以活元元。吾子若待问于王庭,其将何辞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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