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善目送苏锦深的计程车离开。他点了一支烟，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旁边开始吸烟。马路上一群群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年轻人，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涌入兰桂坊。他看着他们扭捏闹腾在一起，如同一堆单细胞生物。这深夜的街道，是他们放肆狂欢的乐园。
人群中的嬉闹，是陈致善永远也学不会的。他时常感到孤独。有时沉默，有时埋头做一些完全消逝在时光里的事。周围的人看到他，总畏惧他的孤傲和怪异，也就放弃接近他。其实他只是手足无措。在与人相处这门高深的学问面前，他总是显得笨手笨脚，有时竟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有话直说，喜欢和厌恶恨不得对方完全明白，而省却人与人之间自诩为高级动物的种种交际手段。有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内心有很多的声音，那么嘈杂，那么多变。他害怕这声音不受自己的控制出来伤人，宁可选择沉默。
他在他父亲的公司工作，因了这身份，他也不至于被人冷落离群索居。但和周围的同事，终究也只是面上的交情。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看到他们热切地交谈，琐碎的没有实质内容的谈话，似乎可以无限地持续下去。他惊讶于他们交谈的能力。这让他想起自己养的热带鱼，有的时候一路游一路冒出很多的气泡，没有内容，没有声音，只看得到在水中产生的持续不断的涟漪。
他的同事过来找他，说要介绍女生给他认识的时候，着实让他受宠若惊。本来相亲这种目标明确的角力游戏，在致善看来如同集市明码标价的情感交易，像他这种人，自是无力应付。但这一片好意突如其来，他甚至不好意思拒绝。
他接过同事递过来的便利贴，写着名字和手提电话号码。苏锦深，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这么长的时间？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些独自生活在异地的女生，在温哥华、香港，或是上海，都带有某种不安定的气息。你会感到在这个地方，她们只是匆匆过客，敷衍生活。目的达成，便会各自纷飞。也有一些，带着无处安身的彷徨，急切地抓住一起可以安定的东西，扎堆，结交朋友，或者结婚，将自己编织进各种关系网之内，从此安身立命。
人好像都需要安定。那些漂泊在路上的，内心里总隐约地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过程，总有一天，会到达一个春暖花开的所在，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溺于柴米油盐这样的琐碎中。陈致善是这么认为的。只是，那样的一个所在，要经过多久的漂泊才能达到，陈致善没有把握。童年时一个人在空荡冷清的家里，少年时中学宿舍的狭窄空间和铁皮单人床，温哥华寒冷的街头和借宿的两层带阁楼壁炉的房子，或是现在香港，这不足十平方米远远眺望维港那一瓢水的办公室。这一站又一站，似乎都是望不到尽头的旅程。所谓异地，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的概念，只是对于大多数人，往往需要在熟悉的环境下和周遭的人、事、物经营出丝丝缕缕联系，借着这结出的蛛网般四面八方的牵扯，将自己稳固在一个位置上。
陈致善本想直接打电话给苏锦深，可是提起电话的当下却怯懦了。要和一个陌生人开始一个以结婚为目的的对话，要说什么才配得上这份慎重。更何况，语言的交流是陈致善最不擅长的。他无法想象电话号码背后是怎样的一个鲜活的人，抱着怎样的心态和目的。如若太过热切，会否成为电话那头的笑柄？他拿着电话和便利贴，如同拿着一个烫手山芋。陈致善最后决定，把它当作一个任务草草完成，算是对同事一番好意的交待也就罢了。
他找了一家餐厅，是平时经常去的地方。熟悉的环境给他稍许安全感。坐下没多久，苏锦深发来消息，说堵在路上可能晚点到。于是他开始细细地读菜单。菜单有厚厚一堆，一本是饮料，一本是主厨推介，另外一本则是菜式大全。他先看了一下主厨推介，不外乎鲍参鱼翅海鲜烧味。主菜单厚得如同字典，配以精美图片，他按图索骥消化这大量信息，同时在心中默默搭配着适合两人的菜谱。脆皮烧肉是每次来必点的。招牌菜并非浪得虚名。火候力道，乃至切块的刀工，都恰到好处。陈致善逐一翻下去，菜单拟定，苏锦深还未到。从落座到现在，服务生已进来几次，以各种名义，询问是否需要下单。他觉得一人坐在这冷清的包厢，对着一叠菜单，有些许尴尬，遂先点了菜，嘱咐人未到齐，先不要上菜。服务生收了单，终完成任务似的离开。
这偌大的餐厅，坐落在中环一栋旧楼的高层，却只有几间小小的包厢。寸土寸金的城市，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摩肩接踵的环境，在拥挤空间保持安全界限。茶楼，中餐厅的餐桌，往往一桌的长背靠椅紧挨另一桌，需要随时留意以免一仰身就撞到后面的人。茶餐厅、快餐店的午餐时段，常需要和陌生人拼桌。每个人都极有默契地分割各自的领地，包括视线所及的范围。就连声波似乎也懂得遵循空间界定的原则，虽然各有各说，却毫不会互相干扰。
周五的晚上，餐厅坐满了人。人声鼎沸，听不清什么，只是海潮般汹涌不断的声音，偶尔传来分贝极高的笑声。如他一人形单影只坐着的，寥寥可数。若不是与人有约给了他这份底气，他是不会在这样一个周五的晚上，出来坐在众人喧哗的热闹里，将自己的孤独赤裸裸地公之于众。
他看到她推门进来。高高瘦瘦的女生，短头发，黑皮肤。她抱以温和而节制的微笑，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他看清她的脸，似曾相识。
记忆回到十六岁。他仿佛看到她在校园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跑步。清晨，黄昏，周末空无一人的跑道。穿白色T恤衫，蓝色短裤，扎一个短短的马尾。
十六岁的陈致善经常倚在窗口发呆。黄昏的时候，操场上稀稀落落的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在这个严谨自律的学校，运动虽然被鼓励，却很少能得到学生的响应。
他的父亲出了很多钱，把他送到这所上海最好的中学。和那些通过层层选拔高分进来的正式生在一起，他像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那些读书刻苦、成绩优异的学生，大都也是好人家的孩子，谦和有礼。双方虽然和平共处，却总像是隔着一道墙，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有的时候，他看着他们几个人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昨晚的足球比赛，拿着书包互砸对方的肩膀，或者为了一个物理题的解题方法争得面红耳赤，那些干净的男生之间的友谊，似乎从来都和他无关。
老师对于陈致善，也无所谓喜欢或厌恶。他虽然成绩不好，沉默寡言，但也不是惹是生非的那种。因为不是正式生，不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及其他各种考核指标，也就不会那么在意他的课业。这点，多少像是借宿的远房亲戚碍于情面勉强代为照看。
他留意到这个女生，也是在某一个黄昏，他穿过教学楼去图书馆。夏末初秋，阳光温润。他看到她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跑步这种单调枯燥的活动，很少有女生会喜欢，更何况还是在这个人人分秒必争埋头苦读的地方。
他上楼，进了图书馆，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朝窗外望去，她还在跑步。落日的余晖像是倒了一桶金灿灿的油漆出来，他看不清她的脸，甚至她衣服的颜色，只看到一个细细长长的黑色影子，在一片绚烂之中节奏均匀地移动。
陈致善是一个没有任何运动细胞的人，至少在他有限的生命经验里，运动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一个安静的人，甚至有点羸弱。需要运用气力、肌肉，流汗的事情，以他纤弱身形，完全无法驾驭。他不似那些精力旺盛的男孩，需要体能的宣泄，也就渐渐被排斥在外。团体运动虽然更具趣味性，但讲究与他人的沟通协作，以及小团体里心照不宣的规则，比如领导与服从，在陈致善看来，是极其复杂和微妙的妥协与制衡。他也很少看体育节目，天性里就不喜欢这种赤裸裸的竞争。
但是他却不可自拔地沉迷在她跑步的节奏里。这么寂寞而自制的运动，在夕阳里，有种哀愁的美感。他发现，她的跑步训练相当自律且严格。每一个黄昏，甚至是周末的清晨，都可以看到她一个人在跑步。他不知道她是否是学校田径队的成员，但看样子，似乎并非在接受任何专业的训练。
偶尔他也在校园里遇见她，穿着统一的校服，白色衬衫，藏青色裙子，和两三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有时是从食堂走出来，有时是在课间的过道。他想，她应该是一个受欢迎的人，除了跑步的时候，她很少一个人。只是在那些七嘴八舌的高中女生堆里，她似乎略显安静。他看到她的同伴们扭在一起，笑作一团，而她只是在一旁浅浅地笑。她似乎也很少回家。住宿的学生周末通常都会回去，他经常看到她在周末提着两个热水瓶来食堂吃饭，或是在学校旁边的小书店翻书。
致善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不由自主地默默关注起她来。他对她没有任何好奇或企图，亦无意走入她的视线和生活，只是远远观望。他的百无聊赖的人生，也竟然开始有些许色彩。
大部分上课外的时间，他会泡在图书馆。也不是真的看书，只是喜欢那一架架排开的书，散发莫测安定的气息，如同热带丛林的树木。他喜欢沿着书架慢慢走过，仔细阅读每一本书名。书脊有限的空间显示着书名、作者，还有图书馆贴上的编号。110.3.1序列，是数学习题书，110.3.2开始，是物理习题书，这些热门的书籍，是这里好学生们的最爱，翻开来看，往往已经被写上一堆的注释，以及计算的过程。再往下走，就是各类文学书籍，先是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再到外国文学，按作者姓氏排列。和每一本书的照面，如同遇见一个人，只凭着这名字相貌，决定要不要翻开看看。
他在走过数学习题书的书架的时候，惊鸿一瞥发现了这本编号400开头的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挤在各类高中数学习题精讲之间，如同不小心来到地球的外星生物。
他随手翻开一页：
“世界上所有的客体因主体的存在而客观存在，但不能作用于主体。就拿我们人来说，既可以是主体，也可以是客体。当我们去认识世界时，那么人就是主体，而世界则是客体；当我们的意识在反省和认知自己本身的时候，人的身体也就成为了客体，就和其他客体一样，在时间和空间内存在。”
不知所云的一段文字。
继续往下翻：
“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会有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恰好在此地的原因。我们已经在自然界发现了这一点，人和动物也同样如此。同理，动机并不决定人的性格，而只决定这性格的显现，也就是决定行为。性格是意志的直接表现，所以是无根由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说性格是天生的。”
十六岁的陈致善捧着这本被遗忘的哲学书，站在数学参考书的书架前，耽溺在这逻辑严密、平实的文字背后的艰深晦涩里。是《E.T.》里边少年和E.T.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好奇，善意，和准备接纳的小小期许。
有学生经过来翻查习题书，致善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放回原处。如同小男孩将E.T.悄悄收留。
第二天，他回来这个书架，看到这本书还是不合时宜地立在那里。第三天，第四天，都还在。似乎连图书管理员也懒得搭理。
他每天过来翻看几页，心照不宣的秘密约会般。黄昏，他看到她照例在跑步。他忽然想，所谓孤独，可能有各种表象，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就是和这个世界的距离感。她在众人的包围之中，他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如此疏离，仿佛可以随时抽身而退。他在努力往这个世界靠拢，而她像是刻意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他的孤独，不是因为没人陪，没人说话，而是没有被需要。没有人需要他，需要他的努力或付出。有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隐形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留意。那么她的孤独，又是因为什么呢？
“你好，我是苏锦深。”
苏锦深，陈致善努力把这个名字和十六七岁寂寞奔跑的少女的样子联系起来。她曾经每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他从未曾打听她的名字。如今她却坐在他的对面，以这样的方式。
她的笑容矜持，残留着某种职业性的笑容痕迹。陈致善熟悉这样的笑容，公司的秘书，银行理财专柜的顾问，保险销售，都带有这种笑容。
“想必她没有认出我，或者她从未曾留意到我们曾在一个校园三年。”陈致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