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天就高考了,学校开始放假。老何叮嘱我们,不要看习题了,就看教科书,一页一页地仔细看。我现在除了看新闻就是关注各大离奇事件,根本没什么兴趣去研究教科书,我根本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鲜的事会接踵而来。我看世界吉尼斯纪录,甚至看世界八大奇迹,如果时间充裕条件允许,我甚至都想去探这个小城里要犯的监,我还想跟我远房学法律的一个姐姐聊聊天。后来我爸我妈因为我的状态,把家里网给断了,我被反锁在书房里,手机也被没收,我急了,我打开窗户,然后故意把屋里弄了很大的动静,我爸我妈冲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我在爬窗户,我家在五楼,于是我得逞了。我仍然被关在书房里,门没有锁,但是我爸我妈也没有上班,我爸在书房搬出所有的小说,可劲儿地看,那么厚的书一本一本看,那是件多么恶心的事,老爷子心情看来好的不得了,我妈弄来一堆零食,在沙发上横卧坐立折折腾腾地看电视,电视台一个接一个地换,但就是不开声音,我妈真来劲!我爸受不了我妈晃来晃去,干脆贴着墙去拿大顶。
第二天的时候,我妈突然冲进书房,大叫:快快,接电话,你们物理老师有资料给你,让你去拿一下!我妈兴奋地跟拿到了高考答案一样,耳朵跟我贴一起要一块听,我接过电话就去贴着墙,我妈急地直伸着巴掌在我眼前晃。
麦落?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显然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那腔调很诡异,他的语速很慢,幽幽地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唤,我吓得一哆嗦,说,是,我是。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我静静听着,异常紧张,我现在对任何奇怪的人和事都特别地敏感,尤其这个还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我等很久,开始发自肺腑的紧张,仿佛回归了三九之季,由内到外一寒,牙齿有些打颤,手也开始有些抖,我妈在旁边看着我高度紧张,却激动地手舞足蹈,就差点尖叫了。我镇定一下,我想不管他会告诉我晓生发生了什么,我都要去面对的,历史不会因为我的主观躲避而颠覆,神力尚且不足,人力更是不能回天。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了解更多,看到真相。
你……我清一下嗓子,刚开口想问,那边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异常吓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长时间那边终于渐渐平息了咳嗽,那个声音此时似乎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非常健康非常爽朗,那声音说,你好,我叫郝春天,我是郝华的爸爸。
我们约在新湖广场见面。我一身校服,他一袭黑衣,四点钟的时候,他会拿着一份晚报在天桥南第二个石凳等着我。说真的,这跟电影似的,我真想再补充一个暗号。郝华她爸真有意思,这老头是不是做刑警太久留下了后遗症,真有情怀!
我目前觉得我跟郝华很合适,我俩很般配,我们知根知底,我们都是初恋,我们很和谐,我们大学会在一起,我的后半生很明显也会跟她纠结到底,郝华的大学之路是这个情怀老头给铺的,而我跟郝华后面的人生之路也不想铺出一块绊脚石。我给郝华妈妈的印象已经很差劲了,我可不想是因为对我品性具有统一的反面认识而让长期不和的他们重新走在一起,拧成强势阻挠我跟郝华的幸福,我觉得我得梳妆打扮,整理衣冠,提前一个小时到那里,我可不相信他会因为我等着他而不是他等着我而感到不高兴。可是如果他很计较的话……总有一些人,他们喜欢精确时间,不喜欢等也不喜欢被等,而这些人往往又自认这样有情怀……我只有认倒霉了!
小朋友,借个火。
我现在跟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兼光头坐一块,此人两手扶着一把龙头钛拐杖,气色明显配不上那把拐杖的气质,身披一件灰大衣,在箱底团足了岁月拿出来又不熨一下,略显凌乱,围着一条灰色的围脖,围脖很长,被胡乱地捆在脖子上,衣着邋遢,声色疲塌,面容颓塌,尽管戴着贝雷帽,但露出的头皮丝毫不掩饰他头发的凤毛麟角。手里抓着一本书,但是见有人坐过来后便把书垫去了屁股底下,这种感觉就像谁刚上了厕所手也不洗就抓饭吃一样。总而言之这老家伙任谁见了心情都不一定好。
没。我简短而冷淡地回应一句,我是真不想搭理他,要知道他现在占在一个很重要的位子,而那个位子上将要发生的事将会影响到我后面人生的幸福生活。
我一直略嫌厌恶地紧靠扶手坐着,我现在必须正一正身子与那人靠的近一些,我还要酝酿几句搭讪的话,我得告诉他他该走了。可是我凑得稍微近一点,就发现了他身上的那股异味,我还以为是烟草的味道,但毕竟我爸也不抽烟,我不能分辨确定,然而又觉得又像腐烂的味道。接着我看到了他不应节气的围脖之下露出的数处突起,异常吓人。我觉得我厌恶之情已然跃于脸上了,我刚要说话,那人却咧开嘴哈哈地笑。他不笑则已,一笑惊人,他已经口腔溃疡地快口癌了,溃疡面一览两览怎么览也有余,真是骇死我了!这么严重不去医院反而在这里晒晒太阳看看书,真不知道他精神有没有问题!有没有人管他?
我干脆又坐回去,贴回扶手边。我已经没有搭讪的心情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在这个位子上约了人!
哦,我影响你们年轻人约会了。
我懒的解释,我说,差不多。
我觉得有必要再补充一句,又说:我约的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能明白,我也年轻过嘛。不过年轻人你肯定没有学过《弟子规》,你应该多学一点礼貌。
我站起来,双腿并直,面露笑靥,目光平视于他,深深鞠一个躬。我真懒得搭理这个人了,我只希望他早点滚开。鞠躬完我礼貌地摆一个“一边请”的手势,希望他一边滚,但他似乎毫不会意。
嗯,这个还不错。他点点头。他居然还点评起来了!
我重又坐回我的位置,双手使劲在脸上揩两遍。我真无奈。不知最近是因为晓生的事,还是快要高考了,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体味和性格都很古怪的人,我最近烦躁地厉害,尤其这一刻。
你年纪还小,约会的事以后还有的是嘛,不要慌不要躁,你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你还要经历更多的事,还要阅历更多的女人,所以你觉得这个约会很重要,其实并不一定呀……
我偏偏不喜欢阅历那么多事,我偏偏喜欢我现在的姑娘,我就是想过平淡的生活,而且我约的这个人对我真的很重要,您如果不愿意走,那您能别说话吗?我拜托您,我现在就是很烦躁!
哦……这样,那就是了,你们约了几点?
四点钟。
那还有多半个小时呢。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有意思,看来咱们俩还能多聊两句。你不喜欢冒险吗?
鬼才喜欢冒险,为什么不是有惊无险。大叔,您看我现在的状态,有可能跟您探讨人生吗?
你没有探险精神,你会很没有斗志,你的生活也不会精彩的。
他说完看着我,我懒得回应他,把头扭向另一边,看湖边上年轻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相挽而行,而我身边却伴着一个半糟不老的怪人。我觉得他好无聊,但是不无聊的话他也不会来这里人来疯。
小伙子不要无理喔,想当年我也是混过黑社会的喔。
我苦笑一声看向他。我很无奈,这个人一脸的真诚满嘴的胡话,可能平时无聊看书太多,现在一肚子的人生观世界观可以撑破人民大会堂,爱读书的人真是惹不起。
小伙子,你有什么爱好?未来你想做什么?
我没爱好。不过似乎也不关你事。
你应当有一点爱好的。不过应当是一些健康的爱好。我年轻的时候好赌,好赌到差点没了命。不过后来我开始喜欢读一些书,我觉得读书非常好,它能改变一个人的品性,甚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们之所以会犯那么多的错误,就是因为没有去领会先人智慧的启示。人应该有追求,在你的人生观价值观基本成熟稳定成型之前,你要不遗余力地去奋斗,不断反省你所经营的人生,不可懈怠,不可无度地原谅自己,勤奋,直至成为习惯。你喜欢平淡的生活,不知道是因为懒惰,还是因为你既定的价值观取向。年轻人都喜欢生活精彩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合年纪的想法。我年轻时候的追求就是当刑警,我觉得非常刺激,我为之废寝忘食地努力,隐藏我的惰性,孤注一掷地坚持,最后我成功了,我的成绩非常优秀,我的老师我爸我妈都因为我而骄傲,那一年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在他们亲朋好友里吹嘘这份虚荣,我觉得很高兴。
我不仅当上了刑警,后来我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是当我们要结婚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任务——对于一个警察来说,没有什么任务不是突然受命的——任务很特殊,我追求刺激,我向往传奇一般的生活,可是那时我在准备结婚,两相权衡,我有点想放弃,可是上面说可以保证我的结婚,他们给我讲马斯洛需求理论,他们问我是否愿意实现自我,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上面把我的婚礼做成了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而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婚姻不只是结个婚而已,那时我满脑子都是什么天职什么英雄主义,我为我所谓的使命背弃了所有的人,所以我有些后悔了。我想尽快地完成任务,但是那根本不是朝夕可竟的事。我生活在堕落的地狱,但我自认为我跟他们不同,直到我爸去世。
我爸的去世跟我当时的境地有莫大的关系,那时我才明白什么是“他人就是地狱”。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么痛恨那帮王八蛋,于是我在不成熟的时期,忍不住做了自认成熟的决定,那一刻我才觉得我属于我自己。可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看……我落魄至此。现在我好想跟我的家人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向往正常的生活,人是多么贱的动物,一定要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才肯承认这荒谬的一生。《大学》之道,只尽“齐家”之善,不可妄自突进,踏入痴妄之土。这个世界不是因为你活得自我便精彩,而是因爱你所爱的人才传奇。我希望以我的现身说法,能让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我希望你能明白能跟你所爱的人长久、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你要珍惜他们,你要活的平凡。
没想到,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说。
我平时被各种各样的人洗脑够多了,除了长辈们的教条主义就是我妈的藤条主义,我觉得现在只有殉道者才能打动我,突然出来一个貌似神经病的人大讲他的现身说教,我觉得很意外。为教训人们老虎是吃人的,就把自己献身虎口,这样才有普世的教育意义。感谢他在我焦灼难耐的一个小时里,给我讲了一个我听不是很懂的故事给我解闷。但是听完之后我有几点想法——你看,献身虎口的意义出现了——第一,他是警察,照他讲他现在单身,难不成他是郝华他爸?这当然不可能,他跟郝华没一点长的像的,而且郝华他爸这会儿正忙着跟她妈妈离婚呢,他才不想跟她们在一起,他恨不能跟她们立刻划清界限呢。
郝华他爸要是有这么曲折的人生,郝华会一天给我讲十八遍,可是郝华自爆他爸爸谨慎迂腐,除了他另结新欢急着跟她妈妈离婚的事她对他什么都不想提。而且我跟他爸也不是这样约的呀,他没穿黑大衣,也没拿晚报。第二,如果这人不是郝爸,那党旗之下发过毒誓的人未免太多了点。怎么到处都是警察,而且都不怎么喜欢职业装,这意味着如果晓生躲不过郝华的人肉搜索,便注定要与这帮警察狭路相逢——论起人肉搜索,这帮吃皇粮的肯定比我们更专业,而且更人多势众。那样的话,他给我讲这个故事是在向我影射晓生“要还”的结局吗?还是在告诉我要珍惜家人,远离罪犯。还是我就是碰巧碰到一个神经病,见了人都会讲“要活的平凡”。
但无论如何,我想问问清楚,要知道我忽然被人乱七八糟嘚啵这么多,让敏感的我乱七八糟猜测这么多,这是件多么咯痒人的事。
小伙子你应该多读点书,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平凡不代表平庸。我走了。
说完灰衣人拎着拐杖起身便走。我连“诶”“诶”两声,他却行若失聪,自顾自地走,拐杖一甩一甩,甩地这么难看又让我恍惚觉得他肯定是个行为艺术者。这神经病,我只是想告诉他他落了书。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我看到书的名字时吓了一跳,读书害死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