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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坚持到最后的一刻

从这几首诗里,我们看到陆游的爱是如何的忠贞不渝,始终如一。对于恋人的爱如此,对于民族国家的爱也是如此。惟有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也惟有这样的爱,才能想起死去五十余年的唐琬,便看到美人的倩影;也才能对危在旦暮的国家,发生无穷的恋慕。

陆游在开禧元年(1205)十二月作《严州钓台买田记》的时候,题衔称山阴县开国子,可是开禧三年正月初二作《仁和县重修先圣庙记》,全衔为“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致仕、渭南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赐紫金鱼袋”。他的改封渭南伯,大约在开禧二年(1206)。一位主张对外作战的文人,在对外作战的当中,获得进爵的光荣,完全是意内的。

宋代的封爵,只是一条虚衔,所谓食邑若干户,甚至食实封若干户,都是虚有此称,所谓“渭南县开国伯”,不但没有这一国,甚至连伯爵的印也没有。开禧三年(1207)陆游自刻渭南伯印,有诗一首:

旋着朝衣拜九天,荣光夜半属星躔,渭南且作诗人伴,敢望移封向酒泉。(自注:唐诗人赵嘏为渭南尉,时谓之赵渭南。)

韩侂胄的死,在十一月三日,当时在陆游诗中没有反映,可能因为政治的理由,他没有作诗。十二月间有诗:

书文稿后

上蔡牵黄犬,丹徒作布衣,苦言谁解听,临祸始知非。

同卷又有一首《雀啄粟》:

坡头车败雀啄粟,桑下饷来乌攫肉,乘时投隙自谓才,苟得未必为汝福。忍饥蓬蒿固亦难,要是少远弹射辱,老农辍耒为汝悲,岂信江湖有鸿鹄。

这首诗可能指出韩侂胄当权时的新贵,现在都遭到失败了。

嘉定元年(1208)的春天,陆游有《简湖中隐者》一首:

夫子终年醉不醒,若为问我故叮咛,书因遣仆驮黄蘖,诗许登山茯芩。畴昔但知悲骥老,即今谁不羡鸿冥,清宵定许敲门否,拟问黄庭两卷经。

“湖中隐者”,当然还是陆游自己。五六两句,一边固然怅恨前年的没有参加作战,同时也不无自幸免于放逐的意义。

作这几首诗的时候,正在主战派受到严重打击以后,因此陆游只是庆幸自己的没有遇到灾祸,可是他立即表现了坚定的立场,他还是48岁南郑前线的斗士。他在《予好把酒常以小户为苦戏述》这首诗里,起初说:

我非恶旨酒,好饮而不能,方其临觞时,直欲举斗升,若有物制之,合龠已不胜,岂独观者笑,心亦甚自憎。

接下他便直转到:

正如疾逆虏,愤切常横膺,蹭蹬忽衰老,何由效先登。上天无长梯,系日无长绳,可叹固非一,壮志空飞腾。

我们只要记得在这时期,主张对外作战是一种罪恶,有人正因为主战而得到杀头或斥逐的处分,那便可以看到陆游的立场是如何的坚定了。

嘉泰四年(1204),陆游升宝谟阁待制,还山以后,可以领到半俸。嘉定元年(1208)二月,半俸被剥夺了,当时的制词还给他一顿冷嘲热讽:

……山林之兴方适,已遂挂冠,子孙之累未忘,胡为改节?虽文人不顾于细行,而贤者责备于春秋。某官早著英猷,寖跻仕,功名已老,萧然鉴曲之酒船,文采未衰,籍甚长安之纸价。岂谓宜休之晚节,蔽于不义之浮云。深刻大书,固可追于前辈,高风劲节,得无愧于古人?时以是而深讥,朕亦为之慨叹。二疏既远,汝其深知足之思,大老来归,朕岂忘善养之道。

在最后的两句,多少还带一些“招安”的意味。陆游是怎样地答复呢?有七绝两首:

力请还山又几年,何功月费水衡钱,君恩深厚犹惭惧,敢向他人更乞怜?

俸券新同废纸收,迎宾仅有一裘,日锄幽圃君无笑,犹胜墙东学侩牛!

这是一位战士的答复。第一首指明半俸出自君恩,现在用不到再向“他人”乞怜。陆游认清这一次的剥夺,不是宁宗的本意,用不到乞怜。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指出宁宗是一位不问国事的君主,在韩侂胄被杀三日以后,他还没有理会,统治者的昏聩,达到这样的程度,是现代人所无法理解的。第二首指明自己可以从农作里找到生活资料,用不到去做无耻的市侩。

春天来了,陆游在春游里重到沈园,有诗一首: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在恋人的眼光里,唐琬依然是盛装的美人。生命快要结束了,但是爱是永恒的,不会衰老的,让我们把陆游的几首诗在他的传中留下吧!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檞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思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城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从这几首诗里,我们看到陆游的爱是如何的忠贞不渝,始终如一。对于恋人的爱如此,对于民族国家的爱也是如此。惟有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也惟有这样的爱,才能想起死去五十余年的唐琬,便看到美人的倩影;也才能对危在旦暮的国家,发生无穷的恋慕。

战争是失败了,对外作战的主张,更无法贯彻,但是陆游的意气还是轩昂的。他在诗中一再地表现出来:

老去转无饱计,醉来暂豁忧端,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退士愤骄虏,闲人忧旱年,耄期身未病,贫困气犹全。

马周浪迹新丰市,阮籍兴怀广武城,用舍虽殊才气似,不妨也是一书生。

这一年秋天,陆游在农村中游行,一位老农和他谈起对于敌人的愤恨,和他自己报国的决心。人民爱国的热忱,深深地打动了这位老诗人,他写出这一首诗:

识愧自注:路逢野老共语,归舍赋此诗。

几年羸疾卧家山,牧竖樵夫日往还,至论本求简编上,忠言乃在里闾间。“私忧骄虏心常折,念报明时涕每潸”(自注:二句实书其语),寸禄不沾能及此,细听只益厚吾颜。

在作诗的方面,陆游在二月间作《曾裘父诗集序》,提出“诗以言志”的主张。秋间有《示子遹》一首,更从正面指出他的看法: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陆游诗论,一再提到“三昧”,结合到他那首有名的《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三昧”的看法,也可以看出他从到达四川以后,追求作诗“三昧”的经过。

对于时事,陆游还是一腔的不满。他在《独立》里说:

上书不上登封书,乘车但乘下泽车,夕阳独立衡门外,闲看村童学钓鱼。

另外还有两首《古意》:

千金募战士,万里筑长城,何时青冢月,却照汉家营。

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

是不是史弥远还在继续作“招安”的尝试呢?从私人关系讲,这完全是可能的。陆游受过史浩的提拔,史浩死后,他在挽诗中也深刻地叙述了私人间的情感。在社会声望上,陆游有一定的地位,他的屈服,对于当局,也必然会发生相当的影响。史弥远是史浩的儿子,可能他正在作“招安”的尝试。但是陆游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对于史弥远,确是一个决绝的答复。

嘉定二年(1209)的春天,陆游有《读史》一首:

兼相守关成汉业,穆之一死宋班师,赫连、拓跋非难取,天意从来未易知。

这里他指出击溃女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南宋的失败,正由于韩侂胄的一死。当然,他对于侂胄的估计,是有些偏高的,可是南宋时一般人都认为只要坚持下去,女真是可以击溃的。南宋末年周密的《齐东野语》指出这样的看法。

陆游晚年多病,这一年的病况更复杂,时好时坏,反复了好多次。夏天的病情好转,作《病起杂言》:

国不可以无灾眚,身不可以无疢疾,无灾之国乱或更速,无疾之身死或无日。昆夷、狁无害于周之王,辟土富国无救于隋之亡。壮夫一卧多不起,速死未必皆羸尪,古来恶疾弃空谷,往往更得度世方。我年九十理不长,况复三日病在床,天公念之亦已至,儆戒不使须臾忘。起居饮食每自省,长若严师畏友在我旁,跻民仁寿则非职,且为老惫针膏盲。

陆游侥幸度过这一次的险境,可是他毕竟是衰老了,体力不断地消耗,但是他的气概还是不可屈服的。七月间的《跋傅给事帖》,正表现出他对于投降派的痛恨。他在病榻上所怀念的只是国家:双方的作战,关中的收复,这一切都从他的梦寐中展示出来。梦中作一客若蜀士,相逢意气豪,偶谈唐夹寨,遂及楚城皋。顿洗风尘恶,都忘棰辔劳,蝉嘶笑余子,辛苦学离骚。

梦华山

路入河潼喜著鞭,华山忽到帽裙边,洗头盆上云生壁,腰带鞓前月满川。丹灶故基谁复识,白驴遗迹但相传,梦魂妄想君无笑,尚拟今生得地仙。

立秋以后,陆游得膈上病,直到寒露,才开始好转。可是不久又病倒了。九月中旬,他曾计算一下,说起“一病七十日,共疑无复生”。

病后起来,有时

还乘船出游。十月间他在黎明起来,进城纳税,在《租税》这首诗里,有一些生动的描绘:

占星起饭犊,待月出输租,遇险频呼侣,扶辕数戒奴,畏饥怀饼饵,愁雪备薪樗。意象今谁识,当年赋《两都》!

到月底,他又病倒了。

十二月初五,进行按摩浴,这一天他的左辅第二臼齿脱去了。此后他又作了6首诗,终于在一个寒冬的日子,这一位为国家奋斗了85年的战士,为人民留下了九千余首诗歌的诗人,在病榻上瞑目了。临死的时候,他写下一首诗: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传达了他的思想感情:渴望沦陷区的收复和国家的统一。这正是他留给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宝贵的遗产。

陆游死后16年,张淏续修《会稽志》,又称《宝庆续会稽志》,在第五卷记陆游“嘉定二年卒,年八十有五”,和《宋史·陆游传》的记载相合,可见他的死于嘉定二年(1209),是肯定的。这一年十二月月小,初四日是公元1210年的元旦。陆游死于十二月初五日后,所以我们可以把陆游的卒年定为公元1210年,日期在1月3日至26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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