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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成双成对

李梅和她那位开中巴车的丈夫闹离婚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哪一回也没有这一次闹得这么厉害,仅仅为一张麻将牌她就被她那个粗鲁的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的,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当晚她来到陈小琴家,声嘶力竭地臭骂她的丈夫王强,并且诅咒发誓,不跟他离婚的话她就是地上爬的,是蟑螂,是厕所里的蛆!

陈小琴和李梅从小就读一个学校,以后再一起读中学,一直是死党。她对李梅的脾气再了解不过,她说你要想清楚噢,你们离婚了,王佳洁怎么办?王佳洁是李梅的女儿,以往李梅闹离婚都是闹到王佳洁为止,李梅总说要不是看在王佳洁的分上如何如何,但这一次连王佳洁也没拦住。李梅说,管她,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要,我丢给我老妈带去!陈小琴劝了李梅两个多小时,李梅都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最后她又被陈小琴劝哭了,李梅说,你不要再劝我了,小琴,你要心痛我的话就不要再劝我了,和这个混账王八蛋在一起我真的过腻啦!到这个时候,陈小琴才多少有些相信李梅这次闹离婚应当是不可逆转的事。

那天晚上李梅就住在陈小琴家。第二天一早李梅就催陈小琴和她一起去法院,她们找到陈小琴的一个朋友咨询办理离婚的有关手续,又按照这位朋友的建议,到附近的相馆里拍了一张作为证据的头像。拍照前李梅对着相馆墙上的一面玻璃镜梳了梳头,她抚了抚眼角的淤青还忍不住哭了一回。第三天傍晚,陈小琴带着一份起诉书的范本到李梅她母亲家,她满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但她从李梅的母亲那儿得知的是——李梅已经走了,头天晚上就走了,具体是——被李梅的丈夫王强用车子接走的!

陈小琴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她问老太太,李梅不是死踹死泼地要离嘛,这么快就好了?李梅的母亲,独居多年的一个老寡妇了,这时候正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电视,一件背心差不多撩到肚皮上,阴森森地摇着蒲扇没有吭声。陈小琴又说,算了,懒得管她,随便她!她气得要命,打算把那份起诉书丢在牛奶盒里就走的。这时候李老太太却站起来,隔着防盗门让陈小琴把那玩意带走。老太太是过来人了,她用蒲扇指着陈小琴的鼻子,用过来人阴森毒辣的腔调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劝人哪有不劝人好的,老话讲,宁拆七座庙不拆一张床,你跟她都说了哪样?陈小琴被问得说不出话,想反驳都没机会,到这时候她才恍然跳到别人夫妻间是多么愚蠢,虽然从头到尾都是李梅一个人在闹,她不过跟着帮了帮忙,敲了敲边鼓,可结果呢,别人和好了,挨骂的却是她。

李梅的妈是真不客气,追着陈小琴的背影让她以后别来了,还说再看到就用口水淋她……陈小琴跌跌撞撞地朝楼下跑,还能听到李梅的母亲骂声,看你以后怎么嫁人——当时她真恨不能比声音还要跑得快。就像超音速飞机跑在那句话的前面,刚一转弯,眼泪就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又过了一天,李梅出现在陈小琴的单位,那时已经是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李梅人还在过道里,嗒嗒的皮鞋声已经像节目预告一样传了过来。李梅走路的声音和她为人一样都是大大咧咧的,极有个性,所以老远就可以听得出。陈小琴猜到李梅会来找她,故意把头埋在一堆报表里,假装没听到,也看不到。李梅走到陈小琴办公桌前,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往常她偶尔过路上来看看陈小琴,约她去买一件她才看中的衣服。她端起陈小琴面前的水杯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才说,这鬼天气太热了,真要热死人了。这句话,陈小琴自然不会去理,李梅也知道,接着说,下班没有?下班我们去吃麻辣烫,我请客。李梅这么说,陈小琴倒沉默不下去,她把手里的笔一扔,用她能做到的最冷漠的口吻说,不敢,免得我把你教坏了。她一想李梅母亲的刻薄,心里的恨意就深了一层,头干脆朝窗口别过去。李梅做出吃惊的样子,哟,还在生气啊,和他们一般见识干什么,那些人,说了就忘噢,走、走,吃饭去,这么晚了你还不下班?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下班的时间,陈小琴的同事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李梅朝每个人笑着打招呼,又朝陈小琴的头顶无奈地撇着嘴角,好像她对付的是一个正在撒娇的孩子,她毫无办法。走不走?不走我就拉你去嘞!李梅最后说,说着她真伸出手来抓陈小琴的胳膊。走吧,我找你还有事情,大小姐。陈小琴知道李梅这种人是说到做到的,说不定真的就在办公室动粗,办公室主任老王中午是从不回家的,也不急着下去吃饭,好像存心要看她们怎样拉扯。陈小琴只得站起来,从屋里朝外面走时,她心里弥漫的懊悔却越来越浓厚,她想李梅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那么她呢,她算不算?不过另一方面,她积郁了一夜的仇恨好像也在这个时候土崩瓦解了,随着她的步调叮叮当当炸得粉碎,剩下的已不能阻止她跟在李梅身后。陈小琴既沮丧又懊悔,只好承认,对李梅这种人要恨起来还真不容易。

她们俩找了一家小饭馆,一入座李梅就告诉陈小琴一个好消息——至少她是作为好消息来宣布的:王强昨天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出去散心。走,我们一起去北京玩吧?一起出去痛痛快快地玩几天,管他——你请一个星期假,你只出路费就行了,其他的我来出,好不好?李梅夹起一串木耳菜扔进汤锅里。对陈小琴这当然不算什么好消息,她无动于衷地说,我哪有你那样好的命,不上班也有人养,一个星期假我们单位怎么会准?

好命的说法李梅显然也同意,她颇有得色地笑起来,骂陈小琴取笑她。那天她脸上敷了一层粉,眼角的淤青也差不多散干净了,不认真看已找不到她被王强暴打的痕迹。陈小琴的目光从李梅身上瞥过去,再想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更觉得像是儿戏,轰轰烈烈闹了一通,又雨过天晴,而且除了她别人都似乎有了补偿,于是嘴角忍不住自嘲地撇了一下。李梅说,我算想通了,这个时候不好好玩,将来想玩可能连门都没有了。李梅说着手里拿的一支筷子也忍不住在汤锅上敲起来。陈小琴假装听不懂她的话,说我不管,反正以后你的事我再不管了。李梅听了一愣,觉得陈小琴是十足的孩子气,便大度地说,行、行,你不管就不管,不过,你的事我可要管,等我回来就给你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李梅说话算话。她在北京玩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她给陈小琴打电话约她去玩。陈小琴去李梅家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玩,玩肯定是打麻将;另一种是有事,有事就是不打麻将,大多数时间她们闲聊一阵然后去逛商场。

那天很奇怪的是李梅临挂电话前又加了一句,穿漂亮点。陈小琴当时没在意,直到她到了李梅家才明白为什么。那也是陈小琴自从李梅闹离婚后第一次上门,她运气好,最不想遇上的王强也跑车去了。她到时王佳洁在走廊上跳房子,陈小琴问你妈呢?还没等王佳洁说什么,李梅就从门口的水管旁伸出头来,她嚷道,天,叫你早点来,我菜都洗完了你才来。陈小琴只得说路上塞车。

李梅家是那种老式房子,一排红砖房,住了三四户人家,旁边顺着院墙有一溜煤棚,煤棚前各家都有自己的水管。陈小琴问李梅什么时候回来的,问的时候她已经进房间去放提包,靠窗那排沙发角坐着一个男的,陈小琴一点防备都没有,几乎吓了一跳,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包放在沙发上。那人正在翻一本杂志,陈小琴进来时他刚好抬起头,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飞快地把视线移开了。李梅这时在外面喊,嗨,你干脆帮我淘米吧。陈小琴答应了一声,从厨房找了口饭锅准备盛米。忽然陈小琴想起一件事,盛了米出来,问李梅,你今天怎么想的,要在家里吃?从前李梅吃饭差不多都是从门口的小饭馆叫来的,很少自己动手。我还不是想让你表现一下,李梅说,又压着喉咙凑到陈小琴耳朵边问,怎么样?陈小琴立即明白了,但她装糊涂,反问道,什么怎么样?李梅急得要掐她,又不好声张,只能用手朝窗口不停地指。你干什么——烦人!陈小琴说着,脸却一下子就红了,李梅说,可以吧,我说过的,一回来就找个人把你嫁出去,我哪个时候骗过你?李梅的腰上立即被打了一下。从窗口只能听到水管旁响起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那个在沙发上看杂志的年轻人叫赵醒,省二医内科的一名医生。李梅很快就进来为陈小琴和赵醒相互作介绍。赵醒家在一个小县城,他是毕业后分到二医的。陈小琴觉得他是个老实人,好像也不太会说话,而且她和李梅聊天时他一直在喝水,这也是那天赵醒留给她最主要的一个印象。那天赵醒还有个举动让陈小琴觉得奇怪,赵醒不久起来去倒水,他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留在了冰箱上。陈小琴觉得怪是因为赵醒一直坐在沙发上,沙发离冰箱中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这当然也可以解释成赵醒把杯子忘记了,忘记带回来。如果这个失误还不够显眼,那么李梅又把它强调了一下,这时候陈小琴看到李梅把那只空杯子冲上水又送了过来,重新放到赵醒面前的茶几上,李梅脸上浮着一种很诡秘的笑容,然后她好像松了口气,对赵醒说,小赵,随便点,在我们家随便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这句切口似的话也让陈小琴听着有些发懵,这类客套话多半应该进门的时候说的,但她又不能问,所以只能假装没听到,不过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火锅,按李梅的想法,那天本来是让陈小琴来做晚饭,可陈小琴说吃简单点,就做了火锅,这种天气吃火锅可能太热了,不过他们今天主要是来玩牌的,也只好将就。吃完饭,李梅就去隔壁找人,通常他们玩麻将都是这么凑人头。陈小琴在屋里摆桌子,外面叮叮咚咚地传来李梅挨家挨户的敲门声。屋里很安静,陈小琴慢慢地把麻将牌取到一张垫毯上,耳朵却在听李梅在外面叫人。这时候李梅的女儿王佳洁到沙发下捡一粒玻璃珠,陈小琴听到赵醒拉着她问,你几岁了,上幼儿园没有。问了半天王佳洁都没吭声,而且挣扎着要从赵醒的腿上蹭下来。赵醒放过她,解嘲地对陈小琴说,她好像不喜欢说话?陈小琴说,她家姑娘怪得很,不要说你这么问她了,有一次她被烫了手,手心都烫了一串泡,硬是一声不吭,过了几天手都灌脓了,她妈才看见——李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门边说,好嘛,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陈小琴没料到李梅会听到,一急连调门也抬高了,你的坏话还要我来说,事实明摆的嘛。李梅笑了笑,把话题转到麻将上,她说,完了、完了,今天看来打不成了,一家都没人,最后一家有人又不打。李梅说完可惜得直摇头,陈小琴说,没人就不打了嘛。她抓起麻将牌朝桌子中间丢,弄出稀里哗啦一连串怪声音。赵醒也说,不打算了,我平时也很少打的。结果他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赵醒就起身告辞了。

李梅把赵醒送到院门口,陈小琴为了避嫌只能在沙发上坐等,足足过了十来分钟,才听见李梅哼着歌从外面回来。李梅说,怎么样,不错吧,哥儿们的眼力。陈小琴没吭声,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赵醒是李梅从北京回来的路上认识的,就凭着这一面,李梅就把这个人介绍给她,而且事先也没说清就把她叫来了——她开始怀疑这件事的可能性。但李梅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噢,非要一生下来就认识,问题你认识的人里面有几个是合适的?关键——人家可是对你印象不错噢。陈小琴满以为是李梅出去送赵醒时问他的结论,谁知道李梅又说漏了嘴,把她和赵醒事先做的约定也暴露出来:赵醒要是觉得陈小琴不错,就把杯子搁到冰箱上;如果陈小琴也同意了,李梅就把杯子再给他送回来。难怪李梅会那么笑,陈小琴肚子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她冷冷地一笑,说,起码你要先问一下我嘛,怎么说也是我的事。陈小琴这么一说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受害者,而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越来越像李梅和赵醒编织的圈套,她们虽然做了十几年的好同学,还是被李梅骗到一个圈套里。

李梅见陈小琴发火赶紧认错,错了、错了,我错了,我悔过行不行——不过你凭良心说这个赵醒怎么样,不错吧?真的,如果不是他,我在火车上还不和那个湖南婆娘打起来,当时她家男的也在,他们两个对我一个,赵醒不站出来,我还不晓得怎么收场。

凭良心说这个赵醒还算不错的,至少他留给陈小琴的印象还不坏。那天李梅终于好说歹说地把陈小琴的怒气和委屈打消掉,又让她相信她和赵醒在一起的话其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他们俩的鼻子都长得十分像,都是直长的、带点鹰钩鼻,这可是夫妻相。磨到最后,陈小琴也终于同意和赵醒来往了,她的说法是先接触一下。陈小琴后来又和赵醒见了五次面,有两次还有李梅在场,然后他们的接触才告终结。

也许那个开头的方式使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隐藏了先天不足的成分,陈小琴说,她也觉得很怪,那段时间她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又调整不过来,赵醒这个人应当还不错,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动不动就会生起气来,那股无明的火怎么都压不住,好像她在为李梅恋爱,而她就是不想让李梅得逞。后来,陈小琴就再没见过赵醒,与李梅的来往也明显地少了。几个月后她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我,又过了半年陈小琴和我结了婚,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陈小琴也不会让我知道赵醒这个人的,她也不会把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全告诉我。那不过是一个长度为五周的花絮,比起我们的年龄,这一个多月其实就像过眼烟云一样,根本就不值一提。当然,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我也不会对李梅这个人物发生兴趣,并且想要把她写下来。

那时候我只知道李梅的一件事。是陈小琴告诉我的。陈小琴说,李梅原来在玻璃厂上过一段时间班,一个月挣六十九块九毛四,每次一发工资李梅都把钱存到银行,每次她都带上我,她总跟我要六分钱,说是要存一个整数,那六分钱李梅从来就没有还过。陈小琴说完这件事就看着我,她当时并没有急着下结论。

上面这个故事是有一天深夜陈小琴告诉我的,当时我们俩从省二医急诊室里出来,我送陈小琴回家,就在她家楼下的小花坛上陈小琴和我聊起来。我想如果那一天不是遇上她的老同学李梅自杀,大概陈小琴也不会对我提起这件事,毕竟我们俩就要结婚了,以陈小琴的性格,结婚前她不会和我谈这类让人扫兴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那天下午,陈小琴还在单位上班,忽然收到李梅的一个电话,电话里李梅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小琴,你再不过来,就见不到我了。说完李梅就把电话挂了。那时候因为介绍朋友的事,陈小琴和李梅彼此心里都有了一层隔膜,她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不过她们对对方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李梅知道陈小琴又在谈朋友了,而陈小琴也知道李梅和那个叫赵醒的内科大夫还在进一步交往,他们一起去游泳,看到的人说两个人当时有说有笑的,像一对恋人一样。这自然也成了她们拒绝恢复联系的理由,直到那天下午。

陈小琴对我说,她当时真吓坏了,有些不知所措,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赶紧找到李梅。这样她请了假,打了一辆车赶到李梅家所在的那条叫瑞花巷的小巷道。陈小琴在院门外就听到有人在敲李梅家的大门,是她们同院的一个收卫生费的老太太。老太太敲了半天也无人理睬,嘴里嘟嘟囔囔地正朝外面走,她看到陈小琴,问她是不是来找李梅的?她没在!陈小琴说,不会吧,她刚才还给我打过电话。她来到李梅家门前,边喊李梅的名字边用力敲门。同样也没有回应。陈小琴没有停下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李梅就在里面。陈小琴又敲了几下,这一次她听见门锁嗒地一响,门忽然开了,原来房门一直虚掩着。陈小琴冲进去,她径直去了卧室,还有她孩子的房间,到处都没有看到李梅,等她回过身时才在大门后发现了李梅,李梅其实一直站在大门背后。

“李梅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我说李梅你搞什么名堂?李梅说,小琴,我吃药了。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然后她顺着墙面慢慢地倒在地上……”陈小琴向我描述时,还重复了一遍李梅倒下来的动作,那一次她是情不自禁,显然陈小琴也受了刺激,以后她再学这个动作时就多了一些调侃,我们在这个动作中找到了一些喜剧因素,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喜爱演练这个动作,轮番模仿,我还加入了吐舌头的细节,我倒在沙发或床上时嘴里还不停地朝外吐刚喝的一口茶水,然后不停地翻白眼。的确这个动作让我们快乐过一阵子。

那天傍晚我收到陈小琴的呼叫后也赶到了医院,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梅,这之前我对李梅只有一个很笼统的概念,谈不上好坏,但这时候我却对她的遭遇充满了同情,怎么说她也是个自杀未遂的女人,我感到去医院的道路也被一种忧伤、凄婉的气氛围笼罩。我在电话中问陈小琴,她没事吧?没有,已经抢救过来了,陈小琴说。在医院门口我给李梅买了一堆水果和一束鲜花。等我来到抢救室时,李梅躺在病床上,正在打吊针,和我想象的一样,李梅默默地流着眼泪。我进来时,她眼睛还倔强地看着窗外,连我给她带来的水果和鲜花都没有看一眼。

那天接下来我却做了一件尴尬的事情,我跑到内科替李梅,准确地说,是按陈小琴的意思去找赵醒。我来之前,李梅和陈小琴一直都在谈这件事,她一直想让陈小琴把赵醒请来。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叫赵醒的人与李梅自杀之间的关系了。李梅说,这狗家伙,明明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来医院找他,他硬是有本事不回来,我问他,他躲我干什么?他说没有嘛,我为什么要躲你?我躲你干什么?陈小琴说,那你还见他,这种人。李梅说,我对他难道还会有什么企图,我都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女儿都这么大了——我还不是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哪一次我不在说你的好话——按李梅的说法,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陈小琴。她们说到这儿的时候便不再吭声,两个人都变得气呼呼的。陈小琴最想不通的就是李梅把自己和赵醒的交往理解成为了成全她的举动,那么李梅自杀当然也是为了陈小琴?问题是李梅就是这么看的。

我赶到内科,一名正在换衣服的护士说,赵医生已经走了。都这个时候了,他当然已经走了。不过赵醒在医院背后一幢单独的院子里有一间宿舍,我去了那儿。那幢楼是医院的设备仓库,院门紧锁,我敲了一会儿门也没人应,便点了一支烟在门口一个花坛边坐了下来。按李梅的说法她应该每天晚上都是坐在这个地方等赵醒的,从这里到医院的主楼有一段距离,晚上应该非常黑,李梅说有一天晚上下起了雨,四周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但她又不敢走开,她怕她一离开赵醒就回来了。我朝四周看了看,李梅没有说谎,如果下雨的话,这附近的确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一连抽了五六支烟,这时候我猜想李梅等候赵醒的心情应该和我此刻的心情是非常接近的。赵醒是个什么人呢,我想着心里隐藏的这个疑问,随着时间推移,它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重要了,赵醒和李梅的关系,赵醒与陈小琴的关系?以及李梅为自己还是为陈小琴的自杀,还有她们匪夷所思的争吵,这些念头纠缠在一起,就像五六个人的群架在我的脑子里翻腾开了。那天晚上我在赵醒的门前坐了整整两个小时,我一直没能见到赵醒,这个神秘人物并没有因为夜幕降临或李梅的自杀而出现,相反他就像一起谋杀案的元凶吊足了我的胃口。

后来我还真有点坐怕了,医院在我印象中一直就是死亡和不洁的,天黑后这种感觉更加的突出。院子前那条漆黑的道路上忽然刮过来一阵旋风,挟着灰土扑了我一脸,就在这时候远处的一盏路灯又突然间亮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再坐五分钟就回去,我差不多在数时间,不停地看表,好容易熬到我对自己的约定,但事实上我肯定没坐够就站了起来。我在赵醒的房门上留了一张条子,我摸黑写道,李梅自杀了,在抢救室!条子被我塞进大门的锁眼里,这样我想赵醒没有理由看不到。

我回抢救室不久,李梅的丈夫也赶来了,外表上看,他应当是一个十分粗糙的男人,由于长期在外面跑车对这件事情还一无所知,也可能这个原因,我一见到他就非常地同情,这时候我的心理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至少我已经不认为李梅是唯一的受害者。而对那位可怜的丈夫,李梅和陈小琴的解释却惊人的一致,大概她们已经商量好了,都说李梅是食物中毒,我看到李梅的丈夫这时候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喊你不要去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又不是没时间,自家做一点嘛,你不听——他说话的同时不停地摇着头,也许真相就在他摇头的时候悄悄地溜过去了。还有半瓶盐水时我和陈小琴离开了医院,我还有些担心,我怕赵醒会到抢救室来找李梅,结果却与李梅的丈夫撞上了。陈小琴说,管他的,来了也活该!陈小琴终于发起火来,从医院一出来,离开那个濒死的殉情者,她的脾气也冒了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故意发给我看,但我能理解,任谁都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论,陈小琴与赵醒的分手导致了李梅的自杀,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之后的两个月我和陈小琴的婚事也提到议事日程。我们不停地聊李梅,聊李梅自杀的含义,我们就像在剥一支竹笋,你撕一层我撕一层,真相渐渐毕露。当然它也有另外一个效果,就是我和陈小琴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融洽了,我们开始谈到婚事,记得我第一次求婚前,有一段很漫长的沉默,我们俩心里都一惊,是不是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结婚却是件很繁琐的事,一旦目标确定,我们俩不是一同去检查身体,就是到各自单位去打证明,各式各样花样繁多的证明和收费,还有装修房间,买家具,做衣服这样的杂事,让我们忙得头昏眼花,毫无幸福感可言。布置新房那几天李梅出现了,算起来,李梅离婚应该就是那几天,这一次她谁也没告诉,悄悄地就和她的司机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这些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那几天李梅成了我们新房不请自来的高参,任家具怎么摆放都入不了她的眼,这可能和她当时的心情有关系。李梅显得兴高采烈的,我应当为她高兴,这么快就恢复了,但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疑问——一个刚自杀不久的人能这么兴高采烈吗?我和我的几个同事根据李梅的意见,把家具横摆竖摆来来回回搬了好几次,后来我怀疑入不了她眼的正是那些家具——看上去就像纸糊的一样,好好挑嘛,家具又不是明年又要换新的。还有窗帘,那颜色不正,卧室里面还是用浅色的好!一开始我还把李梅当成一个大难不死的殉情者,一个苦尽甘来的过来人,可我发觉,我那点可怜的敬意也正在慢慢地被她自己一点点抹掉,我还闻到一股理直气壮的东西,我不清楚李梅是从什么地方又是从什么时候获得的,它的锋芒正把我的生活分割成几个断面。我终于生了气,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只要我高兴就行了!但李梅天生就不是容易挫败的,她说,摆不好是会影响风水的。我说倒霉也是我的事,那时候再去找你吧。结果,我让我的同事把摆乱的家具又归到了原位。李梅最后气汹汹地走了,我和她的冤仇就这么结下了,那以后每次见面互相抬杠便成为惯例,我们俩就像一对你死我活的天敌,打嘴仗,因为一点小事——比如一件衣服适不适合,王靖雯的颧骨是不是克夫,我们俩都可以闹得不亦乐乎,反正她左我右,她右我左,我受不了李梅的自以为是,咄咄逼人,而她看不惯我的自命清高的穷酸气,互相挖苦一度成了我们见面时的开场白。有段时间李梅叫我酋长(因为我的脸黑),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当面叫她半仙(李梅自称会看手相),背后我叫她李二。刚开始我还担心陈小琴会生气,毕竟她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但很快,我发现陈小琴并没有在意,她甚至没怎么劝过我,只是脸上隐忍地笑着,听着,就像重看一部早知结局的戏剧。我当然把这当成对我的一种鼓励,李梅是离不开陈小琴的,她们是朋友,李梅自己有这么多的倒霉事需要找陈小琴来诉说。

有一次我忍不住和陈小琴谈起李梅,其实我是想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这么受不了李梅,当然是想说明一下本人的性情和品质都没有问题,问题全在李梅身上。我说李梅这个人也太嚣张了,你记得那次,我们在病房里,要走了,你去厕所,就这么两分钟,她对我说什么——你对我们小琴好一点噢,不好——我可饶不了你噢!头一回见面,她就跟我说这个。关键——没完,在我和陈小琴的婚礼上,李梅又拿出来说一遍。别人说的都是白头偕老,恭喜祝贺,只有李梅说的是这个。我把李梅的话又学了一遍,李梅说话的腔调,手势,我学得真像,陈小琴一看就认出来,她开始呵呵地笑,然后抱着肚子,倒在床上差点笑昏过去。我于是怀疑,陈小琴嫁给我就是因为她喜欢我对李梅的那种态度,她拿李梅没办法,却嫁给了一个唇剑舌枪的丈夫,而且她谈了那么些男朋友只有我从不讨好李梅。

当然我和陈小琴也并不是老这么一帆风顺的,我和她结婚差不多快一年的时候终于出了一件大事。有一次我和小琴坐单位上的一辆顺路车去一个小县城看我的外婆。那是辆桑塔纳轿车,中途超车时为了躲开对面突然冒出来的一辆东风车,司机师傅的手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一带,桑塔纳轿车就载着我们从旁边的山坡飞了出去,车上除了我和陈小琴,还有我们单位的两个同事。桑塔纳依着山坡一路颠簸翻滚而下,在路旁的深沟里再依次把我们蹦了出来,两个同事都受了重伤,小琴最惨,断了一根锁骨四根肋骨。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等着我,到医院时我们才知道陈小琴已经怀孕了,但车祸却让我们永远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陈小琴第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喊了一夜,因为要观察还不能打麻药,痛得她整整一夜都在说胡话,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小琴的危险期,几乎每天我都能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真不敢想象那几天都是怎么过来的。

那次车祸中我是唯一没有受到大伤害的,除了一点皮外伤我差不多可以说完好无损,这简直是个奇迹。但那段时间我却一直都沮丧得要命,因为在我意识到老天爷让我完好无损是要我承受更大的磨难的。死亡的阴影一直在我前面盘旋着,我动不动就想起那段动荡的摇晃,天地倒悬,白天还好,我必须为单位上不负担的那部分医药费四处筹款,但到了晚上,我却时不时惊厥地坐起,我走到小琴的床边,一直要确定她还在呼吸,我才能放下心来。当然这些也很快就过去了,小琴毕竟年轻,恢复得很快,只是她的右手医生说即便好了也很难再提什么重物了。

一个星期后,李梅来看我们,她给小琴带来花篮和水果,当然还有她的最新动态。我承认李梅来了之后,小琴高兴了些,这对她恢复,从丧子之痛中挣脱出来非常有好处,毕竟她们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有时候李梅每天来一次,有时候则一天来好几次,她给我们带来的消息是现在有几个优秀的男士正在同时追求她,两个公司经理,一个派出所所长,她正在考虑取舍。又过了两天,她又告诉小琴她发现有两个人其实都有老婆的,和她好的话还必须先离婚,这个问题同样也让她苦恼。李梅对我还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也只有她把出车祸当成我对陈小琴不够照顾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受伤?有了娃娃,你还带她去看你的外婆?)一想到还要和这个浑人解释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我的头就大了,我忙不迭地说是、是,我赶紧认错,诅咒发誓,我说我要是知道她怀孕了,连班都不让她上了。李梅很满意,她说也是,谁能算到呢,想开点吧,是福求不来,是祸躲不过。这个说法我同意的。我把李梅送出住院部,道别的一瞬,我不知是不是眼花,一下子看到她那缕黄头发下不及掩饰的白色的发根,于是我呆呆地看着她消失在前面那排浓密的树荫里。回来后我把这些告诉小琴,小琴说,李梅也不容易啊,你知道吧,她刚和那个派出所长吵翻了,可气的是李梅给他打电话,他还把他老婆喊来和李梅对吵——她又没工作,还要替人家去跑推销——我想起李梅消失在暮色中那个孤单的背景,也不由在感叹,是啊,在这个世上,谁是容易的?都他妈不容易。

玉米粒的下午玉米粒的下午

许志鹏进开关厂,是八年前的一起车祸造成的。

五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正走在回家路上的许志鹏不知不觉中被一辆飞驰中的上海小轿车撞到路边一座石墩上——这起后来轰动王武县的车祸不仅毁掉了他的大学梦,还让他丢掉一条右腿。

当然,车祸本身并不足以轰动,毕竟那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即使再重大的事故,不死上二三十人,也很难让别人记住点什么。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上海小轿的车主,也就是振华开关厂在善后处理中决定把伤者接收为该厂的一名正式工人,这才是大家议论的中心和兴奋的焦点。

那时候正是开关厂有史以来最为红火的一段时期,产品远销欧美,誉满全国,整个王武县都在以振华开关厂为荣,连县城的出入口都有一个巨型的振华开关模型作为标志。因此,人们在看待许志鹏进开关厂这件事情上(其实是两件事)也表现出极其复杂的态度。那天,当开关厂的小车把许志鹏从云梦村接走时,云梦村首先轰动了,可能这之前村民们都还在同情许志鹏,村委会还在头痛如何安排他的生计——这个只有一条腿的孩子,就到后山去放羊吧,和许国柱一起。但是同样的车祸,同样的断腿,人们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许国柱在后山放了十年羊,许志鹏却一天没上山,就被城里来的小车接走了。村民们先是惊讶,而后又忍不住嫉妒……也许,损失最大的还是许国柱,他不仅瘸得比从前厉害了,而且每次从许志鹏家经过,都忍不住要往地上吐一泡仇恨的口水。

接着这件事也在王武县成为盛谈,城里人当然不会像云梦村民们那么小见,但茶余饭后他们还是坚持认为许志鹏进开关厂是因祸得福,虽然许志鹏断了一条腿,但以后他至少不用再务农,至少不用再忍受风吹日晒雨淋,起早贪黑,一句话,许志鹏已经成为一个有铁饭碗,靠拿工资养活自己的城里人。许志鹏记得当时很多人一聊起这件事,更多的是在强调这一点,即使谈到他那条消失的右腿,用的也是那种划算的口气,好像为了当这个工人他们也情愿断条腿,一条右腿换一份开关厂的工作已经是大大的便宜。

这些看法自然让许志鹏有些气闷,断腿的人毕竟是他,用一条腿走路的也是他,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和他那条消失的右腿相提并论的,因此,他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得点好处就把断腿当成便宜事,这么说,就好比说开关厂的汽车不是撞了他,而是给他送便宜来了。况且那一年他就要参加高考——现在,不光大学泡了汤,还让他变成独腿人。

他刚来的几个月,几个车间主任都在拚命推辞为他安排工作,有的甚至说他能干什么,这一箱箱的铜帽锣丝,我们都扛不动,他一个——怎么搬?或者,他要再断只手,少条腿,我们又往哪儿安排?这些话最后自然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于是许志鹏非常委屈,一方面这是实情,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开关厂并没有在他断腿的问题上负责到底。

有一天下班,许志鹏和同屋的刘国栋进行了一次谈话,正是这次谈话让他一下子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头一次这么想,也许从前的想法都是错误的。

刘国栋是许志鹏第一个同屋,八年里许志鹏有过无数个同屋,刘国栋是第一个。他是三车间的一名车工,一个老肝炎,好酒贪杯,医生曾威胁他再不戒酒的话就等着爬烟囱,结果刘国栋弄来一些草药泡在酒里,重新名正言顺地喝起来。

那天刘国栋显然喝多了药酒,就对落落寡欢,总喜欢在他眼皮下摇来晃去的许志鹏很不顺眼,尤其那只单拐也吵得他的两个太阳穴直跳,于是刘国栋就让许志鹏坐下,“你能不能坐下来嘛,晃来晃去的”,许志鹏还在摇,刘国栋扭过头,“咦,你还没去找郝书记啊?”

许志鹏果然一愣,停住了,不知道找郝书记干什么,于是他冲着刘国栋老实地摇头。

“你还是要去谢谢人家郝书记才对呢,人家郝书记对你这么好——人嘛,总是要讲点良心嘛,对不对?要饮水思源,对不对?”

许志鹏被弄得一头雾水,本能地反问谢什么?他脸上的不高兴一闪而过,但刘国栋还是捕捉到了。他很高兴,虽然前面只是一通胡说,但这时候刘国栋却发觉自己很有道理,“谢什么啊——人啦,总要有点良心的,要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是没有郝书记,你能进厂啊?你肯定以为——你们把我撞了,腿也断了,所以你们就应当管我——这世上哪来这种好事情噢,你想过没有——你坐下来,坐下来嘛!”

许志鹏被他拽住袖子,只得在床沿上坐下来。刘国栋看上去很满意,“如果厂里不让你进厂呢,赔你点钱,可不可以,赔你一万、二万,就算赔个五万吧,可不可以——花完了你怎么办,你还不是要回去种田?这种事外头不是多得是,你肯定知道的……”

许志鹏一下子想起许国柱,他怀疑刘国栋认识许国柱,而且很可能是许国柱让他这么说的。许国柱已经在后山上放了十年羊,三十多岁都讨不到老婆,曾经一度,许志鹏也认为那是他的将来。

“你可能觉得,我会读大学的——还不说你考得上考不上,现在一个大学生怎么样,大学生还不是要分配,大学生也不一定进得了开关厂吧?郝书记可是个好人啦,他是最不愿意见到别人受苦的,他是在可惜你啊,知道吧,如果换个人,他完全可以不管的,给你医好腿,最多再给你丢点钱……”

许志鹏低头咬起指甲,撞车的场面又一次恍惚而来,的确,在他昏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郝书记那张宽阔、慈祥的胖脸——如果不郝书记,他的小命大概也早已丢在路上了。许志鹏有些后怕,想想这段经历,真有些惊心动魄,他就像飘浮在激流中的小树叶,差一点就落到最糟糕的境地……

一瞬间,许志鹏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对郝书记的感激,继而是对老肝炎刘国栋的感激,如果不是他提醒的话,他很可能还会在自己断腿的问题上永远地纠缠下去,自怨自艾,黯然神伤,他很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郝书记的苦心。

刘国栋看着许志鹏,见他不说话,知道被自己说中了心思,颇有些得意,接着说,你应当去谢谢人家郝书记,随便买点什么,人家郝书记也不会图你什么的,是不是?但礼轻仁义重嘛……许志鹏还是不吭声,平时他一个人想心事想惯了,对别人的话,无论对错都不会有意见,他听了刘国栋这么多酒话,也是第一次对深以为然,那可是像他的肝炎病一样值得别人尊重的。

好容易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一下班许志鹏早早地吃了晚饭,就拄着拐杖上街了,能进的商场超市他都去转上一遍,买了一瓶果珍,两包瓶干和两把干面。这些东西换在他们村里已经算得上极重、极有诚意的礼物,但在县城许志鹏就没有把握,他既没送过礼,也弄不清城里人的礼数,因此走着走着不得不又买了两瓶本县出产的白酒加进去,这样沉甸甸地提在手上,终于觉出些分量,这样许志鹏才吁了口气,终于踏实下来。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许志鹏虽然没送过礼,但凭本能也知道这种事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当然不知道郝书记家的住处,只是恍惚听谁说起过他家住在三楼,便懵懵懂懂地钻进厂干部们住的那幢楼里,敲错一家人后他找到了郝书记家。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隔着防盗门很诧异地看着他:

“你找谁?”

“郝书记在家吧?——我是开关厂的,五车间的。”许志鹏这么说额头上立即渗了一层细汗,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间担心女孩会在他说完话前就把门关上。

女孩却很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所及包括他手里的提包,腋下的拐杖和裤腿。那时候他的空裤腿是挽起来的,因为许国柱总是把裤管扎起来,所以他就喜欢把裤腿挽起来,位置刚好到从前的膝盖上。

女孩打开门,在他进门的同时喊道:“爸,有人找!”

“谁啊?”,郝书记的声音模糊地混在一条广告里。

“不知道,他说是你们厂的……”

郝书记家别有洞天,客厅就有几个单身宿舍大。许志鹏进去时要过一个放有古董磁器的玄关,郝书记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显然很意外,当然比意外还要醒目的是他脸上的紧张,但郝书记毕竟见过大场面,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了。

“小许啊,来坐坐——吃饭没有?”他重新坐下来,用牙签剔着牙,没拿牙签的那只手示意许志鹏进来坐。

“吃了吃了,郝书记我在食堂吃了。”

许志鹏进门的过程无疑有些漫长,他的步点甚至连焦点访谈的片头曲都无法盖住。等他成功地抵达沙发边,先把手里那几个提包先放在茶几上。

郝书记不看,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坐吧,坐!”

“我今天来是来谢谢郝书记——郝书记对我这么好……”

许志鹏慌乱是突然的,他只顾想礼物的事了,完全忽略了郝书记的态度,郝书记会用什么态度来接待他……许志鹏的声音有些发虚,这当然因为他年轻,另一个原因则是郝书记看上去并不像平时那么和蔼。

郝书记在这慌乱的感激声中吱唔了两段模糊的喉音,眼睛仍然从那几只塑料袋上越过去,至少这时候他还没确定许志鹏的目的,谢谢在他听起来就像讥讽。他脑子里又一次闪过那个画面,那个让他连发恶梦的画面:一个瘦弱的穿蓝衫的背影正斜斜地从马路上穿过,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无法避免……

尴尬是由郝书记的爱人打破的。她从厨房出来后,就捏着两只毛线针坐在他们旁边,像往常一样听郝书记同来客闲聊。这一次稍稍不同的是,她显得格外有兴趣,替许志鹏倒来杯白水后她说,他就是那个娃娃吧?显然知道他的事,从他进门后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腿。她无疑也是个好人,至少车祸过去这么长时间,仍然不忘记问他的伤口,还痛不痛?没等许志鹏摇头,郝书记就皱着眉头制止她,“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会痛,只可能不方便啦——”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是不是小——小许是吧,小许,你看我这个肘子也摔过一次,每次下雨都会痛的……”

“你那是风湿,和小许这个怎么比?”

许志鹏只能笑笑,轮到他说话还是那句:“我今天来就是来感谢郝书记的,如果不是郝书记关心,我还不知道怎么办——真的,我们村里的人都说我运气好……”

郝书记终于感受到许志鹏的真诚,他的“感激”是真感激,是有诚意的,绝对没有嘲讽的意思,在许志鹏这段近乎语无伦次的表白过后,他叹了口气,终于说小许是个好人啊……后面的话他没说,应该是好人倒霉吧。显然郝书记的爱人也同意,不住地点头。以后小许啊,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有事就来……多读点书,就算上不了大学,也可以读个电大,成人高考,对不对……

许志鹏跟着他们频频点头,当然最后郝书记都还说了什么,许志鹏也记不起来,因为接下来,那个女孩,郝书记的女儿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刚洗完个澡,出来时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她于是用一块雪白的毛巾在头发上来回地擦拭。许志鹏眼角全是这个动作,后来脑子里也全是这个动作……

临走时为了那些礼品,他们开始全力地推搡,一方要坚决地送,一方又坚决地拒绝,最后许志鹏的眼泪都几乎掉下来。还是郝书记的主意,让女儿从里屋提出两盒蜂王浆塞到许志鹏手里。许志鹏心里虽然遗憾,却不得不遵照这个意思,当然礼物总算送出去了,也让他释然。

不知和这次经历有没有关系——几天后厂办忽然通知许志鹏去车队,他懵懂地上了一辆小面包,然后稀哩糊涂地出了厂,最后他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省医。厂里已经决定替他订制一副假肢。这也是许志鹏平生第一次去省城。

年底假肢从上海寄来了,那同样是个让人记忆犹新的好日子,对许志鹏来说,那一刻就像作梦:假肢装在一只严丝合缝的木箱里,像一只小型的棺材。别人替他挠开外面木板,再揭开一层泡沫,露出一节肉色的腿:它静静地躺在一层海绵上——真像他的腿,他失去的那部分。初次尝试时效果并不好,那种感觉就像踩在棉花上,他的“腿”还不听使唤,仍然走得一瘸一拐,但只是一会儿人们就开始夸他了,看不出来,就像真的一样,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

许志鹏在开关厂这八年也是厂里由盛而衰的八年。说起来真是一瞬间儿的事,他一晃眼也由一名高中生,变成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龄青年。

对家里来说,许志鹏无疑是尽心尽责——四个弟妹都被他先后带出了云梦村,这也是他到开关厂后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照他的原意,他曾经暗暗地希望他们中间的某一个能读完高中,最好是考上大学,这样,不仅自己出息了,也可以了却他没实现的心愿,但很显然,他们都辜负了他,小的两个弟弟去了广东,两个妹妹在县城成了家,他的大外甥,已经知道根据钱的多少,来决定对他的态度了。好像也只有他,没什么大变化。

还是他进厂的头两年,家里就开始筹措他的婚事。这也很自然,在农村婚姻一向是头等大事,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下女方,那也意味着选择的余地将越来越小,当光棍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更何况许志鹏这种情况,前面已经有个许国柱作例子了。所以,等许志鹏一转正,家里就开始为他筹措婚事。当然,以他们的能力,能给他带来的不是某个村就是某个乡里的姑娘,后来,里面又有了寡妇,没孩子的,到三个孩子的寡妇。

也许介绍对象才是评估一个人方方面面的最佳时机,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一个人在别人心里几斤几两,即使平时夸得天花乱坠,这时候也不言而喻,和盘托出,这些主要从老家汇集而来的女人队伍则是这些看法的具体反应,说白了,它就像镜子一样不容分说,因此残酷。

头一次家里要给他介绍对象时,许志鹏还是有些期待的,虽然他嘴里说不用、不用,但究竟还是想看看女孩的模样,对婚姻许志鹏还是有些向往的。但等到见面,许志鹏的心也立即凉了半截,虽然他也想不清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愤怒,但还是觉得受到了羞辱。

女孩是他婶子那边的一个远亲,由他父亲领着送到厂里。那是下班的时候,许志鹏回到宿舍就看到小板凳上缩手缩脚坐着一个又丑又黑的女孩,头发扎得像两把扫帚一样粗糙。他刚出现时,女孩就像受惊扰的动物一样拘束不安,捏手捏脚地忍受他的检阅,但后来,她再看他的时候就像盯着某种食物,嘴巴张着,那些愚蠢的口水转眼都要掉出来。

这个姑娘,许志鹏的父亲其实也不满意,只是碍着弟妹的情面才违心地带进城的,让她在儿子面前走走过场,但第二个星期,他带来的却是自己看好的,以为上佳的儿媳人选。在许志鹏看来其实是一回事儿,他仍然义愤填膺,甚至,比起第一个合不拢的嘴唇,这个长着包谷嘴的姑娘尤其让他觉得不可原谅,何况,合拢嘴巴要比改正包谷嘴来得容易。“你倒底要找什么的吗?”父亲临走时问,儿子的委屈在他看来是不值的。找个什么样的?许志鹏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他心里忽然间就冒出个姑娘的影子,那是郝书记的女儿郝佳的影子,郝佳长长的头发在眼前飘过去,但郝佳应该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无法解释,只得说,起码不要包谷嘴嘛。

可能这么过去一年,家里送来的女人中就有了已婚者,拖油瓶。这当然也意味着,许志鹏的身价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下降了。

那个三十岁的寡妇应当是最后一个由家里送来的。他父亲已经灰心,他说许志鹏再不愿意的话,干脆家里也不管了,以后随你自己找!

寡妇倒没给许志鹏什么特别的恶感,也是勤快的样子,头一次去,就把许志鹏的几件脏衣服给洗了,她也不是很关心他的腿,问的最多的还是他的收入。从表情上看,她对许志鹏倒是很满意,目光热情泼辣,如果许志鹏对自己找个寡妇还有些心存不甘,他很可能当时就会去亲近这个现实。

这八年中,许志鹏就是在这种挑挑拣拣的选择中过来的,得失之中他也渐渐变得有些枯干,从前年轻润泽的脸上开始显出苍桑,和他一起败落下去的当然还有他的假腿和他赖以生存的开关厂。

许志鹏的假肢用到了第二个。假肢是消耗品,毕竟不是肉长的,会有跌打损伤,会有寿终正寝。除了睡觉,第二个需要长时间离开它的时段是洗澡,他去厂家属区公共澡堂洗澡的经历也是让他颇觉为难的,除了摆放假肢的难题,他还得面对各种或赤裸或遮掩的关心。开关厂好像也没有第二个截肢者来满足这份好奇,因此所有的热情都送到他一个人身上。

第一次上着假肢去洗澡,许志鹏是和同室的那位老肝炎一同去的。等许志鹏脱完衣服,才知道那个放衣服的衣柜里根本放不下他的腿——他真是糊涂了,而且还忘记带他的拐来,他几乎忘干净他还有需要拄拐的时候,许志鹏想,要出丑了。他把假腿搁在柜顶,狠了狠心,然后一路蹦跳着,朝蒸汽最浓的地方“走”去。

那天是厂星期五,周末,开关厂只有二五两天开洗澡堂。周末要过生活的人多,所以洗澡的人也多,这一路上,几乎所有碰到的人都在为他让路,但他们的目光也同时被那只蹦跳的独腿所吸引。许志鹏跳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烦,但去大池的路竟也变长了,好几次如果不是刘国栋扶着他,许志鹏都险些滑倒。刘国栋倒不厌烦,好像很乐意干这种活,他喜滋滋地看那些关注的人,一边大声地嚷嚷,让让——一边又对许志鹏说,慢点慢点……

终于到了大池。许志鹏松了口气,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池,接着再溜进那个水温更高,但人很少的小池里。到这时候他确信已经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了,许志鹏才慢慢地把头抬起来——但仍然有人在看他,表情异样地留在他那具刚被水淹没,与众不同的躯体上。许志鹏捕捉到那种眼光,他憎恨这种探究,甚至他怀疑,如果他不表露一点厌恶的话,那些人就会直截了当地询问,甚至来触摸他的疤痕,触摸他早已消失的部分。

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冲淋浴时,换衣间里传来一声咚地巨响,说是巨响其实也只有许志鹏注意到,也只有他才明白那是他的假肢落地的声音,他飞快地“跑”出去,几个孩子早已嘻笑着出了门,他的“腿”横在一片肮脏的水渍中,就像一截快要腐烂的尸首。这次事故在他的“腿”上留下一块小小的摔痕,露出里面指甲盖那么大灰色的材质,许志鹏心里立即像被刀剐了一下,因为他明白,这样一来这条“腿”至少在他的心目中不再是真的了。

当然这以后他的“腿”还摔过很过次,有一次还是在街上被一辆突然出现的三轮车狠狠撞了一下,裤角也被挂烂。三轮车师傅不叠地道歉,他也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因为他发现三轮车师傅想看他的腿。事后许志鹏才发现,他的那条“腿”上留上一道很深的划痕,他第一次心痛裤子超过了“腿”……

第六年由厂里出面替他重新换了副假肢,这一次新腿上身没有什么不合适,他行走如常……

开关厂从金融风暴那一年走起了下坡路,先是接不到订单,接着发出的货也开始源源源不断地退回来。最初这只是领导层操心的事,等消息尽人皆知,开关厂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奖金没有了,工资快发不起了。郝书记等几个厂领导每天穿棱于各级银行,企盼贷款能使工厂重新走上良性循环。那段时间也像阴雨天气,要命不是淅沥的雨水,而是那种阴霾给人们心头带来的永无出止境的绝望,从前多少有些趾高气扬的开关厂工人也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他们以为这种屏息静气能够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但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市场仍然没有看到复苏的迹象。

随之而来便是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工厂要被沿海地区某家更有实力的工厂兼并,有的说振华很快就要破产,每个人至多能拿到两个月的生活费,更离奇的说法是有个日本公司看中了振华厂,准备合资,但这样一来,肯定有不少人要下岗……谣言让人们惶惑不安,相反,这种不安又成为滋生新谣言的温床。厂里为了稳定军心专门开了动员大会,结果证明于事无补,因为就在大会的第二天,有人就看见了一拨奇怪的外地人在车间里转悠……

“这些情况都可能存在的”,李明亮说,他是许志鹏的新同屋,刚分来两年的大学生。“不过还是倒闭的可能性大,振华的产品早就不吃香了,就是没有金融危机,也没什么什么市场,迟早都得倒——”

“真的会倒?”

许志鹏期待地看着他,其实这几天他都是这副惊悚的表情,他希望大学生能给他带来点有用的消息,比如告诉他,厂里的情况开始好转了,甚至金融风暴也过去了,但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

“妈的,这鬼地方也没什么混的了,还是早点走好,你看三车间那几个老不上班的都回来办病退了,病退起码还能得点钱……”,李明亮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把一本考托福的书狠狠地丢到床头。

“我听说下岗名单已经出来了……”

下岗,病退,买断……这些词他们也是最近才开始熟悉起来,每个词听上去都像一口横在路中又丢失盖子的窨井。

应当说,李明亮并不是许志鹏想像中的大学生,他显得过于单薄,而且很少会领别人的情。当初,许志鹏如果不点头,李明亮肯定挤不进这间宿舍,但事后李明亮并不感激他。只是时间相处久了,许志鹏对李明亮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感,相反,他以为大学生多半就是李明亮的样子,如果当年他考上大学,也应当是这个样子。

“唉,当时我不听家里人的,非要分什么国营单位就好了,如果去了广东,肯定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同学今天还在喊我呢!”李明亮仰头躺在床上,有些像自责,又有些像炫耀。

考研,考托福,曾经是他们这两天的话题,当然主要是李明亮在说自己的想法,他正在想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而且走得体面,“我想算了,学这么多,最后还不是要工作?”

是啊,他可以考研,考托福,可以去广东,读书多好啊,可惜啊,他的机会八年前就被人给毁了,“那你说——我会不会下岗呢?”许志鹏小声地问,他终于忍不住要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李明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而不是不会下岗。李明亮明白这个可怜人的意思,他有条断腿,他的断腿和这家工厂有关——李明亮的视线照顾了一下那个部位,可惜的是他无法给出任何保证。

随着李明亮摇头,许志鹏眼睛里的光也像盏灯那样熄灭了。他当然知道,李明亮的保证其实并没多少实质意义,但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子,频繁地问别人,任何人,他需要一个保证,任何人的保证都可以,哪怕骗骗他。李明亮显然不屑于骗他。

“你可以去找个人问问嘛,你这种情况怎么处理的——他们总得给你个意见的!”

李明亮终于有些不忍,如果这就是安慰,他当然是愿意付出的,好在,许志鹏只过了会儿就缓过来了,接着自嘲地说:“我啊,倒想去街上开摩的,就是不知道让不让?”

“你也别想这么多,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许志鹏摇摇头,心想那是不一样的,没哪个人会像他这样和开关厂拴得这么坚牢,但他只是这么想,没说出来。

“别想了,别想了,今天——要不晚上你和我去玩吧,散散心!”

“上哪儿?”许志鹏来了些兴趣。

“我们一个同学家里新开了一家娱乐城,已经开张几天了,让我过去玩,你和我一起去吧……去吧,别想这么多了,大不了就不干了嘛。”

李明亮虽然只是个才毕业两年的大学生,但许志鹏知道他的同学从中学到大学就像一张地图册里的地标建筑,铺满了县里、州里、省城,甚至全国,同学这个词从李明亮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也是引以为豪的,这当然也是许志鹏羡慕的地方,他的同学多数都在农村,能拿得出手的没几个。当然他同意和李明亮出去还有个原因,那就是他长这么大,还没进过什么娱乐城,他也愿意去见识一下。

娱乐城在州里,吃完晚饭,两个人就找了辆中巴车,直奔州府,一个小时,也就天黑不久,他们就出现在州府的迎宾大道上。与王武县城相比,这里当然大得多,自然也气派许多。

听李明亮说,其实现在经济到处都不景气,唯独这个吃喝玩乐上的东西,却异常火爆,夜总会、茶楼、酒楼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也难怪李明亮同学的这个娱乐城要修在离州政府不远的地段上。

等他们赶到时,“地中海洗浴中心”那几个霓虹大字远远地就刺伤了许志鹏的眼睛,洗澡吗?他犹豫着停下来,这一点临来之前李明亮并没有告诉他。

“不光洗澡,还洗脚,里面什么都有的,看录像,喝咖啡,打台球——”李明亮没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已经到门口了,他多少显得心急火燎。

“你玩吧,我还是回去了……”

李明亮看看他,忽然间明白过来,忙攥住许志鹏的手,“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反正我们已经来啦,反正也没洗澡……”一通狠劝下来,许志鹏拗不过,只得含混地答应了。

李明亮的同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两人交换昔日的同窗之谊时,许志鹏注意到门边立着的两个比真人还大的的石质雕像,雕像呈半裸,都是大胸脯的西洋女人,一个拿砍刀,一个拿弓箭,脸上都有一副视蔑却很轻浮的表情。许志鹏曾经陪同事在县城一家舞厅里跳过舞,尽管那天晚上他从头坐到尾,但那种灯红酒绿的刺激还是留给他深刻的印象,因此表面上许志鹏尽管压抑着,但心里还是禁不住为接下来的刺激开始兴奋,他其实是向往这种刺激的,许志鹏很害怕别人会看出来。

浴室在地下室。换衣柜有一人多高,所以不存在搁不下假腿的问题,而且没两步,就是大池的位置,它修在澡堂中央,不是通常见到的方形,而是个极不规则,形如花瓣的造型,里面有四五眼喷泉正喷涌。比起厂里那个澡堂,这里当然像宫殿一样,而且不多的几个顾客,也没像厂里那些人,紧盯着他的腿不放,他们并没对他发生更多的兴趣,就好像他是正常的,一条腿,三条腿进来都是正常的。

李明亮也很兴奋。同学把他们送下来就走了,这让他很放松。李明亮在水池里游来游去,半天才老实地坐到许志鹏旁边,神秘地对他说:“你知道吧,我们这个同学家原本是干什么的——他老爹老妈全是拣破烂的,想不到吧,拣破烂也能发财!”

其实李明亮问他的时候,许志鹏就有这方面的预感了,这些年他也读过一些书,知道一些大富巨贾都有很低贱的出身。所以李明亮笑的时候,他没跟着一起笑,这的确不是很好笑。

“唉”,李明亮压低了声音,“我们同学说,一会儿他请我们洗脚,他免单——”

“洗脚?”许志鹏忍不住反问,李明亮突然间冒出的一种小男孩的表情还真吓了他一跳。

“是啊,让那些妹儿帮你放放血嘛——”

“放什么血?”

“就是把手按在这儿,压着”,李明亮说着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胯,“然后再突然一放,保证你那里立起来……”

“不,不,不……”许志鹏猛地摇起头来,其实听到这儿他那儿就已经立了起来。

“去嘛,没什么的,不要这么不开放嘛,来都来了……”

“不,不,不,你去嘛!”其实不是什么不开放。

“何必啦,你不去我怎么去嘛……”李明亮的口气渐渐有些不高兴。

“没事的,真的你去嘛,我去,划不来嘛”,许志鹏几乎要从水里把那只断腿伸出来,他并不想让李明亮扫兴。

噢,李明亮明白了,还是那句怕什么嘛,但劝了半天,许志鹏都咬死了不去。两人才说好,李明亮在大厅里洗脚时,许志鹏在咖啡厅里等他。

咖啡厅显得很冷清,只有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情侣模样的人,旁边的台球室倒有几个打台球的,因为隔着一道玻璃幕墙,也听不到声音。许志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位服务生问他要点什么,他本来说不要,但一转念还是要了一杯白开水。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外面街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尤其刮着北风,门外的一排彩旗正在唿啦啦地飘舞,就像水里的游鱼一样兴奋。一时间,这个失去了声音的地方也让他有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印象,州里还是王武县城,或者他那个单身宿舍……被蒸汽熏蒸的头脑虽然在冷却,但他还是有种作梦的恍惚。

等那个熟悉的影子自动跳进他的眼睛里,许志鹏自然心里一惊。说熟悉,那是他觉得应当熟悉,但最初许志鹏还是以为自己花了眼,在一个不适宜的地方见到这个人,但她出现了。竟然是郝佳。

郝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吧柜里,那也是咖啡厅唯一光源充足的地方,郝佳正用指甲刀磨着指甲,手指一根根分得很开,可能因为没有多少人,她的表情看上去也是寂寥的。许志鹏赶紧动了动,把身体转向窗外,但随即他想,就是站到面前她还能认出他来嘛。他看看面前的空杯子,很想再去倒杯水,证实一下。

郝佳的名字是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知道的,休息时,几个老单身一起议论厂里看得过去的女人,其中就有人提到了郝佳。

八年前去过郝书记家后,许志鹏就再没机会和她说过话,他只知道郝佳在省城艺校学舞蹈,后来在幼儿园当老师。他能看到她的地方无非是路上,每次郝佳都显得很匆忙,一副神情凛然的样子。也许她从来都没认真看过他。

他决定还是去要水。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大胡子却走进来,走到吧柜里,许志鹏认出这个人就是李明亮同学的哥哥,他连忙坐下,眼睛重新落到外面那些飘荡的旗子上。

郝佳明显高兴起来,手里的指甲刀仍没有停,眼睛却景仰地望着来人。大胡子不是什么高个子,但郝佳的表情分明是在看一个类似姚明似的人物。大胡子说了几句话,手一下伸出去,在郝佳的脸上拧了一把,郝佳虽然拍开那只手,表情却是欢喜的,欢喜得让许志鹏觉得难受,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喜欢郝佳,还是不希望她这样,也许她毕竟是他们厂郝书记的女儿……

李明亮终于跟着他的同学上来了。他看上去懒洋洋的,活像个刚出笼,还冒着白烟的大白馒头,“累死了,累死了,没想到洗个澡还这么累!”李明亮像只口袋那样落到沙发上,然后冲着许志鹏转动着脖子,同学替他倒来杯水,李明亮也一口气灌下去了,就像他刚才不是去洗脚,而是从沙漠里钻出来。

“放血了?”许志鹏问。

“什么?”李明亮没听清。

“你不是说要放血?”

“噢,就这么回事吧,今天这个放得不好”,李明亮看上去有些疲倦,脸上还忽然间多了种和他年龄不相衬的老气。

李明亮的同学又倒来了第二杯水,在他们旁边坐下时,他忽然间变得兴冲冲的,“唉,我上次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们厂书记家的姑娘,一直缠着我家老哥——”

李明亮的眼睛亮了一眼,他转过身,但吧柜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大胡子,也没有那个据说是书记千金的女人。他们中只有许志鹏看到他们一起出去了。

“现在的女人嘛”,李明亮的口气里明显有些不屑,许志鹏没说话,也没有惊奇,如果有的话,也早已经过去了。

“你朋友怎么样?”

“那个啊,早吹了”,两个老同学开始闲聊。

“还是我们志鹏好,能忍得住,唉,许志鹏,你那朋友也好久没来了吧?”

李明亮说的是许志鹏父亲给他介绍的那名寡妇,和寡妇咄咄逼人的追求相比,许志鹏的抵抗也显得有气无力。他摇摇头。

“你们到底——那个没有,我还真看不太懂啊?”

这个问题也是李明亮第一次问,也许经过这个晚上,他们的关系会比从前更熟悉些。许志鹏笑笑,同时似有似无地摇头。李明亮和他同学立即大笑起来,李明亮玩笑的情绪也上来了,说你还要忍啊,再忍下去黄花菜都凉啦!

下岗名单一周后公布的,幸运的是上面没有许志鹏的名字,但第二天,厂办把他叫去了,办公室张主任告诉他,厂里对他已经有了新安排,决定调他去西山抽水站,因为原先看守水站的老王头这次也要退了。

“这是党办的决定,你最好明后就动身过去”,张主任看到许志鹏还在愣神,解释道。

这个西山抽水站许志鹏也知道一些,这是厂里专配的一个抽水站,离县城有四五公里。它曾经也是振华家电的骄傲,他们喝的水都是地下水,而不是全县人民都喝的那种被污染后再净化的河水。

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许志鹏一时也无所适从,也许看到那份下岗名单时他还有些庆幸,但这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些下岗工人。

“请问,郝书记在吧?”许志鹏委屈得要命。

“应该不错了,我告诉你,现在下岗的只是第一批,接下来还有第二批,第三批,考虑到你是个残疾,厂里才这么决定的!”

“郝书记在不在,我能见见他吗?”许志鹏的口气开始冒出些许怒气。

“这是党办的决定,也不是郝书记一个人能决定的,再说,郝书记,现在也去温州考察了……”

许志鹏坚持了三天。这三天里他天天去厂办公室坐着,和他同时坐在那儿的还有第一批名单里的人,他们或者哭,或者闹,也有的沉默不语。许志鹏站在里面,就像个应运儿,第三天他终于看到了一份新名单,第二批下岗工人的名单,里面就有曾经和他同舍的老肝炎刘国栋。所以第四天许志鹏就决定去西山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发生了两件事。

许志鹏结婚了,老婆自然是那个叫林满春的小寡妇。寡妇林满春听说许志鹏一个人去了西山,大喜过望,连夜赶了过去。当天晚上,林寡妇就凭着一瓶烧酒和一桌好菜,把许志鹏弄上了床。

第二件事则有些蹊跷,某一天,振华开关厂忽然间全厂停水,无论厂区还是家属区都放不出一滴水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但第二天仍然没水送过来。厂办只得派人到西山抽水站探个究竟,探回来的消息却令人吃惊,因为整个抽水站一个人都没有,许志鹏和他老婆不翼而飞。厂里只得另外派人,但这一次却在蓄水池里发现了尸首。这个消息不仅惊心,而且很多人立即出现呕吐,跑肚等生理现象,不用说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心理反应。

等蓄水池里的放干后,才传来利好消息,原来水池中发现的尸首其实只是一段假肢,准确地说,是许志鹏用过的假肢。人们松了口气,这至少可以证明,第一许志鹏还没有死;第二,他们吃到的充其量只是许志鹏的洗脚水,这当然比喝泡过尸首的水要划算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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