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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楚军大获全胜,复渡泓水,成王亲率大军接应凯旋。此后,子玉连战连捷,多立战功,而子文已老,力荐代政。成王也认为子玉是个人才,下旨拜子玉为令尹一职,掌中军元帅。

成得臣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这一天大宴宾朋,文武百官都来朝贺。真是车水马龙,高朋满座,恭祝之声不绝于耳。

楚成王时,王族中都已形成了几大家族。其中若敖氏最为庞大,有斗氏、成氏,子玉便属成氏家族,武王时有薳章,出使随国,是武王重要谋臣。薳和蒍相通,成王时蒍吕臣为上大夫,文武兼备,有将相之才,也是令尹的上乘人选。另外还有王孙屈氏一脉,也形成了庞大的家族。几大家族,都是朝中重臣,权倾朝野,一时汇聚在成得臣家,可见声势浩大,隆重而热烈,那场面真是天下少见了。

斗子文早已年逾古稀,常说自己是强弩之末,老迈之躯,腐朽之木,卧槽之马。见子玉正当壮年,累建战功,得以代自己为相,很是欣慰,可惜不及乃父视人之透彻,有远见卓识。这一天也亲往子玉府中道贺。但他偶然发现,各大家族都齐聚一堂,唯独不见大夫蒍吕臣及族人来贺。

时已过午,大厅上突然进来一个翩翩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自称蒍吕臣之子,名蒍贾,拜过子文、子玉。众人见他一身秀气,举止不凡,皆赞口不绝。子文说:“小儿家,你父为何不来,你来代父致贺吗?”

蒍贾躬身一揖,说:“不然。众皆以贺而来,小子却以吊而来。”

众人一惊!纷纷喝道:“小儿家,怎么不会说话?”

子文不以为然,说:“国家得一良臣,无人不贺。娃儿竟说出这话来,有什么理由吗?”

蒍贾不慌不忙,坦然说道:“那是人云亦云,并非客观、公允之论。以小子愚见,子玉为人,不足以独当一面,知进而不知退,性傲而刚,难成大事。只能辅佐,不可专任。如果以军政委之,必然有损于国!古人说‘太刚则易折’,举一人而将损于国,又有啥可贺的呢?如果将来建功业于世,再贺也不迟呀!”

子文一惊!无言以对。子玉脸色难看,愤然拂袖而去。众人忙说:“小儿狂言,何足为凭?不须听罢了!”

蒍贾大笑而出,众公卿也都不欢而散。

这一年正是楚成王三十三年(周襄王十三年)。楚北方的大国晋发生内乱后,公子重耳出逃,襄王八年,重耳逃到齐国,得齐桓公庇佑,暂得安身立命。次年桓公死,孝公立,国力大不如前,楚、宋争霸,齐在两国中徘徊。重耳的谋臣赵衰、狐偃等劝重耳离开齐国,辗转来到楚国。受到楚成王极高的礼遇,临别赠金帛、车马,重耳感恩,向楚王许下承诺,他日若两军相遇,必兵退三十里以报楚恩。

楚成王三十五年(周襄王十五年),晋惠公崩。次年,重耳在秦穆公扶持下回国继承君位,称晋文公。这个饱经沧桑,周历各国的晋国之君,加上一群忠贞的智谋之士,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势力集团,成为春秋时期,楚国与诸侯争霸的强大对手。

重耳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奔齐,六十一岁赴秦,到复国为君已经六十二岁了。周游各国长达十九年。途中,曾饥饿难耐时向农夫求食,农夫则献了一捧黄土,重耳怒不可遏,举剑欲杀农夫。谋臣狐偃劝道:“农夫献土,臣以为该贺才是,怎么会动怒呢?土,象征着国土、江山社稷,天借野人之手,献国土于君,表明君有得国之象,君当下车恭敬拜受才是,所以当贺呢!”重耳大悟,方才下车恭恭敬敬地拜受。重耳有这样一群智谋之臣,尽心辅佐,自然能够成为天下霸主。昔日楚蚡冒至武王时,卞和两次献璞,却被两次砍了双足,两个故事,如出一辙,然而却有两种不同结果。可见,治国者的思维、理念以及是否把人民当作了国家的根本,才是君王图治所应具备的基本内涵。

早在重耳离开齐国,进入宋国时,恰恰楚宋泓水之战刚刚结束,身负重伤的宋襄公盛情接待。不久,襄公伤重而亡,临死交代后代子孙,说楚人是宋国的世仇,子子孙孙不得与楚结盟,宁可向晋国称臣,接受晋国的保护,宋、晋成为生死之邦。

泓水之战后,楚国成了天下最强大的诸侯,虽然西秦与楚接壤,中间只隔了庸和鄀两国,秦自穆公后也逐渐东进,但毕竟还是西狄之国,不堪于中原势力争雄。楚成王搅黄了宋襄公称霸的美梦,于是就想继续北上,策马中原逐鹿。经众臣筹谋,联合陈、蔡、郑、等四国之兵,成王亲自出征,并有令尹成得臣及司马斗宜申、将军斗勃、斗越椒、蒍吕臣、宛春等良将千员,战车六百乘,首先出兵攻打宋国,加四国诸侯,浩浩荡荡直扑宋城缗邑。

宋襄公伤重而亡,其子继位谓宋成公。成公得知楚联合七国诸侯伐宋,自知无力抗拒,但又绝不降楚,只得派司马公孙固往晋求救。

晋文公见宋使求救,刚刚坐上国君宝座,并且深受秦、楚厚恩的晋君,立即陷入了两难之中。救宋,必须攻楚,无疑是恩将仇报,世人不齿;不救宋,他又舍不得这个死心塌地的盟友。只得召百官商讨对策。

大将先轸进言:“主公新立,以当今之世,君若希图就千秋霸业,所以救宋是唯一的难得机遇。扶弱抑强,救患济难,树立国威,奠定霸业,在此一举。”

文公犹豫未定,说:“楚人有恩于晋,寡人与楚树敌,岂不让世人骂孤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不少人提出不可与楚树敌,以怨报德。

狐偃见文公顾虑重重,众人意见不一。便说:“宋,一定要救,绝不可失去这次图霸中原的良机!但是,救宋也未必要直接去和楚交锋。曹、卫是楚的新盟友,如果我们去攻打曹、卫两国,楚人必须去救,不就为宋解围了吗?”

文公大喜,于是一边催公孙固回宋固守,一边将原有的二军,扩编为上中下三军。任命郤谷为中军主帅,狐偃统上军,赵衰统下军。后经斟酌,纳众议,以狐毛率上军,狐偃作副将;栾枝率下军,先轸作副将,赵衰为大司马,魏犫担任车右,祈瞒掌大将旗鼓,并联合齐国、秦国,一场晋楚争霸的大戏,又在中原大地拉开了帷幕。

晋在今山西一带,黄河以北,晋师兵伐曹卫,郤谷献计说:“曹卫唇齿相依,结为世好,若联手抗晋,则难获胜了。只能先取卫而后破曹。我军可以伐曹为名,向卫借道,卫必不许。我则可从南绕道直入卫境,打他个措手不及,则胜有八九了。然后乘势攻曹,曹共公素失民望,又惧怕我败卫之威,必然破曹了!”

卫、曹两国,都在中原黄河故道上。曹在东南,卫在西北,两国相邻。卫南靠黄河,以为天险,不料晋军突然绕道渡过黄河,直取五鹿。五鹿百姓见晋军突至,正不知有多少人马,争先逃窜。先轸轻取五鹿,文公喜形于色。卫成公见丢失了五鹿,知道国都楚丘难守,只得派使去见晋文公。晋文公怒道:“寡人借道伐曹,卫君不容。今因惧怕灭国,方才求成,并非出于诚心,寡人早晚定要踏平楚丘!”卫成公知道晋文公怀恨当年流落时,先君文公不曾关顾,定要泄恨。只得长叹一声:“先君一时不明,失礼于逃亡的晋公子,如今寡君又不借道,累及百姓,无颜再见卫国父老了!”遂避居襄牛,使弟叔武代理国政,大夫孙炎向楚求救。

楚成王大举伐宋,宋人尽管有良将谋臣,毕竟势单力薄,难以支撑,楚成王势在必得。忽报晋文公率师攻伐曹、卫两国,成王笑道:“这不过是抄袭我楚人围许救郑的故技,意为宋解困而已。”于是,加紧了攻势,夺取宋国的缗邑,直抵宋都睢阳。宋成公只得再派使向晋求救。

晋文公见宋围不解,便加紧攻曹。曹为公爵之国,曹共公使大夫于朗守城,杀死晋兵无数,晋文公更加恼怒,加紧攻城。于朗又把杀死的晋军尸体堆在城头,晋军见了,人人心寒,攻势锐减。先轸献计,掘开曹人的祖坟,暴曹祖先骨骸,曹人大惊!晋设四面埋伏之计,一举攻下曹都。

楚成王把睢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透,正全力攻城,卫国使者向成王告急:“晋人已攻入卫国,卫君逃居襄牛,如果再不救援,卫、曹两国将被晋灭了!”成王大惊!当即兵分两路:一路由成王亲点蒍吕臣、斗御疆、斗班诸将,率中军两广前往救卫;一路由成得臣率斗越椒、斗勃、宛春等将佐,领申、息二县之兵,继续围宋。当即撤兵救曹,行至半途,就得知晋兵己攻破曹国,成王大吃一惊!不得不重新审时度势,考虑对策。晋军如此神速,明显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劲敌。晋文公流落外地十九年,六十二岁归国为君,自然通晓各国山川地理,深藏大智大谋,再有一班文武贤达,数百年的国家储备,可以说是无比强大了!对于如此强大的敌人,只能谨慎用兵,以待时机。于是,他首先派使前往齐国,与齐讲和,并撤走戍兵。另派人传令,调回成得臣,停止伐宋。并告诫说:“晋侯流落十九年,备尝艰辛,通达民情,年过六旬而昌晋国大业,足见其志不凡,非楚人能敌,不如收回拳头,退而另图。”

成王遣使入齐,此时齐孝公已薨,国人推立孝公弟潘,是为昭公。楚使与齐昭公在谷地修好。但成得臣自持其才,拒不从命。回复成王,要旦夕破宋,决一死战。同时加紧攻城。宋人见楚攻城愈急,难以自保,而先君遗命,誓不附楚。宋成公只得将府库珍宝、重器悉数造册,连夜送给晋文公,要求尽快进兵。晋文公收了重贿,却又自知难与楚抗敌,左右为难。先轸献计,把贿赂送给齐和秦国,请齐、秦出面调停,再把占领卫、曹的土地赠给宋国,宋国得利,就会极力拒楚。而楚人绝不会接受齐、秦斡旋,但宋、齐、秦三国却连成一心,楚人的势力不就削弱了吗?于是,齐、秦两国收了贿赂,就派派使到楚营,找成得臣进行谈判,果然被一口回绝。

成得臣违背君令,不愿撤军,引起前线将士的分歧,加之回绝了齐秦的调解,更影响了楚军士气。眼见得宋都久攻不下,又多了齐秦两个对手,晋国援军随时可致。因此也动了撤军的念头,但又不愿丢了面子。于是,便委派大夫宛春前往晋师,向晋文公说:如果晋国释放曹共公,允许卫君回国并归还曹、卫的土地,楚人愿意解了宋都之围。

晋文公难以决断,狐偃冷笑道:“子玉太狂傲了!楚军围宋,至今难下,却以未灭的宋国换来两国已灭的卫、曹,自己三方得利。而我主得什么好处?看来此战绝不罢休!”

中军主帅先轸不以为然。原来郤谷数日前亡故,先轸代统中军。当即向文公进言说:“不然。子玉的条件有损于我,虽不可听,但又不可不听!”

文公忙问:“此话怎讲?”

先轸:“子玉此计,无非是要居德于楚而归怨于晋。如果拒绝,则宋、卫、曹三国势必结怨于晋。如果接受,而楚则讨好了三国,尽获其利。贤君能够断然而决吗?”

晋文公叹道:“如此说来,则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了!卿有何良策?”

先轸:“为今只有将计就计,释放了曹君,让卫成公归国,复了二国。这样二国必感恩于我,自然就会背楚而附晋。然后扣下宛春为人质,成得臣性情刚烈而又暴躁,死要面子,必然释了宋围,转而与我交战。而楚兵已半数归国,子玉的那点兵将,谅也无多大的战斗力了。”

文公大喜,当即命人放了曹共公,去襄牛接回卫成公,重复两国,两国自然感恩附晋。成得臣听说晋人扣了宛春,卫、曹也与晋结盟,大怒。骂道。“重耳老贼!当初如丧家之犬,讨米要饭,流落我楚,不过是我刀砧上的一块肉,我君却待若上宾。而今一旦得势,竟翻脸不认人,猪狗不如!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扣我人质,不讲道义,何以为君?本帅定要与你决一死战!”

当即,撤了宋围,传令进军卫地,去攻伐晋军。

斗越椒在侧,忙说:“君王曾经再三叮嘱,不可轻易与晋交战,如果元帅要攻晋军,须要君王之命。况且齐秦二国为宋求情,恨你不从,必然也会助晋。以我军现在的力量能够取胜吗?所以必须求国君增兵益将,才可赴敌。”

子玉听了,也觉得有理,便派斗越椒回国,求见成王。成王听说子玉坚持要与晋决战,心里很不痛快,便说:“寡人一再劝子玉莫与晋战,而他偏要强行出战,他有何决胜的把握?”

斗越椒:“令尹发誓,如果不胜,甘当军令!”

成王心中不悦,喃喃地说:“发誓有何用?寡人一再告诫,晋君不可轻视,没有把握,决不轻言一战,子玉怎么如此固执呢?”

斗越椒忙说:“晋人扣我大夫宛春,离间楚与宋、卫、曹、齐而附晋,这口气令尹忍不下去,所以明知难为,又不得不为……”

成王长叹一声:“难得令尹有此之心,但寡人不得不虑。着令斗宜申带西广之兵,前去助阵吧……不过,请传本王之意,望他好自为之,适可而止,莫负孤望……”

原来,楚成王时,曾设有东、西两广兵,各一千人,主要是负责都城保卫,治安,相当于今日的安保部队。其中东广多为精兵,西广略次。成王仅增兵千员,并且非精兵强将,表明他对此战内心忧虑,十分谨慎。成得臣的儿子成大心,年方一十五岁,得知父亲要与晋决一死战,聚集宗人之兵六百名,随斗宜申开赴前线。

子玉见楚王并不增兵,十分窝火,恨恨地狂言:“不增兵,我照样能大败晋军!”于是把西广戎车和宗族之兵作为中军,亲自统帅,斗邑申及许、郑二路为左军,斗勃领陈蔡为右军,直逼晋师而来。

晋文公见成得臣咄咄逼人,率师而来,只得召集众议。先轸说:“主公何忧?楚军伐齐围宋,征战日久,都成了疲惫之师,何足为惧?”

文公叹道:“当年避难于楚,楚王待孤不薄,今日一战,情谊何存?只怕诸侯们不齿了!”

先轸:“我等释曹复卫,扣押楚使,目的不就是为打这一仗?打好了这一仗,足可以霸中原,何必在意区区小节呢?”

文公说:“当年曾向楚君许诺,两军相会,必先退兵三舍。如今骤然开战,必失信于楚,岂不也失信天下人吗?”

狐偃忙说:“那就暂避三舍!”

众将忿然,说:“我主为君,楚将为臣,以君避臣,天下耻笑。不可!”

狐偃笑道:“诸位不知,这场战争妙就妙在这个避字上,胜也恐怕胜在这个避字上!”

文公:“寡人不明,请卿明示。”

狐偃:“我军退避三舍,既践行了君侯对楚的承诺,也就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如果楚人仍穷追不舍,则理屈于楚了,天下人还有何话说呢?如果楚人就此罢战,而我已得齐、宋、卫、曹四国之盟,不失反得。楚人伐宋,损兵折将,一无所取,反而失去了四个盟国,楚王中原霸业就受了到重重的打击。这就是一个妙字。”

众将问道:“何谓一个胜字呢?”

狐偃:“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退避三舍,正是避其锐气,助其骄气,激我士气。我士气高涨,彼骄而怠,难道不胜吗?”

文公笑道:“子犯言之有理!”于是传令退兵,每日退三十里,三日退了九十里,至於城濮的地方,安营扎寨。此时齐孝公、秦穆公、宋成公分别也派兵将来聚,共同拒楚,兵力大增。

楚军移师攻晋,原是因扣了楚使,人人愤慨,战斗力大增,而晋军连连又退避三舍,楚军所激励的斗志也就减退下来。斗勃向子玉进言:“晋侯以君避臣,已经给了很大的面子了,不如乘此撤军回师,虽然无功,可也不至于有罪吧?”

子玉心中积怨难平。他虽然算不得大智大谋,具有卓越战略头脑的人,但确算得上是楚国的忠臣良将,有一腔为国的热血。伐宋一战,损兵折将,功败垂成。晋人背信弃义,不择手段,夺走齐、卫、曹三个盟国,还扣留楚使,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早年重耳流落到楚国,他就看出此人背有反骨,目中藏奸,认定将来必是楚国大患,几次劝成王杀掉此人,偏成王心慈手软,待如上宾。今日果然忘恩负义,反目成仇,把恩人当成了敌人。所以,他决不会轻饶这种人,即使洒一腔热血,也要昭告天下。于是不听斗勃良言,传令三军紧追,直致城濮。便命凭山阻泽,据险为营,并向晋投去战书,准备决战。

晋文公见楚人据险为营,心里不踏实,又见楚人下来战书,复召集众将,商讨对策。

先轸笑道:“据险而守,是长期拒敌的策略,子玉远追而来,自求速战,虽据险也毫无所用。”

狐偃奏道:“以微臣看来,我主对此战定然尚存疑虑。臣以为,此战非打不可。若胜之,则一战而霸诸侯。若败,晋有千里河山,黄河之险,楚奈我何呢?”

文公:“众卿所言有理。寡人昨夜三更做了个梦,心甚不安。梦中与楚王相戏,而孤气力不加被仰面搏倒于地,楚王伏孤身上,击破了寡人的头,所以心中十分恐惧,只怕并非吉兆啊!”

狐偃忙说:“这是个大吉之兆啊!我君仰面倒地,是得天相照。楚王伏在身上,是伏地请罪之象。这不是我决胜的象征吗?”

文公转忧为喜,当即传令阅兵,得精兵五万人,车七百乘,另有齐、秦、宋师不在其内。于是统帅先轸分拨众军:狐毛、狐偃引上军,攻楚左师,以战斗宜申;栾枝、胥臣引下军,攻楚右师,以战斗勃;先轸自与郤溱、祁瞒结阵,应战成得臣。再命魏犫带领一支奇兵,绕道楚军背后,伏兵空桑,待楚败阵,截断后路。安排停当,文公命栾枝回书,传达楚营。一场大战即将开始了!

古往今来,战争打的都是实力,否则,何必富国强兵?以弱胜强的战例,一是靠民心,二是靠谋略,三靠天时地利,侥幸取得战争的胜利,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楚成王可谓真正的谋略家,当他看到晋国的实力和谋略,特别是释曹复卫,联合齐秦,博取人心,就已预感到这场战争的结局,几次督促子玉退兵,主动放弃了中原争霸的计划,足以证明了他的战略眼光。城濮之战尚未拉开,就已决定了胜负。子玉手中的楚兵,早已被调回了一半,另一半则成了城濮之战的中坚,左右两军,靠的陈蔡,战斗力大打折扣。而且总兵力不足晋师的一半,战将更不如多如牛毛的晋军。

次日黎明,晋军列阵于北,楚军列阵于南,三军各自成列。晋下军统率栾枝见楚右军是陈、蔡之兵,便决定先攻其弱。恰恰成得臣下令左右二军先进,中军继后,正是陈蔡当先。栾枝派出一员战将虚晃一阵,引敌来攻,楚右军果然突击而来。晋军突然阵门大开,推出无数大车,马身都披着虎皮,一声号炮,直冲而来。楚军车马,以为真虎,马惊散,人心惊恐,仓促后退。胥臣挥兵乘势杀入,斩杀无数,斗勃带伤而逃,右军大败。栾枝又命士卒扮着陈蔡兵,往报楚军,谎称:右师获胜,速速进兵!斗宜申不明真假,急催左军。恰遇狐偃,二人大战数合,狐偃回辕直退。此时,只见晋军背后,尘土飞扬,军旗零乱,斗宜申只道晋军败溃,带领郑、许之兵,奋勇杀去。突然,一支劲旅横冲而来,把楚军冲作两段,领军之将正是先轸、郤溱。狐偃、狐毛转身复战,两下夹攻。郑、许之兵本不堪一击,刹时溃散,斗宜申单枪匹马,拼命冲杀,车马器械尽失,只得爬山而遁。至此,左右两军尽失。只有成得臣率楚兵孤军奋战了。

成得臣率兵直攻晋将先轸的中军,击鼓催进。成大心手提方天戟直冲到敌中军阵前,祁瞒忍耐不住,以为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娃娃,不顾先轸命其守住阵门之戒,冲出阵来与小将交战,战约二十回合不分胜败,斗越椒见了,拈弓搭箭,一箭射落祁瞒头盔上的盔缨,祁瞒大惊,害怕回阵冲乱了自己阵脚,只得绕阵而走。成大心与斗越椒乘势杀入中军阵中,斗越椒一箭又射落晋中军帅旗,晋兵一时慌乱。恰恰晋将荀林父、先蔑两路大军接应而来,拦住楚将,成得臣麾军直入阵中,两军混战多时。楚军尽管善战,但不及晋兵人多势众,如潮水般涌来。晋人已败楚左右两路,仅剩成大心一支楚兵,于是齐来围堵。先轸、郤溱已足够挡住楚兵攻势,栾枝、胥臣、狐毛、狐偃各路兵马一齐赶到,围成了铜墙铁臂,成得臣才知左右两军已失,急忙传令收兵,然而敌人重重围困,如铁桶一般,而且晋将如云,突出重围决非易事了!成得臣之子成大心,少年英雄,紧紧地护在父亲身边,一支方天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六百宗兵奋勇搏杀,无不以一当百,靠着顽强和勇猛,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把其父救出重围。当不见了斗越椒,又翻身杀入重围。斗越椒是斗子文的从弟,有万夫不挡之勇,精于骑射,箭无虚发,虽身陷重围而临危不惧,左右冲突,杀得敌人个个胆寒。此时成大心遇见了,忙喊:“将军随我突围,元帅已经冲出阵去了!”于是二人联手,各显神威,又救出无数楚兵,突出阵去。晋文公正在莘山顶上观阵,见楚人如此联心,临危不惧,心有所感。又见晋军已经获胜,即刻传令:“只将楚军赶出卫境,穷寇莫追,也算给楚王留点情面吧!”

陈、蔡、许、郑已经损兵折将,各自逃回本国。楚军杀出重围,却见大寨已被晋人抢占,只得绕道。此时斗宜申、斗勃二将也各领残兵来会,不料退至空桑,一支部队又挡住了去路。成大心护住父亲,斗越椒挺起长枪,直取来将,原来正是晋将魏犫,斗勃、斗宜申也极力相助,三人又杀成一团。突然,晋营中喊道:“将军罢战!元帅已奉君命,放楚将归国,以报昔日款待之恩。”双方各自罢兵。

楚军撤至连谷,点检残军,除四国诸侯左右二军,损失十之八九,各归本国外,中军损失不过十之三四,诸将中唯斗勃带伤,余者皆未受创。但面对败局,子玉难辞其究。看到楚自文王以来的多年经营的心血,成王北进中原的雄心,一齐付之东流,子玉痛声泣道:“子玉一心为楚扬万里之威,不料中了敌人的诡谋,都是自己贪功冒进,拒听君王之命所致,而今败绩,罪孽深重啊!”哭罢,便把自己和斗勃、斗宜申都囚禁于连谷,派儿子成大心带领残兵,去见楚王。

成王屯兵申城,成大心面见楚王,汇报诚濮一战的战况。成王越听越恼,一恨不听君王告诫,二恨不能知敌料敌,三恨刚愎自用,四恨贪功冒进,又悔又恨是两代经营的中原盟友,仅此一战而归了晋人!成王心痛欲裂。见得臣子前来请罪,一时怒从胆里生,火从心头起,顾不得多想,愤然说道:“你父亲两次不遵君令,誓言不胜甘当军令,如今还有何话说?”

成大心哭道:“臣父亲已深深知罪了,几次要自杀谢罪,是微臣阻止。愿君王以国法而申明典吧!”

成王恨恨地说:“楚早有律令,兵败则死,就让他速速自裁吧……”

成大心见楚王并无怜惜、赦免之心,只得号啕而出。见了父亲,传达君王的话。成得臣长叹一声说:“王不赦我,我能赦自己吗?既使王若赦我,我也决不能赦了自己啊!城濮之败,皆由我而致,还有何面目再见申息父老啊?”当即,叩头向成王方向而拜,遂拔剑自刎。

城濮兵败,传回郢都,小子蒍贾听说,慌忙去见父亲吕臣。开口就问:“令尹兵败城濮,父亲可已知道?”

“知道。”

“父亲!既知令尹兵败,可知王将如何处置诸位败将呢?”

吕臣一愣,忙答:“子玉和诸将请死,王已允了!”

“父亲为何不速去谏王,劝他立即赦了众将!”

“这是何意?王怒气正盛,言之何益?”

蒍贾见父亲仍不紧不忙,心里急了,拉住衣袖,便说:“父亲啊!令尹刚愎而有傲气,但此人强毅不屈,耿耿忠心为国。若有智谋之士为主,以他为辅,定可建立大功业!而况他日能与晋抗衡,以报此仇者,定为此人!父亲为何不求王赦而留之呢?”

吕臣心中一动!但又犹豫迟惑,说:“只怕君王正怒,难以说动啊!”

蒍贾:“泓水一役后,君王与子玉、司马子西曾游范庙,庙内有巫师善相,曾相三人日后都不得善终。王虽不以为意,但也耿耿于怀,曾赐子玉、子西各免死牌一面,欲使巫师之言不验。君王盛怒之中,偶忘此言,父亲若以此提醒,必免二人死罪了啊!”

吕臣大惊!连连点头。急急去见成王,并以此事进谏。楚王猛省过来,急速派使赶往连谷,赦免三将死罪。但此时子玉已经自刎,子西、斗勃正待悬梁自尽,得成王赦令,双双保住了性命,偏偏折了个良将成得臣!

成王归国,得知子玉自杀,深深懊悔不已。遂升蒍吕臣为令尹,成得臣的两个儿子成大心、成嘉为大夫,贬斗宜申(子西)为商邑尹,谓“商公”,斗勃出守襄城。令尹子文已经告老归家,听说子玉兵败,长叹一声说:“唉!果然未出蒍贾所料!老夫识人,反不如区区童子!至使国家蒙耻,老夫也自愧自羞啊!”一时吐血数升,卧床不起。

子文病卧数日,自知难愈,召其子斗般,谆谆告诫说:“老父死在旦夕了。唯有一言告诫于后人。你叔父斗越椒,初生之时就有虎豹之状,豺狼之声,这正是灭族亡祖之相啊!当年曾劝你祖上不可养育,而祖上不听。以老父看来,吕臣寿不长久,勃与宜申都非善终。此后楚国政事,不是我儿就是越椒。但越椒为政,必有非理之念,谋叛之心,斗氏宗祠则无后人可祀了!老父死后,若越椒为政,你必须逃往他乡,以避灭门之祸!”

斗般连连承诺,子文咽下最后一口气,归天去了。

斗越椒,字伯棼,十多年后果然叛楚,应了斗子文的判断。

不久,令尹吕臣亡故,成王追念子文之功,拜斗般为令尹,斗越椒为司马,蒍贾为工正,进行了内阁重组。

晋文公一战而霸中原,挫败了强楚,但心里总也高兴不起来,时时忧虑重重。原来,他姑终以成得臣为心腹大患,昼夜担心成得臣重率楚师,攻晋寻仇。不久,听说成得臣兵败自刎,才放下一颗心来。楚成王四十四年(周襄王二十四年),城濮之战七年后,六十九岁的晋文公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其子驩继位,称襄公。煊赫一时的晋开始失去辉煌了。

§§第十八章 一鸣惊人

城濮之战,楚国虽元气未伤,但失去了中原的优势,楚王的霸业受到了遏制。然而楚人是个从来不愿服输的民族,犹如潜龙在渊,他将等待时机,再创辉煌。

一个发展中的民族,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未来,在前进的道路上不可能不遭受挫折,迎来困难和挑战。但每一次挫折,每一道挑战,也都是一种机遇,当突破了这些难关和挫折的时候,他们会更加前进一步,开创更新的局面,迎来更大的发展。

楚成王娶随女,生子名商臣,后来又纳多名妃妾,共生了五个儿子,即商臣、子朱、子茂、子燮、子职。商臣出世,生就一副恶相,眼如毒蜂,声如豺狼,鼻似鹰隼,犬齿外突。成王以流落时得随女,恋其温柔,知情知暖,移爱于其子,关爱有加。城濮战后,楚无力北上,便重于整顿内务,内阁不断做出新的调整,成王产生了立嗣的想法,于是找来斗勃,想听听他的看法。

斗勃,字子上,斗班之子,斗廉的孙子。此人稳重、厚道,笃实、守信。见楚王提出要立嗣一事,直言不讳。说:“大王正当壮年,且有五个儿子,何必急于立嗣?不如再过几年择贤而立,不是更好吗?”

成王说:“卿言有理。不过寡人以为,早立则可早备,让太子习于治国之道,王霸之业,更早成熟,岂不更好吗?所以孤意先立商臣为嗣,卿以为如何呢?”

斗勃当即便说:“万万不可!商臣之相,蜂目豺声,其性残忍,恐怕难以为君。而况今日立之,异日再废了,必然就会生乱了!”

成王不听斗勃之谏,仍立商臣为嗣,并寻找了一个名叫潘崇的人,作为商臣的老师。从此又埋下祸患了。

晋襄公继位后,秦、晋反目,发生了一场大战,秦军战败,晋师又移兵伐翟,先轸被乱箭射死。许、蔡二国自城濮战后,与晋联盟,当得知晋文公已死,襄公西与秦结怨,北面攻翟,乘势附楚,又与楚盟。晋即拜阳处父为大将,率师伐许侵蔡。

成王命斗勃与成大心率师救援,兵至汦水恰遇晋军,两军隔汦水扎寨。

晋、楚两军,各自都知道对方实力,相互忌惮,相持月余,未敢交战。看看年至岁末,晋军久战在外,粮草将尽,阳处父有意退兵,又怕楚军乘势攻杀,损兵折将。悄悄撤走,又恐世人耻笑他惧怕楚人,只得心生一计,派使前往楚营。

晋使来到楚营,向斗勃说:“两军相对,已经很久了,不如决一胜负,各自都有个交代。我军决定后撤三十里,让贵军渡河,决一死战。如果贵军不敢渡河,则请也退兵三十里,以便我军渡河来战。请贵军裁夺。”

斗勃怒道:“你们欺我不敢渡河吗?”

成大心忙说:“晋人诡谋,明言退兵,其实是想乘我渡河时,攻击我们,使我陷入水中作战。晋人如果敢于渡河,我军愿退兵三十里,腾出战场,决一死战!”

晋使拜辞而去。回报阳处父。阳处父大喜,立即在军中扬言:“楚人惧怕我军,决定退兵三十里,无力再战了!如今岁暮天寒,我等即刻班师!”一声令下,晋军速急撤军回国了。

斗勃退兵的第二天,不见晋兵的动静,派人侦察,晋营已空,早就撤兵跑了。斗勃只得班师回国。

这一段小小的战例,不过是诸侯之战中不值一提的小插曲,但却葬送了楚国一名大将斗勃的性命,就成了一场令人心酸的悲剧了。原来王嗣商臣听说斗勃力阻自己为嗣,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得知这一消息,急急去见成王,诬告说:“子上救蔡,与晋大将阳处父相拒汦水,两月不战。子上受晋人之贿,退避三十里,让晋人班师而归。子上误国,罪不容诛!”

成王对晋,一直耿耿于怀,苦于没有报复的时机。得知斗勃竟然贪贿不战,纵敌而去,不禁怒从心起,下令不许斗勃相见,并赐剑自决。斗勃不能见王,无法自明,只得自刎而死。死讯传出,成大心大惊,慌忙去见成王,备说详细经过。并且表明子上绝无贪贿之事,要追撤兵的责任,也由自己承担,怎么会罪及子上呢?请大王处置成大心!成王大惊!才知道是商臣捣鬼,顿时产生了要废掉商臣的念头。

斗勃敦厚、诚信,像这样的人竟然含冤而死,实在是令人尴尬的悲剧。楚人一直以武力纵横天下,却不知道以德育人,以德治国,乃至始终被中原诸侯视为不讲道义,不守诚信的国度,始终不被纳入正统,更为最后的衰亡埋下了隐忧。成王也很快尝到了不以德治国的后果。

成王有个妹子,嫁于江国,称芈江。性情急躁,口无遮拦,此时正回楚省亲。成王欲废商臣,无意间向妹子吐露。商臣从宫人口中得知父王有废嗣之心,难以证实,就把目标转移到这个姑姑身上。

有一天,商臣请姑姑到东宫做客。

芈江打心底并不喜欢这个侄儿。一是相貌丑陋,二是不走正道,心肠歹毒,专干坏事。听说接她做客,毕竟是娘家子侄,也就勉勉强强来到东宫。

商臣见姑姑应约而来,便召了几个婢女伺奉,摆上酒宴,亲自做陪。芈江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主席位上,命商臣亲自为她斟酒。商臣站起身来,连斟了三大杯,芈江连吃三杯,酒劲很快冲上头来。

芈江心里清楚,这个侄儿相请,必有所求。依他的个性,可不是个好沾惹的角儿。于是问道:“说吧,今天请姑姑来不是吃白食的吧?”

商臣:“侄儿已立为嗣,也就是将来的楚王。我听说江、黄、弦三国都是出美女的地方,我一旦为君,江侯能送我几个美女给我做妃吗?”

芈江顿生不悦,说:“你这娃子怎么就不能好好走条正路?当了国君,就要为国图强,像你父亲一样,驰骋沙场,名扬诸侯!”

商臣哈哈大笑:“不就是夺人之国吗?姑姑就看着,我若为君,照样也能降伏几个诸侯,说不定姑父的江国,也会成为楚人的国土呢!”

芈江火气冒了上来,恨恨地说:“你这娃子不堪为君!江国与楚是姻亲,是你姑母的婆家,你说这样的话,不怕做孽吗?”

商臣板着脸,冷冷地说:“什么姻亲不姻亲?当年邓侯是祖父的外公,还不是让楚人给灭了吗?姑姑嫁到江国,不过是一种政治需要。我当了楚王,必先占江、黄、弦三国,照样不也名震诸侯了吗?”

芈江勃然大怒:“你这娃子真是狼心狗肺,不怕天打雷轰!”

商臣更狂了,傲然道:“天打雷轰?笑话!我只要坐了楚王之位,就能横行天下,灭掉一个小小的江国,易于反掌。姑姑,你能把我怎样呢?”

芈江忍无可忍,骂道:“做梦去吧!你诬告子上,害他自杀,你父王查明是你所为,早就要废了你,等着你父王处置吧!还想继位,做梦去吧!还有你的好果子吃呢……”说罢,恨恨地摔袖而去。

商臣愣住了!他立刻感到,危险正向他袭来!以父王的禀性,废嗣已成定局,如果知道了他另有许多恶行,说不定还会杀他而警示后人!一种死亡的恐惧很快使他全身战栗,冷汗如雨……

突然,一个人从他身后稍然而来,走近身边,猛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大惊失色,以为有人拿着砍头的大刀,猛然砍掉了他的头颅……他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惊叫一声,瘫软地倒在地上。

来人大惊,慌忙扶起商臣,并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原来是师傅潘崇,他突然惊醒了!才发现全身已被冷汗侵透,两齿在不自觉地打战,双腿也不断地颤抖,站不起身来。只得跪在地上,拉住师傅说:“师傅,救我……”

潘崇已五十开外,生得圆盘大脸,发稀毛长,花白的络腮胡须直连两鬓,鼻露骨峰,目无定睛,两耳如扇。据称,潘姓属芈氏的一支,有族人居于潘水,以水域为姓,称潘氏。潘地被楚所灭。由于潘崇熟读经史,足智多谋,被成王选作太子师傅。原以为能教太子文韬武略,辅佐太子立国。不料潘崇为人奸诈,心思歹毒,包藏祸心。这商臣恰恰与他成了一丘之貉。

“太子今日怎么了?”

商臣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急忙说道:“父王已有废我之意了……”

潘崇冷笑一声:“这是为师早已料到的事!”

“师傅救我!”商臣忙哀求不已,“师傅明知,学生绝不能失去嗣君之位啊!”

潘崇不以为然,反而冷冷地说:“那倒未必吧?不做嗣君,照样身为王子,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富贵一生,天下几人能比呢?”

商臣的双腿又软了,索性跪倒在地,说:“师傅啊!学生若不能为君,我的一条命也就到头了!父王如果得知我还做了那么多坏事,一定就会杀了我!退一万步说,父不杀我,其他兄弟为君也绝不会容我,到头都是死路一条!师父啊,救救我吧……”

潘崇见他长跪不起,不顾身份苦苦哀求,知道他定然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了。这个内心诡诈的人立刻反复权衡。如果商臣不能为君,他面临的必然是死亡,还要声败名裂,作为师傅的潘崇,自然难脱干系,自己的一切也算完了!如果协助商臣谋取君位,自己不仅落得巨大的荣耀,还有巨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而且他多年来,一直都挖空心思,希图闻达天下。于是他扶起商臣,说:“公子要为师帮你,不知你有多大的胆量和决心呢?”

商臣:“学生不明,请师傅指教。”

潘崇脸上露出了狡诈、凶狠的神色,今商臣不寒而粟。只听他说道:“成大事的人,不为情所感,不为恩所动,不为亲所困,不为理所惑。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包括正当的、不当的、凶狠的、残酷的,不达目的死不休。公子,能做到吗?”

商臣咬了咬牙,说:“学生定能做到。”

潘崇又说:“为君者当统辖群臣,贯彻自己的意志,铲除异己,掌控天下。公子有这样的志气吗?”

“学生定遵师傅之教。”

“公子正面临着生死决策,命运的交量。”潘崇加重了语气:“既然求于为师,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请师傅赐教。”

“为师早就收买了数名敢死之士,都是大王身边的贴身卫兵,因过失受到惩处而怀恨在心,可召之即来,闯进宫去,从你父王手中直接夺位!”

商挂臣一惊!忙问:“如何能从我父王手中夺位/?”

潘崇冷冰冰地抛了一句:“杀了他啊!”

商臣瞪大了双眼……

“没有听懂我的话吗?”潘崇的脸色变得可怕起来:“你以为就凭你和几个卫兵,逼住了你的父王,他就能让位给你?不立即杀你才怪呢!所从,你必须杀了他……”

商臣彻底呆愣了!牙齿重新打起架来,双腿又发软了,心跳也更加剧烈,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大汗淋漓……

潘崇的两个眼珠,飞快地转了几转,扫视着几乎又要瘫倒在地的商臣,狠狠地说:“公子心软了吗?既然如此,权当为师放了个屁,你就等着死期吧……”说罢,往外就走……

商臣就像即刻就被淹死的人,伸手抓住了潘崇,忙说:“师傅莫走……”

潘崇回过身来,目露凶光,盯着商臣:“公子以为还有别的选择了吗?”

“我,我……”

“你没有选择。公子为了得到被废的实情,蓄意得罪了你的姑姑,她一怒之下就会告知你父,大王为了防止生变,即刻就会对你动手。轻则废你的王嗣,重则立即就要取你的头!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商臣彻底崩溃了……

“为师出此下策,也是情势所迫。”潘崇继续加紧了攻势:“老臣也是熟读经史,礼义传家,难道不知道以子杀父,以臣弑君乃是不赦之罪?然而生死关头,命悬一线,谁人能甘愿就死?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落万世的骂名,出此下策,还不是为公子保住性命,并且执掌天下,称雄诸侯?而老臣岁暮之年,又能得到什么呢?封爵?富贵?于老朽何益?无非是半世的臭名,为千夫所指,死后遗臭万年而已……”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言辞恳切,商臣深为所动。但一想到父子之情,毕竟难弃养育之恩,免不得心存疑虑,终于难决。

潘崇似乎早看透他的内心,继续说道:“太子是否顾念父子之情呢?你父已当政四十七年,而今寿不过五十有八,若再当二十年政,公子怕也过半百了!那个时候只怕你骨已成灰,还谈什么豪情壮志?而况你这条命现已掌在你父手中,随时可置你于死地,难道他会顾念父子之情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只有乘其不备,先下手为强,才能绝地逢生!”

商臣自幼品行不端,但倍受父母宠爱,并无严加管束。成王偶然责斥,商臣便略加收敛,成王以为知过能改,也不深究,不料养虎遗患,到头来反吞下自种的苦果。这个蛇蝎之子终于露出了豺狼之心,决计冒险一搏,一场血腥的政变拉开了大幕。

当晚,月色暗淡,王宫内一片朦胧,只有晚秋的草虫在低唱着末日的丧歌,夜空中不时传来南去的雁鸥呼唤旅伴的哀鸣。老树落叶,残花秋草,都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刚交子时,太子商臣突然召集卫兵,以成王偶得急病,围住了王宫,禁止任何人出入。潘崇带着五六个卫士,直入宫中……

自城濮一战后,楚国失去了中原的几大盟国,图霸中原的战略受到了挫折,成王的意志也渐渐消沉了,每日以酒代忧。而他又不是个善于料理俗务的人。先娶随女,关爱有加,生子商臣,后来又迎娶数名妃妾,却没有一个得到真正的宠爱。于是六宫争宠,各不相让,今晚去了这宫,明晚那宫就要使点小性。于是后宫无主,零乱无序,一大堆老婆却难有一个值得留恋之处。散了朝,成王独坐王宫,多吃了几杯酒,正在迷迷沉沉,还没想好该去哪个妃子宫,突见潘崇撞进宫来,便大喝一声:“太傅大胆!闯宫何为?”

潘崇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大王已执政四十七年了,如今老迈,该传位于太子了!老臣正为此事而来。”

成王怒道:“大胆!寡人正当年壮,何称老迈?你胆敢逼宫,定是商臣所使!”

潘崇:“大王果然精明!太子商臣已带卫兵,说大王突得急病,把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透,任何人也别想进来。而今正是大王让位的时候了!”

成王大惊!他万万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商臣竟然如此大胆狂妄……

潘崇步步紧逼,丝毫不留余地,继续说道:“大王不觉得这世上的事尽皆有个因果必然吗?大王治国数十年,从不以德治国,不修仁政。泓水战后,大王纳亲外甥女为妃。郑大夫叔詹曾说,‘楚成王不遵礼制,乱了人伦,只怕不得善终。’当年范庙巫师也曾预言,君王也不得善终。而今不正是要得到报应的时候吗?”

成王喝道:“大胆,你想怎样?”

潘崇:“俗话说‘激流勇退’,大王已经治国几十年,功成名就,该让位给太子了!”

成王见来势汹汹,知道对方早有所备,既然已被困住,只能拖延时间,向外传信,等待时机。于是说道:“若传位给太子,寡人将如何处之?”

潘崇:“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既然传了位,岂能容得二主?大王还不明白吗?老臣已经说得太多了……卫士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原来这些卫兵平时都曾受过成王的责罚,怀恨在心,潘崇又以重金收买,商臣又许下承诺,自然一呼百应。潘崇一声令下,便拿出一根长长的白绫,向成王颈上套来……

成王大惊!怒喝一声:“大胆!你们想干什么……”

潘崇目露凶光,声色俱厉地说:“送大王归天!不然太子如何登位?”

成王呆住了!自己的亲儿子为了夺得王位,竟然要对亲父动手,而且是逼上绝路!他像被人击了一闷棍,彻底崩溃了!他痛恨自己不听忠言,误杀良臣。更恨自己教子无方,何不以德育人?想到自己一生励精图治,北望中原,偏偏没有治理好楚国,乃致蕴藏祸患,到头来自食恶果……他开始绝望了!只得哀求道:“既然寡人将死,仅有一事相求。寡人爱吃熊掌,可否让寡人吃最后一次熊掌呢?”

潘崇是个绝顶精明的人,绝不容半点疏露,立即回道:“不可!熊掌难熟,大王想拖延吗?你就到阴曹地府去吃吧!”

当即,卫兵将成王颈上的白绫,两头用力一拉,可怜一代楚国明君,也就命归天庭了!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却又无声无息,波澜不惊……

太阳出来了,虽然浓雾中的骄阳,带着血一般的鲜红,但终究又迎来了新的一天。成王暴卒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太子商臣理所当然地登上了楚君之位,称穆王。穆王新立,开始重振朝纲,首先以谋叛为名,追杀胞弟公子职于郢城郊外,大殿上用铜锤击杀令尹斗般,命成大心为令尹。工尹斗宜申,得知成王系商臣所弑,密谋再弑穆王,不料事泄,又被斩杀于市。姑姑芈江听说其兄暴卒,便知是商臣所为,以为祸由己出,痛不欲生,竟然也自缢身亡。一时都城上下,腥风血雨。

经过一番屠戮,穆王虽然已经坐稳了屁股,但一种负罪感却使他难以自拔。不敢独居王宫,不敢面对黑夜,不敢面对群臣,一连数月不理朝政,众臣议论纷纭。潘崇见穆王毫不作为,害怕引起动乱,只得去见穆王。说:“大王好不容易才继承王位,却至今不发政令。难道是微臣看错了人吗?如果是这样,请赐臣一死吧!”

穆王愣了一下,却无语可答。

“大王!”潘崇加重了语气。“大王若还把老臣当作了师傅,就请纳老臣一言。尔后,臣可以去死了!”

穆王依然无语。许久才叹了口气,说:“师傅请教诲吧……”

潘崇匍伏于地,忙说:“大王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既知罪孽,何不赎罪呢?楚自立国,大浪淘沙,多少难堪?先祖并未受其所制,反之奋发,作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武王不是典范吗?大王当效先祖,振奋精神,开疆拓地,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不辜负先王所托啊!微臣宁可一死,也瞑目了!”

穆王猛醒,连忙扶起潘崇,并封为太师,即刻临朝。

楚势力退出中原,在今安徽六安及河南固始两县,有两个城邦小国六和蓼,相传都是皋陶氏之后,偃姓子国,此时也叛楚归附东夷。楚穆王决心北进,以两国兵弱将寡,不堪一击,派成大心及公子燮率兵攻伐,一举灭了二国,并设为县,改称蓼阳。

芈江自缢后,归葬于江国,引发江君的猜忌,颇多微词。穆王恰恰生了杀人灭口之心,于是以图霸中原为名,再命成大心为帅,其弟成嘉为将军兵伐江国,把江国围了个水泄不通。

江君见楚人来伐,自己无力拒敌,随即遣使向晋告急,求晋兵来援。而晋襄公远远不及文公的雄才大略,许多名将也相继辞世,只得派先轸之子先仆和大将阳处父领兵驰救江国。

成大心,字孙伯,十五岁便显示出英勇无敌的气慨,眉清目秀,身高八尺,手执方天画戟,打遍天下,有勇有谋。楚穆王十分欣赏他的才干,加之有心起用成氏后人,因而拜为令尹,成为楚国又一个辅国良臣。此时晋兵来援,成大心命公子朱领申、息两县之兵埋伏于方城,晋兵不知有伏,被楚兵打了措手不及,仓皇应战,却被楚兵团团围困,杀得四散而逃,伤亡无数,先仆与阳处父勉力杀出重围,却伤痕遍体,只得逃回本国去了。江国等不到援兵,不日就被楚军攻占,并设为县。

相传江与秦都是嬴姓,同祖同宗,又是盟国。江国被灭,秦穆公当即停止了宫廷宴会,罢乐停舞,并亲穿素服,以示其哀。

穆王继位四年,即晋襄公六年,襄公立其子夷皋为嗣。晋国一代贤臣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等先后去世。次年,拜赵衰之子赵盾为中军元帅。秋八月,襄公薨,赵盾以世子年幼而欲立公子雍,派先蔑入秦相迎,引发群臣争议,狐氏借机杀阳处父,而襄公夫人日日抱子哭于朝堂,晋国上下皆归责于赵盾。赵盾为情势所迫,只得仍立夷皋即位,称灵公。公子雍还未就国,又被废掉,只得逃亡。一时国中乱政,赵盾失信于国人,而灵公年幼,中原再无霸主,给楚穆王北进中原创造了天赐良机。

城濮之战后,郑国乘楚势力削弱,归附于晋。不久,郑文公辞世,其子继位称穆公。穆公三年,楚穆王弑父篡政。不几年,穆王连取六、蓼、江三国,初试锋芒,有了再图中原的野心。恰恰探知晋君年不过十岁,五将乱晋,于是亲点斗越椒为大将,蒍贾作副,兵车三百乘伐郑。穆王自率两广精兵屯兵狼渊,以为后应。另一路大军遣息公子朱为大将、公子茂作副,帅车三百乘同时伐陈。

郑穆公得知楚兵来伐,慌忙命公子坚、公子庞及乐耳领兵应对楚军,一面急速向晋告急,求兵救郑。并特令郑兵固守郑境待援,不与楚战。

蒍贾,字伯赢,自幼有“神童”之称。不仅聪慧过人,而且英俊潇洒,面如傅粉,唇如丹朱,喜素冠白衣,人称“白面虎”。见郑兵坚守不战,即向斗越椒献计说:“自古作战贵在速胜,迁延日久,变数越大。久持则我失主动,速战则敌陷被动。当诱敌出战,一举破敌,否则,城濮之耻恐将重演了!”

斗越椒忙问:“伯嬴有何妙策?”

蒍贾授计。斗越椒当即传令:“军中粮草不及了,诸军可在村中掠粮,以供所需。”于是楚军四散抢粮,守备松弛。斗越椒于帐中饮酒做乐,半夜方散。

探马报至郑营,公子坚再派出侦察兵四方打探,果然楚军天天分兵出营抢粮,守军松懈,军心涣散,主将无所事事,日日以饮酒排忧,至夜方散。公子坚心存疑惑,召公子庞和乐耳商议。

公子庞沉吟许久,才说:“成王暴卒,穆王新立,群臣中颇多微辞。穆王为转移视线,对外用兵,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自然粮草不及,将士各怀异心。故而军心不稳,守备松懈,也是常情了。不才以为,不如打他个措手不及,恐怕还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乐耳不以为然,说:“楚人多诈,不可贸然趋敌!而况穆公有令,只能固守不战,以待晋国援军。”

公子庞笑道:“等待晋国援军?只怕是自欺欺人吧?晋君不过才十岁的娃娃,朝中五将乱政,何日才能派出一兵一卒?只怕救兵未到,楚人已破郑了!与其国家残破,不如决一死战,胜则有功于国,败则与楚结盟,总可保住江山社稷吧?”

公子坚长叹一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肩负国家责任,只能尽其所能了!而今不战而盟,不仅楚人小视也为天下耻笑;一战而胜楚,只怕也只是空中之梦!不如一战,勉力而为,胜负由天吧!”

当夜三更,公子坚及所率二将,各领左中右三军,齐头并进,突袭楚军大营。果然,楚营内灯火通明,防范甚疏,楚军四散奔走,未遇多大抵抗便攻进中营,只见主将斗越椒帐内,依然笙歌,亮如白昼,斗越椒把酒独酌,毫无防备。公子坚突入帐中,乐人惊逃,一戈刺中斗越椒,扑的一声倒地,细看不过是个草人。公子坚大叫一声:“中计了!”慌忙退出,只听一声暴响,鼓声如雷,无数楚兵铺天盖地而来,一员楚将冲杀而出,原来正是斗越椒。郑兵只得拼死而战,三公子各自外突,边杀边退,然而未及里余。实然又是一声巨响,却是蒍贾预先埋伏,挡住了郑军退路。公子坚被前后夹击,兵士折损十之八九,公子庞和乐耳,先后被楚擒获,公子坚舍命相救,不料也被楚军所获。这一仗不仅全歼郑国守军,并擒郑国三将,消息传回郑都,郑穆公惊得目瞪口呆!

斗越椒一战告捷,把郑国三公子押至狼渊,交于穆王,领兵直取郑都荥阳。

郑穆公见楚军兵临城下,无计可施,只得派使,并献玉帛来楚营谢罪,发誓永不再叛。楚穆王得知后,念及郑为楚故盟,即释三公子归郑,楚郑再度结盟。

公子朱率兵伐陈,先取陈国重镇壶丘,轻敌冒进,却遭到陈兵迎头痛击,反而大败,公子茂被擒。穆王闻听,亲率大军伐陈。陈君老辣练达,知道不是楚人对手,慌忙派使朝拜楚王,卑词求附,愿做属国,并送回公子茂,穆王准降。

楚人连战连胜,中原震动。穆王也飘飘然起来。于是传檄郑穆公、陈共公及蔡庄公于十月朔日至郑、宋的边境厥貉盟会,明显有伐宋的意思。

晋灵公继位的当年,宋成公薨,次年子杵臼继位,称昭公。昭公继位后不任六卿,疏远公族,怠弃政事,终日以田猎为乐。听说楚穆王会盟郑、陈、蔡四国诸侯,聚于厥貉,明知将逼于宋,只得亲自前往拜会穆王,并献牛酒以犒劳众人,从此与楚联盟。

连续几年的军事胜利,虽然缓和了楚国内部对成王暴卒的舆论,但穆王内心却无法摆脱恐惧和不安。依然不敢独处王宫,更不敢面对黑夜,总觉得背后有一双仇恨的双眼无时无刻不盯着他,使他脊背发凉。

楚穆王十年,令尹成大心因患心脏病,突发心肌梗塞而死,年不过而立,与穆王相交甚厚,又极得赏识,看到这一年轻的生命瞬间消失,更使穆王看到了生命的无常。从此便心神不宁,常常恶梦缠身,总感到父王时时都在向他索命。

夜,在很多人心中,不过是黑暗,是寂寥,是摇曳的烛光,是梦中的浮想。或者是悬梁刺骨,苦读文章,以恨夜长。或者,客愁异乡,家园北望,情思悠长……然而,穆王的夜,总是心惊肉跳的夜,是不安的夜,恐惧的夜……

一年一度的秋祭,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了。白日要逐一祭拜先祖之灵,夜间要在太庙中供香守夜,听着一群巫师高唱祭文,还要对先辈的在灵位前不时地叩拜,添香燃烛。而今年恰遇大祭,穆王已经很差的体质经受不住多日的折腾,渐渐地力不从心,头昏脑涨,体不能支。

按照楚人的规距,祭祀后还要排“亡人宴”。即招回在天的列祖列宗亡魂,摆上盛宴,请他们一一入席,儿女子孙们人人要到席前敬酒、参拜,求祖宗护佑。宴后送祖宗归天,儿孙们再入席,分食宴席中的食物。从招魂开始,到宴会中敬酒,然后众人跪倒在地,送走列祖列宗,向天遥拜。穆王既是长子,又是继位人,从始至终,都要亲临亲为,做出表率,数日的折腾,更使他精疲力竭。回到了后宫,只觉得浑身瘫软,四肢无力。而黑夜之中,身边总觉得有父亲和先辈们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一双双利剑一般的目光紧紧怒视着他,只盯得他心底打颤,如芒刺在背。恰恰“亡人宴”上的几杯冷酒,几片祭肉吃在腹中,就像吞下了一碗冷馊水和死老鼠,翻肠倒肚,欲吐不出。而且,根据祖上的规距,祭祀祖宗时,不得与妻妾同宿,只能独居一室,熬过孤寂而恐惧的漫漫长夜,他实在不知道能否看到明日的黎明了!而那夜空中星星,就像无数幽灵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俯视着人间的一切善恶,又给穆王带来了无尽的心虚和不安……

半夜时分,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顿时感到全身在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四周一片黑暗,他惊呼起来,但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而且越坠越深,越坠越快……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坠落在地上,然而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摸索着向前走去,恐惧、孤独和痛苦都在深深地折磨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突然,前面出现了光亮,而且越来越亮。原来都是一丛丛燃烧篝火,熊熊的火光中无数的人在悲歌狂舞或号啕痛哭。仔细望去,他们有的根本没有头颅,有的缺膀断腿,更有浑身鲜血淋淋,肚破肠流、身上还中着戈矛或大刀的人!穆王不仅惊恐万状,也被眼前的一切所吓呆了……突然,人们看到了他,一齐向他扑来,悲吼着、狂怒着、大喊着:“还我命来,还我们的命来啊……”原来,他们都是伐江、伐郑和伐陈中阵亡的将士,魂无所归,聚集于地狱之门,无处发泄内心的积怨,思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见了战争的主谋者,谁不向他讨还血债呢?穆王只觉得自己立即就要粉身碎骨了,紧紧地抱紧了身躯,任那些冤魂在身上唾着口水、洒着污血、撕扯着他的躯体……突然,传来一声有力的大喝:“住手!”

人群惊呆了!纷纷停住了手并四散开来。穆王抬头一看,一个身材不高的人向他走来,渐渐地走近了身边,躬身一揖,说:“微臣斗般叩见大王!”

穆王一听,顿时从心底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都像浇透了凉水,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口舌发呆……原来,这个人竟然是被铜锤击死的令尹斗般!

斗般不紧不慢地依然说道:“微臣先祖斗伯比,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功勋卓著。先父谷于菟,倾其家资,以解国难,出谋献策,乃至国势昌盛,诸侯咸服,先王尊以子文。微臣事王,虽无大功于国,却也呕心沥血,无愧于国,不知所犯何罪,被大王击破头颅而死?请大王给臣一个明示!”

穆王无言以答,只向斗般望去,猛见他只有半边头颅,而另外一半那破碎头骨中鲜血直流,更令他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又使他不寒而栗!随着尖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飞到了他身边,并且一声狂呼:“还我命来!”穆王一呆,原来正是姑姑芈江!她一把揪住了穆王,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商臣!从你姑姑口中骗得了你父要废掉你的实话,当晚就害死了你的亲父,而为了杀人灭口,你又讨伐江国,杀人无数,连你的姑父都没有放过!你这个黑心烂肝的恶棍,还我夫妇命来!还我国来……”

穆王彻底崩溃了,更加感到罪孽深重!无数人的生命都是因他一己之私而归了黄泉。有的含冤蒙屈,有的身首异处,阴阳两隔,妻离子散!这都是野心造下的孽啊……他无言了……猛然,四周一片火光,左右两排各支起了八个大鼎,熊熊的烈火在鼎下燃烧,鼎内的油也在不断地沸腾,鼎边站着凶神恶煞般的神将,个个如铜铸铁塑,满脸杀气。正前方的高台上,摆放着巨大的龙案,龙椅上坐着高傲的王者,两边各站着虎、豹、狮、熊四大猛兽,还有牛头、马面,蓬面冤魂。这场面无疑定是阴曹地府了!穆王双膝一软,不自觉地跪到在地。

高高在上的王者发出了威严的声音,就像是从天庭中传出:“下跪的可是楚穆王商臣?”

穆王忙应:“在下正是罪人商臣……”

“哼!商臣,你抬起头来看看,孤王是谁?”

穆王又惊又恐!忙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王位上坐的正是先父楚成王!顿时他肝胆俱裂,心慌气促,忙伏在地,叩头不止:“父王恕罪,父王恕罪!儿臣当万死、万死……”

成王冷笑一声,说:“以子杀父,以臣弑君,篡权谋位,殊杀良臣,死也不足抵其罪衍!孤王专为惩治弑父谋兄、奸佞叛臣、不忠不孝、大义不道之人,设下油烹,火烧,斧劈,分尸、挖心、剜目、刖足、剥皮、抽筋等等诸刑,说吧,你是否罪有应得?当受何等酷刑,以谢天下?”

穆王早已是魂飞魄外了,但一看到自己亲手害死的父亲,还有姑姑,姑父、令尹斗般,司马子上以及无数的冤魂,都在向他索命,也知罪责难逃。只得应道:“父王,‘自作孽,不可活’,儿子已经造下罪孽,甘受其罚。父王就下令惩治吧!”

成王猛一击案,大喝一声说道:“说得好!这几句话说得有点骨气,敢作敢当,是我芈氏后人的样子。不过,时至今日,你作孽太多,也不可轻恕!孤王也赐你两丈白绫,让你也落个全尸吧!”

说罢,抛下两丈白绫,牛头马面套在穆王颈上,猛然用力……

穆王拼尽全力挣扎,颈部越勒越紧,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消片刻,他感到全身在渐渐瘫软,失去了一切感知,生命从他身上逝去了。

天明了,阳光终于驱走了黑夜,楚都郢城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郢城南靠长江,东有汉水,西北皆丘陵冈地,密林莽莽,芳草萋萋。河湖如网,风光秀丽。太阳刚一露出,大地就在茫茫的一片浓雾之中,城楼,街道,古树、河湖,王宫大厦都披上了一层淡薄的纱衣,忽隐忽现,如仙境天宫。

楚王宫前,聚集了满朝的文武大臣。按照惯例,众臣在卯时入宫,辰时楚王进殿,文武参拜,随即议政,参知国家大事,午时散朝,各自归府。当有要事相决,则未时再聚,戌时散朝。然而已交巳时,满天的浓雾已经散尽,鲜红的太阳就快当顶,却不见穆王上朝的身影,众臣的心中依然是浓雾未散,又心生疑云。

突然,内侍官匆匆出宫,大声宣布道:“大王昨夜暴薨,朝事暂停。众臣于午后再聚,共议国丧大事!”

众人惊呆了!议论纷纷,心头疑云未散,却又添满头雾水……

穆王在位十二年,终年四十八岁,生有五子。既长子侣,穆王初继位时立为太子,另有公子测、公子婴齐、公子谷臣和公子辛。穆王死,至今留下未解之谜,史家仅以“暴卒”而论。众臣举太子侣继位,称庄王。

楚庄王立,但国内国外,都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庄王面临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挑战,考验着他的才智和魄力,也为楚国的未来埋下了无数的未知……

周顷王六年,即楚庄王即位的当年,岁在戊申,楚东北方大国齐慧星现于北斗,白昼可见,恰恰齐昭公重病而亡,还在治丧时,太子舍为父守灵。齐桓公另有宠妾所生一子,名曰商人,素有篡权夺位的野心,于是请筮者占卜。筮者说:“彗星乃灾祸之星,彗星犯于北斗,兆北方宋、齐、晋三国之君,必将死于内乱。”商人笑道:“乱齐者,非我还有何人呢?”于是收买敢死之士,乘昭公之丧,埋伏于内,刺杀太子,自居其位,号懿公。懿公在位,囚国母、伐鲁国、拘天使、虐邻国,穷凶极恶,岂料天理昭彰,疏而不漏,在位不到四年,被两名御车手杀死于竹林之下。众举公子元为君,是为惠公。

庄王刚刚继位,危机很快便朝他袭来,令他措手不及。原来,穆王时,令尹成大心死后,拜其弟成嘉为令尹。封潘崇为太师,将太子府改作太师府,潘崇成为国家重臣,与成嘉共掌国政。对此,庄王的两个师傅公子仪和公子燮一直忌恨在心。公子燮是庄王的异母庶兄,早就觊觎令尹之位;公子仪名斗克,申公斗班之子,商密之战时被囚于秦,曾经促成秦、楚议和,却未得封赏。二人各怀异志,伺机作乱。八月,令尹成嘉与太师潘崇东征舒蓼,两公子以为有机可乘,即派敢死之士前往军旅刺杀成、潘,并加强都城守卫,以防不测。岂料成嘉也为一代贤相,得众人之拥戴,行刺未成,当即率军回郢。两公子见大军回师,料难逃一劫,就劫持庄王逃向析邑。偏偏路遇伏兵,两公子被杀,众将护庄王回郢。

这一突发事件又深深刺痛了刚刚继位的庄王,令他不得不陷入反思。

楚经数百年的发展,熊姓家族分出了多支,即若傲、屈、成、蒍四大家族。其中最庞大的是若傲斗氏。历代身居要职,权倾朝野,冠带满门,王族也无力抗衡,明争暗斗,争权夺利,特别是斗氏家族更是暗藏杀机,将是国家最危险的祸患。成王起用成氏、蒍氏,以成得臣为令尹,引起蒍吕臣之忌,上演了一出蒍贾戏华堂的闹剧;成得臣战败自杀,再以子文的儿子斗般为令尹,蒍贾进谗言,穆王击杀斗般,以成大心为令尹。斗越椒仍为司马。但斗越椒早晚窥视着令尹一职,见令尹旁落,自然更怀恨于心。如又今统领三军,握有重兵,对王权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庄王自幼聪慧睿智,内心深沉,常有独到之见。只是外表生得敦厚、不善言辞。古铜色的脸庞,两道浓眉,一双剑目,鼻如冈丘,唇厚口方,平素极难张口。经此事变,深感忧生于内,患生于外。面对复杂多变的国内外形势,他突然变得消沉下来了,不问政事,终日或游猎田野,或以歌舞、饮酒作长夜之乐,整整三年不出号令,并悬令于宫门:“有敢谏者,杀无赦!”

三年未出政令,不征不战,国事皆废。有个正直无私的大臣申叔时,博学多才,胆大心细,人称“申无畏”,拜大夫职,后来被庄王任作太子的师傅。申无畏见庄王已经三年不理国政,不出号令,决心进谏。但又顾及君王禁令,经多日苦思,终于想出了一条“隐语”妙计,去见庄王。

所谓“隐语”,就是以猜谜或比喻的方式,表达一种概念或者一种思想,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也是一种表达的升华,当时盛行于楚地官场和民间。

这一天,庄王左抱越女,右拥郑姬,编钟之乐,丝弦之音,管笛相合,群美翩翩,庄王兴意正浓。大夫申无畏贸然而入,匍伏于地,头也没抬,口称:“微臣拜见大王,大王乐乎?”

庄王素来敬重申叔时的才华,不气不恼,反而问道:“大夫此来,是想喝一杯美酒呢,还是想观一曲妙舞?寡人愿与大夫同乐。”

申无畏忙答:“谢吾王盛情!微臣一不尝酒,二不赏乐,只有几句隐语难解,想求教于大王啊!”

庄王顿时兴味盎然,笑道:“寡人素爱拆解隐语,正想寻求佳作呢!”

“臣闻,东山有鸟,身披五色,止于山顶高阜已经三年,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为何鸟呢?请吾王示臣。”

庄王一听,明知是在讽喻于己,却不温不火,一笑答道:“寡人已明白了!此鸟绝不是凡鸟。三年不飞,一飞必将冲天,三年不鸣,一鸣则必惊人啊!爱卿静候而观吧!”

申无畏再拜而退。

时过数日,庄王依然固我,淫乐不改。众臣眼巴巴地看着政事荒废,国家难兴。又有大夫苏从冒死进宫,见了庄王掩面大哭!

庄王心甚了了,虽明知是戏,但也未必不是真。只见苏子泪流满面,哽咽悲切,无限真情流动。不得不自己也进入了角色,忙问:“大夫为何如此悲哀?”

苏从答道:“大王啊!眼看臣已将死,国家将亡,微臣怎么能不悲哀呢?人死难以复生,国家也面临危难,臣又如何不痛哭失声呢?”

庄王心生不快,喝道:“好生生的,何言一个死字?而楚国又何言于亡呢?大夫且莫妄言!”

苏从跪伏于地,奏道:“大王悬令‘敢谏者,死无赦!’微臣冒死而谏王,王岂肯听?必杀微臣,臣不是即死之人吗?而臣死,国中更无人敢谏,吾王则将恣意而为,国家失政,政令皆废,如今强敌四顾,内忧外患不解,不是国将亡在旦夕了吗……”

庄王勃然变色,怒道:“大胆!你明知孤王有令,违令而谏,触犯寡君,不是自取其祸,愚蠢莫及吗?”

苏从冷笑一声,说:“微臣之愚,不及大王之愚啊!”

庄王:“寡人怎么会比你更愚?”

苏从跪正了身躯,双臂抱揖,说道:“大王为万乘之君啊!拥有千里江河,治理荆楚万民,四时享贡不绝,可谓万世之利啊!而况劲兵强旅,所向披靡,诸侯敬畏,天子莫制,正是图强的根本啊!然则君王荒于酒色,沉溺声乐,朝纲不振,贤才不举。而忧积于内,患生于外,只图一时欢娱,却失万世之利,只怕乐在眼前,悲在日后!难道不是愚蠢吗?微臣冒死进谏,不过一死,而死后则为忠臣,可比龙逢、比干,死得其所,后人不会称之为愚。大王拒臣之谏,不能趋利避害,力挽狂澜,振兴国家。身为国君,瞪着两眼而看国家危亡,不是比臣更加愚蠢之极吗?臣的话说完了,请借大王佩剑,让臣自刎而死,以谢天下吧!”

这一番话铮锵有力,掷地有声,顿使庄王幡然而悟,急忙纵身而跃,双手扶起苏从,说:“大夫忠言!寡人知悔了,必以卿言为训!”

当即,庄王撤宴罢舞,去掉钟鼓之悬,遣送郑姬、越女,表示永不亲声、色之乐。立樊姬为夫人,主政内宫。并罢猎、罢游,不食鸟兽之肉,以示不再田猎之心。此时令尹成嘉、太师潘崇相继而亡。次日临朝,升大司马斗越椒为令尹,以遂其愿,慰其心,安其政。再以蒍贾为司马,屈荡、潘尫为大夫,以分斗越椒之权,进行了一系列内阁改组。政令已通,北伐宋,战于大棘,俘宋帅华元。秋,晋师攻郑,命蒍贾救郑,战于北林,获晋将解扬以归。楚势日振。

次年,楚大旱,几个月滴雨不落,大多农田无收,正是饥荒之岁,饿殍于野。多年沉寂的庸国,见楚人无食,无力争战,乘机作乱,攻伐楚人。濮、越也乘势而起,联合北戎越过阜山,攻楚大林,越过阳丘,大掠訾枝,百濮则齐聚于选,准备联合袭楚。天灾人祸,四面受敌,楚人又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挑战。庄王问计于群臣,众臣以为国中饥荒,难以用兵,不如迁都阪高,暂避锋芒。

司马蒍贾不以为然,向庄王进言说:“迁都阪高是下下策!我们能去,敌就不能去吗?岂不是被人追着屁股挨打吗?庸和百濮,是认为楚受饥荒而无力出兵,才取于攻打我们,而我若反其道而行,即刻出兵攻打庸国,必然就会引起濮、越及戎人的恐慌。百濮散居,难成一统,自然也会散归各地,这样我们就可专一对付庸国这个宿敌。”

庄王采纳了蒍贾的计策,于是兴兵征讨百濮。战十五日,濮、戎节节溃败,折兵无数,百濮只得散归各地。军至庐邑,粮草不及,庄王下今,每取一地就大开粮仓,饱餐将士,救济乡民。军至句噬,又遣大夫卢戢黎率兵攻庸,至庸方城,两军突遇一场遭遇战,楚副将被俘。三天后副将逃回,讲述了庸人联合诸蛮,进攻楚国的兵力部署。楚将卢戢黎心生一计,索性连败数阵,使庸人骄横起来,不把楚军放在眼中。

不几日,庄王亲自率兵而来,听取了前线将士的战况汇报,决定乘敌骄傲轻敌之机,兵分两路攻打庸都,另派使者联合秦、巴之师,前来助战。一时楚军士气大振,一路出石溪,一路出仞,联合秦巴,直攻入庸,庸军抵挡不住,楚军直取庸都,庸国被灭,设置为县,把府库财物分赠秦巴,粮食尽数运回楚国,拯救灾民。

楚灭庸,从此稳定了西北大片疆域,把汉水以西直到长江大三峡的大片国土都纳入了楚国的版图。从此北与郑国相邻,直逼周廷;西连秦巴,剩下的只有北进中原,东取吴越了。然而,一场更大的危机又悄然逼近了庄王。

斗氏家族经数代繁衍,已经成了楚国最庞大的家族。斗越椒依仗家族势力,一直觊觎令尹的职权。然而子文在世,曾经预料此人必将毁灭家族,使若傲氏宗祠不祀,陷国家于危难。穆王有意削弱斗氏,起用成氏、蒍氏,斗氏家族心怀忌惮。庄王三年,为稳定内政,拜斗越椒为令尹,却又分其权,伐宋、救郑,乃至灭庸,均不依仗斗氏。引起斗越椒的忌恨和猜疑。恰恰晋国灵公被弑,成了斗越椒叛乱的导火线。

楚庄王七年,正是晋灵公十四年。灵公成人后,荒淫失政,广兴土木,建楼台园苑,宠佞臣屠岸贾。而赵盾当政,看不顺眼,再三强谏,灵王恨赵盾专权,与屠岸贾几次设计除而后快。屠岸贾养猛犬灵獒,畜勇士,设伏兵劫杀赵盾,赵盾逃出都城,恰遇侄儿赵穿。赵穿劝他留住首阳山,返城后联络一帮武士暴乱,弑杀晋灵公,迎赵盾回都。灵公无后,再立晋文公子黑臀为君,号成公。晋太史官董狐直书于史册,赵盾见后说:“灵公被弑,我尚在距都城二百里以外,与我有何干系?太史归罪于我,不是诬损于我吗?太史错了!”

董狐反问道:“阁下身为相国,掌一国之政,即是出逃也没开离国境,回国后不讨逆,不查凶手,另立新君,你不是主谋谁是主谋?你的辩白谁人能信?在下身为史官,只知事实,不知有它!”

赵盾忙说:“可否更改一下呢?”

董狐坚定地说:“是非曲直,是历史所给的结论。史官直书其事,方为信史。在下头可断,血可流,史册决不可改!”

消息传到楚国,触动了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就是人称“白面虎”的蒍贾。此人确实有过人之智,颇通谋略。只是人品不堪恭维,既不愿居于人下,又贪夺令尹之位,对若傲家族的权势,更是耿耿于怀。穆王初立,便进谗言,击杀令尹斗般。得知晋国事变,有意把矛头指向斗氏。于是散布流言说:“晋相赵盾专权,把国君玩于股掌之中。若傲氏权倾朝野,专横跋扈,谁知晋灵公的事会不会在楚国重演?”

斗越椒年过半百,领令尹之职,在若傲家族中是又一个登上权力顶峰的人。经多年的南征北战,久居高官,不仅家族庞大,更有一帮追随左右的战将、猛士。本人久经战阵,精于骑射,其子斗贲皇不亚于父。流言指向斗氏家族,斗越椒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来。而且自以为足可与王族势力抗衡,一呼百应。于是决计反叛了!

此时,庄王正领兵伐陆浑,大军在外,留司马蒍贾监国。斗越椒以为机不可失,率族人起事,直攻司马府,蒍贾措手不及,被乱军杀死,可怜蒍贾聪明绝顶,不料反而被人所害,贾子敖扶着母亲逃往云梦泽。随即,斗越椒领兵屯于蒸野,以截庄王归路。

庄王闻变,仓皇撤军,兼程而归,兵至漳筮,斗越椒早已列阵而待。只见他跃马挺戟,腰悬雕弓,往来驰骋于阵前。而斗氏兵将,甚是威壮,杀气腾腾,造成了夺人之势。庄王长叹一声,说:“若傲世代功勋,楚不可没。宁可伯棼负寡人,寡人也不愿负伯棼啊!”于是,派大夫苏从前往斗军,赦斗氏擅杀司马之罪,许以王子为质,劝其罢兵。斗越椒野心勃勃,不肯罢兵,并回道:“老夫早已为这个令尹的职位而耻,还望他赦吗?有本事敢于老夫一战,就过来交战吧!”

苏从谈判未果,斗越椒主动发起进攻,战鼓如雷,车马如潮,直冲楚阵而来。庄王亲擂战鼓,激励将士,奋勇搏杀。大将乐伯接住斗越椒之子斗贲皇,杀得难分难解。潘尫迎着斗越椒之弟斗豹大战,两军顿时杀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斗越椒远远望见庄王击鼓催战,即拈弓搭箭,直向庄庄王射来,一箭穿过车辕,直透鼓架,恰恰射在铜钲上,余音未尽,还有嗡嗡之声!庄王惊得鼓槌落地。左右忙树起盾牌,斗越椒又射一箭,恰把盾牌射了个对穿。庄王急令回车,鸣金收兵。斗越椒见庄王惊退,奋力驱车赶来,恰恰公子测、公子婴齐领左右两军飞速赶来,一齐截住厮杀,斗越椒见楚军大增,只得退兵。这一仗,双方各有折损。

楚军退至皇浒,方才安营扎寨。左右拔出箭来,只见箭长三尺,豹齿做镞,鹳翎为羽,锋利无比,人人咋舌。庄王亲自巡营,只见军卒三五相聚,共叹斗越椒神箭可畏,无人可敌。看来这一仗难得取胜了!庄王见军心不稳,即向众军说:“昔先祖文王时,攻伐息国,曾得三支利箭,一直藏于太庙,斗令尹谋叛,被他盗得两支,而今两箭都射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明日寡人定当破敌。”当即传令三军,明早退兵随国,将起汉东诸国,讨伐斗氏。

大夫苏从听到庄王传令,慌忙朝见,谏道:“大王!眼下强敌当前,突然宣布退兵,只怕大军一动,反被叛军所乘!大王不可失策!”

庄王一笑:“爱卿无虑,孤有妙计在胸矣!”

少时,公子测和公子婴齐、大将负羁,都来见驾,求退敌良策。庄王吩咐二将,如此如此,二将领命而去。

次日鸡鸣时,庄王引大军退走。清晨时分,斗越椒才发现楚兵已退得无影无踪,士卒来不及早餐,就下令直追,一天一夜,追了二百余里,至清河桥,方才遥见楚军在北岸晨炊,见追兵赶来,尽弃炊饮食具,再度败退。斗军将士,又累又饿,正想用夺得的炊具,造饭充饥,斗越椒下令:“擒了楚王,才许早餐”。众军只得听令,忍着疲惫和饥饿,勉力追赶,部队前进速度大减,慢腾腾地勉强行进。

突然,一支军队挡在前面,为首者正是楚将潘尫。只见他立于阵前,冷笑一声说:“令尹即然要擒王,为何不催军速赶呢?”

潘尫正是潘崇之子,斗越椒素来不把这父子看在眼里,以为是句好话,也不多说,挥军闪开潘尫,继续驱车直追,前驰六十余里至于青山,又见一支楚军,为首之将正是楚将负羁。

斗越椒早已是人困马乏,唇干舌燥,腹内空空,追了几百里也没嗅到楚王的气味儿。这负羁也是楚国名将,斗越椒不愿交手,反而想收为己用。便问:“将军,见到楚王没有?他在何处?”

“楚王还没有来啊!末将并没见到。”

斗越椒顿生疑惑,忙又说:“将军若随本公,将来得国,可与阁下共分。”

负羁笑道:“令尹且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在下看你们又饥又困,何不先埋锅造饭,吃饱了饭,才能打仗嘛!”

斗越椒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又叫得厉害了,再也忍不住饥饿,忙令停车造饭。

一声令下,众将士比听了大赦还要高兴,迫不及待地垒灶、埋锅、淘米做饭,人人饥肠辘辘,个个迫不及待。然而米刚刚下锅,水还没开,楚军公子测、公子婴齐两路大军一齐杀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斗氏兵将,匆忙间往口中倒了一碗生米,勉强抗着锇肚子,根本无力抵敌,斗越椒只得率兵往南而退。楚军一路追杀,直把斗军逼到清河桥头。然而斗越椒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桥已被拆断,归路已绝!只听对岸鼓声如雷,楚大将乐伯跃马挺枪,立于河岸,大呼一声:“乐伯在此!叛贼斗越椒还不快快下马受缚!”

斗越椒大怒,便令众军一齐向对岸放箭。但河岸开阔,极少落到对岸。乐伯一声大笑,高声说:“河岸如此宽阔,一般人用箭怎么能射到呢?在下早知令尹善射,乐某愿于阁下比个高低。我有一名小校,敢与令尹比试箭法,不晓得令尹敢不敢比试呢?二人各射三箭,生死由命。令尹大人,不吃亏吧?”

斗越椒也不答话,瞪着两眼向对岸望去,果然乐伯背后闪出一名小校,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挽一张硬弓,立在桥头。斗越椒忙问:“来者何人?通下姓名。”

小校不慌不忙,应道:“在下无名小卒养由基,给令尹大人见礼!”

斗越椒自以为箭法天下无双,不由得一声冷笑。而且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于是笑道:“原来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只怕你还不够格跟老夫比箭。既然不怕死,那就先看看本公的箭法吧!”

养由基一笑,说:“原来令尹大人也不怕人说以老欺少!还想抢个头射。好吧,一言为定,小人由你先射三箭,而后小人再射。躲闪不算好汉!”

斗越椒恨得牙齿发痒,正想一箭射死对方,丝毫不给对方机会。怒喝一声:“好!看箭!”只听嗖的一声,箭已离弦,向养由基飞来……所谓会者不忙,忙者不会,养由基轻举手中弯弓一挥,箭便落入水中。说是迟,那时快,又一箭直飞养由基头面,他略一低身,箭由头顶飞过,口中还叫:“快射,快射……”斗越椒见两箭不中,心中着忙,另一支箭搭在弦上,吼道:“你说不躲,怎么还躲?算不得好汉!”

养由基回道:“令尹只有一箭了,小卒绝不再躲,再射不中,就该我了!”

斗越椒气不打一处来,看得真切,第三支箭刹时离弦,直飞养由基面门。

养由基果然不躲不闪,两腿站定,身如泰山,倒背双手,待箭临近,张开大口,恰好咬住了飞箭,那箭在口中,颤了几颤,抖了几抖,余音袅袅,被吐出在地。再次开口,说:“大人三箭射完,该由小卒射你了!”

斗越椒连发三箭不中,心底发了虚。但话已出口,偌大的身份岂能失信于小卒?只得硬着头皮说:“好,本公也让你射三箭,如果不中,本公决不轻恕!”

养由基笑了一笑,说:“三箭才能射倒,那不过是初学的新手。看小卒一箭,保管叫你死在小卒手中!”

斗越椒不由暗喜,自己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就凭你无名小卒一箭就能射到我?于是放开了胆子,说:“好样的,一言为定!”

养由基取箭在手,喝了声:“令尹看箭!”只听弓弦一响,斗越椒忙一闪身,却未见箭到。养由基又说:“箭还在我手中呢,你躲个什么呢?而况约定,躲闪不算好汉呢!”

斗越椒脸红脖子粗,只得说:“怕躲的人,未必也是好射手……”

养由基也不答话,只听弓弦又一声响,斗越椒急往右闪,正在一闪时,箭方离弦,斗越椒刚闪于左,却无箭到,正欲闪身往右,恰好箭来,一箭贯穿脑门,可怜野心勃勃,一生征战,驰名诸侯的一代名将,却死在一个无名小卒之手!

斗越椒一死,军中大乱。此时公子测、公子婴齐和楚将负羁领军杀到,如猛虎直入羊群,叛兵又饥又累,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顿时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斗氏兄弟、族人多死于乱军阵上。

庄王大获全胜凯旋,遂把若傲氏宗族无论老幼,尽行斩杀,若傲氏从此灭族,乃至宗祠无祀,做鬼也无食的境地。然而斗子文之孙,也就是令尹斗般之子斗克黄,官拜箴尹一职,恰恰出使齐国,返回途中,得知斗氏叛乱。有人劝说不可回国送死,不如避难他乡。克黄不听,甘愿回国就死,不作叛国之臣。庄王嘉其志,并念及斗氏为楚功绩卓著,命他仍居原职,改名斗生,以继斗伯比一脉。

楚王平叛,充分表现了他的军事才能。这次战役,可谓最早,而且是最为成功的“运动战”的典范。在运动中拖住敌人,拖垮敌人,选择有利的战机,集中优势兵力,一举歼灭敌人。这一战法,流传后世,乃至为建立新中国的将帅们,也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这里面产生了一个杰出的将军,他就是被史家称着“神箭”的养由基。

据说养由基出生在江汉平原,自幼随父射猎,练就了一手好箭法,百发百中,箭无虚发,于是就认为自己的箭法胜人一筹,引以为傲。一日行走市上,肩挎几支猎物,腰悬硬弓利箭,很是自得。猛然遇见一位卖油老人,正在招徕顾客。只见他放着一副油担,地上摆着一只细颈油瓶,开口说道:“小老儿数代卖油,定是上乘香油,不欺不诈,卖买公平。众人请看,老汉把一桶油倒入细颈瓶中,滴油不洒,方显小老儿出言不虚。如有一滴洒落在外,这一担油奉送各位,分文不取!”

养由基顿感新奇,挤开人群,只见那老儿双手提起油桶,打开桶盖,对着地上摆放的口颈极小的油瓶,倒出油来。那油竟然细如线,直如弦,高悬两尺有余,不偏不倚,直入瓶中,竟然一滴不洒。看看瓶满,老儿收起油桶,自然又是滴油不溢,看得人人都惊叹不已。养由基一时心动,上前一揖,说:“老伯此技,实在令人叹服!”

老汉一笑说:“熟能生巧。区区小枝,何足挂齿?”

养由基忙说:“老伯过谦了!以老伯之巧技,天下再难寻第二个了……”

“哈哈!”老汉又是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说:“年轻人只怕是坐井观天了!天下能人多得很,所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要以为有一技之长,就天下无敌了!”

养由基一惊!忙说:“老伯这是何意?”

老汉说道:“看你腰挎弓箭,身背猎物,定是弓箭手了。可是百发百中,只能算是初知箭法。百步穿杨,也不过知其皮毛。箭穿入石,方显力道;百步断丝,才算功夫。且不骄不躁,终生不殆,那才会所学有成呢!”

养由基忙双跪于地,口称:“老伯一语,足为晚生半世之师!从此,当刻苦练箭,终生不言有成!”

至此,养由基更加刻苦练箭,后投报于楚将乐伯麾下,任一名小校,一箭射杀斗越椒,由此而闻名于世。庄王嘉一箭之功,厚加赏赐,为亲军将领,掌车右之职。

楚庄王平定斗氏之乱,对内稳定了政局,肃清了异党。特别是斗氏集团的毁灭对楚国的长治久安,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楚令尹被殊杀,令尹乏人。庄王以沈尹贤达,清正廉洁,主张无为而治,再三委拜,才暂为令尹。沈尹名茎,号“虞丘子”。当年便领兵北上,中原图霸。

周定王元年,正是楚庄王八年(《左传·鲁宣公三年》)。周历正月,定王准备举行郊祭,但是用于祭祀的牛口受了伤,于是另择一头,却又死掉了,郊祭只好被取消了。春天,楚庄王再度领兵伐陆浑之戎,入侵郑国,兵至于洛水,停在天朝境上向朝廷示威。定王刚刚完成了东海、泰山和淮水的望祭,安葬了周匡王,得知楚兵临境,心中惶惶,只得派王孙满前往楚营,慰劳楚师。

楚庄王志踌躇满志,他实现了祖辈数代人“观政中原”之梦,而且国力达到了空前鼎盛时期,见天子亲自派使劳军,便以两国之间的礼仪迎天使于军帐内,宾主坐定。开口就问道:“寡君听说,早年,禹铸九鼎于荆山之巅,三代相传,以为世宝,而镇南国,今朝廷又铸九鼎而统四海,不知九鼎各有多重?”

王孙满,周廷干吏,反应敏捷,头脑清醒。见庄王问鼎,就有意规劝楚人莫生妄念。说:“大王问及在下,在下不可不答。所谓鼎之轻重在于德,而不在于鼎。早年,虞夏有德的时候,把远方的形象绘制成图,九州的官吏进贡青铜,铸成九鼎并把图像铸在鼎上,包罗万象,让天下百姓知道何为神、怪。所以,百姓进入川、泽、山、林,就不会碰上不吉利的东西,得到福和利。因而上下和协,承上天的福佑。夏桀昏乱,乃至夏亡,鼎迁于商,前后五百余年至于商纣,而纣暴虐,鼎迁于周。所以,如果具有光明美善,鼎虽小也是重的,若奸邪昏乱,不施德政于民,鼎虽重也是轻的。上天赐福给明德的人,是要以德而长治久安。周廷的德行虽然衰减,然则天命未变。鼎的轻重,是如何可轻易而论呢?”

庄王猛省,再拜说:“孤王受教了!”遂撤兵。从此定下以德治国,勤政惠民的基本国策,使楚国的发展又迈向一个新的高度。

夏末的一天,庄王决定置酒大宴群臣,以嘉贺得虞丘子和养由基两个贤臣,群臣聚于渐台之上,王的嫔妃也奉旨陪宴,名曰“太平宴”。庄王说:“寡人得众卿相助,叛臣授首,四境相安,楚人迎来从没有过繁荣昌盛,文武众卿皆尽其兴吧,也算寡人对众卿一番谢意!”

君臣同乐,皆大欢喜,文武依次落座,厨师送上楚国名菜,木耳、香菇、野雉、糜鹿,还有海味、河鲜,饮的是山泉佳酿,糯稻米酒,杯盏交错,欢声不断。看看日薄西山,天将黄昏后。庄王命掌灯再续,务必尽欢。于是又灯火通明,烛影摇红。夏日的夜晚,暑气已退,凉风习习,美酒佳肴,甚是宜人。庄王兴来,命宠妃许姬代表庄王,给每个文臣武将敬酒。许姬生得楚楚动人,眼如秋水,面如粉团,双臂嫩白如玉,款款走到每一个大臣面前,张开樱桃小口,娇滴滴地叫一声:“给大人敬酒!”惹得众臣心花怒放,无不称赞大王厚德,美姬贤淑。当敬酒至一位少年将军面前,忽然一阵大风,把所有灯烛吹灭,那将军忍耐不住,乘势拉着许姬之裙,伸手去触许姬玉臂,许姬也不做声,悄悄摘下将军帽上冠缨。少时许姬敬酒已毕,回到庄王身边,即向庄王轻轻告知。

庄王微微一笑。便说:“既然风吹灯灭,也许是老天爷关照。大热的天,众卿都讲君臣之礼,穿戴齐整,不怕热吗?索性暂不明灯,各位取了冠帽,解了官带,尽欢而散吧!”这一声令下,众官也都乐意所从,待灯再亮起,已尽脱去冠带了。

“太平宴”太平而尽君臣之欢。

当晚,庄王宿于许姬宫中。许姬撅起小嘴,说:“大王为何不究摘缨人之罪呢?妾是大王的人,大王若不明察,如何立起君王之威呢?”

庄王笑道:“这就是你一个女流所不知道的了。今日寡人让群臣饮酒尽欢,无不尽其酒量,看到你这个大美人,心存羡慕,酒后失态,也是人之常情,你说是美之错还是情之错呢?若治其罪,爱妃保了名节,却伤了国士之心,乃至不欢而散,岂不违了寡人的初衷吗?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许姬叹服,从此,人称此宴为“绝缨会”,传为佳话。

令尹虞丘子,性爱丘山,主张天人合一,崇尚自然,无为而治,具有最早时期道家的思想理念。虽暂代令尹一职,却明知自己不是治国之才,一心想寻一贤士取而代之,苦于一时难觅。“绝缨会”后,感庄王之贤明,更想求得一个绝佳的令尹人选。这一天信步街头,细心考察,不知不觉来到司马府,猛然一惊!司马蒍贾,可算是楚国一大才子,声名远播,累出奇谋,可惜斗越椒作乱,杀了蒍贾,并斩杀家中无数族人,只有贾子蒍敖扶其母乘乱逃脱,不知下落……虞丘子突然眼前一亮!这蒍傲不是现存的令尹之才吗?于是转身入宫,求见庄王。

庄王正以樊姬议群臣一事,庄王素赞虞丘子之贤,樊姬不以为然,说:“妾一心爱王,所以要把最好的东西献给王,包括妾的一切,甚致可荐天下最美的美女。而王说虞丘子贤,处令尹之位却毫无建树,又为何不推荐一个更好的人选给大王作令尹呢?”

庄王哈哈大笑,说:“爱妃,这令尹和美女是两码事。”

樊姬耍起娇来:“虽是两回事,却是一个理儿嘛!”

庄王只好说:“既是一个理,也有情不同……”

樊姬不依不铙,庄王正难应答,突然侍者传:“令尹虞丘子求见大王!”

庄王大喜,正愁无法脱身,忙说:“快请!”

片刻间,虞丘子拜见楚王,樊姬只得退下。庄王说:“民谚曰‘说人人到,说神神到’,看来无虚了。寡人正与爱妃说及令尹,令尹就来了。”

虞丘子忙说:“微臣扰了大王雅兴,实在不该!”

“爱卿多虑了,寡人正提及爱卿是天下贤达呢,”庄王满面含笑,“只是爱卿为何不愿领令尹一职呢?”

虞丘子:“微臣实在才疏学浅,不堪大任。”

庄王:“卿曾说定会选贤良以代,不知可有人选?”

虞丘子躬身长揖,奏道:“微臣已有人选了!大王可记得司马蒍贾吗?”

庄王一惊!猛然忆起,不由得一阵心酸,说:“司马蒍贾,楚国良才也!幼有神童之称,先王拜以工尹,寡人拜为司马,不料被斗逆所杀,此人却有治国平天下的才华啊!可惜死难复生。爱卿如何会提及此人呢?”

虞丘子:“据微臣所知,司马全家被害,唯有其子敖扶其母逃脱一劫。大王以为这个蒍敖可否领令尹一职呢?”

庄王:“有其父必有其子。孤谅这个蒍敖绝非泛泛之辈!”

虞丘子:“大王所料不差。据微臣所知,蒍敖之父为工尹时,主管全国营造业,故而精于制造,工于管理,知人善任,有统领天下百工之能。斗逆叛乱,攻杀司马府,蒍敖携其母逃到云梦泽,耕种而食。大王可派员立召回国,委以令尹,微臣以身家性命,保举此人!”

庄王大喜,当即派员,携带重礼,前往梦泽去请蒍敖。

蒍敖,字孙叔,故称孙叔敖。祖上也是熊姓之后,其父遇害后,护住母亲逃出郢都,来到云梦泽。这里山清水秀,人迹稀少,田地广阔,可耕可渔,是隐居、避难的绝佳之地。于是,他垒土造屋,结茅为庐,居住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垦荒拓地,种植庄稼,当起了农夫。有一天清晨,他荷锄下地劳作,行于路途,忽然看到一条两头蛇。他大吃一惊!原来据楚地老人传说,两头蛇是不祥之物,凡看见的人必死!顿时,他呆在那里,心想自己恐怕活不成了!不知何时,随时就会死去了……想到母亲年迈,家庭遭难,父亲尸骨未寒,冤屈未申,不由得泪流满面,失声而哭。但哭了一阵,猛然想起,这两头蛇既然人见了就会死去,别人见了不也会死吗?它在大路边上,不知还会有多少人看到呢?那不就会死更多的人吗?不行!宁可我一个人死去,也不能使别人再看到这不祥的东西也死去!于是,他举起锄头打死了两头蛇,并挖了个坑埋进土里。回到家后,见了母亲,哭了起来,说:“母亲,孩儿就要死了,不能再孝顺您老人家了……”

母亲吃了一惊,忙问:“孩子,好端端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孙叔敖便讲述了见到两头蛇的经过。

母亲听后,十分宽慰。对孩子说:“儿啊!你是一个慈孝而且能为别人着想的人,上天是不会辜负好人的。你宁可自己死了,也能想到不让更多的人去死,这是多么好的心肠啊!老天爷怎么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呢?你一定会生活得更好!母亲因有你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啊!”

孙叔敖在云梦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仅力耕田野,而且在当地劝导农耕,替农夫引水开渠,拦水筑坝,种麦种稻。并改革农具,提倡深耕细作,间作套种,使附近农村实现了旱涝保收,年年丰产,家有余庆。

庄王的使者来到梦泽,首先就听百姓夸起了孙叔敖为他们带来了丰收,并讲起了两头蛇的故事。而又看到处处一片丰收的景象,家家有余,也都发出了内心的感慨。当请回了孙叔敖,也顺便向庄王讲出了所闻所见。庄王大喜,立即召见了孙叔敖,并授令尹一职。

孙叔敖拜伏于地,说道:“大王!微臣不过还是个区区小民,王即授令尹一职,臣实不敢当!臣只能先做一小吏,从微末之处作起,待为国做出贡献,方可再委一他职啊!而今,无功无名,无所作为,即担国之重臣,岂可服天下之人心啊!”

庄王笑道:“爱卿差矣!我楚用人,自先祖开国便不拘一格,不讲身份,不论出生且不以常规,只论学识与才华。卿为草民,却能使当地年年丰收,家有余庆,这不是卿的才华展示吗?再说卿见危而愿自担,却不忍心再危及他人,这不是卿的高尚人格吗?寡人治楚,既要以仁德为本,又要以富民强国为先,正是需要卿这样的人才!爱卿就不要推辞了!”

孙叔敖只得再拜而受。

楚国的令尹,不仅要统领群臣,更要具有治国平天下的才干,文功武治,才德兼修。内决国政,外御强敌,运筹帷幄,决战决胜。群臣见庄王请回一个普通农夫,拜为令尹,纷纷摇头晃脑,持观望态度。孙叔敖见群臣皆有不平之意,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无有效的举措,干成几件实际有成就的大事,既对不起楚王的重托,也难以满足众望所归。于是,他首先治理军队,重立军法,制军规。当时的兵制以车乘为单位,每车驭手一名,弓箭手一名,戈矛手一名,修车兵一名,左右步卒各五十名。新法规定:车右士兵随时作打仗的准备,车左士兵随时做扎营,食宿、救死扶伤准备。前队要侦察敌晴,了解敌军部署;中军要做中坚力量,随时冲锋陷阵。奇兵突袭,劲旅殿后。王室亲兵分东西两广,每广兵车十五乘,每乘兵卒百人,负责都城,宫廷保卫。每日鸡鸣时右广巡值,午时左广巡值,每广五个时辰,内官分班黄昏后夜巡。任命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乐伯将中军。养由基将左广,屈荡将右广。军队经过整治,明确了职责,加强了纪律,换上了能征善战的一批战将,面貌焕然一新,三军整肃,百姓无扰。众臣首次发现,一个普通的农夫,如此知兵,并且知人善仁,都另眼相看了。

继而,孙叔敖又考察全国山川地理,提出“兴修水利,休养生息,三年不出兵”的主张。于是,筑堤作坝,凿渠引水,建成芍波水利工程,灌田万顷,大大提高旱涝保收的能力,民众都赞口不绝。又改革农技、农具,推广耕种新技术和良种,实行轮种换茬,间作套种,年年丰收,府库丰盈,物质丰富,市场活跃,楚国的经济有了很大的提升。此时,庄王觉得市场交易量骤增,通行的楚币太轻,决定小钱改大钱。不料此令一行,百姓深感不便,商贾开始抵制大钱,乃至罢市。孙叔敖考察集市,发现了这一弊端,当即向庄王进谏。庄王从其议,恢复如初,市场又活跃起来。

楚庄王正在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北国诸侯则日渐陷入动乱。庄王九年,郑穆公被公子宋弑杀,扶灵公继位。次年,晋国权臣赵盾死去。继而,陈侯灵公荒淫无道,宠信两个佞人,即孔宁和仪行父。一君二臣,臭气相投,都是狐朋狗友,酒色之徒,淫乱无耻之辈。

陈国司马夏御叔,又称少西氏,陈定公的孙子。娶郑穆公之女为妻,谓之夏姬,生有一男,名叫徵舒,不料夏御叔早故,留下寡妇孤儿。夏姬美貌,杏眼桃腮,风姿绰约,千娇百媚,加之水性杨花,贪欢好淫,常常迷倒许多男人。先与大夫孔宁偷欢,再与仪行父苟合,如鱼似水,伤风败德。陈灵公得知,不仅不约束臣下,反而也贪恋夏姬美色,又被孔宁作合与之私通。君臣三人,同淫一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一日,早朝散后,百官皆退,一君二臣便以谈女色为乐,提及夏姬,各自以得鱼水之欢而津津乐道,说得兴起,便又拿出夏姬所赠送的亵物互相展示。灵公大笑说:“我君臣三人,若同去株林,夏姬当作连床大会了……”

突然,朝门外只听一声咬牙切齿的大喝:“朝廷是国家法纪、宣政施令的地方,却成了伤风败德、宣扬淫荡,不耻廉耻的场所。陈国亡在旦夕了!”

众人一惊!只见一个大臣整衣执笏,独身撞入。双眉倒竖,横目冷对,一脸冰霜,浑身怒气。原来,陈国还有一个贤臣,名曰泄冶。忠正耿直,敢言勇谏。下朝后本欲离去,忽然想起近日朝中有风言风语,未得翔实,本欲提醒灵王几句,站在朝门犹豫了片刻,不料竟然听到君臣三人的一番言语,不由怒从胆里生,火由心头起,一怒之下再撞入宫。持笏奏道:“臣闻‘君臣主敬,男女有别,方不失于礼’。而今朝堂之上,君臣宣淫,互为标榜,秽语难闻,廉耻尽丧,伤风败俗!这是一国之君的所为吗?是万民供养之大臣的德行吗?微臣也为羞耻万分啊!”

三人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无语以对,泄冶忿忿而去。从此灵王、孔宁和仪行父怀恨在心,不久买通刺客,把泄冶刺杀于途。去了良臣,三人更加肆无忌惮,并习以为常。但是夏御叔之子徵舒日渐成人,嗣父任司马一职,却不堪其辱,举兵作乱,杀了陈灵公,立世子午为君,是为成公。但成公心恨徵舒,无力除去,便欲借诸侯之手,为自己报杀父之仇。君臣不和,各怀鬼胎,政局动荡。

庄王得知陈国内乱,决计出兵陈国,以伸正气,并亲率三军,直扑陈都。楚军势如破竹,如风卷残云,所到之处,纪律严明,安抚居民,秋毫无犯。当时陈侯正出使晋国未返,大夫辕颇召集群臣,说:“楚王代陈伐罪,只究徵舒一人,不如捉住徵舒献给楚人,以保江山社稷。”群臣附议,正欲遣兵捉拿徵舒,楚军已兵临城下,百姓大开诚门,楚王整肃三军,列队入城,直至朝门,辕颇领群臣叩拜庄王,并亲为向导,捉拿徵舒。

号令已毕,庄王欲灭陈为县,授公子婴齐为陈公,属国俱来朝贺,各处县公也齐来志庆。唯有申公叔时不贺,庄王召申叔时,责备他说:“徵舒弑君,寡人伐罪,将版图收入国中,众臣皆贺。而你身为县公,却不发一语,难道你质疑寡人伐陈的做法吗?”

申叔时问道:“大王听说过‘蹊田夺牛’的成语吗?”

“未曾听说过啊!”

“有一个人,牵了一头牛”,申叔时说“从别人的田里走过,牛践踏了别人的庄稼,惹恼了田地的主人,田主恨恨地夺走了牛。此时王若在场,当如何决断呢?”

庄王:“牛踩坏了别人的庄稼,给田主造成了损失,但是强夺别人的牛,不是太过分了吗?若是寡人决断,照价赔赏田主的损失,把牛还给人家。卿以为寡人的处理得当吗?”

申叔时立即拜伏于地,说:“大王为何能够明断这样的是非,却不能明断于陈呢?徵舒有罪也不过是罪在弑君,可是并不至于亡国啊!王讨伐其罪,已经足够了,而又取其国,这跟牵人家的牛又有何区别呢?微臣值得朝贺吗?”

庄王顿足,当即说:“说的太好了!寡人受教!”于是召陈大夫辕颇,释放陈国众臣归国,恰恰陈侯自晋而回,君臣并驾回都。公子婴齐交还陈国版图,回国复楚王命,伐陈之战,自此而终。

陈乱已平,定公感庄王之德,愿世世代代附楚,不与晋交。但是郑襄公依附于晋,与晋结成战略同盟,并不断壮大自己的军事实力,与楚抗衡,时刻威胁着楚国的安全和利益。庄王决定伐郑。令尹孙叔敖进谏:“大王伐郑,而郑已多年与晋为盟,晋必出大军救援,这就成为晋、楚之间的一场大战了。望大王做好大战的准备。”庄王从其议,悉起三军两广之兵,以连尹襄老为前部,浩浩荡荡杀奔郑国。前部将军襄老帐下有一小将唐狡请战,愿为前锋。

唐狡不辱使命,一路冲锋陷阵,攻势犀利,所向披靡,郑军望风而退,连战三日,每日结营后清扫除尘,迎接大军,连连获胜。庄王见开局得胜,进军神速,便嘉奖襄老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襄老便以唐狡为先锋开路回禀庄王。

庄王大喜,召见唐狡以嘉其勇。原来,这唐狡正是绝缨会上牵美人衣裙的之人,对大王宽厚、仁慈、体恤部下十分感佩,决心奋力杀敌,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庄王叹道:“可见这天下施德于人,人必还德于我。将军,你让寡人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愿你努力杀敌,待平郑后,寡人必为将军记一大功!”

楚师直抵荥阳城下,以优势的兵力,轮番攻打,昼夜不停。郑襄公依仗与晋结盟,以为晋必救援,拒不请和,死战不退。苦撑十七日,东北城破,城墙塌下一个巨大缺口,荥阳危在旦夕。城内百姓眼看楚兵即将入城,害怕报复而被屠戮,生离死别,号啕大哭,声达城外,庄王听到哭声,甚为震动。猛然回忆起王孙满“在德不在鼎”的话,心想寡人为何不能“在德不在城”呢?天下人都害怕生灵涂炭,郑人同样也畏惧生离死别,民众如此恐惧,自然是因战火连绵,殃及于民了!于是当即停止攻城,令大军后退三十里,暂缓攻城,希望郑襄公前来请成。左军统帅公子齐婴抱怨说:“大王,城墙塌陷,正好一举攻进,就可以获胜了,大王为何突然撤军呢?”

庄王微微一笑,说出一番话来:“寡人听说‘服人当服心’。心悦诚服,方能永服。郑人为何反复无常?那是因为郑人只知楚之威,未感楚之德。眼看城破,百姓惶恐,是惧怕楚军的兵威啊!我军退居一舍,显楚之德,若襄公请成,何必生灵涂炭?郑人不降,则罪在郑侯。再度攻城,郑人必怨其君。郑国迟早定会被楚所降。王弟勿虑!”

公子婴齐拜服。

然而郑襄公见楚军后撤,以为救兵已到,幻想内外夹攻,以败楚军,并不想与楚请成,反而催全城老幼百姓,修筑缺口,强令城中男丁入伍,扩充军队,准备大战楚人,引得天怒人怨,可惜数日不见晋军半个人影。楚军见郑人毫无罢战求和之意,又开始攻城,襄公才知大势已去,勉力抵抗数日后再也支撑不住,楚军终于攻进城来。

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不许扰民。威武整肃,列队入城。刚到逵市,郑襄公袒肉背棘,牵羊执旗,恭迎于道。见了庄王,拜伏于地,说:“寡人无德,不能服事上国,致使君王怀怒,降师于敝邑,寡君已经知罪了!郑国生死存亡,全凭大王之令。如果大王念及郑曾数代与上国结盟之谊,不愿毁灭郑的社稷,使郑为上国附庸,敝人愿世代执鞭相随,而且会永远感谢大王的恩惠!”

公子婴齐忙说:“大王莫听他的好话!郑国途穷无路,都城残破才降,明显并不是真心!如果赦免了他们,将来还会反叛,不如灭国设县,以绝后患!”

庄王笑了笑说:“王弟差矣!如果申叔时在场,见寡人依了王弟之说,又会讥诮寡人‘蹊田夺牛’了!”于是下令后撤三十里,郑襄公委其弟子良往楚营谢罪请盟,并愿留楚做人质,于是郑国再度依附于楚。

晋灵公被赵穿所弑,晋成公在位不到七年就死了,晋景公继位。权臣赵盾死后,晋国留下荀林父、先谷、士会、郤克、赵朔、栾书等一般武将,都是一些莽夫,各怀有志,不相统属。景公得知郑国求救的消息交群臣商议,却各持其见,难达一致,迟迟难做出决定,也就一拖再拖。最终景公还是不愿失去这个忠实的盟友,决定救郑。于是拜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谷副之;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为副;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为副将;另又任命上军大夫、下军大夫、司马、步骑等将领数十员,发兵六百乘前去救郑。兵至黄河口,探马回报楚军已经克郑,并签和约,楚王正欲班师。

晋国经一场内乱,国君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君不知臣,臣不信君。文臣武将,参差不齐,良莠不分,国力大大下降。三军主帅荀林父智不能料敌,谋不能制胜,才德平平。带领一大帮各不统属的战将与君臣一心的楚军对垒,明显底气不足。听说楚将班师,难决进退,只得召集众将商议行止。

上军元帅士会说:“我军出兵迟缓,误了战机。如今楚已克郑,再与楚战,名不正言不顺,不如班师。”

中军副将先谷急忙挺身而出,喝道:“不可,不可!晋能图霸于中原,就是因为能够扶危救难!郑国因我救援迟缓才被楚陷,只有战败楚国才能重得郑国,否则将永远再难图霸中原了!”

荀林父忙说:“楚王亲征,兵多将广,以得胜之师而虎视中原,救郑已经毫无意义,我军何必再劳师动众,去与强军对垒?”

士会接过话来:“庄王是明智之君,楚将能征善战。自孙叔敖为相,整顿军旅,重农轻赋,国力大增。而况以仁德为本,礼义为先,出师有名,赏罚严明,典章完备,将士效力,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战胜的。因此,本将军赞同撤军。”

几句话听得先谷直冒火星,早已急不可耐,怒瞪着双眼,大声喝道:“你二人身为将帅,却如此惧怕楚人!本将军偏不信这个邪!你们不敢战,本人带一旅之师,独自去战楚人,也免得天下耻笑我晋无人!”说罢,冲出了营门,又大声喊道:“元帅害怕楚人,不怕死的同我一同渡河,去与楚军决战!”

恰有赵同、赵括二将当即应道:“大丈夫就应当有英雄豪气,为国立功,何惧生死?我二人愿率部同往!”

于是三人带着本部士兵渡过黄河,寻楚决战。

荀林父面对部将不听调令,不究其责,不加制止,正说明他缺乏战略头脑,观念漠糊。大敌当前,难决进退,连自己都难做决策。司马韩厥得知先谷三将,独自渡河去迎战楚军,大惊失色。亲往中军,质询主帅,说:“元帅不知先谷渡河吗?如遇楚军,必败无疑!元帅统领中军,如果先谷丧师,必咎元帅之责,元帅作何解释?”

荀林父一听,猛然警悟!心下惶惶,忙问:“司马有何良策?快快赐教……”

韩厥:“事已致此,这一仗是躲不过去了!只有三军俱进,渡河作战了。如果胜了,元帅有功,如果战败,则由六个将帅共担责任,不比元帅一个担当责任要好吗?”

荀林父失了主见,急急拜谢。当即,传令三军渡过黄河,扎营于敖、鄗两山之间。未战先惑,帅受将制,这是主帅荀林父在战略战术上犯下的第一严重错误。

庄王破郑,已达黄河南岸。饮马黄河,是楚人数代人的梦想,楚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谚语。故而庄王北指,准备饮马黄河后班师。恰恰探马飞报:“晋师救郑,兵至黄河渡口,已作渡河作战的准备!”庄王一惊!当即下令停止前进,并搭建临时营帐,传三军主帅前来议事。

不消片刻,众将齐致营帐。庄王说:“临时停军,营帐简陋,众卿就不必多礼了。今闻晋师救郑,已屯兵黄河北岸,我军是进是退,请众卿各述其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望勿讳言!”

令尹孙叔敖首先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晋、楚是老冤家了!昔日城濮之战的阴影仍历历在心。今荀林父率兵救郑,兵车六百乘,战将百余,六万之众。以强势之师向我扑来。而我楚出兵五百乘伐郑,已达数月,兵员折损甚众,不过三万余兵,加之疲惫之师,极待休整,与几乎成倍于我的强敌作战,微臣以为难得胜算。而况郑已请成,我军已经达到了战略目的。请大王当即班师,不打这无把握之仗。”

前军主将连尹襄老说:“令尹之见,末将赞同。先祖曾有观政中原的宏愿,而大王则已兵临周境,中原问鼎,饮马黄河,可与天下诸侯逐鹿了!实现了数代楚国之梦,今又何必不全师而归呢?”

几句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纷纷附议。庄王却不发一言,虽然令尹的话已经说到他心里去了,但是还有更多的将军没有表态,所以他还不做最后的决定,要把所有的意见都听进去。

庄王身边有一个近臣名叫伍参,是一个有智有勇的人,谋略过人,思维敏捷,常常也有独到的见解。见楚王一语不发,知道是还在两难之中,尚无决策。再也忍耐不住,便大声说道:“令尹之见,只怕众将难以认同!”

庄王见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却是近臣伍参,淡淡一笑,问道:“卿有何高论呢?”

伍参一揖说:“大王,楚以战车五百乘,三军俱进,大王亲征,激战数月而服郑,若我避晋而退师,郑必再附晋,我楚将士的鲜血不白流了吗?而况晋是楚国劲敌,有城濮之耻,一旦退出中原,晋必再霸,楚耻何日才可得以昭雪呢?”

这几句话说得极有分量,庄王一愣。但他依然一语不发,满脸含笑。

伍参见王仍不发一语,继续说道:“微臣听说:‘气可鼓而不可泄,志可申而不可曲’。今我楚取陈克郑,诸侯皆惊,胜利之师,士气正旺,为何不能一鼓作气战败晋国,申我楚百年志气呢?今若退师,他日情况必变,再战则更难决胜了!”

令尹孙叔敖再也听不下去,当即说道:“伍大夫言之凿凿,似乎有决胜的把握。可是我军去年攻陈,今年伐郑,兵已劳疲,面对强敌,如果兵败,恐怕吃伍大夫的一身肉也不够楚军分食了!”

伍参冷笑一声说:“如果此战得胜,只能说令尹无谋。如果此战败阵,伍参的肉还不够晋军分食,哪有楚军吃的?”

争论激烈起来,主战主退,各执其辞,众将纷纷参论,嘈杂一片。而楚王始终一语不发。双方各自据理不让,难达共识。

当众人争得难分难解时,庄王似乎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说:“众卿各自有理,寡人今天也就是要广纳众见。现在每人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手心上,主战者写‘战’,主退者写‘退’。先不准示人,待都写好了,一齐亮出来吧!”

不消片刻,众将一一写好,待伸开手掌,写“战”字者包括三军主帅、两广统领计二十余将,写“退”字则仅有令尹、尹襄老等四人。庄王依然不显山露水,还想听取伍参对战争的分析。于是又说:“写退者仅有令尹和虞丘老臣,与孤王意合,本当明日饮马黄河,即可班师,不知伍爱卿和众将还将如何以教寡人?”

伍参忙说:“君王何必如此畏惧于晋呢?”

庄王:“晋国为何不值得畏惧呢?当今世上,它是唯的一大国、强国,实力雄厚,兵强马壮,四方插手,天下多少诸侯都要看它的脸色。寡人愿听爱卿的高论。”

伍参再拜,说:“大王,令尹所见实在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兵书》中说:‘扬我之长,击敌之短。’大王请听臣详论:荀林父将中军,虽为三军主帅,却才德、资历均不能担当大任,威望更难以孚众。副将先谷是先轸的孙子,先且居的儿子,世代功勋,而且狂傲不羁,刚愎自用,不甘人下,对荀林父更不放在眼中。下军元帅赵朔及赵氏诸将,还有司马韩厥、韩穿等韩氏诸将,都是累世名将,各以望族自居,各行其意,号令不一,还会互相拆台。这都是军队大忌,失败的源头啊!而我楚虽兵不及四万,但君臣一心,同仇敌忾,政令一统,将士用命,胜利之师,德布中原,这都是取胜的基础。而且正值初夏,黄河满溢,晋军一旦渡河,就等于断了归路,成为孤军。而我有申、息二县为后方,陈、郑两国为倚角,进可攻,退可守,这都是我军之长,对敌之短,这不是战胜对手的最好时机吗?”

令尹孙叔敖叹服。庄王一听,连声叫绝。

伍参又说:“大王曾言‘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此话至今天下人犹然在耳。晋是楚国宿敌,诚濮之战,楚人蒙羞,而今日正是复仇败晋的大好时机。晋败,势力必退出中原,从此只能在太行山里去反省自己了!而大王则名扬诸侯,一战而天下图霸,成为泱泱大国而震惊天下。这不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千古佳话吗?”

庄王猛一击案,朗声说道:“爱卿真是知兵啊!令寡人如梦方醒,寡人已决了!”当即传令拔营,兵至黄河南岸的管城,扎营以待晋军。

这一场战前军事会议,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它从此奠定了楚国无可取代的大国地位,而且是在中国战争史,甚至在世界战争史上,它都是最早的、第一次军事民主会议。充分发扬了民主,各抒己见,确定最正确的战略方针,从而战胜敌人。它发生于公元前596年,即楚庄王十七年,从此而载入史册。

刚刚负荆请降的郑襄公得知晋兵已到,又陷入了左右摇摆之中。心中畏惧晋军,本想再投怀送抱,偏偏刚败于楚,发誓报效的唾沫还没有干。但是,如果就此依了楚人,又怕万一被晋打败了,难得晋国的原谅,讨伐他附楚之罪。左思右想,终于最后决定,楚胜随楚,晋胜附晋。于是派出二使,各往一方,目的是说服和挑动双方一战,自己坐观虎斗。而往晋国的使者恰遇先谷、赵同等一帮主战派,经过一番挑动,二人以为有郑国相助,更加极力主张一战。但往楚国的使者恰遇令尹孙叔敖,叔敖见郑人蓄意挑起一战,心里又不踏实,以晋兵强盛为虑,又去见楚王。说:“大王,晋人有所顾及,未必有决战之意,不如派人去讲和,如果讲和不成则理屈在晋了。”庄王以为有理,于是派蔡鸠居前往晋营议和。

荀林父听说楚使议和,正打算同意罢战,偏偏先谷得知,拦在途中,指着楚使鸠居骂道:“楚国都是我败军之将,有啥资格与我议和?即使元帅肯和,本将军也要杀你个片甲不留!”鸠居被骂得狗头淋血,只得窜出。未出将门,又遇赵同、赵括兄弟,指剑又骂:“赶快滚蛋,如敢再来,定叫你吃我兄弟一剑!”鸠居只得再走,还未走出晋营,晋将赵旃弯弓直指,喝道:“无名小辈,只是我箭头上的肉,早晚逃不出我手!赶快回去传话,只叫你那蛮王小心点,看我迟早杀入楚营,把你们君臣一锅烩了!”

鸠居逃回,奏告庄王,庄王大怒。便告众将:“晋将欺我太甚!谁敢前去挑战?”

大将乐伯应声而答:“末将愿往!”遂与许伯二人,单车去挑战晋营,一场大战拉开了序幕。

乐伯驾驭着战车直向晋营驰去,看看将近晋营,只见十余晋兵正在游弋。许伯停下车来,妆作修战车。晋兵看见楚人,便挺戈而进,乐伯弯弓射倒一人,许伯抢上前去生擒一人,飞身上车,回马疾驶。此时惊动大营,明知是楚来挑战,晋将鲍癸带着人马冲出营来,左有逢宁,右有逢盖,三路人马追赶而来。乐伯冷笑一声,挽弓在手,喝道:“看我左射马,右射人,如有虚发,也算不得本事!”说罢,左右开弓,立见左面数马中箭而倒,车不能行。右面射倒兵士多人,偏将逢盖面门也中了一箭,血流满面。于是两路受阻,只剩鲍癸紧紧追来。乐伯搭箭欲射,则只存一箭了,恰有一只麋鹿飞跑而来。乐伯灵机一动,心想挑战已成,不如卖个人情,留个威名。于是向麋鹿射出,恰又穿心而过,倒在鲍癸车前,鲍癸一惊!止车不前。乐伯大声喊道:“将军劳累,且献一鹿给将军做膳吧!”

鲍癸失色,见楚将箭无虚发,惊惧不已。只得说:“楚将有礼,不可犯也!”遂回车归营。

荀林父得知楚将挑战,射伤偏将一人,射杀兵士数人,战马四匹,不由大惊!感叹楚人的战斗力,不敢再战,也不愿再战。而大将魏锜得知鲍癸放走了楚将,怒火中烧,正想也冲入楚营以牙还牙,得到赵旃相助,二人同去见荀林父。林父正欲求和,见二将便说:“楚人本来是要讲和的,不得已才又挑战。你二人前去楚营,也应当是去谈议和,才是一礼一答,不失风范。拜托二位将军了!”

二将存心想坏荀林父的名声,假装答应,实际是巴不得直入楚营,挑战楚军。于是各带一队兵士,一直冲出营地,往南而去。

消息飞快传知于上军元帅士会,士会大惊,匆忙来见荀林父,而二将已走多时了。只得向荀林父说:“魏锜、赵旃,依仗着先世的功勋未受重用,早晚怀怨。况且狂傲不羁,血气方刚,不知进退。他们能去和谈吗?只怕反激怒楚人,大战在即了!元帅准备打仗吧!”

荀林父被士会一通说辞,戗得无语以对。面对一触即发的战争态势,这位主将又犯下了第二个战略上的严重错误,而且是致命的错误!当被提醒韩、赵二将定然会违令而挑战楚军的时候,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更未对全军没有布置临战前的一切准备,乃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士会回营,即召大将郤克,令与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各率本部,伏于敖山之前,以防不测。命中军大夫赵婴齐在黄河渡口,预备船只,准备接应退下来的晋军。

魏锜、赵旃二将乘夜潜入楚营,企图偷袭,被楚兵发觉,二将格杀数人,招来楚兵围攻,随行士兵被斩杀十余人,俘获数十人,只逃得魏锜、赵旃二人,拼命奔出营来,驾车而逃。楚将屈荡、领兵追赶。二人被赶得急了,只好弃车逃进树林,各自奔命。庄王得知晋将挑战,当即自驾戎车,引兵赶来。此时天色大明,令尹孙叔敖得知庄王出营,率兵接应。见到庄王,便说:“兵法》中说‘宁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大王请看,诸将已经聚齐,可以传令只顾向前杀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破敌中军,其余二军就会必败无疑了!”

庄王放眼一望,只见远处尘土扬起,却并不高,明显敌人不多。而遥望晋营,则依然沉寂,炊烟方起,果然无备,心中大喜。此时三军齐致,左军公子婴齐、右军公子测,中军乐伯,两广养由基,负羁等诸将齐来拜王。遂问道:“诸军可曾早餐?”

众将齐答:“昨夜有贼踏营,我等枕戈达旦,人没卸甲,马未卸鞍。五鼓饲马,三军饱食,只待大王一声令下!”

庄王大喜!遂命公子婴齐与副将蔡鸠居,率左军攻晋上军;公子测与副将尹齐率右军攻晋下军,自领两广之兵直捣荀林父大营。分拨已定,三军踊跃,庄王亲擂战鼓,众军同击,鼓声如雷,惊天动地,车驰马骤,如狂风暴雨,直趋敌营。

韩、赵二将的一夜不归,及至天明,荀林父只得遣战车十余乘,由大将荀罂领兵千员去接应韩、赵。刚刚出营,没有走出几里路,就忽然听鼓声如雷,急忙回军,楚兵漫山遍野结阵而来。营中晋军毫无防备,尚未早餐,将士们还饿着肚皮,楚军已杀进营来!荀林父仓皇无计,只得传令将士们各自为战,拼力抗争。怎奈士兵饥饿,又是仓促应战,毫无防备。那楚兵楚将,个个生龙活虎,人人杀气腾腾,铺天盖地而来,恰似山崩海啸,天塌地陷。冲入营内后,只把大营冲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而荀罂恰遇楚将负羁,不消几合便被负羁生擒活捉。荀林父眼看败局已定,只得寻机逃走。

楚军乘势掩杀,直追不舍,沿途又斩杀无数。晋将逢伯正带着两个儿子逢宁和受伤逢盖挤在一辆小车上,拼命逃奔,恰遇赵旃逃来,只见他两脚赤裸,鲜血直淌,衣衫破烂如絮,浑身是伤,大声喊道:“车中是哪位将军,请带我逃走……”逢伯只当没有听见,吩咐两个儿子说:“只管自己,莫要回头!”

两个儿子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回头一望,只见老将军韩旃披头散发地追来。忙说:“父亲,那不是韩老将军吗?”

逢伯只得停车,恨恨地说:“叫你们不要回头,偏要回头!遇到了老将军,你们俩只好下车,接韩老将军上车了!”

战车一停,两个儿子把韩旃扶上车,但是已经没有位置了!眼看楚军即将追到,逢伯只得丢下两个儿子,驮着韩旃,飞快逃走。逢宁、逢盖被乱军杀死。

公子婴齐和副将攻晋上军,公子测击敌下军,两个将军发一声恨,各率本部冲进敌军大营。上军副将先谷与晋军将士会正在早餐,楚军突然杀入营来,万箭齐发,见物就烧,逢人便砍。一时处处火起,杀声一片,晋军猝不及防,营中大乱。先谷额头被一箭射中,鲜血直淌。战袍还没顾得穿到身上,只得撕下一块布裹住头上的箭伤,向河口逃去。中军荀林父同韩厥从后营逃出,带着残兵败将,治着山边小路而走,弃下战车、兵器无数,恰恰先谷赶来。荀林父败亡中还不忘讥讽先谷,说:“这不是要大败楚人的上军元帅吗?怎么也败得如此狼狈呢?”

先谷憋得满脸通红如血,难以答对。

众人败退到河口,大将赵括赶来,向荀林父告发,赵婴齐私备船只,不通知众将,准备自己抢先渡河逃跑。荀林父顾不得多说,只得传令:“眼下之际,我军已不能再战,只有急速渡河了!”于是令先谷沿河收集船只。

初夏季节,冰消雪融,黄河水满,一阵洪水后冲走船只无数。而且三军各自为政,沿河上下,随意停靠,一时间到哪里收集几万兵士渡河的船只?正在熙熙攘攘,扰乱不堪的时候,无数败兵都纷纷败退而来。原来下军赵朔、栾书被公子测袭败,带着残兵也赶到了河口。此时南方扬尘再起,只怕楚军追杀来了!荀林父只得传令:“先渡过河去的有赏!”

这一声令下,将士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飞快地抢上船去。可怜船少兵多,兵士们犹如黄蜂破巢,乱哄哄都去抢船,哪有多少可上的?只能争先恐后,互相争夺。拉的拉,拽的拽,扯的扯,抱的抱,上不了船的抓住舷,抱住桨,踩着人,呛着水,挤破头,拼着命。反而使船寸步难行!先谷下令:“凡是攀舷扯桨的,用乱刀把手砍掉!”啊呀!这一声令下,各船都挥起刀来,刀光闪处,鲜血飞溅,被砍掉的手掌、手指难计其数,掉进了河里,河水染红!只听得哀号声、惨叫声、呼喊声、咒骂声、怒吼声、怨恨声,震得山川皆应,天惨地淡,日月无光……然而,由于条条船上满载,不堪重负,翻沉无数。又是无数的救命声、溅水声、绝望声、悲哭声、喊娘声、叫子声,溺死将士难以胜数!浮尸顺河而流,惨不忍睹……

上军元帅士会早已料到战事必发,便在敖山之下结阵,准备拦截楚军。楚公子婴齐攻破了上军营帐,射伤副将先谷,一路追杀而来。刚到山前,只听一声巨响,一员晋将拦在路上,大叫一声:“晋将巩朔在此!”婴齐一惊,见晋兵不多,就挥军杀去,两军厮杀一阵。无奈楚兵人多势众,又以得胜之师,所向无敌,巩朔只得护住士会后撤。楚军穷追不舍,突然又是一声巨响,晋将郤克、赵穿引兵又到,只见谷中旌旗如云,敖山上现出无数晋兵。公子婴齐害怕中了埋伏,只得向后退兵,侍机再攻。而晋军乘机撤至黄河渡口。此时晋军荀首、赵同、魏琦等一班败将也相继逃来,只等渡河。

黄河岸上,晋军主帅又犯下第三个错误。如果组织败兵,据守敖、鄗两山之间,结阵拒敌,纵然难以反败为胜,至少可以从容撤军,减少无数将士不必要的伤亡。反而下令“先渡河者赏”,导致溺死无数,失败得更惨了!

楚军大败晋军,相聚于邲城,伍参急忙来见庄王,奏道:“大王,晋兵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眼下困在河岸,只能等船过河。请大王速急调兵,一举全歼!”

庄王变得沉默了!在一场战役的大胜面前,他表现出了一个杰出人物的冷静和睿智。毫无疑问,敌人已经彻底失败了!但是,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俗话说“打死了的蛇仍可以伤人”,何况敌人还残存着不少兵力,如果困兽犹斗,将会死去更多的人!那么,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吗?是为了把敌人赶尽杀绝吗?不,战争的目的是为了避免战争和制止战争!如果不是这样,天下何日才能安宁,百姓何时才能安居乐业呢?他长叹一声,说:“我楚自城濮一战,伤师辱国,社稷蒙羞。今日一战,足可慰我国人,洗耻雪恨了,何必多杀呢?而况两国相处,当以和为贵,日后楚与晋将签定盟约,互为友邦。战争可以结束了!”

楚人没有做最后一击,表现出了庄王的博大胸怀和远见卓识,避免了由“困兽犹斗”造成的更加惨烈的杀戮。庄王没有做最后一击,晋军终于通过有限的船只,往返救渡,把残兵撤回国去。这一仗,据称晋国折兵三万余众。由于荀林父用兵无能,错误的指挥,不仅导致了一场战役的残败,而且荀、赵,先、韩、魏等家族结怨,将帅不和,极大地削弱了晋国的国力,再也无力图霸中原了。

郑国见楚人大胜,襄公亲至邲城劳军,并发誓永不再叛。庄王移师到衡雍,派将士清埋阵亡的晋军,真是多不胜数,积尸如山。潘尫进谏说:“大王打败了天下第一强国,功勋盖世,何不在这里筑起一座高大的记念碑,以传后世呢?”

庄王叹道:“爱卿的话说错了!古人说‘代天伐罪’,晋有何罪呢?今日被伐,寡君不过侥幸取胜,有何功勋可称呢?殊不知,所谓止戈为‘武’,用武的目的就是要防止再动干戈,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并保卫和平,促进国家的安宁、和平与发展!并且使天下一心,共同来阻止战争,求得一个升平盛世,才是天下人所共同所求的啊!”

于是,庄王传令,很好地安葬死者。为了抚慰亡灵,庄王专设大祭,祭祀死者与河神,而后才班师回国。这一年,正是楚庄王十七年(公元前596年)。从此,庄王以仁德治国,把楚国推向了一个巅峰时期。同时,也实现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许诺,成为楚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君王之一。

公元前223年,秦灭楚。当时,有人预言:“楚剩三户,将来灭秦的也一定是楚人”。果然,秦传二世而亡,灭秦的就是楚人,并且建立了以楚人精神和文化为主体的大汉王朝,传承四百余年。楚人自荆山深处而出,筚路蓝缕,开发蛮荒,创造了辉煌的荆楚文化,也创造了伟大的民族精神,这种文化和精神,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乃至传承千古,与天地共存。欲知后事,请看下集《战国大楚》。

后记

记得少儿时代,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一本小画册《卞和献玉》。当时,幼小的心灵就被卞和的事迹深深感动了!

20世记70年代初,正是一个动乱的年月,笔者作为一个林业工人,被安排到荆山之巅植树造林。挑着沉重的行李,爬上陡峭的山顶,住在南北交通的要路口,一个荒僻而小小的三岔村。这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高高地耸在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大山上,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荒草莽莽的山坡上,栽上松、杉树苗,日子虽然无聊,而且还被“监督改造”,却也过得充实。

有一天,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年逾八十,人称“孙茂爷”,对我说:“小同志,你不知道,这三岔村可是古今闻名。村子紧靠五道峡,再往前面有抱玉崖,那就是古时后卞和得玉的地方,书上都有呢!”

我大吃一惊!原来,孩提时代所看到的《卞和献玉》,令人感慨万端的故事,竟然发生在眼前这片莽莽苍苍的大山上!

2005年,笔者从岗位上退了下来了。多年来的本职工作使我踏遍了保康的山山水水,从聚龙山顶到景山之巅,从沮漳之水到零、粉二河,对荆山的一草一木都留下了深刻的情感。2009年9月,湖北省“楚文化研讨会”在保康召开。与会的专家、学者基本达成三点共识:即保康荆山是楚国的发祥地,古丹阳的位置可能就在保康重阳,卞和献玉就发生在保康荆山。

和氏璧作为古代中华民族瑰宝,它的遭遇也正反映了楚人艰苦而曲折的奋斗历程,蕴含着无限宝贵的精神内涵。卞和两残双足,三次献璞,宁为献璞而死,不为献玉而荣,毕其一生而追求着一个梦,这个梦也许就是图强之梦,为了信念而九死不悔之梦!近年来,笔者曾在重阳考察发现,这里的农民尽管百分之八十的人没有读过多少书,百分之百的人未必看过《韩非子》,却人人皆都知道卞和,并能讲出他们心目中的关于卞和献玉的传说,更有凤凰台、卞和墓和卞和庙的历史遗迹。而卞和庙中正是供奉的卞和与火王祝融!这说明和氏璧的故事深深扎根在人们的心中,数千年来代代相传,并且与楚人的先祖享受着同等殊荣!笔者感动了!一部以和氏璧贯串主线的小说草成了腹稿。

2011年至2012年,经县民间艺术家协会组织,连续两年参加了湖北省两届早期楚文化研讨会,不仅结识了省内外众多知名的楚文化研究大师,更激起了笔者对楚文化研究的不了情结。于是,笔者不顾年迈体衰,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翻阅大量的古代文献,探讨了当前楚文化研究的最新成果,并且在撰写地方志、专志和党史的空暇,利用节假日或者夜晚时间,坚持不懈。在众多知己好友的鼓励和帮助下,历时三年,终于得完成本稿。而在出版中受到中共保康县委宣传部、保康县文联以及民间艺术家协会的大力资助,在此特致感谢!

更值得庆幸的是,保康竟有人通过十几年的不断考察与追求,终于在荆山主脉的凤凰山下,发现了极有价值的荆山玉,证实了千百年来“荆山多金玉”的传说,成为新时代的卞和,为本县玉文化的开发与发展又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笔者 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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