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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疙瘩山

小姚是一个出家人。

一想到小姚,我就觉得用滚滚红尘形容尘世是不恰当的。觉得滚滚红尘像一个绣球那样,也不是很大,且近于枉然。把小姚所曾寄身的这个世界称为茫茫寰宇倒是有些贴切的。我实际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我只见过他三次,而且有两次也只能说是我见了他而已,他一定并不曾觉得见我。我和他唯一很实在的一次见面也过去十余年了,而且还在异地,也只是一个晚上,那时候他已经出家了。他的些许言行大概也还记得,但他那些许言行是过了许多年我才慢慢又记起来的,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或者不如说印象和影响吧,也日渐地重了起来。尤其这两年,冷不丁就会想起他来,倒像是他在暗暗地催促我想他,倒像是他不忌冒昧,突然地就闯入我的念头里来。实际上我也从不觉得他冒昧的,他那样的人,莫说闯入你的念头,就是直接介入你的生活中来,你也不会觉得被打搅了。我一想他就会想上很久,想得很沉溺。我很清楚,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会愈加频繁地走入我心里,他大概不会对我宣讲什么,我也不指望听,想他也不愿说出什么,想他也只是在我心里轻着脚步虚弱着身子走一走罢了,他似乎并不会意识到已闯入我心里来了,他只是在一个地方缓缓地走一走,和别处并无不同。一定是这样的。或者他坐在炉边的一只矮凳上平静地将我看着,眼里肯定没有世上那些热热闹闹惊惊诧诧的东西,但我却被他看得惊心动魄,坐卧不宁。和他在我心里的走动一样,他也并没有看到我的,他只是看着罢了。世上有那么一些始终如一变化不多的眼睛,为数不多,我想他大概属于其中之一。他也许一点都不记得我了。他断不会知道自己会在另一个生命身上留有这么大的影响。一切影响都是包袱都是麻烦,但又少不了的。要是没有我这么个人他就无法实施他的影响了。但他又并非实施者。这是没办法讲的。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影响是否是我的一笔财富,但无疑对我是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我在精神和肉体方面都需要他。你们为我的话糊涂,我自己却又是再明白不过,又觉得实在无法对别人说。人坎坷艰辛地活到一定的岁数,都会有一些自己明白却无法说与别人听的事情和感觉吧。但我并不是爱他,我只是依赖他,我如果是另一个人就可以不依赖他了,像我父亲就觉得小姚完全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我常常在父亲跟前打听小姚的消息,父亲很敷衍,倒是将我频频打听的这一面渐渐重视起来。我说不清我对他的感情,说不清我与他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我并不是在饶舌,更不是存心欺骗。我不可能在牵扯到小姚的事上信口雌黄,惑人视听,我甚至可以说,在说这些话时,我的心是敬畏的,虔诚的,也是沉重而难过的。也许人要竭力说清一个原本无法说清的事时,就把话说成了我这样。

我就勉强讲讲我和他的三次晤面吧。

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是盖着白布,静躺尸床上了。尸床停在拱北(伊斯兰教苏菲派修士的墓地)上的一个偏房里。只此一端,也足以让万千的教民歆羡了。没有几个人无常之后埋体能停在拱北上的。他的埋体不但停在拱北上,最终还要葬在拱北上的。这在一般教民眼里是能羡慕出血来的。拱北上埋葬的可都是一些上人,上人的埋体被称为金骨,还有谁的尸骨敢这么叫呢?当然也有一些对教门出过大力以至于殉教了的人蒙上人悦纳,也会在上人的墓侧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小堆黄土,但这样的人为数极少的。在西北,那算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拱北了,但它的影响更是远远大过了它的规模,它虽然地处宁夏西海固一个很偏荒的地方,十年前那里还通不了电走不了班车的,但却有十余个省的教民常常不计辛苦,千里迢迢地来跪一跪,点一炷香,念一段苏勒(《古兰经》的某些章节)。须知七辈道祖的金骨都在这里的。一般的教民知道自己贪恋尘世,浑噩其中,善念虽存,罪过不小,因此根本就不妄想自己百年之后能在拱北上睡土的。人拿自己没办法呀,虽然无常后想睡土在拱北上,沾光得吉,但活着的时候还是想在尘世里混,手忍耐着还是把歹干下了,嘴紧闭着还是把谎扯下了。人一辈子真是活得窝囊枉亏得很。

那天来给小姚送葬的人大概有八千,一些外省的人闻着音讯也星夜赶来了。到处都是戴白帽的男人和搭白盖头的女人。人多得都要无处可去了。乡镇的那几条平日空荡荡的街上,附近的田野里,都站满了人。庄稼刚刚收去,地还没有犁,这样人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踏上去。于是就说亡人真是会无常啊,选的这时间多么好,要是稍前稍后,来这么多人站都没个地方站的。从山上往下看,那么一片银白的世界真像是一场大雪。各种口音的人低声地交谈着。从他们的声音和眼神里,都可以看出他们是在交心。人是会形成气氛的。这么多人前来送葬很容易就营造起了一个盛大而庄穆的气氛,人们都似乎摆脱掉各自的生活了,他们都有些相像了,似乎容易一致起来了。那些穿着深色衣服搭着白盖头的女人们几个立在某一角落,有些秘密地谈着什么,她们的样子更容易让人想起神来。神似乎离那些年迈的女人更近些。她们笼在盖头下的经了岁月的颜容,严谨而祥和地拢在腹前的双手——那手因劳作而粗糙厚实了,似乎因此更显得自尊和无愧,她们那不知走了多少路又走到了这里的憨厚而笃定的双脚,那脚上的、裤边上的土尘,都叫人暗生感动,心痛得厉害,真想握紧她们的双手泪流满面地对她们说上些什么。

我那天见过那么多的脸,但似乎没有一个丑人,没有一张脸让人觉得憎恶,觉得不可接受。并不是每张脸都很漂亮,漂亮甚至已不成为一个标准,然而每一张脸都很动人,很让人喜欢看,让人百看不厌。

都是因为有着一个亡人的缘故啊,因为有着小姚这样一个亡人的缘故啊。

回族有一个习惯,前来送葬的人都要去瞻仰一下亡者的遗容,以此遗容来参想自己的生死。我不知道那天来的近八千人是否都看到了小姚的遗容,我是看到了。我随着一批刚到的人立在门口接了杜瓦,就进了屋。一个人在一侧为我们掀起着门帘。亡人静眠在白布下,并举的双脚把白布轻轻顶起来,让人的心随之澄澈和静穆。人们自动列队一一走过去,将蒙面的白布轻轻揭一揭,望了,一边移步一边将遮面的白布轻轻放下,后面的人再顺过去。我的心有些跳。我是一个怕见死人的人。因为种种不好也不愿言说的原因而有着种种异思怪想。看死人我是要付出精神磨炼的代价的。一般异族人死了我是根本不去的。原谅我这么说。这根源来自于我的病症。我得竭尽可能健康地活着,我得远避一切诱发和促使之地。村里无常人了,我一般很少去的,我的几个亲人无常了我都没有去送。回族是崇尚去参加亡者的葬礼的,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听到了方便了都是去送送为好。为陌生者送葬更好,更被推崇。但我不为我大姨送葬我母亲都绝不会怪罪我的。我母亲不会因小失大,我也不会的。但小姚,我觉得我可以无惧地来送他。他是出家人,是为主道工作者,是静默地遵守着活了一生的人,是清洁者。我不但不会受损,反而有望因之得益吧。来之前我设想过,我心里是坦然而安静的。我甚至觉得他的脸会像一面镜子似的映照我,我甚至觉得他的脸大概已经变成了一朵莲花。但临场时我的心还是有些跳。前后有人,不容迟疑踌躇的。我努力镇定着,不使些微的慌乱漫溢开来。漫溢开来就是它主宰我了。我轻轻揭起白布来,我看到那张脸了。应该说那张脸是在我看过之后才渐渐清晰了的。也许是白布映着的缘故,那颜容略显憔悴,这一点在颧骨和干燥的唇上更显得出来。双眼像是很轻地闭上的。似乎用极微的力量闭上了双眼,但是再也不打算睁开了。似乎再花多少力量也是枉然,也拿这轻微没办法了。两只眼睛看起来很像,只是把一只变成了两只而已。也许是眼睛闭了的缘故,使他的双眉也能被注意到,我一点也不记得他竟有这样的双眉,竟像是被一双巧手绣出来的,我又一次发现他的双眉也是很像的,起头,中间的过渡,收尾时的那种悄然淡出,都像是把一条眉用了两次。这眉毛和他的双目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互静关系。鼻头微微发亮,使整个面部愈加为之洁净。他的嘴也像是轻轻一下合上了的,像是刚刚流露过一个微笑,因为唇的干燥,这微笑过后的颜容更让人难以忘怀。这脸上似乎有着一种并不张扬的自信,有着一种刚刚离开枝头的超脱。肯定地说,我曾经见过两次的脸和这张脸不像是同一张脸了,原来所见的两次,只能让我明白这的确是小姚的脸罢了。原来一个人的脸竟会如此,怪道人们要不舍地瞻仰亡者的遗容。我的心不再乱跳了。有什么可畏惧的呢?这就像把清水浇到花根上了啊。能看到揭起的白布投到遗容上的那薄得不能言说的阴影,我轻轻放下了遮面的白布,我没有这么小心地遮盖过任何一样东西。我带着异样的震颤和满足出来了。一出门我就抹了一大把眼泪。眼前像一个微风吹拂的花海。没有人哭。这是一个没有人哭的葬礼。听说亡人的亲人们都来了的,但是听不到一丝哭声。哭什么呢?哭亡人占了便宜么?哭自己不如亡人么?那么就寻个偏背处好好哭一场吧。

日头西斜,送葬的时候到了,掌门人要亲自给亡人站着那则(行殡礼之意)。埋体被高举起来了,日头动了一动,似乎天上有了接应。被风吹斜白须的掌门人就健步走在埋体旁边。赞圣声也起来了,那么多赞圣的声音,此起彼伏,此伏彼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似乎那埋体不是被人抬着,而是被这水似的诵经声浮涨着。那么多的送埋体的人静静跟在后面,那么大的耀眼而洁净的白,似乎一世界的花都开了,似乎世间的蜜蜂和蝴蝶都飞到这里来了。

我在人群里走着,像一滴水在海里。我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前后左右都是我的依赖啊,那么多匆匆行走的脚将我护佑着,那些呼吸声和脚步声使我信赖而安宁。主啊,这一刻我似乎得救了,但这只是一瞬,过后我怎么办呢?

蒙掌门人的好意,我在拱北上住了几天。一天我去小姚坟头,跪了一会儿。坟并不大,也只一小堆黄土,但这黄土因埋着一个洁净的人而别具意味了。

我静静跪着,日光从我脸前移到背后。我想起人们都说的关于小姚归真(伊斯兰教对死亡的说法)的情况来。

小姚自出家以后就一直在守拱北,在兰州、平凉、西海固都守过。

说是小姚那一天好好的嘛,拱北上来了两个朵斯达尼(教民之意),小姚给他们做饭吃了,就在炉上熬茶。说好了,喝完茶,三人就到某某某家去。

小姚是个话不多的人,别人说话时总是静静地笑着听,但是突然间他轻轻按了一下额头。客人们还在顾自说话,小姚说,哎呀对不住了,我得上炕躺一躺。大家都知道他心脏不好的,上炕躺一躺大家是很理解的。他躺了片刻,就说,不行了,你们两个谁给我念讨白吧,我说色俩目请你们了。接着他坐起来抱拳大声地说了色俩目。回族归真前都要请阿訇为自己念讨白,以求示来得无染,去得明白。那两个人慌了手脚。小姚又说了一个色俩目,说,赶紧赶紧,小心来不及了。毕竟小姚一直是站拱北的人,总有些与常人不同吧,他俩就给他念讨白。一个人在地上跪着,一个人跪在炕头念,小姚自己也默念着。讨白刚念完,小姚就无常了。放在胸脯上的一只手乏乏地掉了下去,脖子里一直跳得很厉害的那些筋脉也一下子就不跳了。

小姚无常时三十八岁。

我第一次见小姚是在兰州小西湖拱北,时间是1987年。那时候我已参加完高考,一直不见录取通知书下来,情绪不好,就随着做生意的叔叔去兰州调货。为省钱和安全,叔叔去时都住在小西湖拱北上。叔叔说拱北和咱们自己的家一样。

我们到小西湖拱北时已经晚上了。

拱北不小,但里面人不多,似乎只有两三个人。叔叔一进大门就小姚小姚地喊。就见一个小个子的人从有灯光的屋里出来,和叔叔弯了身子互道色俩目。他逆光出来,看不清脸。我也就学叔叔那样弯下身给他道色俩目。

叔叔说又来麻烦你啊,饭还没有吃呢。

小姚说,饭还没有吃么?这个时候了,肚子受得了?说着看一看天空。拱北是一个两层楼的小四合院,立在院里像立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仰头望去,夜空深黑莫测,有一些细碎寒凉的星星在很高的夜幕里冰似的闪烁着。

小姚让我们进屋,他去做饭。不要急,很快就做好了,他说。

我和叔叔走进小姚出来的屋子。屋内很是简单。一面炕,连着一个炭槽,地上一只正燃得旺的小铁炉。临窗一套办公桌椅,桌上摆放着各种版本的伊斯兰教典籍。

夜里就住这搭。叔叔说。

我说小姚呢,叔叔说也住这里。

叔叔肩上搭了毛巾,拎了汤瓶,问我去道堂点香不。到拱北上了总还是点一炷香的好。

点毕香出来,小姚已把饭端了来。是鸡蛋面片。又是一小碟水萝卜片,一小碟腌韭菜。辣子、醋、蒜也都有的。饭做得很好。我边吃边打量小姚。小姚坐在炉边伸了双手烤炉火。原来他几乎和我一般大。他的长相是很平常的吧。身体显得弱。穿在上身的蓝中山装像不是他自己的,袖口儿挽起不少,宽且长,衣襟余出一些那样盖在他的腿上。一双就近炉火的手由于瘦而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灵巧来。脸色发青,像有什么病。不久我就看出他的脖子里显得和常人不大一样,也是很病弱的,像是一条倒的半空的粮袋。脖子里暴起着一条还是两条青筋,晃晃晃跳得厉害,似乎随时都会从他病弱的脖子里跃出来。

那跳得不休的脖筋显然是他身上最有生机的东西了。他不时轻轻咳一声,似怕惊着谁。

他端来的五碗饭我和叔叔很快就吃完了。真是吃得很好。叔叔要收拾碗筷,小姚立刻慌慌地走过来,说那咋得成那咋得成,抢一样端上走了。从后面看来他显得更瘦弱些。

炕上只有一床被子,枕头倒有着两个。叔叔把枕头扔在炕头,拉开被子说,睡吧,明儿还要赶早呢。

我说小姚呢?

叔叔说小姚跟咱们不一样,他是出家人,要少吃少饮少睡觉。我上炕去,叔叔让我靠墙睡在最里面,他挨我睡下,留下一块地方,我想该是留给小姚的。可是小姚没有被子和枕头啊。我们刚刚睡妥叔叔就灭了灯。我似乎一下子不能睡着。我想等着看小姚什么时候回来。门还开着的。但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早晨起得很早,看见的星星比夜里所见的还要多。似乎比夜里更凉些。院子里黑洞洞的。我被叔叔唤起来洗小净,又要去点香。炉火依然很旺,在炉盖下轰轰轰的。我们醒来时屋里也只有我和叔叔,不见小姚。一边的炕上却端端方方叠着一床被子,上面规正地放着枕头。叔叔也把我们盖过的被子叠了放在炕墙下,与那床被子相并着,这就让人一眼看出好孬来,叔叔叠的被像一只怀崽的狗那样不计形象地卧在那里。

道堂里亮着两盏灯,但还是有些暗。一个老人跪在那边的角落里举着一炷香埋头静思着。

我们点完香到屋里时,见桌上已摆着早饭了,是炒萝卜菜和白蒸馍,都是热气腾腾的。叔叔端起来就吃,看来叔叔已是熟惯了。

我们吃了饭就要去调货了,还要赶中午的班车回去。叔叔站在院子里喊小姚。听到答应声,接着一条黑影从一个墙角后走过来。

吃好了么?小姚说。

叔叔连声说吃好了吃好了。然后又是躬身说色俩目道别。小姚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上,让我们一路小心。两扇门一开一关,小姚扶着关着的那一扇门立着,一只手向我们挥了一挥。

在回家的班车上,叔叔向我讲了小姚的事。说小姚也是宁夏人,是宁夏西吉县人,考上了固原师范。这当然是好得不得了的事情,我们那个地方嘛,娃娃要是考上学就意味着从此不再像老鼠那样土里头刨食了。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收学费,而且只要考取,分配是不成问题的。兴冲冲地去报名,学校里有入学体检的,一体检,坏了,风湿性心脏病。说不要紧,我还是能上学呢。学校说你不要紧我们要紧着呢,我们不能收一个患心脏病的学生,以后也不能往社会上输送一个有心脏病的老师,你这个心脏病已经不轻了嘛。哭着说家里多么困难供帮自己多么不易,学校动了恻隐之心,保留学籍一年,这一年内抓紧时间治病,病治好再说。家里愁坏了,一个眼瞅着拿工资的人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这样呢?不甘心,东拼西凑了钱让到大医院去治病,就到了兰州。和咱们一样,为省钱,就住在拱北上。这一住就把心变了,病也不治了,学也不上了,连家也不回了,就这么着出家了,成了给咱们守小西湖拱北的人。

听叔叔这一讲,我就明白小姚脖筋狂跳的原因了。

叔叔说小姚又干净又勤快,还有文化,很得掌门人的喜欢。

我那时候也正参加完高考,前途未卜,情绪恶劣,似乎很不愿听小姚的这些事情。

他会后悔的。我冷着脸望着窗外迅速掠过的荒野,总结似的对叔叔说。哪里料得到十年之后我会和小姚得同样的病呢?

你料不到的事还多着呢。现在我已很习惯于对自己这样说了。

祸不单行,要是这一样病倒也罢了,我至少可以真切地感受肉体的病痛,至少还可以有清明的神志和愈挫愈奋的意志,可是——然而这丧气话就不说它吧,无论如何都不该说丧气话的。丧气话有百害而无一益,即使在怎样的磨难和困厄中,都应该坚持并提醒自己说自强的话不屈的话,在厄运中在危急关头言辞是有其能量和暗示性的。但人毕竟是人,承受力忍耐力似乎无尽但是有限,有时候得顾盼奔走,寻求援助。由于种种精神和肉体的原因,我一边自我调解,暗暗抵抗,一边也寻求着可能的援助。我坚信援助是有的,就看我找到找不到,而且也并非很远,可以说近在咫尺,就看我自己的迷障厚不厚大不大。我希望这一种自信不是我在自欺,我希望它支撑我走出困境,比我的骨头还硬,或者始终支撑我在困境里。我更期望着精神方面的援助。我似乎越来越清楚,只要有精神力量,只要精神健全,肉体的好坏甚至可以说是无所谓的。肉体只是精神之树上的果实之一,我一生可以尽尝这果实的美味,可以尝其中一部分滋味,如果命该那样,命该没有这果实,命该这果实从里到外腐坏,一尝都是恶味和苦水,那么我便可以不尝,舍此,在精神之树上还有别的果子。然而要是精神蒙昧了哑然了残废了,所谓生还是个什么呢?

我抵抗着。

但人单独是扛不住的。人如果认为这世上单单只是个自己,那么他的力量是很小的,他完全就是没有力量的。

人一定要依凭什么才能抵抗,要找到一堵墙靠着,要找到一个源泉吸收着。我后来觉得单单一个孤绝的人是不可想象的。

我到拱北上去的次数多起来。我并非到了目的地,那仅只是个窗口。而且只有我站对位置的时候它才是个窗口。

我心里常有大风吹来吹去,方向变化之迅疾,连我自己也不能看清。果然一段时间我咬紧牙关不往拱北上去了,倒似乎是拱北害了我。这样无所凭依不知所往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凭什么支撑着,我的面孔一定很古怪很可怕。我不敢看镜子,想着镜子里的我会将我吓死。好在我是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告诫自己一定要活着的人。死了可就太便宜了。让谁得便宜我还没有想清楚。

我想甚至狠狠活着也好,世上的万类里也有这样的生命嘛。

我终于还是到拱北上去了。我说的拱北就是埋有七辈道祖金骨的那个拱北。七辈道祖的金骨原本是零散地葬埋着,有的在四川,有的在兰州,有的在西安,但后来从第一辈道祖到第七辈道祖的金骨都陆续请到西海固大山里来了,为了有个念想,在原本埋着道祖金骨的地方,又一一建了规模不大的拱北。

一次我到拱北上去,意外地见到了小姚。

那正好是一个宗教节日,前来点香的朵斯达尼像百川入海那样源源而来。拱北在一座山上。那山叫疙瘩山。周围山势连绵,似乎手拉手将这疙瘩山护拥在正中间。周围的山或高或低,无不是山山相连,互有贯通,只有这疙瘩山是独立的,颇似个巨大的盖碗倒扣在地上。由于人多,只好分几处上山去。在每一个入口处都立着一个人,掬着一大把点燃的香,给经过的人一一分送着。满山的松树,松声如涛。不少人已学会了用这松涛声不停地补给和净化自己。

我被裹在人群里走着。我又一次看到那么多脚匆匆走着,没有少许的乏力和犹疑。这简直让我惊讶,我多么指望能和他们一样地走路。

在入口处,我看到了为我们发香的人,我略略地一惊愕,我看出那个人正是小姚。他立在一棵不高的松树下面。松声汇合到一处了,听不出松树单独被风掠过的声音。他旁边是一只简易土炉,宽宽的火舌总是被劲风吹斜着,炉边有一个木桌,上面堆高着满满一桌香。

他掬着一大束香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捧着一厚册老版书那样。经过的人伸出手去,在那香里轻轻抽出一根,然后两手握持在前面护守着宝物那样上山去了。人们一根一根小心地抽取着,也不问他什么,也不与他说话,默默抽了香就走。他低着眉,目光也似乎只是落在香上和那些一一伸过来的手上,他的眼睛始终是那样。从不曾抬眼看看伸手取香的人是什么样子。从不曾显示出半点焦躁和不耐烦。看不到他的眼神。他的脸有些青,像穿得很久洗过多遭的衣裳那样,虽愈显洁净,但也还是失了原来的颜色。在一些清迈高蹈的人身上,一件总是舍不得丢弃的旧衣裳倒是胜过了种种新衣裳,他的白青的脸正给人这样一种感觉。我暗想着十几年前那个夜晚的他,和现在的他还是一样的么?虽只见过一面,但我依然强烈地觉得这两个时段里的他已不是同一个人。他身上的那种虚弱感像是没有了,脸上也有了一种持久的自若与镇定。要是那时候的他,不大可能一动不动如松如钟地站上这么久的。

我带着一种连我也说不清的纷杂念头向他的脖子里望了一眼,我看见那里还狂跳着的。我一时有了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觉得和这个人身上遍在的一种宁静和自若相比,这个狂跳着的脖子就像不属于他似的。

现在我也有这样一个脖子了。

我的脖子却时时处处是属于我的。

我突然觉得很有愿望,也很有必要和他谈一谈了,当然绝不仅止于只谈这个脖子。

但是他还记得我么?

在满山雄浑而又无情的松涛声里,也能听得出炉火翻卷的声音,那声音在一种更大的声音里,就像一只小狗伸着软柔的舌头舔着一江激情澎湃的大水似的。

我身边早已站满了人,但并不很拥挤。已有不少人躬着腰上山去了,身后跟上来的人依然像无穷无尽。

快走快走。我听到身后一个老人低声催着。

我就快步走上去,很轻易就抽出一炷香来。掠过的风使香头灼亮,燃得很快。我学人们的样子握持着它,在一派摧枯拉朽但又出尔反尔的松涛里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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