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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羊的故事

一片赞美声说:

它们多么柔顺

让我们吃掉它们

——题记

被吃的婴儿

是一个冬日的凌晨,我家的那头老母羊开始生产了。老母羊很老了,已生过不少小羊。它显出老态的征兆是它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脏兮兮的。毛也脱得厉害。我二外爷是善于织毛袜子的,母亲就把老羊零散脱下来的毛收集起来给二外爷,求他给妹妹织一双袜子,二外爷说这毛没一点劲道了,搓不成绳子了。它的毛也脱得彻底,不再生。脱过毛的地方起先还红红的,似轻轻割开就能涌出血来,但时间久些就乌青了,如板结的硬痂。手指弹去也是梆梆梆地响。原本爷爷他们只留意给那些年轻力壮的母羊们行了羔,一点也没想到这老母羊会生出事故来。而且它的肚子也一直瘪瘪的,直到快临产时才显出一点模样。正值产羔期,家里已经收获了两只羊羔。而老母羊产羔可谓意外之得,爷爷和父亲他们就显得高兴。在纷扬浑莽的大雪天里,几个人簇在羊圈里给老母羊接生,大家像围着一个火炉似的觉到一种暖意。老母羊生羔已是轻车熟路,它把头枕在一束稻草上,漫不经心地眨着眼睛。父亲轻轻拽斜着它的尾巴,爷爷也不过顺势捋着它的肚子。小羊羔一露头,似乎就不可收拾一样稀里哗啦溜了出来。太小的一只羊羔,像一只兔子,怪不得老母羊生得那么自在。它像刚从黏稠的粉汤中捞出来似的,眼睛想睁开,但又似乎被什么黏腻的东西阻碍着。它落地不久就要挣扎着站起来,但像立在冰上那样,蹄下总是打滑,使它的四条腿显出零散的样子。母亲端来了刚刚掏出的炕灰,把里面一些暗红的火星一一扔掉,又试试温度,就用暖热的炕灰轻轻搓起小羊羔来。老母羊从刚生下它的孩子就立了起来,后面拖一段肠子似的东西赶过来用舌头舔小羊羔。它的舌头显得那么柔软而灵活,简直像一片千幻万变的叶子。被炕灰搓得灰不溜秋的小羊羔它也照舔不误,口里还不断发出一种日常没有的亲昵声,那亲昵声让人想起茶炉上不断滚沸着的奶子。小羊羔真是太小了,几乎不用跪下前膝就可以吃到它母亲的奶子。但它还是跪着。父亲不断摇动着小羊羔的尾巴,老母羊也频频回头有些费劲地舔自己的孩子。爷爷捉住羊奶头,塞入小羊羔嘴里去,不知怎么却总是从嘴角脱出来。后来爷爷叹一口气,说,算了吧,这羊一点子奶都没有。

我们刚刚留在院子里不浅的脚印已被大雪覆盖得不见了。仰脸看到天上漫飞的雪花比落到地上的多。看来并非每一朵雪花都落到了地上。小羊羔被抱到屋子里。炕很热。小羊羔被放到了被子下面,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我家的猫沿炕角心事重重地走过去,在远处回过头来,探究而又老谋深算地望着。老母羊在后院里叫得人心不安,只好把它也领到屋里来,在地上靠近水缸的暗处站着。它的腰里被缠了一条粗布口袋。拖在后面的东西没有了,但依旧颇显得脏。母亲涮了一小盆糜面汤给它喝。它把嘴浸得很深地喝着。只有生了羔的母羊才有资格喝糜面汤。冬天,我们这里的田野就像一片终古之地,一根绿草也没有。深秋到整个漫长的严冬再到开春的一段时间,羊和其他的大牲口一样,都是吃切碎的干草,吃扁豆衣和麦衣。没有牲口没有羊的人家就用这些烧火做饭,做填炕用。麦衣和细土填的炕比炭还要耐实,往往能叫炕热上很久。像有一条线把老母羊系在它的孩子身上似的,它喝几口汤就要抬头望炕上一眼。小羊羔就在眼前,使它那种令人心慌意乱、无可着落的叫声没有了。它望着它的孩子,用那种沸奶似的声音叫着。这声音我们似乎是爱听的,让人觉得安宁又踏实。

母亲为小羊羔熬了小米粥。小米粥对我们而言都是稀罕物。母亲喂过不少乜贴①时用的鸡。把鸡嘴的两翼轻轻一捏,鸡嘴就自动张开来。母亲用喂鸡的方式喂小羊羔。把盛满小米粥的小勺儿放到它被捏开的小嘴里去。它的小舌头很好看,奇怪地觉得它的小舌头像我们把一片绿叶夹在双唇间轻轻吹出的声音。我和妹妹一会儿看它吃小米粥,一会儿俯低身子趴在后面看它的小尾巴,它吃了一点小米粥,尾巴就快活地摇动起来了,逼近了看,真像个铃铛那样晃着。妹妹伸手拿都拿不稳。爷爷很高兴,轻轻揉搓着小羊羔身上的炕灰。羊毛干了,炕灰用嘴都可以吹下来。没有了炕灰的羊毛洁白起来,而且很是柔软,我们都喜欢用脸去贴它。它的小眼睛也有神起来。它也看到了猫,眼里显出一些疑惑和惊诧。猫已在炕的另一侧靠着炕角撒开身子睡了,它的脸上似乎笼罩着某种忧郁。

但好事不长,还没到正午,小羊羔突然一再地站不住了。而且还拉屎,羊屎黏黏的黄黄的,像一味中药,大人们说这叫娇屎。小羊羔拉这种屎是危险的。用一些土方子给它治。老母羊大概看出了异常,又用那种无着落无依靠的声音叫。这叫声让人觉得全世界都是逃难的人。实在受不了这叫声,就把它硬牵回羊圈去了。雪像一个王朝到了鼎盛期那样,神定气闲地稳稳地下着。我到后面的树坑里撒尿,透过木栅栏看到老母羊疯癫了一样在圈里冲来撞去,其他的羊都静静地毫无表情地立着,不慌不忙地反刍着。

临近黄昏的时候小羊羔抽搐起来,爷爷说不行了不行了,眼看着死了就使不得了。我们这里有救牲的说法,所谓救牲,就是不要让非死不可的生命自行死掉,而是以真主的名义把它宰掉,让它死后归落在端庄的路道上。爷爷拿来了刀子。院里的雪已埋过了脚脖子。就只好在屋地上宰。地上挖一个小坑儿,爷爷把小羊羔放在小坑边,让它的脖子紧临着坑沿。小羊羔已几乎不能动了,尾巴也被它放弃了似的不再动。它似乎有些①乜贴,在伊斯兰教中含义甚富,此处特指有宗教意味的钱物。

累了,眼睛惺忪地要闭上。但突然间又会睁大一下,像被什么警觉了。这一瞬间能看到它的眼睛还是黑亮的。爷爷洗了小净,立在炕边上默念了一会儿什么,就弯下腰以一只手蒙住小羊羔的眼睛,实际上爷爷的手将小羊羔的整个脸都蒙住了,恰好显露出小羊羔的脖子来,那么细弱,似乎只适宜于用铅笔刀来宰。小羊羔很容易就被宰了。它的血还没有注满那个很小的坑儿。家里的气氛有些怪异。我和妹妹都悄悄地不说话。肉煮熟了,爷爷让我们兄妹俩吃,说他们大人就不吃了。母亲那时候正怀着我后来夭折的弟弟,忍不住吃了一小点,大多还是被我们兄妹两个吃了。肉绵绵的,很不像肉,倒像是一些煮软了的棉花。骨头也很容易咬碎。我们是皱着眉头吃的,好几天都有一种不好受的口感。

后来雪在院子里扫拢成了几大堆,麦垛似的。等雪过两天瓷实了,我们就用簸箕脸盆一类把它们弄到水窖里去。

小羊羔的皮在一面院墙上钉着,它似乎要比小羊羔本身大出老多。老母羊叫得厉害,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冲出栅栏门来,到院子里了。它似乎没有看到羊羔皮,只是一遍遍闯入屋里来,用一种紧张而又冒险的眼神往炕上看。它用不着奶小羊羔,就也不必要再喝糜面汤了。

直到今天,我和妹妹也不知道被我们吃掉的那个小羊羔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打折的棍子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这件事给我家留的印象太深了。大姑姑有时候忍不住,貌似开玩笑地对父亲说,哥你那一棍子要是打上我,我的骨头如今都朽了吧。

我是1969年生的,那么这件事就该发生在1973年。据大人们说,那是一段很苦难的日子,李德华偷了队里的二十多斤谷子,就被判了十年劳改。当然那时候我的爷爷也已经到劳改队去了,在现在的银川鼓风机场附近服刑,这算是闲话,与本文无关,放过不提。

那时候,家里最年长的就是我父亲,父亲1950年生人,1973年,正好23岁。带着一家人在队里劳动,连最小的姑姑也到队里挣公分了。

一天,把大姑姑留在家里做饭,17岁的大姑姑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当然不能轻易就留在家里的。正好大姑姑来月经,我们这里叫搅达下了。搅达下了是不能出门的,我们这里有这个乡俗。现在的许多妇人女子不很在乎这个了。但像我母亲她们还是很在乎的。搅达下的妇人女子在家里做饭填炕之余,就做做鞋垫,绣绣花什么的,反正总不会闲着。

那时候的人都很是能吃,我家的案板有一辆架子车的车槽大。大姑姑擀了一张比案板小不了多少的面皮。大姑姑的菜饭原本就是很好的,为了叫喜怒无常的父亲满意,她把面皮擀得又有劲道又亮薄如纸。这样的面皮你即使轻轻撕它,也撕不破,只是随了你的力量有韧性地延展自己,直到薄得能透亮了还不被撕破。时间尚早,上工的人一时还不能回来。大姑姑就在面皮上撒一些面粉,然后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做她的针匝子了。阳光斜着照入门里来,将案板上的面皮照亮着不小的一片。大姑姑的失误就在于她把门没有关好。一会儿过来时,眼前的情景使她魂飞魄散,她晾在案板上的那么一大张面皮已被家里那头黑脸羊吃得差不多了。羊圈不是被她关得严严的嘛,羊是怎么出来的呢?羊一见人来,猛地一用力,将余剩的那点面皮咬在嘴上,夺门就逃。大姑姑早乱了手脚,但她哪里会让这羊逃。她一下子就关了门,扑去捉羊。屋子里地震了那样响动着。吃饱了肚子的羊似乎有力得很,好几次得手的大姑姑都被它挣脱开来,它一会儿跳到案板上,一会儿跃到炕上,实际上窗纸薄薄的,它总是想不到从那里出去。大姑姑用最长的那根擀杖袭击它。打了它不知多少下。到底在它钻入案板下时把它擒住了。大姑姑先把它嘴上吊着的那一块面皮抢下来,然后又迫使羊的嘴张开来,她似乎要从它嘴里掏出什么来。掏不出任何来的。大姑姑疯了一样打羊的肚子,用脚踢。危境中羊的力量是很大的。它不知怎么一来又挣脱开来。于是又是上案板,又是上炕,大姑姑双手握了擀杖狠狠打它,那么小的一点屋子,逃得脱捕捉,擀杖多是逃不脱的。它的头上被打出血来。它似乎被打懵了,有时竟跑到大姑姑的手下来挨擀杖,这时候大姑姑就打得准而且狠。大姑姑是打红了眼,她恨不得弄开黑脸羊的肚子把那面皮取出来。后来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疯跑的羊要飞身上炕时却突然重重地摔下来,然后嘴张了几下就死了。大姑姑显然是没料到这一步。说真的那老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她握着擀杖虚静地站着,从她的刘海里涌出的汗大滴大滴掉下来。大姑姑的嘴做了个哭的样子,却没有哭出声来。然后就扔下擀杖匆匆出了屋子。她竟把擀面杖扔在了地上。

父亲回来时没见着大姑姑,窖里的水恰好很浅了,趴在上面看,没看出端倪来。洋芋窖里也没有。夜很深的时候有一条黑黑的人影摸索到院门上。门突然裂开了一条小缝。

锁锁。父亲轻轻喊了一声大姑的名字。

那黑影立即返身就逃。

父亲提着棍子赶上去,对着那黑影就是狠狠一下子,不知怎么竟打偏了,棍子敲在地上,在死静而又奥深的夜里发出一种骨折的声音。棍子断了,一头溅出很远。那条已经跑开的黑影又被旋风吹刮着那样跑回来,重重地跪倒在父亲膝下,抱住他的两条腿连声说:“哥你打死我吧哥你把我一棒打死去吧。”

大姑姑抖得厉害。

好像整个地都抖着。

“我把你个……”父亲骂一句,就举起巴掌来打自己的脸。父亲的虎口被震破了,打了许多自己的血在脸上。

后来父亲扔了半截棍子,两腿灌铅似的回去了。

父亲并没有上院门。院门开着。但大姑姑不知道她该不该进门。她觉得自己把死的罪都犯下了,那天夜里,她心甘情愿又百感交集地在我家那个小小的门洞里拢着双膝坐了一夜。天将明的时候生了霜,把大姑姑厚厚的鞋底都寒透了。

失踪的羊

我小时候放过骡子,也放过羊。

有这么一个说头:放过三年羊,给个县长也不当。这说明放羊是有些意思的。尤其秋冬季节,粮食收光了,把羊赶到山里,到处是羊可以去的地方。羊不像骡子,你往它腿下弄一个木头绊子它还可能跑得没了影儿,羊总是在某处静静地吃草,你偶尔抬眼望一下,发现它们还在那儿,没动窝似的。偶尔从山坡下到谷里,或是拐过另一面山坡,都不打紧的。要是有一只好的头羊,即使你早一点回去,它也会把一群羊给你浩浩荡荡领回来。而且吆一群羊的时候也并非一个一个都要吆到,你扔一个土块出去,把领先的头羊拢到你想要去的路上就行了。

冬季的时候,牧羊人一般都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躺下来,或者徒然地看日头,或者美美地睡一觉,就这么个,是比当县长舒服一些的。

我还记得一个细节,冬季冷,我们就把家里熬罐罐茶的罐罐提上,反正这种罐罐是很容易再做一个的。这罐罐往往有一个钢丝做的手柄,很长,可以做到不烫手。这茶罐罐就成了我们途中的炉子,燃料就是羊粪蛋,漫山遍野都是,一点都不缺的。燃着,野风不断地吹着,使里面的火总是处在旺烈中。手冷了烤手,脚冷了烤脚,一批羊粪蛋儿燃败了时,再拾一批投进去。刚投入火里的羊粪蛋不变形,能维持原状好半天,像透过潺潺的清水看水底的石子一样,这一点可以透过风中闪烁的火苗看得清楚。大概是微潮的缘故。实际上有这么一个小火炉,整个严冬,即使在野外,也可以度过一个和暖的冬季。

来说说我要说的这件事情。

一直是我放羊,但是一天,记不得出于什么原因,我叔叔去放羊了。夜幕正落着时,叔叔赶着羊回来了,羊一边从肥肥的尾巴下撒下粪蛋来,一边带着一种远足后的疲惫和惬意往圈里走。爷爷一数,羊少了一只。数了几次都是少了一只。少的哪只羊都看出来了,是一只右耳朵被剪破不久的母羊。

爷爷劳改了十年,脾气是不很好的。父亲的脾气也差不离。说羊要是不回来就把叔叔吊到屋梁上抽他。有过这样的现象,一只羊走散了,但不久又急匆匆地自己赶回来。

那天的晚饭,叔叔没有吃,以便惩罚自己。我们也没有一个人劝他。叔叔不断地到门口去看。

吃完饭,在母亲刷啦刷啦的刷锅声里,爷爷建议我们去找那只羊。

家里的四个男子都出动了,叔叔在前面夹着一根羊鞭带路。

月亮早就在天上了,只是随着夜的加深才愈亮起来。我们的影子在地上像漂着,像已在梦中,引诱得我们也要瞌睡似的。

我们一路都学着羊叫。在静静的夜里,我们的叫声能传出很远。有时候奇怪地觉得我们的声音在很远处叫着。爷爷的叫声是最像羊叫的。如果不看爷爷的脸,真觉得是一只老羊在用苍郁的声音叫着。

叔叔总是不停地跑开去,似乎在期望着意外的一得。周围的山都像庞大的野兽那样睡了,一只眼睛睡着。月光下,一些沟谷和凹处更显得幽奥难测。偶尔看到一棵树,像趁着静夜和大野复活成了另一样不可言说的生命,借夜雾月影将巨大的面目笼罩着,直勾勾地毫不声张地盯着我们过去。我有些佩服叔叔他何以竟不怕。但不久他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把叔叔指认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我们就静静地立于月光下不知往哪里去。人在夜里的呼吸声是很清晰的。能听得到我们各自的呼吸声。细细去听,各人的呼吸声是不一样的。

爷爷指斥叔叔说,舍木(我的经名)放了多少日子羊毛也没丢上一根,你放上一天就把羊丢了,你到底是咋搞的嘛。

叔叔用很小的声音哭着了。

我那天夜里心情有些异样,我热望着我能找到那只羊。有几次我隐隐听到了羊叫声。我说出来了。于是我们就立住脚听。那么广阔而又深厚的寂静简直使我们的心都不能跳了。我们的四双耳朵张开来听着巨大浩渺的夜空,这时候除了一浪一浪涌来的寂静和耳边越来越大的玄响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来搞得我再似乎听到羊叫声也不敢说了。

月亮在天上显得安静,甚或是有些慈祥。星星很少,都好像是微末到不可计数似的,有些星星太遥远了,简直只是一个印痕,一眼看去往往看不清楚,往往加上些许猜想才能觉得那里是有一颗星星。天宇浩渺而澄澈,几乎只有着一盘月亮的天宇让人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冰凉。我知道那月亮一定是看到了我家的羊在哪里的。我求助地看它,但它只是慈和地看着我,似乎我问什么它都会告诉,但就是一句不漏关于羊的消息。

我觉得奇怪,羊肯定就在这山里,肯定离着我们不远,但我们却就是找它不着。我们绕来绕去,却总是无法直直地朝它走去。而且奇怪的是,我们这么叫着,呼唤的范围不算是小了,我们寻找的范围肯定是远远大过了羊活动的范围。失踪在夜里的羊肯定会恐慌的啊,听到呼唤声肯定会回应的啊,可是怎么听不到那羊的叫声呢?

几十年来,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月亮映得地上亮堂堂的,应该说是一个难得的适合找羊的夜晚了。回去不甘心,只好又去找。叔叔当然是不能带路的了。我们都跟着爷爷走。后来有一段,爷爷还让我们分成两组找。不断地用唤羊声联系着。我和爷爷在一条沟里走了一段。那沟是1920年海原大地震时形成的裂谷,沟里有不少各种各样的枯骨。据说村子原来就在这里,震毁后就搬到了现在的地方。沟里阴森森的,月光也转为惨白,照得什么都似枯骨。爷爷把我的手捏紧着。一吆喝,满沟里都是空荡荡的回响。我们赶快出来,和父亲与叔叔汇合一处。后来又在一条很洁净的土路上走着,两边都是小树。树叶枯索地响着,使人觉得耳廓都干起来。我们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几乎走到另一个村子了。就听到一种很热闹的声音。原来那村子里在放电影。一会儿是号吹得响着,一会儿又是密集的枪声。除过这两样,其他的声音须要侧耳倾听才能听到一些。月亮宽宏而自足地观照着一切。它当然是随意一瞥就能看到电影的。我想着麦场上坐满了看电影的人。真指望着爷爷和父亲念头一变,带我们去看电影,反正羊是找过了,且是找不着。而且我有个强烈的预感,明天我放羊的时候,就可以把这羊找着的。但我不能把看电影的想法说出来。说出来也是枉然。我只盼我们走得离这村子再近些或许会有什么意外。但爷爷突然回头了。我们又沿路返回去。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一路不忘吆喝,但吆喝声已与来时很不一样了,而且也稀了很多。我已经一点都没有了找羊的心思,我一声都没有呼唤。要只是我和叔叔出来找羊,这一会儿我们一定在看电影的人群里面了吧。月亮似乎并没有去看电影,而是一路不动声色又大度宽容地关照着我们。

走到门口,爷爷突然回过头来防不胜防地打了叔叔一巴掌。叔叔又用低低的声音哭着了。

过了好些天我们才找到那只失踪的羊。并不是我们找着的,是村里另一个人发现了,通知了我们。羊在一个比较深的坑里,大概是发洪水的时候形成的,四壁斑驳凹凸,显得有巫气。羊死掉了。它生的一只小羊羔也死掉了。

人们分析说,那深坑里的草很盛,又是苦籽蔓,羊最喜吃的,于是羊就跳下去吃草了。拿旁边一个相似的坑作验证。那坑底果然有不少枝长叶肥的苦籽蔓,苦籽蔓花让人眼花缭乱地开了一坑。

这坑里的苦籽蔓被吃得没有了。

又分析说,羊原本可以上去的,可是它又生下了羔,它是可以上来的,它的小羊羔却上不来。有人指着坑壁的一些白冽冽的刺人眼目的蹄痕说,明显这羊上来过,而且上来过不止一次。

大家帮忙着把这母子俩弄上来。

与另一个繁花盛开的大坑相比,这一个坑底干干净净的,似乎一朵苦籽蔓花也没有开过。

而且令人惊诧的是,那个找寻的夜晚,叔叔的确带领我们从这里走过去的,不知道是否从坑边儿上走过去,但肯定离得不是很远。

羊的难

是在1999年前后吧,电视上开始不断地报道疯牛病口蹄疫什么的,搞得人心惶惶,似乎紧跟着末日就要到了。

一会儿在欧洲,一会儿在美国,最近也在日本。就觉得这事情离自己很远的,只做个信息知道就可以了。

但可怕的事实来得比飓风还要快。

先是听到从我县冯唐乡某某家里发现了羊感染口蹄疫,接着就听到凡是有羊的地方都弥散着口蹄疫了。

村子里有着大难来临时特有的气氛。

那些日子我耳里时时处处是羊的叫声,似乎全世界的羊都被驱赶到我们村里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幻听还是羊真在叫,那声音叫人听起来有一种洪水滔天、妻离子散的漂泊感与无归感。

我家有七只羊,都带到山南里去了。

像大雁南飞一样,我们这里也有着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每年扁豆花开的时节,村里人把羊赶到山南里去,托给人放牧,原因是那一阶段,山南里草木肥厚,适宜放牧,加上人都忙起来了,要薅草,要收割,于是就把羊带出去。

家家都只关心着自家的事,不知自家的羊感染上口蹄疫没有。总是奇怪地觉得自家或许是幸运的,只有自家的羊或许不会感染上口蹄疫吧。

不久就听到公家出面了,公家说要把所有感染了口蹄疫的羊归拢到一起,要全部尽快处理掉。

母亲天天望向南边的山里,喃喃自语着一些什么。村里有些人家偷偷把自己的羊接回来了。母亲就唆使父亲也去把羊赶回来,父亲和村里几个人赶过去,回来感慨说,赶不回来了赶不回来了,迟了一步。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听说偷偷赶回来的那些羊也被赶走了。

不断地听到关于羊的消息,说谁谁谁把羊赶到了窖里,结果被公家铐走了,说谁谁谁拉了他父亲和他的一手扶拖拉机羊准备转到同心去,路上被拦住了,这个人不怕犯王法,和公家的人打起来,好几个公家人才把他制服,然后他流着眼泪被公家人带走了。

又传出不很可靠的消息说,公家会给老百姓以补助,一只羊补助多少多少钱,要是现在交出去,能得到相应的补助费,要不然,捉住一只羊罚款一千元人民币。

不久又传来消息说,羊已归拢齐备,在某日到某日期间要把它们全部处决掉。

那是让人觉得恍惚又荒唐的一段时间,那正是处决羊的一段时间,羊感染了口蹄疫是应当被处决的,这应该是毫无疑义的事情,羊也是很好处决的。

只是不断传来让人心惊胆战、不能安坐的消息,说部队都出动了,围在四周,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四面的荒野里山头上坐满了羊的主人,不少是老人和妇女,他们早就哭肿眼睛了。真不知围了多少羊在里面,然后是一声令下,十几辆链轨拖拉机开足马力向密匝匝的羊群里压去。那是一幕不可描述的惨相。外围的老人妇女们一下子大哭起来,那哭声真像发了山洪似的。有一些疯了一样的女人抓挠着军人们要冲进来,她们脱下鞋用鞋底打军人们的脸,赤着脚在地上跑来跑去,窥察着一切可以冲进去的可能。说是有一些男人都蹲下身子蒙面大哭。说法不一。另一说法是公家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然后花钱雇了一些会念几句经的人来宰羊,据说其中还有一些满拉①呢。他们都戴着塑料手套,蒙着大口罩,宰一只羊二角钱。说羊太好宰了,眼睛眨闭之间就能宰一只羊。羊站得那么密实,逃也逃不开,有些人头都不抬,手伸出去就能拉到一只羊,用力一摔,羊就倒在地上,脖子里拉一刀子,就扔过一边了。也有一刀死不了的,就没机会挨第二刀子。总会死了的。说外围的羊都吓得浑身抖着,缩紧着身子要往里面挤。挤不进去的。里面的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少羊神情平静地反刍着。地上扔有不少刀子,哪把刀宰钝了,扔掉,随手又操起一把来。说光是宰羊的大概就有一百余人。有人暗暗动着指头算计着宰一百只羊多少钱,一千只多少钱,那么一万只?十万只呢?他这样算计的时候心里是惊恐的,手上也沾了血一样觉得不安起来。还有另外的说法。异口同声的说法是羊的主人们的确是哭声震野,还说到不少个别的例子,说一个老人一边痛哭一边拿拐杖往地上打,把一个不小的石块都打破了;说一个女人一边奶娃,一边哭,但是她一哭,她的娃就把奶头从嘴里吐出来,跟上哭,她停下哭,把奶头送入娃嘴里去,看他吃得稳妥了,又哭,她哭声刚起,那娃就把吃了半天的奶头厌恶地吐出来,脚蹬着大哭,搞得那个女人哭也哭不舒坦,就把娃给旁边呆立着的男人,然后摇着头撕心裂肺地大哭。有些妇人的哭声真是叫人受不了,连阻止她们进去的军人们都咬紧着牙关落泪了。我尽量听取着来自这方面的每一个消息,说真的,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真想到现场去亲眼看看,却由于性格和心理的原因终而没去。不去还是好吧。

①满拉,回族经堂语,意为学生。

漫长的几天过去了,空气里游浮着似浓若淡的血腥气息。大概有38万~40万只羊在这次屠杀中没有了。

大屠杀过后的世界是怪异的,好一段时间,我大睁着眼睛,也似在一个噩梦之中。

入秋了,草木开始变化着颜色,往年这个时候,我家的七只在山南里吃大了肚子,吃壮了尾巴的羊就鱼贯地回来了,但是那年直到深秋,又到严冬,下过了几场大雪,我家的羊圈还是空的。羊圈门百无聊赖地开着,上面落满了不知什么鸟的干屎。

“这是我黑眼睛,这是我猫耳朵,这是我猴脸脸儿……”当它们在暮色里鱼贯着回来时,母亲总要立于一侧这样点数。

在母亲眼里,它们可都是有名有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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