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哭着要一个小动物，狗、猫都可以的。
老实讲，我是不喜欢这类东西的，尤其小狗，那么长的毛，把眼睛都遮没了，跑起来那么细碎，几乎看不清它的腿和爪子，还支起两只前腿来舞弄着游戏，脸上是愚憨又精明的样子，完全像是玩物与倡优。我一直担心我成为它们这样子而不自知。这也是容易的。一次我去一家小餐厅吃饭，见一个年青女子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吻卧在她怀里的小狗。那小狗倒好像是一根毛也没有的，像很肥腴的泥做成的，脸型别扭，鼻子得一嗅时才能看到，眼睛也有些鼓，实在不好看的。它不停地伸出一只爪子挠女子的胸脯，挠得很轻，用嘴去咬女子胸前的一枚未系的扣子，就使得女子的胸衣一开一开，很容易便可看到里面去。看样子它要抓那女子的乳房也可以的。这使人感觉怪异。有一次姑娘油腻腻的嘴轻轻地吻到小狗的嘴上，为了合宜，女子的嘴嘬起来，因此使这接吻给人看得格外分明，都是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其中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东西。我离开了那家餐馆，很干净的一家小餐馆，服务的女孩子也都干净好看，不易寻见的。我离开完全是因为那小狗的原因。
我有一个朋友，比我更为极端，他说他要见到那小狗，就当着主人的面，把它给捏死。我总觉得那样的动物像一种特别的玩具，捏死也没什么的，而且觉得即使捏也捏不死它们。
人不能断言自己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也会去买它们，但是儿子的泪脸见过几遭后，终是没奈何，也不忍，于是就和老婆到宠物市场去了。我一路觉得可笑，我这样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人，也去逛什么宠物市场，这其中是有着许多滑稽和嘲讽的。我看着同行的老婆和儿子，也觉出其中滑稽和可怜来。
最终给儿子买了一只小猫。
宠物市场在一条很偏背幽深的巷子里。在那巷道里，日光终日是半明半暗地映照着，似乎这地方也最适宜这样的阳光来照。顾客不少。我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想要不是儿子，我永远也不会清楚这城里还有着这样的地方。算是开了眼。虽然同名为狗，但狗们有多么不同。逛过奇石市场，觉得那一个个小狗就像被煞有介事了的石头那样。我实在觉得惊奇，但是一个也不喜欢，而且还贵得厉害。我已经不想买狗了。我一直在儿子身边说着狗的坏话。我觉得那些狗的样子，是很容易让我说它们的坏话。于是就转道去看猫。猫市场远没有狗那样红火，只是有限的几处。儿子对大猫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最后竟要买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猫，而且脏兮兮的，一只小眼睛还流着水，好像有病。我和老婆都不主张买这猫。这大概是所有这些猫里最不入眼的一只猫了。人心莫测，不知儿子看准了它什么。连买主也不掩诧异地看我们。但是儿子已经哭起来了。儿子是爱哭的，喜欢以哭达到种种目的。我很反感并忧愁儿子的这一点，却又莫可奈何。他一边擦眼泪一边看那小猫，似乎怕它一瞬间没有了似的。小猫还没有睡醒，它很小心地呼吸着，似乎更有力的呼吸会使它受不了。
卖主摩挲着小猫的尾巴，开始说这小猫的好处，他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三十块钱买一只猫，满市场打听打听，那里有这样便宜的事。老婆坚决不主张买它。但这是给儿子买猫，不是给别人买。最终还是买下了这只小猫。儿子高兴得很，脸上的泪水很快就干了。老婆是能干的，终于以二十块钱买了这只小猫。带着小猫回家去。小猫装在一只硬纸盒里，纸盒的一侧有一个小洞，看得见小猫的鼻尖一下一下从那里挺出来。纸盒被儿子端着，他不时要通过小洞看一看小猫。我忽然觉得这小猫与我儿子之间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这想法使我不禁地辛酸，同时又生出一丝柔情来，这真是很奇怪的。
我没想到我会喜欢上这只小猫，不仅是喜欢，还有些心疼。其实很快我们一家都喜欢上了它，到后来它似乎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成员。儿子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唤它。
那天一回家，老婆就把它从纸盒里捉出来，给它洗澡。一个澡洗毕，它是变了一些样子，而且像是更小了一些。它在地上认路似的走来走去，在地板上落下一个个爪印来。它用很小的声音叫着，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个欠缺温度行将熄灭的火苗。它的胆子似乎非常之小，总是不能自主地将尾巴直竖起来，而且寒冷了那样战栗着，也总是容易隐匿到一个角落里去被我们一次次找寻出来，找出来时它显得恐惧又无辜，尾巴尖儿颤得握也握不定。它显然是有些恐惧，但不知它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它这样子很容易使人对它怜悯。反正楼房里也不多有老鼠，我们也并不在这方面对它多有指望。甚至想，要是有个稍稍凶悍一些的老鼠，它一定会被吓得够呛的吧。儿子叫它乖乖。常常摸着它的头劝它安心，叫它不要怕，要是谁欺负它，别怕，有他呢。
但是儿子对小猫的那种爱看得出来，小猫也是很受不了的。儿子总是喜欢把猫抱在怀里，一会儿摸摸它这里，一会儿捏捏它那里，小猫明显是忍耐着。有时候它在隐忍的同时还显出些许委屈的样子来。它这种委屈和隐忍都使人觉得辛酸，会促使人想很多。它那么弱，对于爱和伤害都没有办法拒绝。它似乎对一切都只有承受。除了委屈、隐忍或者把细瘦的尾巴竖起来战栗外，它似乎再无别的什么办法。我有时会突然地捏一捏儿子的鼻子或者揪一揪他的耳垂，然后在儿子诧异的目光里问他好受么？这自然是不好受的。我想以此告诫儿子不要那样的玩耍小猫。但儿子总是禁不住。还是因为小猫自身太弱的原因吧。小猫后来好像是有些不很喜欢儿子，对他有些远避，它还是有辨别和所向的，它似乎喜欢女儿，总是乐意睡在女儿身边。夜里儿子喜欢把小猫搂在怀里睡，小猫在儿子怀里并没有显出安睡的样子，倒像是被儿子控制着，使它显出别扭和生硬来，它的头并没有埋到儿子的怀里去，眼睛也总是望着外面，似乎渴望着远逃似的。过一大会儿，当屋子里静下来时，老婆就会撺掇我去看小猫。我们推开门，轻轻地拉亮灯，果然就会看到儿子的怀里空空的，小猫睡在女儿一边，有时枕在女儿的胳膊上，有时和女儿共枕在一只枕头上，睡得那么舒心和自在。一次它竟枕着女儿的脸睡着，眯着眼睛，蛮舒服的样子，真是有些过分了。但这些却让人觉得喜爱，生不起气来。我真是没想到我也会喜欢小猫小狗（小狗未必喜欢的吧）。与那位朋友谈话，偶或再涉及此类话题，朋友照例还是要表示不屑和愤慨，将它们掐死的意思也还是有的，我一边虚应着，但心里却觉得是有一些变化了。不养不知道，只有自己也养起来，才觉得它们毕竟和那些无生命的玩具是不一样的。这是什么话。但也许我只是喜欢我家的这只小猫吧。
小猫也有叫人不满的地方。
它大概原来真是一只小猫，过了几个月后，竟是长大了一些，反正原来装它的纸盒是盛不下它了。它也有许多变化，常常会自娱自乐，譬如转圈儿叼自己的尾巴什么的，有时候也会咬住老婆的裤角一路颠颠地跟过去。若没有生人来，它也不轻易再将尾巴竖起来颤抖。它的尾巴是柔软了一些。没想到它竟是很挑食的，自然是没有老鼠肉吃，那么，吃什么呢？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吧，在我这样出身的人看来，这已经是很过分了。毕竟是个猫嘛。但是它对许多吃食不屑一顾，米饭、馒头一类，老婆给它弄到嘴下面，嗅一嗅，鼻尖儿碰一碰，就走开去。老婆就给它买火腿肠来吃。不知为什么，这一点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觉得不能这样子来惯猫。但我只是表达我的意见罢了，猫还是照例能吃到火腿肠。人是容易习惯的，渐渐也就任它吃火腿肠了。后来它也厌烦了吃火腿肠，像嗅馒头那样将火腿肠嗅着。老婆就买了小鱼来给它吃。钥匙一样大的小鱼，银子似的颜色。这使我觉得罪孽。我躲着不看它吃小鱼。但有一次还是碰上了，它不是吃，而是噙着一条小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噙到床上卧下来，它噙着鱼头，半截鱼尾在嘴外面。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个的，一时竟觉到它那张脸是很凶险很可憎的，于是失控地大喝一声，使它从床上逃得不见了。为此老婆没有少批评过我，甚至有轻蔑，问我说，那么你让它吃什么？让它不吃饿死？是啊，它总是得吃东西的。我发现我终不能把它作宠物来养的。随它去吧，我也找不到别的东西给它吃。
它还有一个恶习，往床上撒尿。这真是始料未及，所以买猫而不买狗，干净也是一个考虑的因素，不是说猫比人都干净么？拉屎也要用土埋上的么？怎么竟公然往床上弄这种东西？
自然总是拉在女儿的床上。它拉屎也要拉在它喜欢的地方。早晨过去喊女儿上学，就见猫睡在一边，身后有或多或少的一点遗物。虽不多，但总是不好的。对这一点最不能容忍的倒是老婆，她会指着猫来一番痛斥，甚至会给它两巴掌，这样子就使猫惊觉了，有时去唤女儿上学，猫的遗物倒在的，它自己却逃了个干干净净。事实这样的事也并不频繁，偶或一有，猫毕竟还是猫，有着猫的天性，老婆在纸盒里盛了一些湿土，很多时候小猫都自觉地排便在里面，而且的确是用小爪刨土，将自己的遗物遮盖住。它所以在床上那样，是否和有尿床病的孩子一样呢？但是老婆却不能容忍它了，把它弄到楼下的一个小空房里去。它就闹得厉害，叫个不休，听得见用小爪子在挠门。有几次竟真的将门挠开了，早晨我们去看时，见它睡在女儿的头边。但是警惕得很，我们刚一进去，它就抬起头来，小心又困惑地将我们望着，似乎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时一听见门响，它立刻就跳下床来，小心着从门缝里溜出去，主动到那间禁闭它的小房里去了。下楼去看时，见它安分守己地趴着，一脸知罪和悔过的样子。
说来我们一家对小猫的态度都是很不一样很解释不清的，儿子那样的溺爱小猫，小猫却总是对他有些规避与防范；女儿不能说对小猫不好，但与儿子相比，应该说是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但小猫却对女儿亦步亦趋，驯顺又依赖；我虽然见不得儿子以那样一种近乎折磨的方式喜欢小猫，但对小猫的一些要求与做派却难以认同和接受；老婆呢，是绝对不允许小猫在床上撒尿拉屎等等作为，但是却能给小猫买它乐于吃的东西。小猫的眼睛果然是有病的，后来一只眼睛流水得厉害，老婆还像抱一个孩子那样抱了它去看病，一天打一针，一针十块钱，就这样陆续打了近一个月。坦白地说吧，这些我勉强也能接受，但心里总有抵触，觉到某种不对劲。我很容易在这些方面上纲上线，譬如我会想，即使我们的父母有病，我们也不会如此关照和殷勤的啊，说来也是很没意思的。
然而一想到家人对小猫竟是一人一样态度，而且这态度细究起来又颇费捉摸，再想想小猫和我们每个人的关系，就觉得这个是有一些意思的。我发现若按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态度来对待小猫，小猫都无法生活的。正是在这种种相异的态度和方式里，小猫才得以在我家生存了下来。
小猫更多时候在睡觉，它活在世上，如果将别的活动忽略不计（似乎也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么就只有两样事情，一个是吃，一个是睡觉。它总是在睡觉，一会儿睡在沙发上，一会儿睡在椅子上，一会儿睡在床上。我承认，当小猫蜷曲或展开着身子，舒坦地睡在被阳光照亮着的大床上时，你会无来由地觉到某种温馨与安宁，会觉到某种迷离与踏实，就像生活的那种醇厚又恬淡的滋味，正是从这里源源不绝地溢出来那样。
我不清楚猫为什么会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
它的确是再懒不过了，有一次它睡在被阳光映亮的一片沙发上，舒适得就像一团新棉花。它像喝得微醉了那样睡着。女儿看着它，和儿子计谋了一番，就解下红领巾遮在它的头上，试图把它装扮成一个新娘子。它竟一动不动地享受着。一会儿女儿又把红领巾掀开一角，露出它的脸来，看见它是那样的懒得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再没有比这更懒的新娘子了。但是我们非但不觉得不快，反而因此觉出更多的趣味来。它还是很怕冷的，冬天的时候，它沙发不睡了，床上也不睡了，直接去睡在暖气片上。它趴在暖气片上，两只前爪在暖气片上搭下来，微眯着眼睛，舒适地呼噜着，我们都来看这个，指了它悄悄地笑，觉得因此更喜欢它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它不像牛马，不像鸡狗，它几乎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说到底它只是个睡懒觉和伸懒腰，但我们为什么还那么不由自主地喜欢它呢？我们为什么不如此喜欢给我们耕播的牛马呢？不要说床上，就是我们的屋里我们也不让牛马进，说来我们允许进屋，允许和我们共睡在一床，而且为之觉得可意和欢心的，数来数去，原来是唯有猫啊。
这其中的秘密是说不清的。
小猫在我家呆了快一年的时候，忽然生出事端来。
首先是小猫不像原先那样一心一意地睡懒觉了，它显出一些焦躁和不安来，有时会忽然咬住被子或床单，将它们咬得拎起来，然后四肢发力，全身紧张，像是因此和什么有着一种较量。另外我家的门外也特务一般出现着别的猫了，常见的是一只大黄猫，总比我家的小猫能大出三倍，在门外目光阴沉地逡巡着，像是有所窥伺和期盼，尤其到晚上，门外会传来猫叫声，那叫声听起来真是很可怕，像一次次把它按在水里淹死着那样。
终于一天夜里，我家的小猫就不见了，我们到处找，找不见。老婆揶揄地对我说，你还说你家的猫只会吃只会睡，再看看再看看。但它总是半夜里回来，跳到窗台上，一边叫一边挠门，只好下去放它进来。记得它总是一身征尘的样子，毛乱蓬蓬的，表情总是不大愉快，像是受了欺负逃回来似的，而且身上也有伤，有时候是一些毛不见了，有时候一些毛黏湿着，细看会看出是血迹。门刚开一道缝，它就像被谁追逐着那样挤进来，一路仓皇地进屋去了，这时候它不再到女儿的床上去，往往很主动地就去楼下那间小屋里了，然后在黑暗里趴着，一点声息也没有。一天深夜，院子里轰隆隆的，像是地震了，而且听见惨烈的撕咬声，我和老婆忙忙下去，在拉亮灯的一瞬，见一只大猫沉甸甸地跃上墙头不见了，忙忙打开门，见我们的小猫挤紧在门侧，战栗不已。就是在暗影里也看到它一脸鲜血，受伤不轻。它无法很快地进屋里去了，它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有些拖，它就拖拉着一条腿，一瘸一瘸地进屋里来。它那么难看，就像从水里拎出来又在土里面打了许多滚那样，它颤抖得几乎不能走，走过的地板上也印下浅浅的血迹来。我和老婆操了手电，去门外看动静。夜空黑森森的，一些大树神秘地喧响着叶子。灯光落在一处处墙头上，会让人觉到某种幽长又莫测的古怪与不安。小院里给人一种刚刚激烈地发生过什么的感觉，看见一些毛，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在夜空下的手电光里似乎看不清颜色。
我们的心都有些异样地跳动，觉到这个夜晚的神秘与可畏，也许是忽然从深夜的沉睡中醒来的缘故。但是小猫却不见了。不在楼下的小屋里，更不在女儿的床上，最后还是循着淡淡的血迹找到了它，它竟钻进煤气柜里去了，在煤气罐后面藏着，只露出些许被咬破的嘴唇和战栗个不已的触须。
从那以后的许多日子，我家的小猫就再也没有夜出过，即使门外有野猫在呼唤，它也充耳不闻，深藏不露。它看来是受了很大的挫折和屈辱，总是意气低落地缩紧在一些角落里，即使吃东西也不出来，只好把吃食弄到它跟前去。它也不再和我们亲热，落魄得很，似乎丢尽了面子，无颜再见人了。这样子过了大概一个月，它才重新睡到床上去晒日头。但是模样和既往已很有不同，它很像是一只老猫了，这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一天午后，孩子已去上学，日光很好，老婆坐在阳台上的竹椅里，梳理着小猫，她忽然有些神秘地唤我过去看什么，我一看，就见她不知怎么从小猫的腹下弄出一粒小肉球来，像个扁豆芽儿那样。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它原来还是个男子汉。但那点“小豆芽”又让我觉得尴尬和荒唐，就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玩意，竟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小猫原本看似舒适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