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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家族以外的人(2)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

的时候,就好像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地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像一只猪在叫唤着。

“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

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地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叉,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胀。

“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在那很粗的树叉上:

“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

“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

“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

“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像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像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

“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像是叹着气:

“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

一走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蹦蹦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

“有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的?”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我看着他的脸色:

“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像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像唱戏,耍猴不像耍猴,好像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

“听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

“什么关公哇?”

“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

“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

“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叭叭叭”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

“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地走着:“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

“不吗!饭我不吃,我不饿,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

“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

“那咱们不好也买‘票!’”

“哪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十吊钱。”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嬴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的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哪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地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像是第二年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蒿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蜒,还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像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蜒,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蒿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候我竟压倒了蒿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

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地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像是生病的人暗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像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像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的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岗。高岗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像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哐郎哐郎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像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地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哪里母亲也会捉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像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又常常发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地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像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60岁,哪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下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你的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的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

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地坐在屋里的饭桌前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自各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个有二伯,像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地坐在洋灯下吃饭。

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像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地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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