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已二年整。”他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像你那大……没穿过鞋……哪来的鞋呢?放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哪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一边去烧去……”他看看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
“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像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他自己的草帽……“……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
“哪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作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为它们的里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好像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它挂了笼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像牵着一匹小马一样……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团蒲扇……小圆筐……好像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水壶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像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去,他走动的时候,好像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笼头的白狗,他像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
“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席下炀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嗳!……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像你这么大……”
“像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像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像我那么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着泪……但有二伯摊在火堆旁边,幽幽地起着哭声……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追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那么多闪光的树枝!
它们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1936.9.4东京
(首刊于1936年10月15日上海《作家》第2卷第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