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知这块圈地,我家可有个什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道:
“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夫能种这块地的多少土计算,叫作一顷。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来;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什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迷失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迷失!只要不究他的已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什么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和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和外省不同,只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的出息儿。就拿高梁一项讲,除了高梁粒儿算庄稼;高粱苗儿,就是苕帚;高粱杆儿,就是秣秸;剥下皮儿来,织席作囤;剥下桔挡儿来,就插灯笼插匣子;看不得那棍子岔子,只作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抛,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只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她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什么说她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
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她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清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和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的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
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庄头有些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太爷给玉凤媳妇帮箱的那份东西呢?”老爷道:“唉!那原是她师傅因她娘家没人疼她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她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度起来?”公子又回道:“她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和父母讨,独自己还用添补些什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桩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安太太道:
“不害臊,人家媳妇的东西,怎么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后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哪是她的?连她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哪又是她的?何况此举,本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她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她们禀白,才合着唱随的道理。”安太太道:“阿哥,你别呕我,你只和我简简捷捷的说话。
这也值说得没三句话,又背上了这么一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父之意,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金、玉姐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唯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公子说:
“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安老爷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吗?”公子道:“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和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子《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合了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一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和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得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合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着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毋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面光起来。一时要竭力斡旋这句话,便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这几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二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着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和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象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的那个‘时’
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得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又讲起书来了,便道:
“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说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儿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老爷呕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儿顿了,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两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什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她两个办起来,才是正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的,我是犹疑这两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呀!”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必犹疑。”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瞻他的吃穿;一段苦的是,养着个好几子,又虑到他虽有养老的孝心,我却把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她支持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她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她们出个主意,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叫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见老爷说得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这样说,好极了。”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妈妈,张罗她姐妹过冬的里衣儿,她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她乐得借她醒醒气儿,解解闷儿,便和她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顿的意思。作了一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计,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句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一面说着,进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座,便把他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姆姆屋里去。”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爷理她呢!她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安老爷道:“啊,你姑娘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舅太太道:“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象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到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
从来入行三日无劣,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和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呵的笑道:“可是人家说的咧。”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所她说道:“这可成了人家说的什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安老爷只得说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姐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斗不上卯榫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商量去。这事靠着媳妇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和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烦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吗?要说尽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及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也不可过泥古。你两个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书下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那晋太子申生,原是处着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和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为难的不成?”她姐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她姐妹道:“这个话,你们姐儿两个会明白了;难道这个什么‘右传’‘左传’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她姐妹道:“书上的话,却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两个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赢定了。”大家听了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这话怎个讲法?”舅太太道:“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说出来,直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哑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的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的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便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他说:‘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