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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巨大的游乐场

“不要太担心语言障碍。日本并不像欧洲。这里没人在乎你会不会说日语。事实上,日本人并不希望你跟他们说日语。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指望你有那么聪明,可以从零开始把日语学会吧。不管是哪种情况,不会说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国家对外来者是很友好的。这里的文化就是建立在礼貌这个观念之上,尤其是针对外来的人。什么鞠躬、微笑、奉承、谦恭,都是它的体现,而这种观念还延伸到了语言上。”

他们走到了另外一排自动扶梯处。阿卡里停下来看了看头顶上悬挂的标牌。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马尔科姆问。

“不管外国人问他们什么问题,日本人的回答都是是。即便其实答案应该是不是,他们还是会回答是。等到你弄明白这码事以后,你就可以玩转这个国家了。”

说话的时候,他白白的牙齿又露了出来。

“你看来是不相信我吧?那么我让你见识见识。地面运送处和行李领取处就在扶梯下面,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伐十分轻快。马尔科姆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他那双长腿。走了大概10英尺远,阿卡里叫来一个穿着航空公司代表制服的年轻日本女人。

“我说女士,”阿卡里一边指着机场远处方向,一边用浓重的纽约口音冲着她喊,“是走这里去出租车站吗?”

那女人一边微笑着鞠躬,一边试图弄明白他的问题。很快她又鞠了一躬,然后朝他点点头。

“哈依,请跟我来。”

她顺着阿卡里所指的方向走去。而阿卡里则拽着马尔科姆一块儿跟着走。她领着他们走了大约10英尺远,走到一个卖罐装苏打饮料和干果的亭子前,然后突然转过身来,快步往扶梯的方向走去。阿卡里跟她说了谢谢,而她则不住鞠躬、微笑、点头:“哈依,斯米麻散,哈依。”(是,不好意思,是。)

回头下扶梯的时候,阿卡里冲着马尔科姆直笑:“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瓦卡里马斯卡?你懂吗?你问什么问题他们的答案都是是。如果你总记得这一点,你会喜欢上这里的。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马尔科姆发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哈依”,他边点头边学着,“瓦卡里马斯。”

“看起来学得不是很像,是吧?”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部锃亮的黑色豪华奔驰轿车的后车厢里。窗外的空气灰蒙蒙的,不过马尔科姆有点怀疑这是烟色玻璃车窗制造的效果。正是中午的交通拥堵时段,轿车沿着一条高架的混凝土公路缓慢前行。马尔科姆看到轿车两侧的远处都有山,前面很远的地方还有一条银色的水流。这里看来风景很不错,是个适合建立城市的地方,不过从高速公路两侧的建筑物的外观看来,大阪却一点也不漂亮——楼都是四四方方的,没有什么颜色,而且都是用和公路材质一样的混凝土修建的。所有的建筑物都挤在一起,中间只有窄窄的小道把它们分开,还有更多的高架公路在高出地面的地方交叉往来,就像一张沥青蜘蛛网。

“大阪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阿卡里边说边轻叩车窗,“但是二战期间它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重建。整个城市都被炸平了,然后从零开始重建。这城市白天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是到了晚上就完全变样了。你会看到那么多炫目的霓虹灯,让你以为这里就是一个硕大的脱衣舞夜总会。”

“就和东京一样。”马尔科姆回答。他一边用手轻抚柔软的皮质座椅,一边想着自己到底能不能适应这些东西——坐头等舱飞行和乘坐豪华轿车。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父母有没有乘坐过这么豪华的汽车。

“大阪可一点儿都不像东京,”阿卡里答道,“东京就是日本的纽约。它是一座精致复杂的国际大都市,一座建立在奢侈和成功基础上的高档疯人院。大阪则很粗糙混乱,这里的人更加实际。不过他们倒也还是有点儿优势。大阪虽说是一个乡下城市,但它是一个围绕商业建立的城市。从日本历史发端的早期开始,大阪就是一座主要的商业城市。”

“所以卡尼就在这里工作,而不是东京,对吗?”马尔科姆问道。

阿卡里闻言大笑:“你小子确实挺傻帽的,真的。”

接着他开始在一个漆过的橡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这个柜子就设置在把他们俩和司机分开的隔离层上。

“卡尼可不在大阪。卡尼和萨蒙斯都在基德公司设在东京的亚洲总部,而我们则被派在基德公司的大阪分部工作,主要负责大阪证券交易。”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马尔科姆,手却还在柜子里面。“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要干什么工作,不是吗?你先是上了一架飞机,然后飞越了半个地球,但你却不知道你他妈要干什么,对吧?”

说完他笑了,而马尔科姆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该死的牛仔,”阿卡里边说边摇头。“马尔科姆,我们两个都是做指数套现的助理交易员。我们就是卡尼在大阪的手。他在东京的办公室里指示我们做交易,我们就在这里执行。你看,日本银行业有很多很好笑的规则,其中有一条就是必须在自己所在的地方交易日经期货指数。所以我们人必须在大阪。我们的电脑终端必须在这里,键盘必须在这里,我们的手指必须在这里按键。所以尽管所有的大人物都在东京、新加坡或是纽约,但是实际的交易必须在大阪操作。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我们为迪恩·卡尼按键。”

马尔科姆凝神注视着窗外,试图理解阿卡里告诉他的这些东西。大多数的术语他以前倒是听过,对它们有一些最基本的了解。所谓的日经指数就是日经225指数,是日本一些最大的上市公司股票的目录,类似于美国道琼斯工业指数。这个股票指数被看作是亚洲市场的晴雨表,可以用交易一支个股的方式交易这个指数。至于套现这个概念,马尔科姆是在初级经济学中学到的。套现指的就是利用不同市场中同一种产品或是接近等同的产品价格之间的细微差别获利。

“也就是说卡尼做的是套现。”马尔科姆问。

“卡尼涉足很多东西,”阿卡里冲着马尔科姆邪邪地眨眨眼,“不过他主要的生意还是买卖日经指数。你知道套现是怎么回事,对吧?”

“我记得初级经济学课中对它的定义。假设曼哈顿区12街有家麦当劳以一美元的单价出售奶酪汉堡,而在17街有另外一家麦当劳以一美元十美分的价格出售奶酪汉堡,那么套现者就会在12街以低价购入汉堡然后在17街卖出,从中牟利。整个过程中困难的部分在于,要在避免被车撞倒的情况下在12街和17街之间来回,此外还要抢在其他人产生同样想法之前做到。”

阿卡里忍不住笑了:“这个说法我倒是没听说过。一般的例子都是说在巴黎买了黄金然后在伦敦出售,或是类似的什么,基本是这个意思。不过在我们这里情况要稍微复杂一点儿,你很快就会发现的。”

阿卡里终于把手从柜子里抽了出来,捧出来一个不大的皮盒子,大约是一本硬皮书大小。皮层有点破旧了,有的地方磨损得很厉害,连下面陈旧的木壳都看得见。阿卡里极其小心地打开盒子,好像害怕那个盒子会碎在他手里似的。

马尔科姆看到盒子内部有绿色的毡布衬里,还有用来摆放棋子和骰子的一行行空间。阿卡里把盒子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从里面取出一个装骰子的盅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手上。骰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颜色洁白,非常精巧而有光泽。

“在到你的公寓之前我们有整整20分钟时间,”阿卡里边说边在手心里拨弄着骰子,“来一局游戏如何?”

原来是15子棋。马尔科姆霎时间明白了为什么阿卡里的名字听上去似曾相识。他在普林斯顿大学校报上看到过阿卡里的名字,他是个15子棋天才。他曾经拿过几次全美冠军,而且还组建过一个俱乐部还是棋队什么的。

这棋戏虽然不是橄榄球这种马尔科姆擅长的东西,但到底也还是个游戏。于是马尔科姆回答:“我不知道我还记不记得怎么玩,但我可以试试。”

不过他随即想起了阿卡里刚刚说过的话,连忙问道:“我有一套公寓吗?”

“说是公寓可能稍微有点夸张。”阿卡里回答道,同时把象牙棋子整齐地摆好。“和你在这里需要面对的其他事情一样,你要经历的更多的是一个学习过程,而不是享受生活。不过你会很高兴地知道,有人为你付房费,租金不会花你的工资。”

“我还有份工资么?”马尔科姆略带嘲讽地问道。

接下来的几局棋对马尔科姆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之后他被送到了自己的公寓。这是一间100平方英尺大小的屋子,在一幢马尔科姆见过的最丑陋的三层建筑的二楼。这栋楼夹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和一家便利店之间,前面入口处有一排铝制的邮箱和一扇铁栅门。楼里没有电梯,不过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如果真有一部的话,马尔科姆可能也不会太相信它的安全性。墙壁和走廊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石灰片和就要剥落的瓦片,至少有一半的顶棚镶板都露出来了。

马尔科姆的“公寓”内部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墙上新近刚刚重新漆成了米黄色,这让他想起了被煮得有点过的鸡蛋。地板上铺着榻榻米,有一个墙角还有一床又薄又小的日式睡垫。浴室门边有一张木桌,但是没有椅子。而且到近处一看,马尔科姆发现上面的抽屉居然是用油漆画的。浴室比飞机上的卫生间还要差点,不过至少还有西式马桶和淋浴设备。正因为这卫浴设备是西式的,旁边的墙上还有对它的使用说明,文字是用日语写的,边上还有图片辅助说明。

屋里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没有厨房,也没有电话。热水是有,但是马尔科姆得先让浴室里的龙头开着,然后跑到走廊里去点燃煤气。不过至少屋里还有一扇窗子,往下可以看到便利店。如果马尔科姆踮着脚尽量往外探出身去,他可以勉强看到大阪闹市区的霓虹灯光,大约在四五百米以外。

马尔科姆实在是太累了,没有气力再去想他对这屋子有多失望。他甚至于都懒得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只是随便把包扔在一个角落,然后就躺倒在了睡垫上。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薄薄的垫子下面生硬的木地板,不过倒也没有难受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在更恶劣的条件下睡过觉。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训练营里,他曾经被迫睡在储藏室里打翻了的柜子上,而且那可是在一整天训练之后,骨头都快散架了的情况下。所以和那时比起来,就像是在天堂了。

他盯着天花板,一边静静听着这个陌生城市里陌生的声音,一边回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真的在日本了。眼下的情况他是绝对不可能预见到的,他原以为自己会在东京直接为卡尼工作,向他这样一位顶级玩家学习国际金融的技巧和奥秘。但是他却在大阪,和一个瘦瘦高高有一半日本血统的15子棋天才成为了搭档,而这个人竟然是比他高两届的校友。不过阿卡里看来还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告诉马尔科姆能拿到多少薪水的时候,好像自己都有点尴尬。马尔科姆还以为400万日元是很大一笔钱,而阿卡里则提醒他想想汇率。这笔钱折算起来相当于3.5万美元,刚到他预想在华尔街第一年可能拿到的收入的一半。而且阿卡里还告诉他,大阪是世界上消费水平第二高的城市,仅次于东京。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只能住在这么差的公寓里,躺在一个只有两件叠起来的T恤那么厚的睡垫上的原因。

不过马尔科姆倒并不很在乎钱,还有这公寓或者是睡垫。不到一周以前,他还坐在JP摩根公司肯德里克的办公室里,谄媚奉承,恭恭敬敬地听这个混蛋喋喋不休地拿复印机和头年分红说事。

无论如何,他还是逃脱了重复别人乏味生活的命运。

6东京

除了使用说明是日文写的之外,面前的控制板在我看来就像波音747的仪表盘一样。小小的房间也给人一种驾驶员舱的感觉,不过墙面都是装饰过的,地面也铺着发亮的黑色大理石,打磨得非常亮眼,和天花板荧光灯的光泽交相辉映。

我的座位在轻微地震动,身下类似坐垫的材料被电热到刚好和我的体温一样。我仔细观察了各个旋钮和按钮,根据日文说明上小小的图片找到了DVD播放机的控制键和CD转换器,另外还有一样要么就是有精密遥控的坐浴器要么就是微型喷泉。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看来有希望的红色按钮,然后用两个手指把它按下,随即传来一阵熟悉的马桶冲水的声音,不过却好像是从大理石地面上返回过来的。我费了整整一秒钟时间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声音也是人工合成的,就跟这个意识超前的房间里差不多所有东西一样。这个太空时代卫浴系统本来是静音的,冲水的声音是单独外加的,就是为了照顾像我这样不放心的老外。

几秒钟之后,我看到马桶座位的罩子自动合了起来,并且为下一个使用者做好了准备。我摇了摇头,为这东西惊叹不已。我一直都坚信可以从一个民族使用的厕所看出很多关于它文化的东西。在欧洲,厕所不过就是在地上挖个洞,实际上象征着这片大陆还深陷在过去。而在美国,人们用的是结实的槽,还要用非常强劲的水流来冲洗。没有什么装饰和光泽,只有实用。而在这里,在东京,厕所都是先进科技的美妙产物。这是一个快速走入未来的社会,而他们的这个将来冷漠而寂静。

打开卫生间门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压力减低的嘶嘶作响,还有细微的灯光和声响的变化。我所站的位置,是一间地方很宽敞但灯光微暗的酒吧的一角。墙壁、地板、还有天花板都是橡木色调,躺椅和铺有垫子的椅子都是暗红色的皮面。一共有10来张点着蜡烛的桌子,大部分旁边都坐了人。吧台本身就有一面墙那么长,是长方形的透明玻璃结构,安装在里面的六只蓝色卤素灯泡把它照亮。房间的远端有不大的一块铺着地毯的舞台,两侧都有巨大的黑色音响。舞台的主人是一个三人组爵士乐队,用的是一套装饰得很漂亮的鼓具以及一些合金和铜管乐器。他们中有一个个子很高、金发飘飘的白人女孩,吹奏的是铜管萨克斯风,那个矮胖的黑人男子则弹着低音吉他。最后一名成员是一个最多不过19岁的日本男孩,站在钹、小鼓和大鼓后面。金发女郎轻轻吹奏着萨克斯的时候,音响还没发出什么声音。但随着日本男孩用镶着象牙尖的鼓棒把钹敲响,房间里的声音爆发了,整个酒吧都摇晃起来。

我往前迈出步子打算穿过房间,但身体却对低音吉他厚重的韵律产生回响。日本人不仅拥有先进的卫浴技术,还拥有对爵士乐的痴迷和狂热。尽管爵士乐是地地道道的美国艺术形式,但是它却受到整个日本民族的喜爱,你很难找到一个手里没有收集一堆爵士乐CD的日本人。事实上有很多音乐史学者认为在70年代,就在美国爵士乐产品销量暴跌的时候,正是日本消费者让这种艺术形式存活了下来。我曾听说这样一种说法,日本人深深为爵士乐韵律中内在的那种类似数学的精密性所吸引。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对于深深痴迷于西方世界的一代人来说,爱好爵士乐成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在点缀着霓虹灯的东京街道上,爵士乐酒吧就和按摩院和情人酒店一样随处可见。

我小心绕开桌子,穿过昏暗的酒吧。这里绝大部分顾客都是年轻人,年龄大约在18到30多岁。大部分男人都穿着夹克和翻领毛衣,大部分女人则身着价格昂贵的品牌上衣,颜色一般都是黑色,质地柔软,常常会展现出肩部的柔滑曲线或是锁骨部位。这里看上去完全就像是纽约、波士顿或是芝加哥的爵士乐酒吧,只不过这里所有人都是日本人,而且都在抽烟,抽的有雪茄、香烟、小雪茄烟,甚至还有烟斗。所以毫无疑问,这里的通风设施肯定和卫浴设施一样精巧。

我朝着舞台走到半路,突然注意到视野边缘有一只手举了起来,原来是戴维·布朗森。在这里要找到他其实很容易,因为除了我和舞台上的女孩,他是这里最后一个白人。他面色苍白,身体超重,戴着厚厚的眼镜,留着一头暗棕色的头发,其中有厚厚的几缕差不多垂到了前额,这倒是可以让人不那么注意他的圆鼻子。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并没有扎在灰色的长裤里,身旁空着的皮椅上甩着一件西装外套。走到他身边的途中,我注意到桌上已经有两个空杯子,而第三个杯子此刻正在他左手粗厚的手指间摇晃。

布朗森把自己的外套挪开,拍拍猩红的座椅,示意我坐在他身边。他凑过来握手的时候,我们的膝盖几乎都碰到了一起。

“我听说过你很多事情,”他说,算是在向我问候吧,“马尔科姆说你会让我们所有在日本的美国人声名狼藉。”

说完他诡笑起来,下巴上的软肉随着笑的动作不住打晃。我不禁在想马尔科姆到底告诉了他多少东西。当然布朗森知道我来东京是为写本书做调研,而且他知道书和他们这些在世界的另一边安家的美国人有关系。这些美国人大部分都是常春藤名校,或是同一级别学校的毕业生,都是年轻男性,个个雄心勃勃。他们这些人就是一个奇妙的写作主题,一个在我所知的大众文学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主题。不过我怀疑布朗森是否知道我真正要讲的故事。说太多的内部消息会让马尔科姆面临危险——在职业方面,甚至于可能在人身方面。

“我会尽我所能,”我边说边在椅子上伸展开身体,“至少我会让人们知道你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来东京已经三天了,已经开始了解侨居日本的基本情况。下飞机的时候我刚刚领取完行李就在机场广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是用英文说的,让我去接机区。出机场之后有两个年轻人来接我,两人都是刚从哈佛毕业,在马尔科姆的对冲基金工作。他们把我领上了一部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并且告诉我这部车是马尔科姆自己的,从洛杉矶空运过来的。车子没有直接把我送到宾馆,而是先到了离东京市区20分钟车程的一个体育场。为了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仔细观察着体育场前门口聚集的庞大人群,这里至少有上千名日本青少年,身上的说唱乐装扮似乎更应该出纽约闹市区。随后我被告知这里有一场演唱会,是美国说唱乐手艾米纳姆的,我们有前排座位票和后台通行证,而这些都是马尔科姆一个客户的礼赠。

演唱会结束的时候,我已经被会场的巨响震得半聋了。不过我交上了很多朋友,他们几乎一点英语都不会说,只能哼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街头说唱词句。我被灌了不少酒,也就无法推拒周围人友好的热情,于是收下了不少名片,其中有投资银行客户和各种金融界名流。他们要么认识马尔科姆,要么听说过他,再不就是希望被介绍给他。至此我已经整整24个小时没睡了,吃了很多我完全不可能认出来的奇怪食物,花了别人一笔数额巨大的钱,但是仍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睡觉。三天之后我还处在困倦、酒精和血糖低下带来的昏沉状态之中,我的身体则在拼命适应这样一个似乎能混淆人们所有感官的地方。

“那么就让我来正式欢迎你来到东京吧!”布朗森边说边示意附近一个女侍者过来。这时舞台上的乐队正投入地演绎着一段带着浓重萨克斯韵味的旋律,诡异的铜管调子渐渐升高。“你很幸运,因为你找到了我。我简直就是外国交易员的代表人物——如果真要有这么一个代表的话。”

我不禁微微一笑,因为马尔科姆正是这样描述他的。布朗森34岁,已经在东京生活了将近12年。他是一个交易员,在世界上最大的投资公司之一设立在东京的分部工作。他是这一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每年能挣二到五百万美元。马尔科姆把他引见给我有多重原因。首先他出生在波士顿——我的家乡,后来上了哈佛。此外他和我年纪相同,而且和我有差不多的童年记忆——在预备学校就读,受上层中产阶级道德观念和追求的熏陶等等。但是毕业以后,他做出的决定引导着他环绕地球去追寻一种另类生活。先是伦敦,然后是迪拜,再是大阪,最后到东京。

他用看来还不错的日语给我点了饮料,接着跟我说:“你需要了解的最主要的东西是,不管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多长时间,我们始终是外来者。我们所有人都是他妈的外来者。我们这个外国人群体不过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团体,和真实的世界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们过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活。不像我们在故土,在美国的生活。”

我看着布朗森,看着他放松的神态和不整的衬衫。他一点儿不像我在纽约见过的投资银行职员,或是波士顿随处可见的商业学院学生。他释放出的是一种异类的能量,既不是华尔街同行们那种像紧绷的弹簧一样的感觉,也不是商院学生那种生硬的自信,而是某种更狂野不羁的东西。他的眼睛和邪邪的微笑让我想起了马尔科姆。

“当然还是有些人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是吗?我是说,有些人在东京度过了他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

布朗森笑了起来,随即举起他的酒杯。

“他们是我们当中最自欺欺人的人了。这些人学到了地道的日语,睡的是日式睡垫,每餐饭都吃面条和米饭。他们娶日本女人,并且穿着和服睡觉。他们装得好像自己属于这里,但是他们正是最大的笑话。因为对于日本人而言,不管这些人日语说得多好或是穿得多么地道,他们始终只是老外,就像我们剩下的人一样。他们追逐的是得不到的东西。”

此时女侍者又出现了,在我面前的桌上摆放着饮料。随后她边鞠躬边退下,而我则尽力按捺住鞠躬还礼的冲动。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我注意到有一桌的三个日本女人正看着我和布朗森,脸上堆满轻佻的笑。

布朗森接着说:“迟早会发生点儿什么事让他们醒悟过来。可能就是很小的事情。比如他们上了地铁,旁边的人起身坐到车厢的另一边。或者可能是大事情,比如有一天他们回到家,妻子离开了,没有纸条,没有事先警告,没有理由。这些在他们看来是没有道理的,但是这些根本就没必要有道理——因为他们不是日本人,而且永远不会成为日本人。”

他从我面前斜过身子向邻桌的三个女孩打招呼。她们笑了,然后赶紧望向别处。随后他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看上去显得越来越兴奋,话也说得越来越快,差不多合上了台上萨克斯越来越快的节奏。

“你有没有怀念过在美国的生活,”我问他,“你怀念过真实生活的感觉吗?”

他耸耸肩。

“可怕的是,我在那里也不能适应了。我每年大约去纽约出两次差。我试着和那边的朋友一起出去,但是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社交技能。我都不知道如何在这些文明人周围举止得体了。”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但他却置若罔闻,听任铃响。旁边桌上的人们朝这边瞥过来,看到我们白人的脸庞后又转向别处。

“在曼哈顿,我年龄太大,不能再按我在这里习惯了的方式生活,”他接着说,“而且如果在美国的话,对于我应该采用的生活方式而言,我又太不成熟,比如去拥有妻儿和真正的爱情关系——我已经在这里这个疯狂的世界生活了太久,很多东西对我都不管用了,而我在美国又无法复制在这里的生活。”

我又回想起到机场接我的豪华汽车和演唱会的经历。在日本达到了布朗森和马尔科姆这种级别的外国银行家过的是摇滚歌星一般的生活。他们住的是东京最好地区里四千平方英尺的豪华公寓,有多得数不清的女朋友,参加通宵达旦的派对。他们不像在欧洲国家的美国人,住在青年旅馆里,靠教英语来挣点啤酒钱,或是那些穷困潦倒的作家,坐在布拉格的咖啡厅里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不在巴黎。马尔科姆他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大师,被安置在了日本这样一个“什么都行”的文化氛围中。

“你比马尔科姆先来这里,”我接过话头,尝试把对话引向我关注的故事,“那个时候是不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布朗森点点头。“你必须明白,我刚好是在泡沫经济崩溃的时候来到这里。80年代的时候,东京可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满街都流淌着金钱。但是突然中间它倒塌了,接着我们出现了。”

“带来了一场来自西方的侵略。”我插了一句。

这时正好萨克斯独奏结束了,酒吧里响起掌声。布朗森也跟着喊叫了两声,声音长得足以让邻桌的女孩们再次朝我们看来。他冲着她们眨眼,而这次她们也没有躲开看向别处。我这才注意到她们穿的都是设计师名品服饰,而且三人都有最新款的路易·威登手袋——非常难买到的一款,也是我女友会拼命想办法弄到的款式。

“的确,”布朗森回答道,眼睛却仍然盯着那几个女孩,“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意识到了日本银行体系有多么虚弱无力。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去挣钱,金融市场就像个马戏团一样,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每天都做着上百万的大买卖。”

这样的数字是非常惊人的。我的上一本书是关于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当时我看到麻省理工的几个小子玩21点时往桌上扔1万美元赌注,我都惊呆了。但是今天布朗森提到的数字又是一个新的数量级。

“马尔科姆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些,没什么好惊讶的了。我们确实就像勇敢的牛仔一样。我还记得他刚到东京的时候我去他办公室看他。当时他刚从大阪出来,正式到了我们这场演出的前台,这里可是最顶级的演出啊。有次他在做一个决定时有点儿胆怯,所以我开始敦促他前进。当时他打算投入100万,于是我冲他做了这么一个手势。”

我其实并不真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手势,但是不管我喜不喜欢,他还是要解释给我看,于是用手指在自己头顶上摆了一个三角形。

“马尔科姆可一点儿都不含糊。他马上把投入加到了150万,所以我也放心了,而一天之后我们就在一家脱衣舞夜总会里庆祝。就在那天午后,我老板打了我的手机,向我征询250万美元日经指数的购价。当时一个瑞典妞儿正在给我跳膝舞,于是我问她10到40之间她最喜欢哪个数字。当时她一丝不挂,奶子就贴在我脸上,腿分开着搭在我腿上。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数字是28,于是我就跟老板说了28,而我们真的就以28基点做了交易,就是这么疯狂,就跟个马戏团一样。”

我喝完了杯里的酒,试图在脑海里构建马戏团的场景,但是那图像却总是破碎。我实在是无法想象做一笔250万美元的交易是怎么一回事。

“每天都是这样的吗?”我问道。

此时布朗森正沉浸在和那边那几个姑娘无声的交谈之中,显然他是想让她们过来加入我们这一桌。我惊叹于他的自信,同时又回想起他说过自己每次回到纽约时的情景。就他这样的发型,还戴着眼镜,脸色苍白,我很怀疑他能不能得到任何一个纽约女孩的微笑,就更别说坐下跟他喝点什么了。但这里这几个姑娘都很漂亮,而且看见他每一个举动都会咯咯地笑。

“嗯,差不多每天吧,”他如是答复,“其实,我上班时什么都不干。我们暂时被封了。日本的类似我们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机构上周派了一伙调查员带着搜查证到我们公司,查遍了我们所有的电脑和文件柜。这种狗屁事会发生在所有美国银行身上。”

“听上去挺严重的样子。”

他摇摇头。此时让我惊讶的是,那边三个姑娘中有一个站了起来,开始拉另外一个。而舞台上的爵士三人组又开始演奏了,鼓乐响起,就像高跟鞋敲在硬木地板上。

“真是狗屁事,”布朗森又重复了一遍,“其实问题就在于我们挣钱太多了。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又是怎么做到的,所以不时就跑来封我们一次,做个什么狗屁调查,然后对我们罚点款。我们就付了罚款,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到这会儿已经有两个女孩站起来了,正在试图说服剩下那个。而布朗森则已经在示意女侍者要加三份酒水了。我用手理了理头发,脑子里想着我在这座城市还能不能睡成觉。

“听来好像日本人并不希望你们在这儿。”我感慨说。

布朗森看着我,又露出了马尔科姆式的笑容。“哦,他们想要我们在这儿,也需要我们在这儿。因为我们知道怎么能挣到钱,而他们则需要向我们取经。就像我说过的,这里就像一个马戏团。而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马戏团里的怪物。没有我们的话,马戏团就垮了。”

我是绝对不会把马尔科姆描述成一个马戏团里的怪物的。布朗森是有可能,但马尔科姆太精明太有自制力,实在是无法被视为什么玩杂耍的人。

“那么马尔科姆呢?他花了多长时间来适应这里呢?”

“其实从一开始,马尔科姆就走在了我们这些人前面。他是我见过的最有野心的交易人之一。到他离开大阪的时候,他已经了解了这个马戏团所有的东西。他是我所共事过的最睿智的人。”

听到这里,我打算问得更远一些。

“那么迪恩·卡尼呢?你有没有得到机会和他共事?”

布朗森的脸色随着这个名字的提起而大变。他双唇紧咬,脸上浮现一片阴云。他看着我,脸上第一次显出犹豫不决的神情。

“卡尼制订他自己的游戏规则。他和我们玩的不是同一种游戏。”

这时我们听到了那几个女孩的嗤笑,接下来便看到三个女孩一同朝我们过来,她们带来一股昂贵香水的气息,修长的美腿泛着光泽,手中的路易·威登手袋也非常惹眼。布朗森正打算起身准备介绍自己,突然又停下来凑近我的耳朵:“如果这是个马戏团,卡尼就他妈是团主人。你看马尔科姆那么聪明,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这一点。”

7大阪

办公室里的五台电脑外壳是黑色的,显得有点鼓鼓囊囊,就像一只巨型昆虫多面的眼睛,正从房间的那头盯着马尔科姆。也有点儿像镶着银边的不怀好意的什么小东西,还装饰着不停闪动的红绿警示灯。马尔科姆想掉头离开,但是他没有选择,必须向前迈出沉重的步伐,心悬在嗓子眼里,看着自己在黑色玻璃上的倒影消融和扭曲。他在想自己的脸是不是真有那么苍白,瞳孔真有那么大。不过确实他的脸颊和腭骨都有点不自然地松垮。之前那个晚上他几乎没怎么入睡,因为太紧张以至没感觉到疲惫。的感觉,就好像是大学的第一天和橄榄球训练的第一天的紧张合在了一起。虽然身边有十个他刚刚认识的同事在走廊里看着,他还是没有安稳的感觉,倒是觉得他们多数人正指望着他把事情给弄砸。

“马尔科姆,”阿卡里终于打破了沉寂,“中间那台电脑是你的,做会计的那几个女孩用左边那三台,右边的那台是我的。”

马尔科姆点点头。五台外形就像虫眼睛一样的电脑摆放在一张长铁桌上,中间被隆起的塑料薄片间隔开。每台电脑前面都有一张可以调节的座椅,坐垫是有,但是绝不会很舒服。椅子是有滚轮的,不过由于地毯从一面墙铺到了另一面,穿越了整个30英尺长的长方形空间,有轮子也派不上用场。地毯是灰色的倒很合适,不论是和二楼这个交易间的内墙,还是和覆盖了这栋建筑风格接近库房的大楼大部分外墙的铝板,颜色都挺相配。在楼外看来,这幢楼和大阪金融区其他所有建筑物都差不多一样。

马尔科姆低下身子坐上中间的椅子,轻轻把手放在面前的电脑键盘上。启动电脑的时候他注意到键上都是日文。他认得出来的只有顶部那排数字键。

阿卡里侧身靠了过来,幸灾乐祸地微笑着。

“别担心,你到这里不是来做听写的。你需要知道的只有头三个数字。3是买入,1是卖出,2是用来让你输入数量。别忘了我告诉你的,马尔科姆,这里是日本,对用户友好的日本。”

马尔科姆微微一笑,依然透着紧张。整个早上都是这样,阿卡里领着他到处转悠,就好像他是被皮绳牵着的宠物。阿卡里指着他不明白的东西,一一跟他说明为什么他得试着用它们。他还把他介绍给大阪办公室里的同事,不过这看来没什么意义,因为他见到的每个人都格外有礼貌,但是又几乎一点英语都不会,好在介绍过程中阿卡里一直告诉马尔科姆会不会英语也没关系。

大阪分部有十个人,包括马尔科姆和阿卡里在内。分部经理叫麻志美健二,个子矮矮的,眉毛灰白,裤子上还有红色背带。他扮演的完全是行政的角色,阿卡里说他无非就是决定午餐定什么寿司这样的事情。在他以下有一个办公室助理,是一个矮小的女人,脸形瘦削,手指像蜘蛛肢体一般细长。她的工作是跟着麻志美先生在办公室里转悠,手里拿着笔记本和计算器,尽管阿卡里都还没弄清她到底算的是什么。此外还有三个做会计的女孩,外表整洁,留着一式的短发。她们主要的任务是结算马尔科姆和阿卡里每天进行的交易。她们三个要接受办公室主管的监管,她是一个有威严的女人,坐在办公室门口一张超大的桌子后面。主办公厅之外还有一间屋子,中间由一套木门隔开,小屋里有两个小额股票经纪人,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常说的“小职员”指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他们就像穿着合成纤维西服的囚徒,只不过他们有比较好的人际关系网,因此得以在美国公司混饭吃。

这里没有销售人员,没有交易人,也没有基德公司纽约总部或是东京派来的权威人物或是监察人员。这里只有一批协同马尔科姆和阿卡里这两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的工作人员。对于马尔科姆来说,办公室里不存在管理是很奇怪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基德公司是如何运作的。看来尽管他们之前的成就只包括赢得橄榄球比赛或是15子棋局,他们这两个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生身上还是被寄托了很多的信任。

马尔科姆把注意力从看不懂的键盘转移到了桌上电脑屏幕旁边的塑料立方体上。这只盒子是乳白色的,后面引出两根线,前面则被看上去像是音箱罩的东西盖了起来。他指着这东西问阿卡里,阿卡里微微弯了下腰。

“它可是上帝,马尔科姆。它是你的通话盒,直接连到卡尼在东京的办公室。我的则和比尔连通。早上开市前10分钟它会被启动,一直到收市后10分钟都是开通的。”

马尔科姆盯着这乳白色的盒子问道:“干嘛不用电话呢?”

“因为当你在这办公室里的时候,你的整个世界都被包含在这条双向线路之中。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重要。我们不是为基德公司工作——而是为卡尼工作。这里是他的领地,马尔科姆。卡尼就是我们的主人,我们是他的奴才,比尔则是他的巫师。”

阿卡里走到他自己的座位前,然后在电脑前坐下。电脑屏幕还是黑的,但是马尔科姆注意到一个闪烁的灯,那其实是个计时器,在倒数着开市的时间。而正在接近开市前10分钟的记号。

“我们不需要电话是因为这办公室里其他人都不重要,”阿卡里接着说,“纽约的人也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年终的时候,卡尼会上报我们的利润情况,纽约方面则给他应得分红,然后他再把他的分红分发给我们。和那时之间的所有事情就只是发生在我们、通话盒和上帝之间。”

马尔科姆蹭了蹭下巴。昨天那个漫长的夜里,他稍微读了一点儿东西。翻出了几张他在新泽西上飞机之前打印出的几页东西。根据他所知道的情况,卡尼和比尔是特权交易人。他们在东京做出买入和卖出的决策,他和阿卡里则在电脑终端里执行这些决策,之后这些交易以电子方式被传送到大阪交易所。他曾经以为基德公司高层会以某种形式监管他们操作的东西,但是从阿卡里告诉他的情况看来,他错了,卡尼才是整个表演的主导。

很快通过通话盒传来了一声咳嗽。马尔科姆赶紧在椅子上坐直了,下边的轮子深深地陷进地毯里。阿卡里的微笑也消失了,动作僵硬起来,眼睛同时盯着通话盒。

“马尔科姆,”卡尼的声音穿过音箱罩传了出来。“早上好。我想你应该坐好了,也准备好工作了吧。”

马尔科姆缓缓呼吸了一下。即便是通过这盒子,卡尼的声音还是带着那种韵律和危险的锋芒。

“我尽力在适应,”马尔科姆回答道,说话时习惯性地凑近盒子,“大阪是个很有意思的城市。”

“大阪就是个垃圾场,但是我正是最需要你在那里。那里是我起步的地方,顺便告诉你,那也是我们大多数人起步的地方。你就把那里当成引你入门的毒品吧。等你一上瘾,我们就会在东京给你安排地方。”

除了卡尼的声音,马尔科姆还能听到好几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英语也有日语。有人喊了一份买入的单子,卡尼则回喊了点儿什么,不过说得太含糊了听不清楚,之后他又回到了通话盒上。

“你就是我的手、我的眼睛和耳朵,马尔科姆。我做的一切都要通过你。我为公司挣得的每一分钱都要经过你的手。如果你有任何的问题或是需要帮助,阿卡里就在你的身边。不要紧张,但是更重要的是不要把事情搞砸。在我们这行,任何失误都会引起上百万的损失。”

马尔科姆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通话盒其实没有眼睛。

“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也就好了。”他说,这次至少他的声音听来没有崩溃。

“好。一分钟以后就要开市了,开市半小时后在大阪交易所挂单20手。成交了告诉我。”

工作就像这样开始了。马尔科姆盯着通话盒,愣了足足有一秒钟,随后他赶紧回头向阿卡里求援。幸好他也一直在听着,于是靠了过来:“他希望你接下来以21050日元的市场价卖出20手日经指数期货合约。你应该按1卖出,然后输入数量——20,然后是价格,然后等待确认消息。快快快!”

按键的时候,马尔科姆的手指在颤抖。而此刻他的内心就像点着了火一样激动。从昨晚读的东西里他知道了那20手期货合约大约价值400万美元。这是他生平第一笔交易,涉及的就是大得难以想象的一笔钱。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可是脑海里还是闪着这样的思绪:400万美元,拿着就可以直接退休了,全都在他的手指尖上。突然确认信息在眼前的屏幕上闪现。他听到了屋子另一边点阵打印机启动的声音,交易信息正在打印给女会计们,接着他凑近通话盒:“办好了。”

“马尔科姆,”卡尼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需要那么大声喊。我可以听得很清楚。我要你在21000日元的价位买入20手期货合约。赶快!”

马尔科姆以最快的速度按动键盘。买入,确认,报告。不过这次他让自己的音量保持在正常水平。接着卡尼又指定了一单买卖,马尔科姆加以执行。而他还没来得及把确认消息发过去,卡尼又喊了下一单。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卡尼的声音不断在通话盒里高喊着,马尔科姆则不停答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眼睛则死死盯着突起的屏幕。每一次闪过的确认信息都给他的血管中注入兴奋剂,而随着一笔笔交易的操作,他的反应时间也缩短了。到卡尼最终宣布午餐休息时间到了的时候,马尔科姆重重地坐回椅子里,眼睛感觉到刺痛,手也要抽筋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经手了多少笔交易,只知道数额是天文数字。他的肩膀很疼,而且也太累了,根本无力去考虑午餐。

阿卡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一盒寿司塞到他键盘前面的桌面上。

“你干得不错。不过你得学会不时呼吸一下。你吓坏麻志美先生了。他害怕如果你死在这里,账会要算到他头上。”

马尔科姆笑了,然后拿着阿卡里刚递给他的筷子去戳海藻包着的生鱼片。他还在回想刚才那几个小时。卡尼说他的工作不是什么高精尖火箭技术的时候的确没有夸张。这可能连幼儿园里的课程都算不上。他工作时只需要听从通话盒里传出的命令,这些单子代表的是不是几百万的交易并没有关系。他所做的事情和最简单的杂活似乎都没有什么区别,听到的指令就像:

把笔捡起来。

把它放下。

把书捡起来。

把它放下。

不过尽管工作很简单机械,它还是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他的手指必须准确无误,而且还要反应很快。而最难的部分就是要保持脑子足够空白,这样才能执行命令而不问任何问题。而他天性就喜欢试着去弄明白这些单子都是从哪儿而来,都代表了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吃饭的时间,不过他倒更想弄清楚卡尼到底在通过这些买卖做什么。

“我想我们是拼命在日经里套现,”他边嚼着海藻边说,“但是为什么都是这么快的交易?我们的利润来自哪里?”

阿卡里想了一小会儿,两条瘦长的腿交叉放在椅子下面。

“我们还是回到你说的麦当劳的例子吧。有一家麦当劳在12街以1美元的单价卖汉堡,17街上的另一家麦当劳则以1美元10美分的单价卖汉堡。那么你会怎么办呢?”

马尔科姆把面前那盘寿司推到一旁,手指在键盘上活动,借此来伸展酸疼的手臂肌肉。

“我会在12街买进然后在17街卖出。”

“对。”“但又不对。”

马尔科姆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不对是什么意思。道理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初级经济学里可能是这么说的,”阿卡里一边嚼着嘴里的金枪鱼生鱼片一边回答,“但是在现实世界里,还有很多跟你一样的人在想着一样的事情。假设你在12街买了100个汉堡,等你跑到17街的时候,你会发现有人已经比你先到了那里。他们的市场已经饱和了,而你的结果就是抱着一堆一钱不值的牛肉。所以你说那会给你挣来什么?你会成为个冤大头,哥们儿。”

他说的一点儿不假。套现的机会必然会招致竞争。马尔科姆估计在东南亚散布着很多像卡尼这样的人,在日经价格的细微差别当中寻找着可能带来利润的买卖时机。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应该怎样避免成为冤大头?”

阿卡里朝他眨眨眼。

“你必须弄清楚谁是傻冒冤大头。要么12街上的人要价太低了,要么就是17街的人要价太高。你必须对这情况进行研究,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的信息是正确的话,你就会挣钱。而如果你是错的……”

马尔科姆耸了耸肩膀。他估计卡尼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而且关于金融衍生物的价格也是有规律可循的。

“明白了吧,”阿卡里接着说,“所以说套现这个游戏就在于找到谁是冤大头。如果你找不出冤大头——那么你就是冤大头。”

马尔科姆还没来得及答话,通话盒又响了起来。卡尼直接就下了又一个指令——没有闲扯,也没有解释。马尔科姆赶紧回到键盘跟前,忙乱之中险些把寿司盒给打翻。在几秒钟之内,阿卡里也回到了自己的电脑跟前,操作着比尔的指令。到下午快结束的时候,工作的节奏更快了:离收市铃响越近,卡尼的声音似乎就越有活力。马尔科姆感觉到有汗水从额头和后背往下淌。整个房间似乎都从他的视野当中消失了——惟一存在的东西就是那只通话盒,键盘上那三个按键,电脑屏幕,还有房间后面打印机发出的声音。当铃声终于敲响的时候,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通过通话盒传了过来,而他也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马尔科姆费劲地调整好了呼吸,这时阿卡里递给他一页电脑打印纸,上面的表格当中整齐地记录了今天他们操作的所有交易。页面的底部写的是余额,单位是美元。看到数字的时候,马尔科姆的眼睛都瞪圆了。

马尔科姆和阿卡里操作了总额2亿5千万美元的交易。在收支情况那栏可以看到,每次卖出后都会有一次买进,反过来也是一样。所以总的算来,今天他们一共获得了略高于10万美元的利润。马尔科姆快速在脑子里进行着计算。如果他们每周这样工作五天并且持续一年的话,可以得到大约2500万美元利润。而这里只有两个交易人和两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在亚洲的中部建立了一个美国人的领地,每年收获2500万美元,这绝对是很了不起的成就。而且由于所有的交易都在收市铃响之前完成,所有的利润都是纯利,是没有风险的,而不是有可能会亏损的投资。这时马尔科姆头脑中浮现出一个问题,他鼓起勇气朝通话盒里发问。

“迪恩”,发现自己直呼了卡尼的名字的时候,马尔科姆自己都有些惊讶,“我们会不会有的时候买进,然后长线持有,就像一般的投资那样呢?”

通话盒的另一端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卡尼的声音传了过来,很低沉很严肃,就好像他是从高高的位置往下传授着智慧。

“马尔科姆,卡尼规则第一条:永远不要陷入你在终场铃响之前无法退出的东西。当然可能不是真的像字面上说得这么严格,但是至少要能很快退出。如果铃响的时候还不行,那么至少就是之后不久。我们每一次做交易,都要看好出口。把这点牢记在心里:眼睛要总是盯着出口所在。”

马尔科姆用手指理了理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卡尼说话时语调里的某种东西,让他觉得他说的规则并不只是适用于电脑屏幕上的数字。

四个小时之后,马尔科姆在一片喝彩声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手握着一大罐啤酒,脸上满是开心的真实的微笑。他的衬衫最上面的三颗扣子都解开了,头发整个一团糟,外套则揉成了一团扔在身边的长椅上。他凝神注视着这间美国人聚集的酒吧,享受着这一刻。经历了这么一天之后,放松一下让他觉得很舒服。而且经过了跟大阪夜生活短暂的接触,他已经开始发现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了。

这间酒吧叫作“里子小屋”,就在一条和市场主路平行的街上。市场主路把大阪的闹市区平分开,而这里的闹市区就是露天的一长排木制货摊,兜售的东西是无奇不有,从活鳗鱼到死蜥蜴,从电子产品到小鹦鹉再到色情杂志。和别的街道一样,这条小街也被霓虹招牌照亮,一派灯红酒绿:有酒吧、按摩院和妓院。发现阿卡里领着自己走进的是街上惟一一家门上没有挂裸女画像的酒吧时,马尔科姆这才放下心来,轻轻叹了口气。他倒不是对裸女有什么障碍,只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涉足日本夜生活文化灰暗一面的准备。在大阪待了一天以后,他就已经知道日本的性产业可不是为胆小的人存在的。

这间酒吧没什么太多可看的。说实话,它不过就是一间连窗子都没有的20英尺见方的地下室。房间里有圆木桌子,破旧的人造纤维长椅,墙上贴着足球海报。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一家卡拉ok厅——房间后部小小的舞台让这点显而易见。屋里还有好几台80年代式样的电视机,播放的是录下来的欧洲足球联赛集锦,满屋都是欧洲足球的气息。

酒吧里人很多——有30到40个。惟一的一个招待是个叫米克的澳大利亚人,留着灰白的头发和紫色的山羊胡子。他费劲地招呼着这么多的客人。所有客人都是白人男性:发型利索,衣冠楚楚,不过大部分都被灌醉了。其实才刚刚晚上9点,但是从7点起这里的啤酒就开始抢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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