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一生精神道路上的成熟,总是与反省自我相连的。如果没有对自我的严肃反省,即便经历再多的坎坷与磨难,也难以在精神上达到那种豁达与豪放、洒脱的情怀。
苏东坡的反省,是从对现实不断的深入认识开始的。通过现实中的坎坷经历,苏东坡认识到,书本的东西离现实生活太远,儒生们在字里行间里激扬文字还凑合,一旦面对严酷的生活现实,往往就会碰得头破血流,从而造成人格与精神的分裂。
苏东坡对古今文人人格分裂的成因有着深切的理解。尽管圣贤的社会理想只是乌托邦式的空想,专制社会绝对没有实现圣贤的社会理想的奇迹发生,但他们还是自恃清高地祖述尧舜,说古道今,充满用世意愿和入世追求;即使他们的梦想被现实砸得粉碎,他们仍然离不了这个充满困惑的社会,依然执着于完美理想的追求。但由于统治者容不下这样的人,他们免不了要改弦易策,另辟蹊径,最终充当统治者的忠实奴仆。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这么回事。由于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于是免不了要产生人格的分裂了。
苏东坡反思自己的少年时代,回想起少年时候那些为应试而准备的文章,那时凭着年少气盛,诵说古今,议论是非,抱负非凡。待到体验了人世的险恶,方知那时想得太天真、太书生气。人生的航船连自己也难以把握,居然还纷纷褒贬古人,这不是有些滑稽吗?苏东坡以自己沉痛的人生教训,哀悼着文人这个可悲的职业。他对少时希望通过科举成功来实现政治理想的追悔,对于少时褒贬历史人物的追悔,正是从这层意义出发的。这样看来,苏东坡在经历了人生的磨难后,反思过去,就具有了一种对待历史人物的宽容,具有了豁达对待仕途的人生观,这应该是从自我反省中的成熟。
苏东坡在《答刘巨济书》中尖锐地批评道:“近世进人以名,平居虽孔孟无异,一经试用,鲜不为笑。”与其说他是在为自己过去的应举文字而羞愧,不如说是在对时下那些以科举考试为根本目的追逐时尚者作告诫。
苏东坡经历人生患难以后,更对早年应举文字的世俗功利观念进行深刻反省,这是他人生境界提高、生活价值观逐步转变的自然结果。这种对早年功名心切的反省,也只是他人生所有反省的一个微小方面。事实上,他的一生在许多精神与政治领域都是不断地反省的,不断地追求在反省中得到超越的。
苏东坡很欣赏陶渊明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自省精神。儒家提倡人生精进不已,永不停息地追求更高一层道德境界,在这种不断追求中,实现生命的价值。儒家所构想的大同社会和道德境界上的圣人,尽管不可能真正存在,但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鼓励世人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无限的善与美。孔子在学生面前所显示的孜孜不倦地学习、从不以圣人自居的儒者形象,就是在生动地示范儒学的真谛。
饱尝人生艰难的滋味之后,苏东坡由早期充满自信的狂放,经由中年的旷达而进入晚年的闲适境界。一方面是生活压力的挤兑,使之不得不锋芒内敛、寻求精神上的超越;另一方面也是在体验了大起大落的仕途经历之后,自然地对早期狂热的功名思想作淡化调整,而努力拓展着世俗功名、人生社会角色之外的多元价值。由功名心的满足走向亲和自然、回味人生的精神追求,由现实人生进入艺术人生的自得之趣,便是苏东坡通过自我反省,人生追求的基本走向。
站在晚年的人生高度去观照早年所痴心迷恋的东西,自然会觉得当初有些幼稚可笑了。在这里,苏东坡通过反省自我,获得的不是孰是孰非的断语,而是对人生意义获得了一种比过去更丰富、更具高度的新认识。
《菜根谭》中说:“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意思是说,能够经常反省自己的人,遇到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使自己警醒的良药;而经常怨天尤人,心中的念头都会像伤害自己的戈矛。一个是通向各种善行的途径,一个是形成恶行的源头,两者有天壤之别。苏东坡敢于时时反省自己,表现出了他作为一个胸怀宽广的正人君子的博大胸怀,同时也表现出了他生活中的智慧。
敢于反省自己的行为与精神,从而纠正已偏离了正确的人生轨迹的航向,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这是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这种反省往往需要付出很大的意志力和精神上的痛苦,需要有艰难的探索过程。特别是反省后作出一项重大的抉择,而这个抉择关系到一生,这对人来说是艰难的。因此,有勇气反省,然后有勇气舍弃和重新选择,这才是真正的反省。那种虽反省而固执己见、执迷不改,并不能够算是反省,相反却使人陷入精神痛苦的漩涡,最后只能是毁灭自己。
苏东坡敢于反省自己,表明他具有谦虚谨慎的求真务实之精神。尽管他天赋甚高,在文化上卓有成效,但他仍然具有很实际的人生态度,没有把自己看成高高在上的圣人,而是脚踏实地,从实际出发看问题。能够具有这样谦虚谨慎的人生处世态度,是非常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