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餐饮大国,饮食文化源远流长、享誉天下,在其不断演变与提高的过程中,渐渐形成了八套烹饪技艺自成体系、风味特色各具优长的菜肴,即被人们常说的鲁、川、徽、浙、湘、苏、粤、闽“八大菜系”。
同样具有悠久历史的武侠文化,历经长期的发展也逐步产生了许多固定的叙事模式,它们像菜系一样都有各自的特点、工艺和极负盛名的拿手菜,更巧的是武侠小说最基本的情节模式也正好有八种。下面我们不妨一一对应着来谈:
一、鲁菜——复仇模式。说它是鲁菜,是因为这一模式历史最久,也最常见,其口味又极为纯正醇浓、古拙朴实。从古至今,各时期的武侠小说中都有这样的故事,写一个少年的父亲乃至满门被歹人或朝廷奸佞所杀,唯其侥幸逃脱,发愤求师学艺,立志报仇雪恨,最终艺成下山,报得大仇。这类的武侠小说可以不用太费什么脑筋,一分钟就能编出一个。因而“血亲复仇”也是武侠中最俗的题材。其招牌菜有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古龙的《边城浪子》、萧逸的《甘十九妹》、倪匡的《六指琴魔》等。
为了去除这一模式的俗味,从白羽、王度庐到古龙、温瑞安,新旧武侠大家们都试图对其加以改进。于是有了因爱生恨的情怨复仇模式(古龙《绝代双骄》)、仇家子女相恋的苦情复仇模式(王度庐《鹤惊昆仑》)、错认仇人的误会复仇模式(金庸《雪山飞狐》)等。复仇的结局也有所变化,有的虽复仇成功,但有情人却从此反目,各自悲伤一生;有的是情人为父母家人或师长赎罪而死,令复仇者放弃报复行为,这样写便是悲剧,复仇者也多出家、隐遁甚至殉情了;还有作家喜欢喜剧结尾,便让复仇者主动看淡仇恨,化干戈为玉帛。但无论如何,“残杀—逃生—习武—寻仇”等基本框架并未被彻底打破。
二、川菜——行侠模式。这样对应不仅是由于川菜形成时间较早,更因是最典型的大众口味,普及面最广,综观全国唯有川菜馆能不分地域到处生根。而行侠模式也似四川火锅般几乎遍及了所有的新旧武侠作品,试问哪篇武侠没有点侠义之士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内容呢?
行侠是侠义道的本分,也是武侠小说的主要魅力所在。因为长期生活在专制社会的广大下层人民对官府、王权并不信任,对所谓的王法极度失望和蔑视,希望侠士出现来伸张正义、实现公平,所以它一直深受民间百姓的欢迎。由此我们也就看到了太多身怀绝技的侠客,仗剑江湖,该出手时就出手,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甚至最终平定武林、扫荡乾坤。这一模式的第一招牌菜自然是施耐庵的《水浒传》了,此外还有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金庸的《飞狐外传》等。
但这种菜吃多了也容易腻口,因为它毕竟植根于封建社会,与现实法治社会有着巨大冲突。所以金庸、古龙等人就不断对其产生了疑问,甚至想写点反传统侠义的东西。但如今行侠模式依旧是武侠的主流。
三、徽菜——夺宝模式。这一菜系量大实惠,讲究火功,擅烹野味。而这一模式的作品多写某地发现了特大宝藏、绝世宝刃或武功秘籍之类的东西,引得江湖中人齐聚相争,一场尔虞我诈、生死拼杀,宝物最终往往是归某位大侠所有。不过后来作家慢慢觉得不能让正义侠士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小人,所以便又改让那宝物被毁,或那宝物干脆就是害人的骗局或致命的陷阱。
深藏的宝物本身就具有浓厚的神秘感,探宝过程也容易写得悬念迭生,作家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功夫把宝物所在的深山、荒岛、幽洞写得奇异诡秘又野趣十足,这些都能对读者产生巨大的吸引力,读起来颇为过瘾。这一模式的招牌菜有金庸的《连城诀》、古龙的《浣花洗剑录》、《大地飞鹰》、上官鼎的《沉沙谷》、高庸的《天龙卷》等。
但这一模式极容易为了追求新奇诱人而写得怪异或媚俗。只有那些境界较高的作家会通过描写人们不择手段的夺宝过程,来深刻揭示人性的贪婪狡诈等阴暗面,以加强作品的深度。
四、浙菜——侦探公案模式。浙江菜历史久远,原料新活,口味鲜嫩,对刀工要求极高。侦探公案模式的武侠小说也是这样。从明朝起侦破类武侠便开始出现,清末更是公案武侠的一个高峰。而民国后此类小说则积极汲取新鲜血液,先仿福尔摩斯,后仿007,学完了英美探案,又学日本推理,不断与时俱进。
当然写好侦探武侠需要作者的逻辑思维能力极强,编得神奇诡谲、迷雾重重,不到最后一刻断不能让读者猜出谜底,而其真相要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故这类菜制作难度相对较高,其招牌菜远有石玉昆的《三侠五义》,近有古龙的“楚留香”、“陆小凤”系列和温瑞安的“四大名捕”系列。
但由于这类小说是情节越错综、线索越纷繁,读起来才越有趣味,所以不少作家就常落入刻意追求玄虚的怪圈,编得虽神乎其神,却远离了生活,也失去了文学品位,将小说创作降格为单纯讲故事了。
五、湘菜——武林争霸模式。湘菜以炖菜、烧菜出名,且最大的特点是辣,颇能给人以热烈奔放之感。而武林争霸类小说一般来讲也是武侠中最火暴的。无论是武林高手争夺天下第一(或盟主),还是几大门派对决雌雄,都难免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如若是武林之中忽然出现一个身负奇功的绝世枭雄,拉帮结派,意欲独霸武林,忍无可忍的正义侠士们被迫团结起来降妖伏魔,维护武林安定,那更要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需要注意的是,武林争霸模式一般都很热闹,而血腥味也较重,通常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多有渲染暴力之嫌。这一菜系中最精彩的一道当属金庸的《笑傲江湖》了,古龙的《大旗英雄传》、卧龙生的《飞燕惊龙》、《金剑雕翎》、东方玉的《武林玺》等也还可以。
六、苏菜——民族、阶级斗争模式。苏菜这里其实是指淮扬菜,它自身有一种贵族气,有“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等盛誉,开国大典后的新中国第一宴吃的便是淮扬菜。而民族、阶级斗争模式的武侠小说也不是一般只会编故事的作家能写好的。这类小说应当是始于朱贞木的《七杀碑》,但真正将其确立成为一种模式的则是梁羽生。
写此类武侠需要具备深厚的历史学养和深刻的历史观、阶级观以及正确的民族观,不然便写不出大气磅礴、深邃广阔的韵味。这类中的优秀之作也都属于武侠中的上品。其招牌菜有金庸的《天龙八部》、《鹿鼎记》、梁羽生的《大唐游侠传》、《女帝奇英传》等,而黄易的《大唐双龙传》、《覆雨翻云》则算是此类的变体了。
七、粤菜——英雄成长模式。粤菜选料广泛,包容性强,吸取了各菜系之长,虽起步较晚,但影响极大,世界各国的中菜馆多以粤菜为主。而英雄成长模式是金庸通过他的史诗巨著《射雕英雄传》开创的,迄今不过才半个世纪,但它的出现却是武侠小说史一次划时代的革命,不仅大大拓宽了武侠的表现领域,还提升了武侠的品位和深度。
这种以英雄侠客的成长史为小说核心与统领的模式,将主人公漫长曲折、艰难坎坷的人生历程作为小说情节的主线,避免传统武侠内容庞杂、线索繁乱的弊端,全书始终紧扣主题,情节结构具有了前所未有的统一性与完整性,主人公的命运牢牢吸引着读者,而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也得到极大的发挥,并能更好地传达出对人生的感悟。
这一模式的创立对此后武侠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连现今玄幻武侠的所谓修真模式,也不过是英雄成长模式的魔幻化。那此模式的招牌菜毫无疑问也多是金庸先生的大作了,如《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另外司马翎的《剑海鹰扬》也是此类中的佳作。
八、闽菜——寻根模式。闽菜清鲜爽淡、风味醇和,在中国饮食文化中独树一帜。而寻根模式也属武侠小说中较特殊的一类。这类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弃儿或失忆者,他们一直都在苦苦地寻找父母或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这类武侠作品数量不多,能算得上招牌菜的大概就是金庸的《侠客行》和古龙的《绝代双骄》了,梁羽生的《龙凤宝钗缘》也可以勉强入围。
寻根是因为缺失,主人公对自己父母或个人身份认知的困惑与茫然,更能反映出其心灵上的孤独与无助,他们的寻觅父母与自我之路更像是一次精神与文化上的寻根之旅。但可惜的是,大多数武侠作家并未从思想深度方面对这一模式进行更深入的挖掘和探索,这大概也是武侠小说的通俗本质所决定的。
以上所说的这八种模式大约可以涵盖古今全部的武侠小说,像古龙的《欢乐英雄》应算一次另类的探索,然未成气候。
这“八大菜系”看似足够我们选择享受了,其实还远远不够用。因为公式化、模式化就是文学艺术的大忌,是一种文艺形式走向僵化腐朽的标志。现在我国的饮食文化除“八大菜系”都在不断自我革新外,还又加入了京菜、鄂菜、津菜等新菜系,所以才依然显得那般生机勃勃。而武侠界却仍是在模仿以往那些“招牌菜”,你学金庸,我学古龙,可怜的读者已经很久没吃上新鲜口味了,这样下去必然会倒胃口的。
当初的梁羽生、金庸、古龙之所以成为武侠大师,就是因为他们不仅将旧有的几大菜系的手艺合在一起,混杂着使用,还在不断努力求新,武侠的“八大菜系”至少有两个便是他们首创的。所以我们热切期盼能被广大读者认可和喜爱的武侠小说“第九大模式”出现,而能创出那“第九大模式”者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一代武侠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