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夏天的下午,”
“为什么总是‘一个下午’?”
这理由我自己也不十分确切知道,但是你岂不觉得——好像隐隐中有这一条法则——你岂不觉得有许多事情是喜欢发生在下午的吗?天气是很热的;蝉不住的噪着;在公园里,在五棵柳树下面放着五把椅子;五把椅子上坐着五个不同相貌的人;一个有着胡子的;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一个红脸的;一个麻脸的;还有一个是青脸的。五个人拿着五把不同的扇子。
我们似乎永远只有一个真理,当夏天来时我们便开始怀念冬天。
“呵,呵!讲一个故事吧?”红脸的先生打着呵欠说。
有胡子的先生摇了摇扇子。
“曾有甲、乙、丙三个人。”
有胡子的先生开始讲;他又摇了摇扇子。显然他年纪最大,在众人中也最有智慧,他不再说下去了。
“怎么办呢?”
四种不同的眼色向他望着。他第三次摇了摇扇子。
“假如你们要想听完,”他说,“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的条件是每一个人都得讲一个故事。四个人摇着四把扇子,他们终于答应了。
“曾有甲、乙、丙三个人,”有胡子的先生咳了一声。某甲说某乙为人谦和,某丙则以为某乙傲慢。
“其实某乙到底是只有一个人,他永远觉得他对人家太好而人家对他太不好。”
有胡子的先生的故事完了,好像我们小的时候听“一只老鼠在地上跑着,两只老鼠在地上跑着……。”第二个——戴着太阳眼镜的先生说:
我要讲的是文学家先生在报纸上发表日记。那时候正在打仗,文学家一下子就和许多大官们成了朋友。在报纸上写着日记,自然的,我们都知道读者喜欢看一看作家的‘罗曼司’,却不喜欢这种大派头。
——请把‘光荣’少出卖一点吧,先生?
读者终于忍不住这样说了。文学家先生自己倒很得意。
——嗡,他说:‘光荣’是我的地位,发表日记正是‘天真’。
“读者找不见;他哪里会知道‘天真’早已卖掉,而‘光荣’也会逃难?”
“我有一个同乡,”红脸的先生说,的确是一个同乡,刚从海外回来,我们见面,他问我喜欢哪一个国家。
喜欢哪一个国家?在外国住了几年的人总有这种脾气。我说,我回答他:喜欢中国。
他轻蔑的瞅着我。他劝我到外国去走一趟,说是住的久了,便会觉得一样;一样会觉得欢喜。
“我则只好默然。没有一句话可说,因为你们知道,这位先生据说是连中国话都忘了的;他既不是什么国际主义者,我也不是所谓国家社会党。”
麻脸的先生说:
有一种人,大家大概都曾经见过:当别人路见不平,他便在旁边看,称那人为好汉;过后又在肚子里暗笑,骂那人是呆子。
他所尊奉的大道理只有一样,就是对于自己没有利益的事情自己决不动手;因此别人看他不出。把他当成好人。
所谓‘好人’,有时候也要‘吃瘪’。
——来呀,诸位,你们都请过来大家评一评理看!
“那时他希望大家都来帮忙,也这样喊了。假如没有人应,大家都像他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便骂他们‘没有人气’。”
现在轮到第五个人,他一个人在那里已经想了很久了。四种不同的眼色都望着他。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说,“曾经有一个国家;这国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她早已从世界上消灭,即使是发掘小亚细亚的考古家也再找不到他们的踪迹。现在这个国家的事情我们只知道一件,一个传说,有人曾向人们发出一个征问:当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将怎样。我们不妨假定赏额是五万金镑,另外,再加上一个国家学会的会员。我们也不妨假定那国家的人民都是哲学家,犹之乎后来的黑海旁边的牧羊人一样,他们坐着,他们思索着,在清澈的时时闪现着幻境的天空下面……”
青脸的先生动了一下。
他们坐在闪现着幻境的天空下面。
第一种人想:我以为人在生,所以人留恋着生;人觉得人在生,所以人可以勇敢的死……他们永远没有得到结论。
第二种人同时沉吟着想:当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想的和我们现在的英雄们所想的差不多一样,其价值抵不过一个一角钱的法币。
“于是他们苦苦的继续想着,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渐渐的他们开始衰弱,他们开始死亡。直到后来,直到有一天只剩下那征问者自己的时候,‘呵,呵!’他忽然说,‘拿来,拿来……金镑!会员!’他成了这个国家里最大的哲学家。但是他没有为胜利欢呼的力气;没有人给他金镑,自然也没有人颁给他会员,举目一望,四周是一片荒野,在上面,在头顶上,是闪现着幻象的清澈的天空。”
蝉在树顶上噪着。大家一言不发。
“这些故事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是不是?”忽然有一个人问。
“我们没有关系……”另一个人低声回答。
天气是热的。五个不同相貌的人讲完了五个不同的故事,在五棵树下面,他们坐在五把椅子上摇着五把不同的扇子,接着他们打了五个呵欠。
一九三九年,五,三〇
选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