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站正和它本身的构筑相仿,常是显得单调而且平静。被炮火熏黑的处所,经过一番修葺,洗刷涂饰得不留丝毫痕迹。所以并无可以惹人注目的地方。那灰色的外貌,老在人的血管里注入疲倦。只有夏季情形略微不同。
德国槐已经昌茂的焕发着了,远望去像一座陶醉暑熏黑的小小别墅。四周环绕着的绿阴,一阵风过,摇摆有如烟云,同时发出一声满足后的,懒洋洋的叹息。至于车站上的杂役们,则漠然处理着事务,永远对匆忙表示的轻蔑神色。他们缓缓移动着脚步,不管作事或闲谈,口角常是叼着一支香烟。许多事物无意中给这车站涂上一重懒散的色彩。它又衰老又孤单,时时在叹气的样子,像低头回忆几时曾遭受过一次骚扰,或寻思那如烟如雾的梦境。
夏日吹着无定向的风,仿佛什么人嘘的一口大气。太阳光耀着绿的原野;原野冒起黄烟,患着热病,窒闷的喘着。
“打死我吧,咦,咦——”
空恬的原野上,起了呼喊声,就在这车站下。呼声随即就消失了,沉寂又重锁了这幅天地。但那呼声的尾音却像一声哨子,尖利而且可怕,至今似乎还刺痛人的耳朵。
车站的前廊下只有一个预备搭车的旅客。他打一个呵欠,竖起头来望了一望,将鼻准上的苍蝇驱开,便又倒下头去打瞌睡,红颈皮上的汗珠仍继续向下流去。
沉闷的空气压灭了蝉声。
“打死我吧……”
呼声又起来了,是一个女人的。这声音既不是乞求,也不是尤怨,只不过突然起来了,又突然消失了,很寂寞的。
闲散的人渐渐赶来,渐渐的围上,看着这出活剧:一个男人在捶打一个女人。脸上蒙着灰尘,浸着汗渍,大家默然立着。头顶着辉煌的阳光,任汗珠蚯蚓似的往下流,短褂渗湿了,裤子渗湿了,皮一般贴在肉上。脸上是平静的,毫无异样的表情,只因为这一切都已看惯,连男人打女人。
只见那汉子紧扯住妇人的发绺,另一只拳擂击着她的胸膛,鼻孔不住发出哼哼的声音。他不停的喘着,胳膊上只剩下骨头和高高绷起的脉络。汗珠里混合着泥,滴在女人的脸上,很难看出他才不过是三十挂零的人。女人呢,大约也是三十来往年纪,本来就很稀薄的头发,一部被扯掉了,一部还捏在男人的手里,另一部披散在额头同耳际,看去更是稀薄的很,有几处连红红的头皮也都露了出来。她扁平的胸口敞开着,缓缓的,但大量的在一起一伏。脸色也许正和她的生活一个样,灰澹而且寂寞,却很正气。她没有泪,也不哭泣,只单调而又微弱的呼唤着。
“打死吧……”
观客挤动一下,随即又静下来,大家只要看,也觉得只该看,谁也不言语,因为是“闲事”,不应该多管的。
那汉子将女人扯翻在地上,一味的捶打,通过观客的意识,那应该是“正义的拳”,更不该多管了。所以女人能不哭,也不流泪,似乎连挣扎躲闪的意思都没有,尽让拳头落下来,承受着。为什么呢?这也似乎是大家早明了的,这不必问。
那一对男女也许是夫妇;唯其是夫妇,才应该这样的吧,否则,有那么些日子恐怕真要闲却了。对于这双男女的家世,看客也很了然,只消低头想一下,便活现在眼前。可是那汉子显然已被折服,虽然挨打的并不是他。那不怎么粗壮的手腕松开满握的头发,一绺被抛到泥土里。一双眼很是空洞,茫然的望着,却避开别人。汗沿着污浊的固道,从额角滚下,到颧骨那里就分作两支:一股由鼻洼奔向嘴唇,一股经腮巴直扑颈项,俨然是两条蜿蜒的小河。唇抽搐着在打颤,一面很费力的喘着。
“走!”
这是命令,应该很严厉的,但却变成沙哑的了。
蝉止住叫声。
天上没有云,没有空气,但耳边却有一种琐碎的微音,不歇的骚嚷着。车站同无尽头的绿色的原野在太阳的白光下浮动,发疟疾的一般。
离车站远远的铁架上,安全信号已竟转上去,岔道也在闸口那边站妥了,等待着一次快车进站。
“唔,这天,真像蒸活虾米的。”
一个站役抹着额角,退了出去。
“好看吧,”他说,“要吃母猪肉哩!”
用手巾扇着风,便急急向车站值班去了。
女人以两膝跪起来,吐一口痰,马上便消没在灰土里,剩下的涎条挂在下巴上,混合着泥和血,在太阳下闪动。她望着车站的红尖顶,喃喃道:“打吧。”胸脯急促的喘着,合上眼,重新等待捶击。
那汉子啐了一口,重新跳上去,看去气势很不小。他咬着牙嘶嚷道:
“你‘卖’教你‘卖’……”
每一拳下去,必然用鼻子哼一声。
“我‘卖’,也吃在你肚里呀……”
女人重新在泥土里翻滚,这次似乎真的要哭出来了。
四周腾起了笑声,自然又是一番骚嚷。
“走!”
那汉子停下来,两手战栗着,有点羞愧。
突然一阵扰嚷,人齐向车站奔去。
卖西瓜的孩子被人闯翻了,躺在泥土里,号哭着,滚去滚来,像躲进泥淖里睡觉的猪。西瓜埋在灰尘里,经过一番践踏,单剩下皮,木梳般这里那里摆着,苍蝇已经赶上去在上面啃。
太阳的白光照耀着,这世界!这忧郁的大地!绿的原野在无限的静寂中喘息……
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