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游览九曲溪的那天下午,正赶上春雨淅淅。武夷山市委宣传部的黄部长说:“雨中乘筏,更会对九曲溪别有一番感受,因为山挟水转,水绕山行的这条十里长溪乃是武夷山的灵魂。”
我笑问:“那九曲溪的灵魂是什么?”
黄部长含笑不语,只招手唤来竹筏,安置我们一一落座,就在艄公撑篙离岸的那一刻,才冲我朗声作答道:“九曲溪的灵魂是千姿百态的岸边奇峰,还是清澈晶莹的脚下溪水,还烦劳北京来的客人仔细品味呢!”
九曲溪发源于武夷山脉主峰,由西向东穿过武夷山风景区,盈盈一水,折为九曲,因而得名。据热情的艄公说,九曲溪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即便是枯水时节,也是碧水盈盈,清风徐徐,从来没有因为干旱而枯竭,难怪被世界科教文组织誉为“原始生态环境保护的典范”。
艄公年不过三旬,头戴一只斗笠,罩一件雨披,面色黑里透红,双目炯炯有神,只见他竹篙一点,竹筏更如一片落叶漂浮在溪水之上。蒙蒙细雨中,蒸蒸水雾如同仙女遗落的条条裙带,把两岸的奇峰怪石浓一道、淡一道锁定,人置身其中,仿佛已羽化到了玉宇仙境。
听说我们是第一次到五夷,艄公十分健谈,他自豪地告诉我们,九曲溪两岸有36峰、99崖,每一峰一崖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呢!我们刚要请他讲述一二,艄公却故作玄虚地说:“大家互相拉紧座椅,筏下深潭了!”果然,竹筏似乎被什么轻轻硌了一下,仿佛突然卷入漩涡,刚才还是波平如镜,瞬乎间便浪打飞舟。幸亏艄公好身手,只用竹篙轻轻点了几下,竹筏便挣出漩涡又顺水而下了,有惊无险。原来,这九曲溪浅滩深潭相间,最浅处,不过盈盈半尺;最深处竟达10余丈,如悬崖峭壁。
筏至三曲,艄公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用手一指耸立溪畔、危崖峭壁的一座山峰说:“你们看看小藏峰上有什么?”我们顺艄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十米高的峭壁之上,竟有一条“小船”凌空悬架,似远航九天刚刚归来,令人扼腕称奇。
艄公告诉我们,那“飞舟”的主人名叫游三蓬,是秦时的渔人。一天,他与弟弟乞奴在九曲溪上打鱼,天色将黑,小船停泊于梅溪渡口。忽一衣衫褴褛的老翁前来搭渡,称是赴武夷君、皇太姥在幔亭峰上大宴群仙的酒会,并邀请三蓬兄弟同往。善良勤朴的游氏兄弟喜出望外,他们遵老翁嘱,闭上双目,安坐船中,小船忽一声腾空而起,待睁眼时已是鹤唳声声、笙乐袅袅的仙境了。这一夜,他们跟群仙一起参加了盛大的幔亭之宴。据说,如今小藏峰上的架壑船,便是他们当初的那条打渔船。
这自然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事实上,那“飞舟”乃是一种葬具,称为架壑船棺,源于一种奇异的葬俗。泛舟九曲,可在两岸壁立千仞的峰腰洞穴内,发现一只又一只的“飞舟”或深藏洞内,如远游归来安然憩息;或微露洞外,似穿云破雾凌空欲航。“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800年前朱熹的疑叹,由今天的考古工作者给予了科学解答,他们对观音岩、白岩的两具船棺进行考察,分析船棺的结构和工艺水平后得出结论,它应属于青铜器时代的产物,距今已有4000年左右。至于武夷族先人是用什么方法将硕大沉重的船棺放进了岩洞之中,则无人能解,成为一个千古之谜。因为所有放置船棺的洞穴,上至峰顶,下至崖谷,都至少有数十米之遥,而所处的峭壁陡峭如切,人们根本就无法攀援。
说话间,竹筏已至四曲,蒙蒙细雨中,大藏峰危立水际,陡峭千仞,与昂首云天的仙钓台隔水相望,竞展雄姿。卧龙潭在两山环抱之中,水雾升腾,显得深不可测。艄公告诉我们,电视剧《西游记》中“白龙出世”那一场戏便是在这里摄制的,而那匹驮着唐僧取经路上历尽九九八十一劫的白龙马还是他用竹筏运来的呢!众人要照相留念,艄公主动要为大家拍一张合影,见大家有些犹豫,知道是对他的照相技艺有所怀疑,便笑着说:“放心吧,我是‘马屁大学’毕业的,没有问题。”我们闻言先是一楞,继而便为艄公的诙谐与幽默开怀大笑。
舟过卧龙潭,便是景色最为清幽的五曲了。这里巨石崎岖,背山临水,峰影朦胧,直插碧霄。然而,最令我们心仪的,还是溪畔那座驰名中外的“五夷精舍”了。“武夷精舍”乃南宋理学大家朱熹于1182年在因弹劾赃官受挫,愤而辞职返回武夷山后着手筹建的。其实早在两年前,朱熹携友共游武夷时,见五曲溪畔的隐屏峰下云气流动,便动了建屋初念,曾作诗云:“仙人久相招,授我黄素书,赠我双琼瑶,茅茨儿时建,自此遣纷嚣。”“武夷精舍”落成后,诗人陆游也驰函祝贺,并赠诗曰:“先生结屋缘岩边,读易悬知屡绝编。不用采芝惊世俗,恐人谤道是神仙。”可见这里的景色之美了。
朱熹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成就数一数二,著名学者蔡尚思曾这样评价:东周出孔子,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而朱熹在武夷山生活长达50年之久,“武夷精舍”建成后,他更是专心致志讲学授徒,四年而不辍。诸大儒云从星拱,流风相继,历元明以至于今。可以说,武夷山蕴育了朱子文化。我们极想上岸去瞻仰一下“武夷精舍”遗址,借以凭吊这位集理学于大成的圣贤先哲,只可惜细雨蒙蒙,岸滑风紧,加上黄部长已在九曲尽头等候,便只能向溪畔山间眺望,沙沙的雨声,仿佛是历史的回应,正把当年的夜半梆音、幽幽书声送入耳中。
竹筏沿溪北上,渐至六曲,艄公“噢”一声长叫,竟招来一阵阵空谷响答,此呼彼应。原来由于溪岸两边高峰林立,使这里形成一个既深且广的岩壑,故名“响声岩”,岩上有宋、元、明三代的摩崖石刻20条。其中“逝者如斯”四个字笔力更为遒劲。艄公说,此乃朱熹亲笔手书,已悠悠历经近千载。筏过岩前,我们注目凝望,想着岁月如水,一去不返,而人类创造的文明却与世长存,心头骤然涌出一股庄重的历史感,一时竟相视无语。我忽然领悟了黄部长的那句话,九曲溪是一条奇山异水的画廊,更是一幅真文化的长卷,所以才当之无愧于武夷山的魂魄啊!
晚上,武夷山市李市长设宴招待我们一行。李市长身材魁梧、谈笑风生,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硬汉。可是,在谈到有的山民为了使九曲溪不被污染,连续两次拆掉自己的居所,从溪水上游的山里搬出时,这位性格豪放的汉子眼眶里竟涌出泪水:“我们武夷山的自然生态环境所以保护得最好,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人民!”
我的心头一动,不由联想起白天九曲泛舟时的一个细节:艄公费了好大劲儿,把我们丢弃在溪水里的一只矿泉水瓶捞出。忽然间,我觉得,我向黄部长提出的问题也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