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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柳叶刀上的肝胆春秋

引子

吴孟超爱穿军装,三年前在人民大会堂与国家主席胡锦涛合影时,就是一身戎装。他从胡锦涛手中接过2005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证书,心情格外激动。他知道这次颁奖的意义:自2000年设奖以来,是首次把这样重大的奖项颁发给肝胆外科的临床医学家。他兴奋,以前所取得的成绩已经得到国家的认可;他沉重,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疾病困扰着人类。21世纪的医疗重点是要在世界上攻克癌症这个难关。此世界顽症也在我国肆虐,患者因地理位置差异,发病呈不同的趋势:癌症多在农村,河南、广西、福建、江浙一带都是肝癌的高发区。我国肝癌的发病率占世界的50%以上,每年至少有30万人死于肝癌,年新发肝癌约36万人,居世界之首。我国还有1.2亿肝炎病毒携带者。专门从事肝癌治疗的吴孟超,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知道所做的事业并没完成,需要几代人继续努力下去。

中国人民的健康牵动着党中央。肝病的防治,仅乙肝一项就已经投入了几十亿元。吴孟超在登上领奖台的时候,藏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他的衣袋里装着联合了7名院士签名的一份报告。他有一个宏伟的设想:成立肝癌研究中心,形成全国肝癌科研机制,提高肝癌的治疗水平,降低发病率。当时主席台上坐着中央政治局九位常委。他准备在适当的时机交给温家宝总理,然而却没有机会。颁奖结束后,他聆听着胡锦涛主席题为《坚持走中国特色自主创新道路,为建设创新型国家而努力奋斗》的讲话,为没能给出那份报告而遗憾。

人们喜欢把吴孟超誉为中国肝脏外科的开拓者和创始人。他身上的荣誉、头衔、职务,可以罗列出几页纸。这些只是一种象征或符号,重要的在于吴孟超在长达50多年的肝胆外科职业生涯中,几乎每天都在动手术刀,一双手曾为13600多名肝病患者解除肝胆病痛。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群体,排起来足有5里地长有余。这里面有多少艰难困阻,个人又经历了多少曲折磨砺……

随父谋生南洋岁月

福建,闽清。这里山水环绕,景色优美。闽江水从这里向南流去,清澈明净,因此得名。

闽江支流有条溪水叫梅溪,穿过白樟乡一个小村子。社会动荡,军阀混战,老百姓苦不堪言。风光秀丽的山村被贫困笼罩着。

1922年仲夏,一个男婴降临在这个小山村,那是农历七月初九正值稻米收割之际,父母便给这个男婴起名叫吴孟秋,乳名阿秋,希望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男孩的诞生能给贫困的家庭带来美好。

然而,家庭的困顿使阿秋营养不良。他将近三岁了,走路还磕磕绊绊,让大人揪心。好心的舅舅疼在心里,做完农活经常到村边的梅溪里去捉田鸡,剥了皮,用树枝穿成一串带回家,让阿秋的母亲放点儿盐煮着给阿秋吃。母亲常说:“要不是舅舅,阿秋长不成这样。”后来两个弟弟又相继降生,困难的日子雪上加霜,活路在哪里?

此时有人介绍说:“可以下南洋,那里有的是活儿干。”

听说有钱挣,村里几个人便动了心。父亲也想拼一把。但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能舍得?

父亲忍痛对母亲说:“不走饿死,走可能有条活路。别人能受,咱就能活!一旦站住脚,就给你来信,到时候你带着孩子们去。”

母亲满脸泪水地领着孩子们到海边送父亲。望着远去的轮船,茫茫大海,生离死别,不知今生今世还能否相见。

半年多过去了,父亲终于来了信,让母亲带着孩子去。母亲与家里人商量,决定带着阿秋和小弟去找父亲。舅舅到码头送行。5岁的阿秋拉着舅舅的手,难舍难分。航行开始了。货舱里又热又闷又脏又臭,就这样整整熬了38天。

一天早晨,轮船到了北婆罗洲萨拉瓦国诗巫坡,就是今天马来西亚东北部的沙捞越诗巫,现译为泗务。母亲抱着弟弟、拉着阿秋下了船。码头上迎来了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喊着母亲和阿秋的名字。母亲满面泪水地应着,拉过阿秋说:“快,快叫爸爸。”阿秋怯生生地躲到母亲身后,看着只半年就变得又黑又瘦的陌生人,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爸爸。”父亲一把抱起阿秋,亲了又亲。

来到这里,阿秋已经知道替大人干活了。诗巫当时还是小城镇,靠近赤道,植物茂盛,有大规模的橡胶园。来这里的中国人大多做割胶劳工,福州一带的人居多,爱吃米粉。阿秋的父亲就是在这里做米粉。米粉可以拿到街上卖,剩下的泔水还能喂猪。做米粉父亲很在行,制作也很简单,按下杠杆一样的木锤杆去舂石臼里煮熟的米,和成米团,再压成米粉。可木锤自重有些轻,父亲灵机一动,让阿秋站在木锤一端,双手使劲按下木锤杆。阿秋高高腾空,接着便重重砸向米团,小腿震得发麻。阿秋知道父亲的辛苦劳累,在父亲按下时,使劲往后趴,让父亲不使那么大力气,落下时尽量向前站,加重舂米的力道。

做米粉很辛苦,早晨3点钟爬起来,一直要干到中午12点。早饭随便吃一点儿“士莪”,那是老香蕉树砍掉后剩下来的芯子,通常被煮熟了喂猪,穷苦人家有时也用来充饥。米粉被卖给当地人和福建来的劳工,因价廉物美,故很受欢迎。全家人省吃简用,日积月累,过了几年终于攒了一些钱。父亲用积蓄买了一块橡胶园。9岁的小孟超又跟着父亲干起了割胶。

割胶必须在凌晨,要趁着凉。天一亮,气温高,胶就要凝固。每天凌晨一两点钟,父亲就要推醒熟睡的阿秋。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跟着父亲,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拿着割胶刀,赤脚来到橡胶园。热带雨林,气候潮湿,蚊虫特别多,在橡胶林中行走,脚、腿、手臂常被叮咬。割胶是在青白色的橡胶树上向下转圈割开一个斜口。口下绑一只胶杯,乳白色的橡胶汁液就会慢慢从树干上渗出,流到胶杯里。

割胶刀很简单,小小的木把,安着一个锻造出的铁刀,铁柄长,刀刃短,总让人联想到手术刀。别看割胶刀小,用起来也有技术:用力大小,口子的深浅,划开的速度都与干活的快慢、橡胶流的多少有关系。阿秋最初用刀一天只能割几斤胶,而父亲却能割几十斤。但阿秋从小聪慧,时间不长,便把割胶刀于指间玩得非常娴熟,干活顶得上一个大人。

这是童子功!

吃完早饭,父子俩再到橡胶林,把胶杯中白色的胶液倒进桶里挑回家,加上水和药,凝固后压成薄片,晒干、烘烤。橡胶片完全干透,叠摞起来,到市场上卖给英国商人。那些英国人狠命杀价,甚至羞辱打骂胶工。父亲把这一切归结为:不识字而饱受盘剥。再穷再苦,家里也要有个识文断字的人。在几个孩子中,父亲相中了聪明、踏实的阿秋,况且他又是长子。

就这样,阿秋进了当地华侨办的由孙中山题名的光华学校。校风很正,宗旨就是要光耀中华。学校的门楹上至今还题写着当年的校训“求知求义最重实践,做人做事全凭真诚”。校长的思想很进步,常要求华侨学生要记住祖国,记住“中国兴亡,匹夫有责”。

阿秋读的是半天制,于是有了新的生活节奏。早晨1点起来割胶,中午回家洗澡吃饭,下午到学校上课,放学回家再帮父亲将胶压成片晒干。阿秋知道家里在生计窘迫之时,拿出钱来供他念书的用意,不识字就要受欺辱,所以格外用功,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阿秋功课好,人又正直,有组织能力,因此被选为班长。

阿秋觉得,孟秋的名字不好听,像个女孩儿,不如改成孟超。父亲一听觉得“吴孟超”改得好,既响亮又有远大志向。吴孟超不敢辜负父母的期望,找了块木板,刨光后刻上“脚踏实地,光明正大”作为行为准则。

抗日战争爆发后,侨界领袖陈嘉庚成立了华侨抗日委员会。初中时,陈嘉庚来到学校宣传抗日思想。那时他们就知道了延安、八路军、新四军、毛泽东、朱德、平型关大捷。吴孟超深受感染,立志决不当亡国奴,积极支援抗日。他与班上的同学组织了“抗日募捐义演队”,深入侨乡胶园进行演出,为抗日捐款。

按照惯例,初中毕业时,学校和家长双方会出资让毕业生聚餐一次。当钱全部收齐后,身为班长的吴孟超建议,把聚餐的钱捐给前方浴血奋战的抗日将士。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全班同学的拥护,于是一份以“北婆罗洲萨拉瓦国第二省诗巫光华初级中学39届全体毕业生”名义的抗日捐款,通过海外爱国人士陈嘉庚的传递,被送往抗日根据地延安。他们没有想到,举行毕业典礼时,学校收到了八路军总部发来的感谢电,署名竟是朱德、毛泽东。校长和老师激动万分,立即把电文抄成大字报贴在公告栏上,引起全校轰动。

父亲很想让吴孟超继续深造,当时学英语很吃香,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马来西亚的高中都是英国人办的,吴孟超不愿意学他们的课本,他对父亲说:“我们受英国人的盘剥还少吗?!”父亲又希望他在这里一块儿做生意。但吴孟超坚持想回国读华语高中。1939年,他和六个同学商量后,决定回国。

在经西贡海关检查时,前面排队的外国人都签上名字。轮到吴孟超几个中国学生时,一个头戴凉帽的法国人立刻拦住他们,颐指气使地说:“嗨,中国佬,你们不能签,要摁手印。”

吴孟超特意用英语跟他说:“我们能同样签字吗?”

法国人说:“这里规定,黄种人一律摁手印。”

吴孟超蒙受了巨大的耻辱,据理力争:“我们都是高中初中生,能用中文或英文签名。”

法国人轻蔑地说:“识了几个字就能改变你们的肤色?”

“我们是中国人,有权签上自己的名字!”

吴孟超与他们争吵起来,几个警察把他们推出了队伍。吴孟超和同学找到了西贡的侨务机构,结果也是无能为力。国破就没有尊严,几双小手只能在纸上摁下屈辱的手印。当时的吴孟超立下誓言:手印耻辱要洗雪,东亚病夫的百年屈辱要洗雪,要多学本领,报效祖国。中国强大了,中国人的腰杆才能挺起来!

学医报国两遇恩师

吴孟超和几个同学自西贡坐了十几天的火车直奔昆明,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他们想再去向往的延安。但问了几个年长的学生,都否定了他们的想法:路途太遥远,且一路上还有国民党的盘查,很可能被逮进监狱。吴孟超有些不明白,不是国共合作吗?回答的人都付之一笑。

吴孟超和同学一商量,去延安抗日不行,那就在这里读书,按照家长说的,先学本事,将来再报效国家。吴孟超报考了同济附中,觉得那是国立学校,教学质量好,且能直升同济大学,最重要的是像他这样的学生能免收学费。这些条件对他很重要。

三年的高中学习,吴孟超最初还能接到家里的汇款,但到1941年12月,日军南进侵占了马来西亚,就断了与家里的联系。经济来源也没了,生活费用靠打工维持,卖报纸、洗衣服、做家教……吴孟超什么都做。不管条件多艰苦,他都一门心思地学习。此时,他遇到了与他同样刻苦学习的同班同学吴佩煜。她出生于职员家庭,生活条件好些。二人刻苦用功,志向相投,互相帮助,都对对方产生了好感。期末,两人的考试成绩优秀。吴孟超想学工,让国家富强,而吴佩煜想学医,说医治中国人的伤病,同样是报效国家。最后,吴孟超听从了吴佩煜的想法。他们共同考入同济大学医学院。

1949年7月,上海解放。实习的吴孟超参加了救治解放军伤员的工作,三天三夜没离开手术室。他觉得外科手起刀落,痛快,用不着隔着皮猜瓤。不久,吴孟超在同济大学以优异成绩毕业,儿科成绩95分,列全班第一,外科成绩却只有65分。学校把吴孟超分配到附属医院的儿科工作,可他却想做外科。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医务部主任说:“能否将我分配到外科?我救过伤员,做过简单的手术,有临床经验。”

主任说:“分配是根据你考试成绩来的。儿科工作也很重要。”

吴孟超性格直爽:“我热爱外科,从小喜欢动手,手指灵活。”

主任听得有些不耐烦:“不看看你的个儿,才一米六二,能干外科吗?”

骂人怕揭短儿。这下戳到了吴孟超的痛处,他气坏了,转身跑了出去,又突然停住,转回身对主任说:“你说我不配当外科医生,好,我非要当外科医生不可,而且要做一流的外科医生!”

他放弃了分配给他的工作。

同年8月,正好赶上正在筹建的上海军医大学(即后来的第二军医大学)招人,吴孟超便前去报考。主考官是外科主任郑宝琦。他很奇怪,同济大学为何放出了这么一个高才生。

吴孟超看出了主考官的疑惑,便直接道来:“学校留我干儿科,我不愿意干。”

“那你愿意干什么?”

“干外科。”

“你外科才考了65分。”

“当一名外科医生是我的理想和追求,而且我外向的性格也适合做一名外科医生。”吴孟超越说越激动,“我就是要当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让那些说我不能搞外科的人看看!”

郑宝琦看上了这个年轻人的才识、志向、决心和直爽。身高只是条件,内因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面试通过了。郑宝琦留他做了助手。这是吴孟超的第一位恩师。

不久,第二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华东医院改名为长海医院。吴孟超成为助教、住院医师。自此,吴孟超成为了一名军人,一名外科医生。

此后,吴孟超与吴佩煜结为伉俪。1956年,吴孟超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晋升为主治医师,被授予大尉军衔,可谓喜事不断。

然而就在此时,传来令人痛心的噩耗,父亲死于胆结石。这对吴孟超来说是个严重打击。这种病在现在不是疑难杂症,但那时马来西亚的医疗水平有限。他为这只拿手术刀的手不能去除父亲的病而感到惋惜。他面对南方,向着父亲的在天之灵发誓:“一定不辜负您的寄托和希望,立志成才,用手中这把刀治愈更多的病人。”

吴孟超庆幸,关键的时刻,他总能遇到恩师。

在同济医学院上学时,吴孟超就听过裘法祖的课,对这位教授仰慕不已。他的课堂总被学生们挤得满满当当,看他的教学手术,目光只能从人缝中钻进。

裘法祖为何让那么多人崇拜?他早年留学德国,养成了认真严谨的风格,在德国已是著名的医生。他的手术干净利索,素来以“稳准快”名扬国内,自成一家,形成了“裘氏刀法”。他以在上海滩能做高难手术而闻名,被誉为“中国近代外科之父”,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又亲赴前线,救活了很多志愿军战士,于是其在国内的影响就更大了。1954年,同济医学院搬迁到武汉,裘法祖因故没去,留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趁此之机把他请来做兼职教授。

终于可以站到老师的身边看他做手术了,还离得那么近,这在学校想都不敢想。吴孟超如饥似渴地跟老师学习,把所有内容都记在本子上,甚至连老师的呵斥也要细细回味。他细心揣摩老师的动作:选刀、目测、分离、打结、预防和处理险情,一招一式模仿得越来越像。一次,裘法祖为治疗一位危重病人,要在病房里住两个月。吴孟超见到这个好机会,就把铺盖拿到病房,也一起住,全程学习老师的观察护理过程。裘法祖也从内心里喜欢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

老师的品格非常高尚。他常说:“医生就是洪水中的战士,要把病人一个个地背过河;对待功名利禄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餐温饱,四大皆空;要想医术高,先要品德高;想学好医先做好人。”这些教诲使吴孟超受益终生。

但是,模仿即使再像也只能是复制,形不成自己的风格和特点,万能的外科医生是不存在的,医生要有自己的主攻方向。34岁的吴孟超跟老师诉说了这些想法。裘法祖沉默片刻,然后认真地说:“普外是个古老的专业,胸外科可以从这里分出去。当今世界上肝脏外科是薄弱环节,我国在这方面还是空白,偏偏中国又是肝脏疾病的高发地区,如果你有决心,可朝这个方向发展。”

吴孟超异常高兴,如拨开迷雾,一下看到了前进路上的曙光。

老师又说:“从发展来看,外科医生一是搞临床,成为一把刀;再就是搞研究,成为医学家。当然后者要难得多。许多人花了毕生精力也不见得有所突破。这是一种奉献。医学发展到今天就是由无数个有献身精神的人开创的。我国的基础科学还很薄弱,你就从这里下手。做一个好医生要有三个条件:会做,会说,会写。即能做手术,能上讲台,能写论文、著书立说。”

这些肺腑之言让吴孟超深受鼓舞。他跑遍上海的图书馆,但只找到了一本由美国人新近编写的《肝脏外科入门》。老师觉得值得在这上面下些工夫。在裘法祖的指点下,吴孟超与另一同事方之扬一起将这本20多万字的书翻译出来,成为世界上第一部中文版的肝脏外科译著。

1956年,朋友告诉吴孟超:一位日本肝脏外科专家访问中国作报告时断言:中国肝脏外科的水平要达到国外现有水平,起码还要二三十年。这句话深深刺激了吴孟超:中国人怎么就不行?!回到家他还一直想着日本人的话,晚上辗转难眠。妻子吴佩煜已经入睡,三个女儿也睡得格外香甜。吴孟超突然喊了一句:“要二三十年?我就不信!”

妻子被喊醒了:“怎么了,还不睡,都几点了?”

“睡不着,那日本人把咱们看扁了……”

吴佩煜也很生气。

吴孟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披衣伏案,一份向肝脏外科进军的报告挥手而就。写完后,他意犹未尽,又挥笔写下了“卧薪尝胆勇闯禁区”八个大字,压在写字台上。他一定要为中国人争这口气。

第二军医大学和长海医院党委很快就批准通过了这份报告。

1958年正是“大跃进”的年代,各种攻关小组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吴孟超的积极要求下,长海医院也成立了由他和张晓华、胡宏楷组成的三人攻关小组,吴孟超任组长,开始向作为医学禁区的肝胆外科进军。实验室非常简陋,只是养殖实验犬用的一间窝棚。他们白手起家,置办了一些实验设备,无非几张破旧的桌椅和几把剪刀,实验就算开始了。他们白天照常工作,晚上才是攻关的时间,经常吃不成睡不了。

就在这一年,长海医院收治了本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例肝癌患者,为了保险,特意请来了一位上海的权威主刀。吴孟超作为助手参加了手术。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患者流失了大量的血。虽然手术算做完了,但患者还是因为出血过多,只活了两天。这样的手术在当时难度高,出现这样的例症也属正常。但吴孟超觉得不能这样心中无数地做手术,应该了解清楚肝脏的结构和血管的走向,这是最基础的要求。攻关小组研究后,决定首先制作出肝脏血管的标本。

主攻方向明确了。肝脏到哪儿去找呢?医院附近有一法医检验所,与人家讲明原因,那个年代,大家非常支持攻关。肝脏的来源就此解决了。

要做肝血管模型,就要在肝的血管中灌入塑料。他们跑遍了上海的塑料厂化工厂买来了多种材料,就连医院使用的X光胶片也被拿来试验过,但全部失败。他们陷入极度的困扰和痛苦之中。究竟应该注入什么填充物呢?他们甚至对于塑料的选择也产生了怀疑。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得知上海的同行做出了肝脏血管模型,便去拜访取经。对方如对待家珍般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吴孟超三人惊羡不已,问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对方支支吾吾:“这种塑料嘛——是10年大庆的献礼项目……”

是呀,谁经过艰苦的实验会轻易透露秘密呢?

不过这次拜访也有收获,塑料肯定能做材料了。

究竟用哪种塑料呢?三人昼思夜想。实验室旁的犬吠让人心烦。三个多月过去了,实验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吴孟超心急火燎,寝食难安。

1959年2月,我国运动员容国团在第25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夺得冠军。这个消息让中国人欢欣鼓舞,也令吴孟超为之振奋。灵感这种东西就是奇怪,什么问题想得久了,有一点儿诱因也会产生联想。吴孟超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那只小小的银球。乒乓球能否做材料呢?他买来了乒乓球剪碎了放入丙酮,等待它的溶解。

第二天,瓶中的乒乓球果然溶为液体。他们三人兴奋起来。但这并不等于成功,浓度是多少,注射的压力用多大,还有很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为了节约开支,他们从乒乓球厂买来了赛璐珞,在里面加入红蓝白黄几种不同颜色,分别从肝动脉、肝静脉、门静脉和胆管注入,使得肝脏内部纵横交错的粗细血管全部充满颜色。待之凝固后,再用盐酸腐蚀肝表面组织,最后用刻刀一点点镂空,剔除干净。肝脏血管构架就清楚地呈现出来,由粗到细,枝杈般地向外延伸开来。大家兴奋异常,因为每个“枝杈”都有不同的颜色,不知谁激动地喊出:“像珊瑚!”

成功了!大家沉醉在成功的美丽之中!

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努力,我国第一具结构完整的人体肝脏血管模型终于被灌注出来。接下来三人一鼓作气,至1959年年底,共制作肝脏标本108个、肝脏固定标本60个。

通过制作标本,吴孟超对肝脏内部构造以及血管走向了如指掌,烂熟于心,这为他日后施行肝脏手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通过大量的研究,吴孟超觉得以前把肝分成左右两叶的说法不全面。他坚信,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熟悉中国人的肝脏。实践证明,人的肝脏分成“左外、左内、右前、右后和尾状”五个叶,左外叶和右后叶又各分两段,共四段。

吴孟超在1960年6月第七届全国外科学术会议上正式提出:“以中国人肝脏大小数据及其规律,正常人的肝脏解剖按内部血管走向可分为五叶六段,在外科临床上则分为五叶四段最为实用。”这是创新性的“五叶四段”肝脏解剖新理论。大会上,这位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名不见经传,而提出的理论却闻所未闻,十分新颖。与会的国内一流专家非常重视,对这个理论予以了肯定。几十年来,“五叶四段”沿用至今,为肝脏手术提供了关键性的解剖标识,成为探索肝脏新手术的理论依据和技术保障。

手术创造突破禁区

1960年,长海医院迎来了第二例肝癌切除手术。患者是一位中年妇女。医院格外重视这次手术,为扫除两年前的阴影,决定派出最强大的阵容来完成手术:由外科主任郑宝琦亲自主刀,吴孟超为助手,还有三人攻关小组中的张晓华、胡宏楷。院长也到手术室坐阵。

吴孟超知道手术对医院的重要程度,早上第一个来到医院。上午9点,准备工作开始。一切都按照程序进行:消毒、麻醉……气氛有点紧张。郑宝琦站在主刀的位置,吴孟超站在助手的位置。其他几个人各就各位。就在手术开始前的最后一刻,郑宝琦突然把手术刀向吴孟超一比画,然后将之递到了吴孟超手里。手术室里的人都愣了。众所周知,一台手术失败,年高资深的医生责任最大,名誉也会受到影响;而此时手术若成功,功劳将是吴孟超的。

吴孟超不知所措,与主任交换了一下目光,立刻明白了其用意:这是信任与鼓励,这是寄托和希望,这是人梯和基石,是恩师的一片苦心。那一瞬间,他似乎拥有了无比的勇气,与主任互换,站到了主刀的位置。

吴孟超握住了这把宛如柳叶的手术刀。那么熟悉、小巧的手术刀,在今天却显得有些陌生和沉重。他稳定了一下情绪,想到自己从“裘氏刀法”转化来的“吴氏刀法”,及自己对肝脏结构及血管走向的了如指掌,心情便镇定下来。

第一刀划开,肿瘤显露出来,诊断正确。伸手一摸,知道了位置和大小。然后就是探查、剥离、切除、止血、结扎、冲洗、检查、缝合。手术进行得有条不紊,行云流水,只用了三个小时,凸显了“吴氏刀法”的稳准快。

手术结束后,吴孟超立刻检查患者的血压、脉搏、呼吸等体征,一切正常—手术成功了!吴孟超激动地看了主任一眼。郑宝琦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吴孟超知道手术后护理的重要。病人被送进单人病房,吴孟超日夜守候。一天、两天……七天过去了,病人度过了危险期,身体各项指标全部正常,三个星期后出院,回到了工作岗位。这是长海医院第一次成功的肝外科手术,也是全国肝脏外科一例成功的手术。报纸称赞:这是我国肝胆外科史上一个划时代的转折点。

肝胆在人体中的作用太大了。消化、代谢、凝血、解毒、免疫、热量产生、水与电解质的调节、制造多种蛋白质……近千种功能都要在这里完成。这些都要由血来传输。肝上的血管最为丰富,纵横交错。肝脏切除不论怎样下刀,都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血管,难以解决流血过多的问题。为了防止出血,就要采取阻断血管的办法,而超过30分钟,肝脏就有可能缺血坏死,出现生命危险。外国医学家发明了“低温麻醉法”:先把患者麻醉,然后放在冷水缸里待温度降至32度以下再做手术,能避免肝缺氧而死亡。手术中还要不断把冰块放入腹腔中,弄不好还容易感染,引起并发症。如果切开后诊断有误,患者就白遭了一通罪。

吴孟超亲眼见过这样的手术。费时、麻烦、病人受罪,不是个办法。况且如果军人在行军打仗中,到哪儿去找冰水?所以太不实际了。外国专家的发明不能奉为信条,沿用至今的方法不能一成不变,吴孟超思索着。

周日在家休息,他拿过医学书翻来覆去地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萦绕的都是肝出血,能用什么办法阻断呢?

保姆在厨房洗菜做午饭。自来水管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不停地传来“哗—哗—”的声响。吴孟超的思索被这声响打断了,他忽然把这不相干的两者联系了起来:血管—水管,水管—血管,能不能在血管上安个“水龙头”呢?

吴孟超把这奇特的想法跟三人小组人员说了。说干就干,他们马上在狗的身上做试验,用胶带把狗肝门部的血管结扎起来,分成10、15、20、30分钟四个组,反复不断地试验,最后得出了结论:阻断血管完全可行,最佳时间为15至20分钟,放开间歇时间5分钟。

接下来的第一例采用阻断血管方法的肝肿瘤手术很受医院领导重视,吴孟超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主刀,助手……一切按事先准备好的程序进行:麻醉、开腹……吴孟超伸手一摸,肿瘤不大。他果断地对护士下了命令:肝门阻断,开始计时。快捷的“吴氏刀法”仅用了10分钟就做完了肝切除。手术大获成功,同台的三人都喜出望外。但吴孟超并不那么高兴,他知道,切除肝的手术不可能都用那么短的时间。

第二例手术的肝肿瘤很大,肿瘤紧贴下腔静脉。吴孟超开腹一摸就知道了手术的难度。他定了定神说:“阻断血管。”手术开始了。术中护士提示:“已经15分钟了。怎么办?再晚会出现生命危险。”吴孟超做好止血准备,坚决地说:“开启血管。”待肝充分供足氧后,再次阻断,继续手术。就这样反复了三次,终于成功完成了手术。大家击掌相庆。术后,病人一切正常,几周后顺利出院。

一项新的临床技术—“常温下肝门间歇阻断切肝法”就这样诞生了。它与后来“常温下无血切肝法”的发明一样,可以有效控制术中出血,减少创伤,使手术成功率提高,进入80年代后,手术成功率已升至100%。“水龙头”这一崭新的止血方法,在肝胆手术上广泛应用,至今是世界上最为简单有效并且安全的方法。

吴孟超没有停止脚步,而是在继续探索前行。

肝脏手术称为禁区。而中肝叶,顾名思义就是肝脏的中心部位,紧邻第一、二、三肝门。这里组织结构复杂、血管繁多、容易破碎,且毗邻下腔静脉。切除中肝叶犹如从肝的中部切下一块,势必会造成两个切面,不易缝合,失血量明显增多,还极易损伤肝门。在这个部位做切除手术,向来被认为难度高、风险大,被视为肝胆手术“禁区中的禁区”。

“禁区”激起了吴孟超的斗志。他决心向这个禁区宣战,有所突破,攻克这个堡垒。三人小组不断钻研,他们一起讨论研究,做过无数次的实验,仅用过的狗就有30多条。

1963年的一天,吴孟超参加一个会诊。患者是一位中肝叶发生癌变的中年男子。专家在一起议论纷纷:

“术中如何处理和保护肝内外重要管道?”

“两个肝切面如何处理?”

“这是高压雷区,谁敢碰?”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这个手术时,突然传来一句:“这个病人交给我。”

专家都惊了。谁这么大胆子敢说这话。一看,原来是年纪最轻的吴孟超。

“你?”

“总不能让他等死。怕担风险,禁区永远是禁区。”

情况明才能决心大。吴孟超先对患者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查,做到心知肚明。针对患者病情和身体状况安排了细致的手术时间进度表。同时,吴孟超的三人小组加紧对中肝叶手术的研究,作了充分细致的准备,以保万无一失。

失血是中肝叶手术的难题。而吴孟超在十几年中恰恰把肝摸熟了,天天摆弄着一只只“珊瑚”,对每条管道的大小粗细,以致微细末稍的走向都了如指掌。尽管这样,这次手术还是用了整整六个小时。

吴孟超应用他创立的肝脏外科关键理论和技术,运用娴熟的刀法,成功施行了首例完整的中肝叶切除手术,之后又做了几例,包括左内叶切除和右前叶切除,一举攻克了难以逾越的堡垒,突破了“禁区中的禁区”。中肝叶手术的成功,标志着中国肝脏外科史的一大进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根据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吴孟超一口气写了8篇论文。这一年的9月,吴孟超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第八届全国外科学术会议,在会上宣读了他的论文,成为医学界的新星。他还参加了国庆观礼和国庆招待会,走进中南海,受到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那是无尚的荣光。年底,吴孟超又荣立一等功,由总后勤部颁发。这一年,他41岁。

“文革”风雨 肝胆相照

正当吴孟超在肝胆外科手术的险峻山峰上奋勇攀登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像吴孟超这样的业务尖子,必然是“走白专道路”“反动学术权威”的典型。1969年,第二军医大学从上海迁往西安。吴孟超听从组织安排,变卖了家具,带着全部医学书籍举家来到西安。

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吴孟超有国外亲属,便有了“里通外国”的罪名。批斗会一个接一个,要吴孟超坦白交代回国的那段历史:

“谁指派你来的?”

“带了什么任务?”

“回国后都干了什么?”

吴孟超一五一十地说:“上学时就知道了毛主席朱老总带领中国人民抗日。回国就是为了去延安,跟着共产党打日本鬼子,报效祖国。”

怎么解释也不能打消怀疑。

接着就是党员重新登记。历史不清楚的党员不能登记,不登记就意味着不是党员。吴孟超心情紧张地等待着新党员名单公布的。那天早上9点,红榜贴在了墙上。吴孟超一看没自己的名字,又仔细检查了几遍,还是没有。

吴孟超心情沉重地回到家,神情恍惚,吃不进,喝不下。爱人吴佩煜帮他重新登了记,他情绪才略好些。

晚上躺在床上,吴佩煜反复安慰吴孟超:“要放宽心,相信组织,最起码要相信我。”

“佩煜啊,佩煜,几十年了,我热爱共产党,对党是忠诚的,对党的感情是很深的,怎么就不要我了呢,啊?”说着吴孟超失声痛哭起来。

吴佩煜怎么劝也劝不住。

政治生命的终结与死刑无异。这一生干不了业务,起码如死缓。年近半百的人,整整哭了一宿,双眼红肿。

第二天上班,好友一眼就看出来,悄悄拉住他小声说:“你这知识分子不在第一批。”吴孟超不信,又来到榜前仔细看,果真也没有院里其他“臭老九”的名字。

有一分机会也要争取。

吴孟超的党性意识很强,知道半年不交党费就意味着自动退党,这是硬规定。他用交党费的方式去提示党小组长,盼望着能听到那句想听到的话。可每次收完党费,党小组长什么话也不说。

吴孟超不断动着脑子,他把交党费的时间改在党员活动的上午,但情况依旧;后来干脆改在党小组活动的时候,当着党员的面交党费,也让大家都看得见,结果还是没什么动静。

他坚持着,锲而不舍。

1970年,医院贯彻“开门办学”,吴孟超和学员一起被派往距西安240多公里的韩城,边教学、边医治、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师生混在一起成立临时党支部。临走前,领队对吴孟超说:“晚上参加支部大会,发展新党员。”

吴孟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会?我是党员吗?”

领队不置可否:“叫你参加你就参加呗!”

就这样,吴孟超参加了支部大会。举手表决时领队说:“吴孟超,你可以举手表决。”

“我是党员了!”

依旧没人回答。

在这次会上,吴孟超被选举为党支部委员。

在韩城的那些日子里,吴孟超什么手术都做:切阑尾、摘子宫、治胆囊……不论手术大小,能治病救人就行。在简陋的医疗条件下,吴孟超治好了大批农民兄弟的病。那时的农村,看到赤脚医生都难,哪儿见过这样医术高超的大夫。吴孟超的名字传遍了方圆几百里。

1975年2月,大地还在冰冻之时,三个人走进了第二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两名大夫搀着一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挺着大肚子,有甚于十月怀胎的妇女,进门就说慕名来找“神医”吴孟超。

见到吴孟超,那名男子就想跪下,口中哀求着:“神医,救救我吧!”

一问才知,病人叫陆本海,是农民,特意从安徽千里迢迢赶来。

8年前,陆本海肝上长了个瘤,有拳头大小。当地医生一检查,直径有4厘米,诊断为癌,便对家属说,病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陆本海心灰意冷,可两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肚子越来越大。陆本海到另一家医院去检查。大夫做了穿刺,结果出血不止。大夫立刻停止穿刺,封住了伤口。之后这么多年,陆本海成了个“孕妇”,身心交瘁,痛苦万分。

吴孟超当时做了仔细的检查:肚子很硬,鼓得很大,敲起来“梆梆”作响。再进一步检查,诊断为巨大肝海绵状血管瘤。这么大的血管瘤,吴孟超从未见过。国外把4厘米以上的血管瘤称为“巨大”,美国一家肿瘤研究所遇见的一例最大的血管瘤,也只有25厘米,因怕大出血,不敢切除。陆本海的肿瘤已大大超过美国那个病例。如果把病人推出去,可以有很多理由,顶多落一个责任心不强,而不会对医术和名声造成影响。

可是农民,那是阶级弟兄,不能见死不救。“医生就是要把病人一个个背过河。”老师的教诲在吴孟超耳边响起。吴孟超于是决定再大的风险也要承担!

吴孟超详细了解了病情,做到情况明,从而渐渐坚定了决心。他制定了手术方案:思路清晰、方案严谨、对策周密,把手术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全部估计到,并做了应急预案,以保万无一失。

院领导更加重视这次手术,成立了九个协作组:指挥、参谋、手术、麻醉、内科、输血、特护、后勤、联络,共40多人配合这次手术。同时还打出了口号:一切为了阶级兄弟。

这天早晨,吴孟超神情自若地来到手术室,用皂水和刷子从手指手掌一直刷到手臂,一遍、两遍、三遍;冲洗,一遍、两遍、三遍,然后轻挑手术服的衣领,向上一抛,待下落时,双手顺势钻入双袖。站在背后的护士立刻帮他系好背带。所有手术人员各就各位,准备就绪。第二军医大学政委也来到手术室,现场督战。手术室里,吴孟超在作最坏的准备:先把桡动脉切开插管,一旦出现不测,正常输血不行就准备动脉加压、直接输血。

8点25分,手术开始。一向稳准快的“吴氏刀法”今天慢了。他先在腹部开了一个小口,探看肿瘤情况,诊断正确。然后随探随开,看肿瘤,寻办法,更是为了病人少受开刀之苦。吴孟超的目光习惯性地不时向上看天花板。随着肿瘤的探明,刀口也越开越大,从腹腔一再上移。吴孟超果断地说:“取掉第六根肋骨。”

腹腔完全打开了,显露出一个巨大的紫红色肿瘤,泛着蓝光,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律动。在场的医生护士别说碰,连看一眼都毛骨悚然。血管瘤就是血管上长的瘤,里面外面被血管包围,充满了血。像一个血包,碰到哪儿,稍有不慎就会破,发生大出血。吴孟超的手术刀要把长在肿瘤上的众多血管切断结扎,一根根切,一根根扎,再把肿瘤与肝一点点剥离开来。

肿瘤在考验着信心与耐心,考验着体力和毅力。汗水从吴孟超的额头渗出,护士马上蘸干……时间一分一秒地在吴孟超指尖滑过……从日出到日落。

天黑了。外面正是天寒地冻之时,而手术室一片温暖,无影灯显得格外明亮。

肿瘤与肝脏剥离开来。

吴孟超说:“肿瘤太大,搬不动了,谁在下面接一下。”

年轻力壮的助手说:“我来。”

最后一刀切了下去,那个巨大的“紫色怪物”从腹腔中脱离出来。

“小心,接住。”吴孟超叮嘱着。

助手双腿一弓,站好了马步,双臂使力,接住了状如马蜂窝般的大瘤子。

吴孟超说:“快去测测。”

肿瘤体积为(63×48.5×40)厘米,重达36斤。

手术室的表针指向20点35分。53岁的老人,在手术台上整整站了12个小时,此时没有一丝疲倦,兴奋异常。

吴孟超一再叮嘱护士:“护理一定要跟上。”

吴孟超在病房盯了一周。11天后,陆本海就能下床,体重增加了15斤。一个半月后出院,回家务农,一直活到现在。

手术的成功使所有的人欢欣鼓舞,媒体也热烈赞扬:“农民兄弟得救了。”

这是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的一曲赞歌。

祝贺、问候、请教、求治,来自各地的信件像雪片般飞向西北那块冰封的大地……

这个肿瘤的重量至今仍保持着世界纪录。有专家说:“别说是30多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手术的难度也是大得可怕。”

这次手术的成功使吴孟超发明了捆扎治疗血管瘤的新方法,临床应用后的效果非常理想,从那时起到现在,医院用这个方法治疗肝海绵状血管瘤无一例失败,成功率达到100%。

科学春天 桃李满园

冰消雪融。

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吴孟超亲耳聆听了邓小平的开幕词。“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给吴孟超极大的震撼。他心潮彭湃,备受鼓舞,如同聆听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的闭幕词的感受,“科学的春天”来了。

会上,吴孟超的《肝外科新成果—正常人肝脏解剖的研究》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

经过几十年的研究和临床实践,中国的科研成果何时能走出国门?

机会终于来了。1979年9月,第28届国际外科学术会议在美国旧金山举行。参加这次会议的有美、苏、英、法等60多个国家的2000多位著名外科专家,代表着世界医学外科的最高学术水平。中国也应邀派出代表团出席。团长吴阶平,团员吴孟超、陈中伟、杨东岳,代表着中国泌尿、肝胆、断手再植等方面的外科水平。

初次与国际顶尖级的专家交流,吴孟超心里没底。是啊,紧闭了那么多年的国门,不知世界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有点儿失去自信,不放心自己的外语,不放心自己的论文,不放心自己应对提问的能力。吴孟超深知:出访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国家。出国前的两三个月,他练口语,听录音,改论文,整理材料,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生怕给国家医学丢脸。到了旧金山,他们四个人作了最坏的准备:发言中出现问题,或发言后有人提问应如何应对,四个人做好了分工。

大会开始,吴孟超忐忑不安,洗耳恭听。当听完两位外国专家的发言,吴孟超的心中有了底,知道了国际同行的水平。

轮到吴孟超,他大踏步走上讲台。

外国专家并不看好这位名不见经传、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讲演者。吴孟超?中国的肝胆外科?没听说过。这时大会执行主席突然宣布:因时间关系,将原定的15分钟发言时间改为10分钟,并对吴孟超说,你的发言不能超过10分钟。

啊?吴孟超蒙住了。他的论文经过了多次锤炼,精而又精,总结了18年来手术切除治疗原发性肝癌的体会,再配合上幻灯片,怎么也要15分钟才能讲完。短了讲不完,长了不尊重,怎么办?两难境地中,他看了一眼台下。三位战友在看着他,这是他的精神支柱。从目光中,他获取了力量,头脑清醒了,向吴阶平走去:“10分钟不够,怎么办?”

出国次数较多的吴阶平非常沉着:“你对会议主席讲,要求延长5分钟。他们会理解的,只是不要啰唆。”

吴孟超向主持人讲明了原因。会议主席略一思考,友好地一笑,同意了他的要求。

吴孟超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先声夺人:“本文分析1960年1月至1977年12月手术切除治疗原发性肝癌181例……总手术成功率91.2%,手术死亡率仅占8.8%,手术后5年生存率达16%,有6例已生存10年以上……”

这组数字一说出,立刻引起台下骚动:

“这位中国专家已经做了181例肝癌手术,成功率达到90%以上,真不可思议!”

“181比18,中国人了不起!”

“我不大相信他们能在医学领域实现‘大跃进’。”

“别争论,听听这个中国人讲些什么……”

接着,吴孟超列举了18年来的成果,然后就手术特征、手术操作、降低手术死亡率、疗效评价四个问题分别论述。15分钟一到,演讲戛然而止。会场短暂宁静,之后掌声雷动。

人们放下了蔑视,换之以尊重,不停地提问。吴孟超等四人用流利的英语一一作答。

国外众多媒体抓住了大会新闻:“吴孟超教授的论文使旧金山会议刮起了一阵‘吴旋风’!”“沉默的中国人,以东方特有的睿智,悄无声响地走入了国际外科手术的领先行列,这令所有曾经忽视了他们的人大大吃了一惊……”

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教授追到吴孟超下榻的饭店,邀请他到加州大学医学院参观讲学。

世界了解了中国。在这次大会上,吴孟超被增选为国际外科学会会员。国际医学界用这种方式肯定了吴孟超,肯定了中国的肝脏外科学,标志着中国的肝胆外科事业已跻身世界先进行列。

肝胆外科之花在中国这片温暖湿润的土地上渐渐盛开了。

知识分子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吴孟超的劲头儿又上来了,他心中充满喜悦,也充满忧虑。他想得更多更远。一朵红花还不能说明什么,满园花开才是真正的春天。

众多的肝病患者,需要大批的肝胆专家来为他们服务。再大的一块铁也砸不了几个钉,他要把在肝胆外科上取得的经验传授给更多的人。吴孟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再也忍不住,捅醒了正在熟睡的老伴:“二军医大号召教授招收研究生,我想去。”

吴佩煜睡眼迷蒙地说:“你吃了豹子胆,‘臭老九’的帽子还没戴够?”

“不能只有几个人闷在屋里搞,已经过去20年,还能再等几年?不能光想着自己,这是机遇,我有这个条件,应该作出更大的贡献。”

“你看别人谁报?就你显!枪打出头鸟,多少年的教训。”

“要相信现在的政策。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干起来再说吧。”

吴佩煜没法再劝,她知道这就是吴孟超。

吴孟超穿衣下床开灯,去写申请培养研究生的报告。

终究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慎重起见,吴孟超特意去找胸外科专家蔡用之教授,想听听他的意见。蔡老一听,非常钦佩吴孟超的一片赤诚之心,却也看不清前景,为他担忧:“想法很好,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可你的试验室条件还很差……”

“没条件,就创造条件呗。当初您搞人工心脏瓣膜时也没条件呀。”

“这是培养人,要严谨一点儿,不要误人子弟。”

“现在急需人才,先干起来再说吧。总得有人先行一步。”

蔡用之被吴孟超的执著精神感动了:“好,你干吧,有困难我支持你。”

二军医大党委很快批准了吴孟超的申请,并上报总后勤部和教育部。

吴孟超作了充分的准备,在国家考试的条件之外,另外增加了三个招生条件:字体工整,做事认真;思路清晰,思维新颖;学习努力,工作刻苦。提高门槛的目的就是想让研究生别来混日子,别想拿机会当跳板,专心干事业,出成果,成人才。

1979年,吴孟超招收了两名研究生。1981年,又申请并建立了二军医大的博士点,招收了博士生。他根据多年经验,丰富了裘法祖的“会做、会说、会写”六字秘诀:手术干练,精通理论,撰写专著,早日走向国际。

人才是关键。吴孟超一直关注着人才的培养。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要想让事业延续下去,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需要培养人。改革开放后,人们有机会出国深造,吴孟超也把学生送出国门。有人劝他,送走了不回来怎么办?吴孟超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一个人不能没有祖国。当年他从国外回来,就是看到了国家的贫弱,国家不富强,就要受外国人欺辱;现在国家强大了,那是中国人的自豪,谁不想为祖国作贡献?他对出国留学人员作了分析,大致分成两种:对于个人单枪匹马出国学习研究,劝他们归国服务;带着家人,又有了工作和成绩的人员,劝他们为国服务,给他们出成绩的条件。

在众多的学生中,郭亚军是其中之一。他到美国继续深造,取得优异的成绩。被哈佛大学麻省总医院聘为研究员,又在一所肿瘤免疫和基因治疗中心任主任。正当此时,他出国学习的期限已到。

1993年,吴孟超利用出访美国之机,特意与郭亚军进行了长谈,知道了他的顾虑,然后说:“身在国外,依然可以为国服务,作出贡献。国外有先进的科技条件,国内有丰富的资源,两者可以相互结合,相互促进。”

吴孟超回国后讲,中美双方建立对等的伙伴合作关系,优势互补,肯定能产生“1+1&;;gt;2”的效果。第二军医大的领导非常赞赏这一超前的构想,由吴孟超提名,任命郭亚军为东方肝胆外科研究所副所长,与他的母校共建世界一流的肝癌免疫与分子生物治疗研究中心。郭亚军每年要回国工作四五个月。

郭亚军在美国凯西·威斯特大学病理学院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新型疫苗,能使免疫系统识别并杀死肝癌细胞。这一重大成果由吴孟超和郭亚军共同署名,很快在美国《科学》杂志1994年2月号上发表,在世界引起巨大轰动。

吴孟超把这种合作方式形象地比喻为“哑铃模式”。美方对这种方式给予了高度评价。克林顿总统的科技顾问之一艾艾·罗艾斯通说,与上海东方肝胆外科研究所的合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他相信,建立新的学生及访问学者交流项目,对合作双方的研究所均有很大益处。

王红阳也是吴孟超的得意门生。吴孟超看中了这位工作认真细致的学生,与裘法祖联名推荐其到德国攻读博士学位。王红阳学成后又在德国科学院生化所读博士后,担任高级研究人员及课题组长,研究细胞信号传导。这都是国际前沿领域。

吴孟超利用出访之机了解王红阳,知道她很想为祖国干点儿事,便说出了想法,肝癌只靠开刀不行,必须从源头做起,从肝癌的发生、发展的机理上进行研究,寻求新的治疗方法和途径。接着吴孟超又说:“国内的条件不会差,你回来,给你一层楼建立最好的试验室,当然还要拨给一定的经费,与德国的经费相匹配。”

德方也很愿意利用中国的资源优势,为其带来科研经费,中德双方共同建立国际合作生物信号传导研究中心。这个中心在王红阳的领导下不断扩大,成果显著,鉴定出了四种新基因,并确定了与肿瘤的相关性及肿瘤内信号传导机制的异常。她的发现获得专利并获1999年度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其本人也在200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王红阳率领着几十人的高精尖团队向着世界医学高峰进军,2007年,她的恶性肿瘤磷酸化研究又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

吴孟超常说,希望学生们能更有出息,学生超过老师才是老师的成功。

如今这他已是桃李满天下了。30年来,他培养出78名硕士生、56名博士生和博士后,绝大多数成为我国肝脏外科的中坚力量。

呕心沥血 奠基未来

再好的花朵也是孤独一枝,再多的花朵也只能花开一时。吴孟超的梦想就是想让肝胆外科能够从普通外科中脱离出来,成为肝胆专科。裘法祖老师指引的方向没错。他要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把肝胆外科做大做强,让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生根开花,茁壮成长。

中国的病例多,实践机会也多,临床医学与实践不比外国人差。美国有一位肝胆外科专家喜欢上台做手术。他来到中国后,吴孟超特意安排了两个差不多的手术,各做一个,互当助手,彼此学习。美国专家用很贵的仪器慢慢磨,做了四个多小时。吴孟超用手工几下子就好了,只用了两个小时,整整少了一半时间。下了手术台,美国专家服气了。中国人手巧,技术上不比外国人差。差的只在仪器设备、资金的投入、医学研究的深入程度上,特别是基础研究,中国条件很好。有钱就要往事业上多投入,才会逐渐赶上去。

获得500万大奖之后,吴孟超很感恩,感谢社会,感谢国家,感谢人民。钱是个不小的数目,可以陡然富起来,买几个大件,使生活水平前进一大步。但吴孟超却没这样想。他觉得房子已有的住,衣服也有的穿,单位还配了车子和驾驶员,每月的工资也够吃了,自己要钱何用!不如把奖金投入到基金会,投入到科研和培养人才上,那里最需要钱,让肝胆外科事业充分地发展起来。

人的一生重要的是事业。这种目标从成立“三人小组”时就产生了。在西安,吴孟超率先挂出了“肝胆外科”的牌子。几年的时间,从24张发展到50张床位。虽然少得可怜,但毕竟在全国开了先河。

这种条件已适应不了形势的发展,远远满足不了需要。一定要成立专科医院,要有自己的科研所。况且,他培养了一批实力雄厚的肝胆外科精英,为什么不尝试呢!20世纪90年代初,吴孟超把多年的夙愿向部队领导报告,很快得到批准,成立东方肝胆外科医院和东方肝胆外科研究所。东方肝胆外科医院成为长海医院的院中院,而且实现了院所合一,同时拨款建设大楼。两座大楼开工,吴孟超亲自审阅图纸,虽然不懂工程,但从医院、医生、病人的角度审视图纸,让使用更加合理。他一切以病人为本,把朝阳的窗户全部留给病房。

不久,建材价格一路飙升,上面拨的800万元预算追加到了2400万元还是不够。基建将要陷于停滞,吴孟超心急如焚。为了大楼,他伸出了求援之手。他主张内联外扩、院企结合:国内联系企业家,国外扩大医院的影响,让社会更多的人支持肝胆外科事业。上海造船厂送来13万,施贵宝公司送来50万,光华教育基金会送来300万……社会的善款解决了燃眉之急,使工程顺利完成。两座7层、建筑面积1.4万平方米的建筑拔地而起,内有5个病区,200多张床位。东方肝胆外科医院正式列编,进入三级甲等医院行列。

医术的高超使吴孟超的影响越来越大。台湾慈济慈善事业基金会主动捐款4000万元。吴孟超接受了善款,也唤起了他更大的梦想。他想把这笔款作为启动基金,再为病人盖一幢楼房,进一步发展肝胆外科事业。他把这个想法向领导作了汇报,得到了同意。

吴孟超出国访问了近30个国家,了解国际肝胆外科发展趋势。他要求盖这幢大楼要有超前意识,10年内不能落后。他知道这样的机遇难得,下定决心,放手一搏,动用了医院积累的2000万,又向银行贷款5000万。很多人担心数目太大,负债经营压力大。吴孟超心中有数。他知道病人的需求,知道肝胆外科发展的广阔前景,知道即便斥巨资也满足不了病人的需要。施工中,吴孟超早起晚睡,并告诫职工,盖楼用的每一分钱都来自善款和医院的积累,要对得起别人和自己的良知。他为事业拼搏的精神,影响带动了周围的同事。病房大楼总投资1.1亿元,由11层加高到16层,面积由1.8万平方米增加到2.8万平方米,结果资金还省下2500万元。

新病房有12个病区,600个床位。在上海的长海路上,很远就能看到由江泽民特意为医院题写的“东方肝胆外科医院”,“东方肝胆外科研究所”一横一竖都嵌入楼体内。两座大楼与旁边16层的病房大楼排在一起,成为亚洲最大的肝胆外科专科医院,形成了医疗、科研一体化。在这组建筑里,还有像郭亚军、王红阳、丛文铭、钱其军、卫立辛、殷正丰带领的肿瘤分子研究、信号传导、肿瘤分子生物学、基因和免疫、病理实验五大研究室。他们率领一批科研人员走在世界肝脏外科的最前沿,完全具备了与国际接轨的条件。

2005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之后,吴孟超最终把那份由7名院士签名的建议成立肝癌研究中心、形成全国肝癌科研机制的报告送交到国务院。温家宝总理看到后很快作了批示。国家发改委拨出5亿元专项资金,落实这项关系着几亿人民健康的大事,其中批给肝癌研究中心1.8亿资金研究肝癌。上海市及嘉定区也对这一重大项目给予大力支持,再加上东方肝胆外科医院的贷款,四方合力,自2007年开始在嘉定区兴建安亭新院:总投资10.8亿,占地面积397亩,计划总建筑面积18.5万平方米,设置床位1000张,同时配置相应科室,形成大专科小综合的格局,级别三级甲等,为中国最大的肝胆外科医院和研究基地。

前景一片广阔。吴孟超心中却有些不安,下一步就看怎样拿出科研成果了,这需要这个群体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呀!他定下目标:我国的肝癌术后5年生存率由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16%,上升到80年代的30.6%和90年代以后的48.6%,现在已经达到50%。在下两个五年计划中,再提高10%,发病死亡率再降低15%,造福人类。

病人知己 苍生大医

吴孟超盼望着更多的科研成果从这里走向世界。他眷恋着肝胆医院,更爱医院里的病人。他不觉得医生是病人的救世主,恰恰相反,病人才是医护人员的衣食父母。

已经87岁的吴孟超仍喜欢在病房里走走,按照专业术语说叫“查房”,了解病人情况。在病床前,吴孟超按按病人肚子,叩击听一听;揿揿病人的指甲;撸起裤腿看看病人的腿肿不肿;试试病人的额头,感受病人的体温是否正常;示意虚弱的病人不要说话。或拉着病人的手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然后顺手轻轻为病人拉好衣服,掖好被角,弯腰把鞋子放到最容易穿的地方。冬天查房,吴孟超总是先把手在口袋里捂热,然后再接触病人的身体。他觉得,举手之劳能给病人带来温暖。

每周,吴孟超要出一次门诊。他不能割断自己与病人的联系。那么有名的院士出门诊,挂号的自然非常多,本来上午只挂十个号,常因为种种特殊原因而加号,多时能加到十五个。他看病尽心尽力,问诊之间,总找机会与来自祖国各地的病人聊几句:

“你家在山东曲阜,噢,那是孔子的故乡。”

“你在宁夏贺兰山,那个地方很美啊!”

“你家在温州,那里发展很快!”

简短几句话,让病人感到非常亲切,像家里的亲人,一下拉近了距离,愿意把心里话说给他听。

吴孟超亲手带过的徒弟已到第四代了。他常对学生说:“看病是人文医学,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一定要关心病人,爱护病人,热情接待病人。病人没有高低贵贱,医生要定好位,对病人要有信心、耐心、爱心、细心。医生没有挑选和应付病人的权力,只有为他们解除病痛的义务。一人生病,全家痛苦,有的还很穷,我们不能欺骗,更不能欺诈他们。病人的病治好了,全家高兴,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帮助会终生记住。”

每天,吴孟超要做1至3台手术。他不愿意放弃手术刀,一天没有病人,心里会觉得空荡荡的。当年让他当第二军医大学的校长他就坚决不同意,说做副校长还可以,能有时间做手术。他热爱肝胆外科事业,这是他一生的职责,只要身体好,就要干下去。技术和研究成果是病人给的,必须回报人民,只要能拿得动手术刀,他就要站在手术台边,一直工作到不能做为止。

肝病听起来让人感到恐惧,避之不及。吴孟超却依然与病人那样亲近,拉手问诊。不是不怕传染,而是为了拉近与病人的距离。从医几十年来,吴孟超亲眼见过三位大夫因接触病人而死于癌症。唯一有效的预防办法就是洗手,在输血、输液、打针过程中要多注意。即使这样,也有避之不及之时。有一次他为一名男子切除(14×10)cm的癌症肿瘤时,针刺破了手指。手术后,护士立即拉住吴孟超打了免疫针。吴孟超却很淡定,笑着说,这种事很难避免。每年体检,吴孟超都是抗体阳性,说明有了抵抗力。而这肯定也与接触病人有关。

吴孟超为什么把心扑在病人身上?他说,有两件小事让他印象深刻。20世纪50年代中期,有一次他的肚子突然疼起来。吴孟超担心是长了肿瘤,很害怕,爱人吴佩煜也急得不行。老师裘法祖给他诊断,认为是阑尾炎。吴孟超不信。裘法祖亲自主刀,把吴佩煜阑尾切了下来,然后拿着阑尾让他看:“这下放心了吧!”吴孟超说,只有自己做了病人,才知道病人的心情和感受。另一件事是裘法祖买了一块手表,时间不长就停了。他将其拿到一家表店,人家说手表坏了,不给修。他又找到一个修表的熟人,几下就修好了。裘法祖说:“谢谢你。”那人说:“谢什么,你们医生治病救人不也一样吗!”这事对裘法祖的触动很大,也深深影响了吴孟超。事虽小,却蕴涵着深刻的道理。

几十年的从医生涯,已使吴孟超和病人融为一体。他感谢病人给了他力量与智慧。病人就是一本书,从门诊、治疗、手术到康复,内容非常丰富。治好了一个病人就积累了一份财富,认真清理总结这笔财富,积蓄下来就是一部巨著,而掌握了它就是一名好医生。

在吴孟超的记忆中,除去几个“第一”的手术外,印象最深的还是带有感情色彩的手术。1983年,一位舟山渔民抱着四个月大的女婴找到吴孟超。吴孟超最终决定接下这个手术,从婴儿的身上切下了比婴儿脑袋还大、重达600克的肝母细胞瘤。给吴孟超留下记忆的,不是这个创下了世界年龄最小纪录的手术,也不是美联社报道了它,引起全世界的震惊,而是这名女孩儿朱丽娜长大以后,立志报达他的救命之恩,在这个医院当了护士。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之后,吴孟超给学校里一位姓赵的老同志做了左半肝癌症手术。30多年过去了,老赵依然健在,还与吴孟超保持着联系。1965年,他为一位叫蒋声和的患者做了肝癌手术,老人现在90多岁了,还经常与他通个电话。联系更紧密的是1996年做过肝脏移植手术的一位小姑娘。她后来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当了老师。一天,她来找吴孟超,问:“我可以结婚吗?”吴孟超说:“可以。”隔了一段时间,又来问:“我可以怀孕吗?”吴孟超从心里为她高兴:“当然可以。”

这些已成为吴孟超巨大的精神财富。孙思邈在《备要千金方·大医精诚》中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这可谓是吴孟超的写照。

吴孟超有一套手保健操,一有空就做,以保持手的灵活。采访中,他的双手拢住茶杯,不停地转动着。大号茶杯衬托出他活泛的手指。笔者此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细节:吴孟超食指关节向外弯曲,像个钩。这是天生的吗?吴孟超一笑,说这是一辈子用力拿手术刀的结果。说着把食指与中指一并,指尖已经永远并不上了。这不禁让人心里为之一动:就是这弯曲的指头,把上万名肝癌患者从死亡的门槛钩了回来,至今也没有松劲。

尾声

健康要靠自己控制。吴孟超饮食控制得很好,每天三顿离不开粥。鱼肉蛋菜只吃一点儿,香蕉只吃半根,不喝饮料只喝开水,好喝茶却很有选择,再好的应酬也不去,许多人都佩服吴孟超的定力。

他有着健康的心态。干事业对于吴孟超来说不如叫有事干。人有了追求就有了寄托,可以心无旁骛,甚至让他忘记了年龄。

看到吴孟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样子,确实不像那么大年龄的人,可以减去20岁。他思维极为敏捷,尤其是对机遇的把握,让年轻人都自愧不如。肝胆外科走出的四大步:组、科、院和安亭新院,已经体现了他的智慧。

吴孟超现在还担任着东方肝胆外科医院院长职务。他不愿意把过多的精力放在行政上。他的原则是抓大事,台风“莫拉克”侵袭上海,吴孟超放心不下,双休日还来到医院四处看看。医疗业务上的事他决不放松,再就是关系到事业发展的安亭新院的建设。

吴孟超的理想远没完全实现。他觉得肝胆外科的事业没完成,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肝癌如何早期诊断?如何提高疗效?临床前怎样治疗?人体每天都产生癌细胞,同时也有细胞在消灭它们,促癌和抑癌的基因相对平衡,但有人为什么会促癌基因强?有人为什么容易得癌?癌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是什么在促使癌生长,什么在供应它的营养?怎样在源头上切断癌细胞的生长条件?有的癌会转移,什么在起引导作用?为什么癌细胞会形成肿瘤?这些都要去弄懂它,弄清它。此外还有空气污染、食品卫生、生活习惯、政治人文的影响等一系列问题,都在他心中萦绕着。防治肝癌的目的是要提高肝癌的早期诊断和治愈率,以至从源头上彻底消灭癌症,这之中需要大量的基础研究,需要科研人员付出艰苦努力,没有基础研究的支持,技术就不能长久。就像当年了解肝结构和血管走向制造出美丽的“珊瑚”一样,要把肝癌的全部信息摸清摸透,做到情况明,才能使外科临床有把握。这才是前景,才有未来。吴孟超觉得,自己虽然得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但消除肝癌的根本问题还没有解决。这项事业要一代接一代研究下去。他不好说最后期限:“总之很漫长,起码还要50年。”然后风趣地一笑说,“我这辈子看不到了。”

言谈话语中,不难看出吴孟超与癌症拼搏到底的斗志和信心。21世纪的医疗重点—癌症,究竟能攻克多少,目前虽无法准确计算,但吴孟超用毕生的精力身体力行,披荆斩棘,与同仁开辟出了一条路,后人只需前行,自然会走出一条消灭癌症的康庄大道。

吴孟超的精神令人感动,也感动了全国人民。2011年,胡锦涛总书记作出指示:向吴孟超同志学习。全国各大媒体纷纷报道他的感人事迹,央视也做了专题系列片。2012年颁布的“2011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吴孟超名列其中。《新闻联播》做该节目片花时,在吴孟超照片旁打出“肝胆春秋”字样,这是对吴孟超精神的概括与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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