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冷硬的生活,总有一些情愫会使人柔软。秀甲天下的武夷山水,苏杭胜比天堂的清境,内蕴深藉、古朴原始的江西铜钹山,或异邦山水佳区,或会适时地将尘世烙著内心之苍硬柔化。
诸多的名山,哪怕是险峻雄奇,哪怕是青翠欲滴,却从没有哪般绿令我如此震撼;蹚过江河湖海,从来没有哪片蓝,令我一向婉约的胸怀如此的苍厚、凝重。
这心的震撼,这番的苍厚与凝重,缘于我的一次国家五A级风景区——宁夏中卫沙坡头之旅。
或许是天意早已决定了我与宁夏的这份缘。一年前,我曾用另外一个网名“风劲萧关”发表过一首豪放的七言律诗《秋闱木兰》:
撕云翻雪滚烟寒,风劲边荒看木兰。
策马开疆勤岁月,抚天仗戟纵烽山。
芳魂热血铁衣裹,玉质冰心匣剑关。
海阔天空由凤翅,红尘一骑快征鞍。
所谓萧关,正在宁夏。此时入宁,虽不在撕云翻雪季节,却心地相同,情意相通。作这首诗,原是为风格一向婉约缠绵的自己勉力鼓呼,放在这一时空,却切切地迎合了此时的我,一个女警面对大漠,面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雄奇景观所蕴的那一腔豪放情怀。
二○一○年六月,我被天涯选为第一批进入宁夏沙坡头景区写实采风的作家团成员。四日,我乘坐国航航班,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联程辗转,于下午三时许,抵达了银川上空。当空中广播员娟秀清丽的声音将我从万米高空唤醒,我透过飞机的舷窗,透过相机长焦镜头,清晰地看到了机翼下的大地,看到了许多时候就在幻想着的大漠景象。是了,我已经在了宁夏的上空,在了银川的上空,眼下所见正是与我早已有约的绵延万里的腾格里大沙漠。
在我调整焦距的时候,机翼下飘出了一大团白云,遮住了太阳,一方云影很清晰地印在了广袤的大漠上。那熠熠生辉的金沙也现出了斑驳而红艳的颜色。侧畔,一条浓重的黄绸带将沙漠呈半封闭状地环了起来,其形状绝似了一幅阴阳太极图。我想,那条黄带应该就是九曲黄河。我这一想法,后来在沙坡头景区的沙漠博物馆中得到了证实。在博物馆的时候,面对着那幅庞大的中卫黄河全景照片,我猜想,它一定是通过直升机或是卫星拍照出来的。对此,我与同行的几个人还有过一番讨论,因为没有同解说员沟通,致成悬念。想来,稍稍地有些遗憾。
不久,我所乘坐的飞机就从黄河圈带中走出,降落在了宁夏银川机场。
走出机舱,我落脚在有“塞上江南”之称的银川土地上,走出了迈向“天府之国”——中宁平原的第一步,开始了为期四天感慑魂灵的沙漠之旅。
一、水洞沟
当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到达港,景区管委办公室魏主任与来自浙江的梅妃雪子已经等候在出口处。与摩罗和金波会齐后,我们驱车去了宁夏旅游第一站,水洞沟。
我从有关资料及导游人员的讲解中得知,水洞沟是一处旧石器时代晚期古人类活动遗址,距今约有三万年历史,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说它文化内涵的丰富,在于它还嵌入了丰富的西方文化,有着大量罕见的极为明显的欧洲莫斯特文化和奥瑞纳文化特征。水洞沟遗址的开发,不仅标志着我国旧石器时代文化研究的开端,更在于它在东西方旧石器文化对比研究中,占有了极重的分量。这个遗址是比利时神甫肯特在1920年由银川去陕北的途中,偶然发现的。自他撩开水洞沟文化神秘面纱一角后,就不断地有国外考古学家到水洞沟考察研究,使水洞沟文化成为了东西方文化交流一个有效媒介。1988年,水洞沟景区作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列为了国家“十一五”文物保护规划重大遗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著名的法国考古学家步日耶在对水洞沟进行了翔实的考察后,对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与典藏作了高度的评价,他最后这样总结道:“可以同我们欧洲、西亚和北非已演变的莫斯特人类居住地的材料相提并论。”
带着浓重的敬慕,我与雪子及摩罗、金波等五人行走在水洞沟旅游线路上。
行不多远,出现了一条长约三公里的芦花谷。人走入其间,芦苇迎风摇曳,婆娑生姿,肥大的苇叶相互摩擦,嗦嗦作响。苇下湖水清冽见底,有百鸟游弋欢歌,箭般地穿梭、纵跃在芦苇梢头,一番天人合一的自然景象。
在水洞沟景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藏兵洞,处身其间,身心仿似俱历古时候那腥风血雨的战争场景。这个藏兵洞,是我国目前保存最为完整的古代立体军事防御体系,它蜿蜒曲折地镶嵌于悬壁之中,上下贯通,左右相连。洞中分叉较多,左盘右旋,如迷宫般,难觅头绪,外人对洞内情况不熟的,很难在其中行走,即便能进得去,也很难走得出来。洞内另有许多小洞,左右壁辟有很多土屋,用以住人,是专供领兵长官休息的地方。洞内还设有粮食储藏室,有水井、灶房及一应生活用品。在这个洞里,只要储藏足够的食物,遇外敌围杀时,洞内将士不出洞,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生存。
走在藏兵洞内,机关林立,迷宫重重,洞路多分支,而生路唯一。若有敌兵进入,不得要领,多陷于死地。现在,为了方便游客,洞内机关已经全部关闭,但那些毒箭、那些陷阱仍然完好地保存着其形状。那些暗箭兵器,虽经千百年风化锈蚀,睹之仍然使人不寒而栗。陷阱已经除去了隐藏,在上方加上了强力玻璃盖罩,内中的尖兵利刺,直直地向上挺立着,望之即胆寒心惊。明知道脚下这些强力玻璃可承载几吨的重量,我仍然颤栗栗难以举步,凡经过处,一路上都由雪子牵着手,踩踏着陷阱边缘颤巍巍地小心走过。
我不敢走过,那么那些入侵的外敌呢?
明英宗天顺年间(1457—1464年),瓦剌毛里孩、阿罗书、学罗忽三部渐强,入居河套。自成化元年(1465年)瓦剌三部不断寇掠陕西、宁夏。后期,鞑靼部渐强,与藏兵洞毗邻的红山堡一带地势平坦,势必就成为鞑靼、瓦剌等贵族率军南犯的首攻之地。但他们在他地掳掠后即迅即撤走,从不从藏兵洞、红山堡一带入犯,多是慑于藏兵洞与长城、红山堡所构筑成易守难攻,利于巧妙出击的严密军事防御体系。
在水洞沟景区,有骑骆驼、乘骡车、坐游艇等旅游娱乐项目。在这里,除了藏兵洞带给人的竦栗,其余的项目都是开心自在的。在水洞沟听鸟语、闻花香,人喧驼鸣,蓝天碧水,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有闲暇来此,将自己全然放纵于自然景致中,实在是一项不可多得的开心乐事。
二、沙坡山庄
水洞沟方圆有五六平方公里,由于景区面积较大,很难在短时间内游遍。四日下午六时许,我们玩得正疯的时候,接到朴素电话,说是所有作家都已到齐,于是驱车回赶。在莫氏土鸡店,我见到了一直以来见字不见人的朴素等一行八人。
大家略作寒暄后分两桌用餐,因为当天赶路或游览,已是人困马乏,于是早早地结束了餐宴,入住到了沙坡山庄。位于沙坡头景区的沙坡山庄是一处园林式建筑,它远离居民区,独立于沙坡头景区一端。它一侧倚背黄河,另侧偎沙傍岭。山庄是两排相对开立的仿古式建筑,宽敞的院落错落有致地种植着许多花卉树木。树不是很高,枝叶差拂人头,人在其间行走,会不时地与枝叶贴面擦额,婆娑景致,颇为撩人。夜里,院中没有灯,只有清幽的月光自空中洒落下来,与从各个房间打开的门内透出些灯光交相辉映。院中间有一条由灰色方砖铺就的甬路,远远地延展着,将山庄内房间串联了起来。
放下行李,略事梳洗,我在静夜里一个人走出了客房。在静而幽的月光下,一个人沿着静默而婉约木树间甬路轻盈地行走,脚下高跟鞋有节奏地叩打着路面,在静夜的院子里格外清脆,咯咯回响。此时刻,我在内心里,隐约地见着了、摸到了月的音阶。我轻轻地踮起脚尖,缓缓地起落着脚步,踏着月的节律,柔曼地舞蹈着以往那颗滞重的心,于是便行云流水般轻盈起来,柔婉起来。这柔婉与轻灵,如同顶上这轮皎月,印在我水样的眼眸中,湿漉漉地流转晶莹,隐隐的笑意早已浮上了心头,浮在了我柔软的脸颊。我在这样有花有月的情境中,在心中奏响了一曲音韵幽远的《春江花月夜》,古筝与童丽的天籁之音氤氲在我耳边:
江楼上独凭澜
听钟鼓声传
袅袅娜娜散入那落霞斑斓
一江春水缓缓流
四野悄无人
惟有淡淡袭来薄雾轻烟
没有江楼,没有钟鼓与落霞,不见薄雾轻烟,在黄河边,在大漠中的庭院里,在一样的花月夜,拥着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情意阑珊。那天籁之音在这一时空让我痴醉!
身边树的枝叶触手可及,在月色下,我缓缓而婉婉伸出手臂,轻轻地抚弄它们嫩绿的叶片。叶面上沾染了微微的水意,丝丝沁凉,浸染着我燥热的指尖,握起手,那沁凉便带进了我的掌心,滑入了骨髓,在内心婉转流连。
曲了手臂,我凑近了它们。在拨弄它们的时侯,我听到它们与我的手亲密接触时发出了细微而欢悦的声音,这样的暧昧。这样的时刻,我很希望身边有我的爱人,我被他轻轻地、柔柔地握住,在这更点,这样月光下,这样的情景中,与他一起,缓缓走过此径,走入此生。想象着,我的心便在这妩媚的月色下缠绵了起来,不可遏制地平平仄仄了起来:
脉脉温情谁与酬,小阶月色拥妆楼。
云衣织就春心畅,诗语直追冰骨柔。
不羡鸳鸯交颈卧,一期风雨共兰舟。
琴心尤记那更点,轻捻香罗夜正幽。
——林纾英
此夜正柔,此心正幽,与这月色,与这清夜。
如此的夜,如此的沉静而舒缓。远离了尘俗,远离了喧嚣,我枕着沙漠的柔情,拂着黄河裹挟而来带着黄土馨香的熏风,我走进了朴素与摩罗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是满满的人,他们正愉悦地谈论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们眼里露出了异常兴奋的神采。我知道,他们这群馋猫期待着我的到来,早已经迫不及待。
我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有我自几千里外带来的珍馐玉果,烟台大樱桃。揭开包装,一箱水灵灵、红艳艳的大樱桃就露出来,于是,等不及洗干净,他们便将早晨才下树,清新欲滴的大红灯笼塞进了嘴里,边吃边啧啧有声地赞叹着在北国大沙漠里的这番口福。
夜,在笑语喧哗中,不知不觉地深了。
三、黄河怀想
我的睡眠不好,已经很久了,或源于世俗尘缘的纷扰,或迷失于城市文明的喧嚣。它们总时时地混响于耳,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孱弱的心。我无从抵抗,对于尘世的焦虑,困扰着我的每一个夜晚,难得安眠如斯。
清晨,当我在鸟雀欢鸣中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穿透了厚重的窗帘,在房间内留下了隐约的光。扫视了下四周,我很快地弄清了处境。我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舒展了下我一夜僵卧的肢体,我感到了通体的舒爽。昨天的疲劳,经过一夜的休憩,已一扫而光。
我在黄河岸边客舍那宽大而洁静的席梦思上侧了侧身,将身后的窗帘拉得半开,当光线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精力无比的充沛。我把目光望向窗外,我很想透过房间窗户看到后面的黄河,我想看到他在李白笔下所呈现的景象。
我看到了房间后面茂密的林木。
李白在《公无渡黄河》中对黄河有这样的描绘:“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一个“决”字,就将黄河那不可一世之雄威,摧枯拉朽之气势,展现在我们面前。多年来,我对于黄河的思绪,一直都被他这句诗左右着,把黄河作了大地母亲沸腾着的热血,是中华儿女压不屈的精魂。
昨天,我在宁夏的万米高空中,就已经见到了黄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黄河,却只是她的一个轮廓。我在空中看不到她黄浪滔天,更听不到她挟风裹雷的咆哮轰鸣。昨夜入住山庄,车开到了大门口,下车后,我们直接由门而入,然后便分散进入各自的房间。由于夜色已晚,没有谁想到要在夜里去近在咫尺河边漫游散步。昨夜庭院里的独自行走,我沐浴着一院静静的月色,完全沉迷于花与月的婉约之中,此外,万籁俱寂。我在这样的静夜里,终得安享重入母腹般沉实的睡眠。
我企图将视力穿透窗外那一片茂密的绿,我努力地拉长我的听觉,想绕过林间鸟雀的欢鸣,去谛听黄河,去触摸她雄壮的旋律,却听不到黄河的丝缕声息。
在我印象中,黄河不该如此的安静,无论是从影视,还在典籍古本中,黄河她应该是这样的:“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这是温庭筠在《相和歌辞?公无渡河》中很有名的描写黄河的词句。
对于黄河的思想使我再也无法入睡,此刻,早晨五点半刚过,同来的作家们都还在静梦中。整理好自己后,我带着相机,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出了房间,山庄的全貌便清晰地进入了我的眼中。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山庄在晨光中,清新而幽美,如新嫁娘般,楚楚动人。微微晨风中,我一个人徜徉在昨夜的花径树荫,内心比昨夜少了些婉约,代之以许多明丽,山庄在我眼里有了比昨夜更多的神韵。庄内建筑色彩生动而鲜活,金黄漆面的仿古式建筑,间青黛琉璃瓦,前立粗大朱红廊柱。淡淡的木草清香在静幽的庭院里弥漫,扶疏绿树迎风摇曳,婆娑生姿,别具风格的建筑,既宁静雅致,又古朴凝重。
踏出山庄朱红大门,蔓延的浓浓的绿意迎面而来。一条碎石与水泥铺就的灰黛色混凝土道路蜿蜒通向前方幽碧的林间。路两旁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高大树木,将路的上空密密地封遮。
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这样的林间,走在清静的时空,任绿意在心底满满地弥漫。不笑,不愠,无有尘虑,不作思想,任裸露的肌肤被温润的晨风轻轻抚摩,只那么顺随,沿着林荫路径,通去远处。
走过林荫,上了台阶,我看到了黄河。她就那么真切地、随意地横在我的眼前。面对这黄河,我竟有如梦中,突然感觉到辞藻的匮乏与无力,我无法用我脑海中积存的任何一个名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黄河的黄,是沉实?是厚?
李白在《公无渡河》中对黄河有这样的曲词:“波滔天,尧咨嗟!”大致是这样的解释:黄河以其滔天巨浪吞噬了无数生民,途经处,只遗茫茫荒古,帝尧放勋望景浩叹。
眼下,我面前的黄河,挟着浓浊的泥沙,洋洋汤汤远去,没有浊浪滔天,没有激流澎湃。这样,就使我无法把她与李白诗中描写的景象联系起来,这样温良恭顺的黄河怎么会突然吞噬万千生民,将途经变荒野,将良田变荒漠?我想象不出她凶悍狂猛的样子。眼下,她是那么的温顺,甚至可以用乖巧来形容。她就这样,静静地,缓缓地,挟着不尽的余韵向着远方流淌去。
这画面,让我想到了我温婉可爱的小女儿,此时我很想将黄河揽入我的怀抱,就如满满拥住我如面团般绵软柔顺的孩子,让我那么动情、动心。
黄河,她又以敦厚感受于我的内心,使我拟想不出她在李白与温庭筠笔下所呈现的那般凌厉与狰狞,她蕴藉了大智若愚的沉厚,她以博大的胸怀与仁爱,诱惑着我。很想融入她的怀抱,就如儿时偎入母亲温暖的怀,那般的渴望。
当晨曦将远处河岸沙山涂上一抹嫣红的时候,我将镜头调换到了庄前沙山上,朝霞映照下的沙坡,流金泻玉,团团绿意嵌缀其间,艳媚,艳美。
镜头中,有一点粉红在沙山高处缓缓下移,我的底片上便有了红黄绿三种饱满的颜色。调节着焦距,我看清,那是一个人,是我在沙坡山庄的早晨看到除我之外唯一早起的一个人。
近了,我看清,是与我同来宁夏采风的另一名作家,此时,太阳已将山庄满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