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毒果
又回到了童年的景象。
一丛丛野果透亮的红,散布在地堰沟坎上。
他牵着我的手,奔向那棵果实最大的小树前。我看了看那野果,红红的,只是表面色泽有点暗淡。我随手摘下一颗,递给他。他用手轻轻地抚了抚表面的浮灰,放到嘴里去了,面无表情的咽了下去。我摘下一颗,学着他的模样也吃了下去。只是在我把果实拿在手里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果实很不新鲜了。那果皮蔫蔫着,似乎与果肉已经脱离开。我皱了皱眉头,没有多少犹豫,揭去果皮,把果肉放到了嘴里。我感到了苦涩,一股强烈的腐败味道充斥了我的口腔。面对这腐败的苦涩,我身心却产生了莫名的强烈的快感。
那果树实在算不上树,不到半米高,只是在枝端分叉,各个枝头都挂满了累累果实。黑红的果实,完全失去光度的果实。那枝头被压得向地面直直地垂去,压得心有几分沉重。
那棵小小的野果树实际上也死亡,枝干呈现出枯木的颜色,果实在枝头上失去了营养供应,在慢慢地腐烂。
尽管满嘴的苦涩,满嘴的腐败味道,我却对这些果实充满了渴望,我将那些果实一一摘下,一一放到嘴里,慢慢品尝。我对这些腐烂的渴望就如被毒瘾死死地纠缠,欲罢不能。
前方,很多鲜红欲滴的野果,一串串地挂在枝头。我没有去摘,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我守在这棵树身干枯,果实霉变的野果前,恋恋不肯舍去。
这霉烂的野果有毒,我感到了舌尖的麻木,心也无比地疼,而我难以舍去。我在万紫千红中无比执著地选择了它,心甘情愿地吞咽着这一枚枚苦果、毒果。我将守候到最后,守候到或者将所有的苦果吞完,或者我被毒死,倒在它的脚下,与它一起朽烂。
二、菇鸟
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些小玩意,今天却一反常态,很情趣地逡巡在地边沟坎上。他对我说,如果能找到棵菇鸟就好了。
果然景象由他所愿,眼前出现了一串小灯笼,麻色的果皮,包着一颗颗透绿饱满的菇鸟。我将菇鸟棵子连根扯下,递给他。他取下一颗,撕开果皮,扯去果蒂,用一根槐针,很仔细地刺破果蒂处,将种子与果肉轻轻地揉挤出来吃掉,留下完整的,呈半透明状,韧性极好,青绿色的果皮。他将果皮放进嘴里,很在行地一咬一吸,那菇鸟便在他的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咕咕声。
我有点惊讶。在我的记忆中,他的生活似乎除了钱权,除了交际,除了烟酒,别的一切在他都了无意义。他面对我的种种爱好总是很鄙夷地说我不务正业,说我低级趣味。而今天,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如我一般的低级趣味的人。我心里有一份幸灾乐祸,却没有反唇相讥。那是我一直的习惯,不爱与他争执与冲突!
他在有滋有味地玩着,那有节奏的咕咕声到最后只让人听得干涩,感觉单调得心烦。
他指了指前方,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视线落点,另生有一棵菇鸟。他的意思要我去拔给他。
我有些紧张,尽管是紧张着,我还是很听话地连根拔起了那棵菇鸟。我不愿意违背他,否则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很紧张往四周瞧了瞧,我想起了大爹。大爹是看山的,他脑筋有点问题。我很怕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如果被他发现我拔了不属于我自己的菇鸟,他会六亲不认,也是件很麻烦的事。
在他聚精会神玩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我,听到有细微的声音来自脚下。我低下头来,看到脚边有一个大约手腕粗的洞,黑黑深深的,似乎望不见底。伏在洞口仔细听去,不时地有轻微的窸窣声来自洞底。我想,这也许是个老鼠洞,也许有蛇。无论哪种,都被人恶心或惧怕着。而此时的我并没有害怕,是这尘世锤炼的结果。
我经历了太多的恐惧,他们不知道要比来自蛇鼠的恐惧强过多少倍。我的一生似乎总在伴随着恐惧生活。
在我的童年里,我怕着智障的大爹。在我淘气的时候,妈妈会说,你再不听话,你大爹就来了。成年后,离开了家乡,大爹的恐惧随之结束,而我却转身投入了另一种无边无际恐惧,它结束了我童年的恐惧,也结束了我人生最美的梦,终结了我的一生。
我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舒缓有致地玩着他的菇鸟,一脸的陶醉与无辜!
三、猫
猫站在我的脚边,它一如既往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就用身子磨蹭着我的腿,然后就抬起头望着我。
我蹲下身来,看看它。它微眯着眼看我,眼光慈祥而柔和。它斜瞅了他一眼,眼光再看向我的时候,就带了怜悯与疼惜的味道。我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它光滑而柔顺的毛发。它将耳朵放下,紧紧地贴住头皮,并努力地伸长脖子,闭上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随即,它发出了轻轻的噜噜的声音。
那噜噜声很熟悉。
童年里,它每夜都偎着我入睡,就这样闭着眼睛,噜噜着每夜伴我入睡,让我感到很多的温暖与温柔。
一丝倦意袭来,我便想拥它入眠。而这时,它却突然跳起来,一跃而出几米之外。我的倦意也便消失无踪。
他正站在我的身边,半弓着腰身,手向下伸出,僵在那儿。我看到他表情很复杂,有点尴尬,更多的是愠怒。我听到来自他嘴里的骂声:死猫,我也不是老虎,躲我什么?
而那只对我很信赖,很慈祥的猫,此时正站在离他几米远处,全身毛发耸立,眼里露出比他表情更复杂的内容:戒备,愤怒,我还看出了鄙夷与不屑。
这是猫的表情吗?
他一向以超然物外的态度生活着。对猫狗等小动物,他从来不会施与小恩小爱。普通人的小情调总为他所不屑。就如我与孩子喜欢吃冰点,喝咖啡,吃西餐,喜欢制造点浪漫,弄点小资。对此,他从来不入我们的流,他行的是大酒大肉,是划拳行令,是人声鼎沸,是前呼后拥,是畅快淋漓。他要的是空里来、雾里去的生活。
今天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却变了性情,玩了菇鸟,也欲似我一般对猫施展一番温存。这突然的改变,我还没习惯过来。那猫比我更敏感,它以直接的姿态,明白无误地拒绝了他。
那猫已是满脸的鄙夷。
据说,猫可以通灵,它能捕捉人的灵魂。是否这只猫看出了什么?他突然间性情的改变,是否让猫看出了端倪?
我便心生了警惕,不敢再有所放松与放肆!
四、晾衣绳
雨下得很大,衣被都湿漉漉的。
天晴的时候,我扯出一根长长的绳子,这绳子是由尼龙绳、布绳与草绳三段接成长长的一条。我将它系在三棵树之间,将宿舍里的被子、箱子里的衣物通通翻出来,挂到了野外三棵树之间的绳子上。
小姨来了,我与她,还有他,坐在公路边的路牙石上,等父母与小姨夫。
三叔与父亲不知道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风驰电掣地经过我们面前。似乎他俩没看见我们,依然向前飞驰。我站起身,朝他们挥手,高声地呼喊着。
他们看见我了,却很惊异,满脸陌生的表情。我的父亲,我的三叔,他们竟然不认识我了,还有小姨、他。但是他们还是停了下来。妈妈也来到了,还有小姨夫,奶奶与大爹、大姨他们全到了。
大爹老了,他白白的头发,白白的眉毛,白白的胡子,个子也矮了半截。年轻时满脸的煞气没有了,现在,他只是个慈祥的、须发胜雪的小老头。
奶奶还是那么精神。眼睛亮亮的,很有神,很灵活地上下打量着我。我看出她很想亲近我。
三叔还是那种威风八面、气使颐指、目空一切的样子。
人到齐了,我返身回到那晾晒衣被的树中间。
树中间除了由绿色尼龙绳、白色布绳与草绳系结在一起的那条悬在空中,随微风晃荡的长绳,什么都没有。
我伸手摸了摸绳子。
这洇湿的绳子经过一天烈日曝晒,仍然未有半分失水的样子。
原来我在晾晒绳子?
五、梦觉
天太热了,原来盖在身上的那条毛巾被汗湿透,呈麻花状拧曲着蜷伏在我的身下,浑似那条洇湿的绳子。
奶奶的魂魄,大爹的暴戾,大姨多年的病骨支离,都已作烟散。
那只猫,在陪伴我十多年,在反复死过多次后,也终于在我上大学的那年正式地寿终正寝了。
醒来,满嘴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