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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冬后,蛤蟆湾子小高炉停止了炼铁,原因是原料没有了。据负责带人开采矿石的兆喜讲,二百里内的几座小山已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被夷为平地,几乎找不到一块矿石了。不仅如此,蛤蟆湾子除了农具外,再也找不到一点哪怕是墙上铁钉之类的沾铁之物。也恰在这时,在食堂里做饭的妇女们却给家里的男人带回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村里的存粮快没有了。“国家不会让我们挨饿的,上几年我们打的粮食不是全都交上去了?”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男人们很不以为然,就在前不久,他们还为成为社员和各村大办食堂的好处而感天谢地,因为外出走亲戚或到外面赶集上店,凭着公社发给的社员证明,随处都可以吃饭。只有邓吉昌因了自己长期以来的不祥预感对食堂快无粮食的事大吃一惊。他是在去黄河入海口回来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本来,他回来时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因为经过七八年的黄河口探查,这位识字不多的汉子已完全破解了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全部奥秘。“咱待的这地方原是海的,”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一个晚上回到家时,将他的重大发现讲给刘氏听,“完全是黄河填造出来的。”刘氏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兴趣,打断他的话,告诉他上边拨下来的粮食快没了。刘氏的话把邓吉昌兴奋的心情一扫而空,一时忘记了自己的重大发现和自以为百分之百合理的科学推测。他再也没说什么,起身去找两个生产队的保管员瘸哥和雨。两个人领着大队长查看了社屋里全部的存粮。邓吉昌粗略估算一下,凭这点粮食,全村人仅够吃半个月。他问两名保管员:“今年上边拨的粮食咋这么少?”瘸哥说就这么多,上边没说什么。雨也证实了瘸哥的话。

邓吉昌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赶到公社找党委书记曲建成要粮。曲建成的办公室里已坐满了各村来的大队长或支部书记,大家众口一词,都是来要粮的。邓吉昌到公社没要到粮食,却给刘氏带回来另一个消息:曲建成亲口向自己求亲,公社党委书记看上了因炼钢被烧伤的青梅。这事儿来得十分突然,刘氏做梦都没想到。这时候,青梅已经出院,但半边脸留下了终生不能去掉的伤残。青梅每天用一块围巾遮着半边脸,不仅羞于见人,自己也不敢看。青梅的婚事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不久后曲建成胸戴大红花骑一辆自行车将青梅带走了。

姐姐嫁人,使兆禄一连几天寝食无味。回来后,他不干任何营生,全不顾邓吉昌的呵骂声,整日和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向他们表演自己学到手的种种魔术。有三五个上学的孩子被他诱惑得心神不宁,常常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找他。兆禄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群抹着鼻涕的孩子。时间一长,连刘氏也忍不住了。一天夜里,她见兆禄半夜才回家,浑身是土,便一把将儿子抓住,“你看看,成个啥样子,兆禄你今年十八了!”她本想再教训儿子几句,但兆禄一下便挣脱了她的手,飞也似的逃回兆富的屋里,把门关死。“我们家出了个祸害!”刘氏嗔怪地对邓吉昌说。正当一家人为这个儿子的浪荡不羁大伤脑筋时,兆禄邪恶的目光盯上了县委书记的女儿红霞。在大队食堂吃饭时,兆禄不再留意吃什么东西,而是两眼直直地盯着红霞,从脸上看到起伏的胸部,再从胸部到下身。红霞却全无觉察。一天下午放学后,红霞正从学校往家走,兆禄突然从草垛后跳了出来。这些天,兆禄把追逐他的孩子一个个撵走,一心一意地寻找单独见红霞的机会。兆禄的出现将红霞吓了一跳。她对邓家这个浪荡鬼没有什么好感。“天快黑了,快回家吧。”红霞定定神,对兆禄说。兆禄却不听她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俺想,俺想……”红霞一时有些慌乱,本能地倒退过一步。“俺想摸一把!”兆禄突然跳过来,狠劲地在红霞胸部抓了一把,伸出另一只手要摸红霞下身时,红霞机警地跳开了。兆禄哈哈大笑着跑去,嘴里一边嚷着:“像个小馍馍,软乎乎的!”

此后几天,红霞发现兆禄一直在尾随自己。这使她由憎厌变为恐惧。有一次,趁一家人不注意,兆禄竟摸了一把她的臀部。红霞尖叫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此时,兆禄已没事人似的走出了屋。红霞再也忍不住,她将兆禄的行径讲给刘氏听。“这个贼子,邓家咋出这么个祸害!”刘氏当天晚上便将此事告诉了邓吉昌。邓吉昌一语未发,他一脚踹开兆富和兆禄的屋门,狠劲抓住躺在被窝里的兆禄,把他拖下了床。兆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点起油灯,痴呆的双眼看到的是邓吉昌满脸充血的凶相。睡梦中醒过来的兆禄已被父亲捆住了手脚,他双眼盯着父亲,眼里掠过一阵恐惧。邓吉昌已把三儿子绑在了门框上,他抡起粗大的右手先打了儿子两个耳光,又抓起绳头,劈头盖脸地抽着。每一下过后,兆禄脸上和身上便泛起一道血红。兆富扑过来拉父亲,被邓吉昌一把推倒。兆禄开始哭叫,疼痛伴着屋外吹来的冷风,使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瑟瑟发抖。直到邓家别屋里所有人被兆禄的叫声惊醒,并赶过来,邓吉昌才放下手里攥的绳头,气哼哼地边往自己屋里走,边喝喊其他人各自回去睡觉。兆富这才解开弟弟的手脚,把他抱到床上,又用被子把他蒙起。

兆禄被打的原因,除他自己、邓吉昌老两口和红霞,其他人一无所知。第二天兆禄从屋里出来时满脸都是伤痕,腮帮子肿起多高,但他像没事人一样,就在被打的第三天晚上,脸上肿块尚未消下,他摸进了村里的单干户虎子家的院子。浪荡鬼心中的欲火远远胜过了挨打带来的浑身上下的疼痛和羞耻。他知道红霞不好惹,却灵机一动想到了虎子媳妇。单干户虎子入冬以来一直在外做着什么小买卖,很少回家。这事本来与兆禄毫无关系,可在被打的第二天晚上他胡思乱想时,却不禁喜上眉梢。“就是她了!”他心里道。早在他未出走前不谙男女之事时,他便对那位死去的寡妇和她儿媳的笑话有所耳闻,而今已什么都明白了。他几乎没有什么恐惧感地敲响虎子家的屋门。“虎子回来了!”浪女人连衣服也没穿便披着被子去开门。但是,当兆禄目标明确而急切地开始他的行动时,女人才知道来者并不是自己的男人。但她并没有拒绝,而是像对待平时猴急的虎子一样配合兆禄的动作,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兆禄很快陷入了一种迷昏状态,感觉自己就在一片风浪的船里与海浪搏斗。女人已开始大呼小叫,“爹哎,娘哎”含糊不清地喊着。

兆禄第二天晚上又准时敲开虎子媳妇的门。这一次,两人亮着煤油灯仅用了几分钟便进入了佳境。之后,兆禄天天晚上准时到浪女人处行乐,无遏制的纵欲在很短时间里空虚了兆禄的身体。每天上午,他蒙头大睡,下午才强打精神走出屋来。他脸色煞白,两眼浮肿,走起路来两腿发软,身体有些打晃。“兆禄好像不大对劲。”一天下午,兆禄从刘氏窗前走过,刘氏对低头沉思的邓吉昌说。邓吉昌几天来一直考虑粮食的事儿,因为公社里拨下来的那几十袋粮食马上就要吃光了。因此,他对刘氏的话毫不在意,“不对劲是知道羞耻了。”他这样回答刘氏。但有一天,邓吉昌让兆禄去大湾里挑水,儿子半个多小时才回来,两个筲里却仅有两舀子水。兆禄气喘吁吁,额头上冒着虚汗。三儿子在外荡迹多年,不习惯干活,可就在不久前,他还能挑回满满两筲水的。看着兆禄的可怜相,邓吉昌对他产生了舐犊之情,忘记了十多天前的不快。他喊过兆喜,让大儿子陪老三去公社医院看看。起初兆禄不肯去,但已尝到过爹的厉害,只好随兆喜去看病。半天后回来,兆喜把几副中药交给刘氏,对父母说医生问了一些奇怪的话,临了特别嘱咐晚上兆禄睡觉时从外面把门锁上,不让他出屋。“医生咋也闹起玄来了!”邓吉昌对此迷惑不解。但刘氏却照着医生的话去做,眼看着兆禄将熬好的药喝下,每天晚上睡觉前,总将两个儿子反锁在屋里。这样过了不几天,兆禄脸上有了血色,身体眼看着重又结实起来。此时,大队食堂再不能正常供应足够的饭食了。在社员们的叫嚷中,邓吉昌和郑好学临时决定不再统一到食堂吃饭,各家把饭打回家吃。大多数社员仍抱着不会挨饿的侥幸心理,理由是以前几年他们已向国家上缴了可以吃几年的粮食,想象着国库里一定堆粮如山,只是一时半会运不过来。但有几户精明的人家已从支部书记和大队长缺少底气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在偷偷地收集各种草种。

一连数日,郑好学和邓吉昌一趟趟地跑公社。一天晚上,曲建成对岳父说了实话:“今冬怕要闹饥荒。”简短的一句话字字千钧地砸在邓吉昌心上,现实终于证实了邓吉昌长期以来的预感。大队食堂很快便停办,余粮全部按人口分了下去。起初社员们愤怒异常,说锅碗瓢盆沾铁的东西都炼铁用了,各家怎么做饭?其实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每口人仅分到一斤小麦和两斤粗粮。春节渐近时,蛤蟆湾子陷入了饥荒。分到手的粮食即使数着颗粒吃,也仅够吃几天。刚刚分到粮食的时候,几个脑瓜活的怀里揣着社员证,想去别处混吃,但所到之处没有一个食堂肯给他们饭吃,而大多数的食堂早已熄火。被饥饿围困的社员突然想起了村里的单干户王来顺和虎子两家。“有粮食就得分着吃!”一呼百应,村人先来到王来顺家,看到王家大锅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秋兰的弟弟石头毫不客气地揭开锅盖,却见锅里煮的是榆树叶子。饿急的人们知道这是王来顺做的假相,开始在各屋里翻找,最后却只翻出一口袋榆树叶子。他们仍不甘心,又在院子里四处寻找,仍然一无所获。众人又一起赶到虎子家,也没有找到一颗粮粒。全村的女人都在家里待不住了,到野外寻找能吃的东西。先是挂在枯叶上的草种,再是树叶,后来连树皮也剥下,柔软的枯草也割了回来。男人们毫不犹豫地宰杀家里的畜禽,将肉腌起来,在孩子饿得实在忍不住时拿给他们一块肉。已有人提议杀社里的大牲口了,邓吉昌力排众议,坚决不让,他特意嘱咐两个饲养员好生看着牲口,后来仍不放心,索性和祝老头住进了一间屋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忍受不了饥饿的兆禄再次离家出走。对兆禄的此次出走,刘氏没感到伤心和苦恼。“也许孩子能出去找条活路。”这时候,邓家仅有十多斤粮食了,刘氏用那只她大炼钢铁时藏起来的小耳锅给秋兰的双胞胎煮粥喝。

常三先去县城买了口锅,重又扛起他那杆猎枪。他对自己的第二个女人说:“有了这杆枪,咱家就饿不死。”一时常三家的院子里热闹起来,孩子们嗅着兔肉香味蜂拥而至。常三煮兔肉的大锅就支在天井里,往往一锅兔汤还没开,孩子们便揭锅疯抢,一个个烫得双手红肿,抢到一两块半生不熟的兔肉,忙不迭地送进嘴里。眨眼间,一锅肉仅剩汤水。常三并不气恼,他其实留下了一两只兔子,到深夜里煮给一家几口吃。有两次,为感化儿子雨,他在深夜打发小个子女人带过来的儿子小毛头给雨两口子送去半碗兔肉。可不久小毛头又端着回来,说大哥不要。雨的老婆已生下两个儿子,老大三岁,小的仅有一岁,因父子不和,常三很难与他们亲近。但一天下午,常三发现自己的大孙子也加入到抢兔肉的队伍里。他下手抢出两块肉送给孙子,但转眼又被大些的孩子抢去。如此再三,他只好将大孙子叫进屋里,把抓在手里的兔肉交给他,关门看他一口口地吃完。饥荒连结起了常三与隔辈人的亲情。

常三的举动激发了蛤蟆湾子村人的灵感。大家一起将饥饿的目光瞄向了荒原上的动物。他们没有猎枪,却在短时间里发明了各种捕捉猎物的器具,有马尾扣,有铁夹子,虽不一定每一天都有收获,但一当获取了猎物便欢天喜地,提着回家让一家人解馋。邓家的兆喜、兆富、兆财、小闹子和秋兰的弟弟石头全都加入了捕猎的队伍。此时,可吃之物只有荒原上的生灵了。人们对吃食已毫无选择,就连平日不能进口的活物也吃下去,甚至等不及蒸煮,便将活物连皮毛吞下。很多人已开始用镢头凿开冻土,将冬眠于地下的蛇和青蛙之类挖出吃下。每一个人眼里都布满血丝,目光吓人,但饥饿的魔影并没因此而离开。这年的春节无一丝快乐气氛,大年初一晚上,郑好学的妻子因七八天没吃到一口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撇下两个仅有三岁和五岁的孩子。在掩埋女人时,四个棒劳力抬着骨瘦如柴的尸体和一具薄薄的棺木半里路歇了五次。刘氏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两个孩子的任务,将他们领回自己家里,将饭菜与自己的子孙平均分吃,这使郑好学感激流涕。他已对找公社要粮心灰意冷,因为他亲眼看到曲建成和青梅也在挨饿。正月十五,村里一个半大孩子走着路一头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天渐渐暖时,村里已死了十多口人。死最后两个人时,已无人再能抬动棺木,只得装上地排车,由十几个劳力推拉到墓地。邓吉昌两腿浮肿得足有腰粗。但他以顽强的毅力处理着村里的大小事务。“别再到处跑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两条腿非废了不可!”刘氏看着他用手指一捺就出现一个深坑的大腿苦心地劝他,但他充耳不闻,继续忙他的事情。

饥饿中的半年多时间里,蛤蟆湾子成年女人除虎子媳妇和王来顺老婆赵氏外全都闭经,致使麦收下来后第三个月,全村女人对突如其来的经血惊奇万分,如初潮时一般。此时,虎子媳妇生下一个胖小子。浪女人生产的第二天,便将孩子抱到邓家,说孩子是兆禄播下的种。虽然全家人都怀疑浪女人的话的真实性,可刘氏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孩子,但她警告浪女人,从此不要再登邓家的门槛。其实浪女人根本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谁的,她之所以抱到邓家是因为认定只有刘氏才可能收留这个孩子。从兆禄那里尝到甜头的女人,自兆禄和虎子走后,根本没将自己怀有身孕放在心上,一直寻找着新的目标。饥荒帮了她的大忙,她第一次用干粮换取性欲满足是在一天晚上。那天晚饭后出门时,她见壮汉兆喜饿倒在一堆柴火旁,一时动了邪念。她回家拿来两个窝头,问兆喜想不想吃。饥饿已使兆喜失去了平日的自尊,原先,他对这个女人连正眼都不看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想吃。“吃完得和俺睡觉。”虎子媳妇向来不知羞耻二字。“咋都行啊。”兆喜两眼死死地盯着两个窝头。那夜,两个窝头下肚打起精神的兆喜又被虎子媳妇折腾得筋疲力尽。浪女人第二个目标是那天抓虎子衣领的秋兰的弟弟石头。一天中午,她在挑水时碰见石头一摇一晃地在太阳下走。她对石头说自己家里有吃的。饥饿的石头便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她家里。女人将藏在墙缝里的三个馒头拿出来,像勾引兆喜一样问小伙子想不想吃。石头因为饥饿浑身已没力气争抢,两眼盯着她说想吃。于是女人又提出了她的条件,石头满口答应,吃饱后满足了女人的要求。就这样,她用同样的方法勾引一个又一个男人让自己行乐,全不顾村人的饥荒。而她最丧心病狂地做的一件事是勾引了邓吉昌的四儿子——只有十一岁的兆财。这是她用干粮勾引的年龄最小的一个。蛤蟆湾子的女人慢慢都知道了虎子媳妇在饥荒中的所作所为,在宽恕自己男人或孩子的同时,对她更加深恶痛绝,见了面总朝她吐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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