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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颜元生平与思想演变

一、生平

颜元是直隶博野县人。其父颜昶世无基业,贫苦交加,自小被蠡县朱九祚收作养子。颜元生于朱家,小时候姓朱,名良邦。颜昶因不为养父所喜,有意逃遁。崇祯十一年,清兵到达京畿,颜昶去了关东,此后下落不明。时颜元仅4岁。母亲王氏因丈夫一去杳无音讯,便于颜元12岁时改嫁。颜元遂同养祖父母一起生活。颜元的养祖父朱九祚,明末清初当过巡捕,是一个维护地方治安的小官吏。在官期间,曾几次参与镇压明末农民起义。顺治初年,他惩治恣横乡里的旗奴韩某,使穷苦民众不受满人欺侮,得以各自安心耕种祖上传下来的土地。顺治七八年间,地方秩序比较安定,直隶省南道裁撤,朱九祚也被解职。不久朱九祚被人控告,讼后家道中落,返乡归农。

颜元青少年时代是备尝艰难的。颜元7岁开始在私塾上学,8岁至12岁时就学于吴持明。吴持明,字洞云。懂医道,通武艺,能骑射。他目睹明季国事日非,曾潜心《百战神机》,并参以己意,撰写《攻战守事宜》两册,唯当时未见用于世,便隐居行医。颜元后来兼习兵法、技击、医术等,多少受其蒙师的影响。10岁时经历闯王李自成进占北京、崇祯皇帝自杀等重大政治事件。15岁时和蠡县道标巡捕官张宏文养女结婚。19岁时师从贾珍。贾珍,字袭什,河北蠡县人。贾珍为人重义轻利,人有向他求学的,从不向弟子索取报酬。颜元从游贾珍前,受不良风气腐蚀,习染浮薄,终日酣歌。经贾珍教诲,习染顿洗。贾珍曾作两副对联,命颜元以大字书写,悬之中堂。其一是:“不衫不履,甘愧彬彬君子;必行必果,愿学硁硁小人。”其二是:“内不欺心,外不欺人,学那勿欺君子;说些实话,行些实事,做个老实头儿。”贾珍的朴实作风对颜元产生了影响。这一年养祖父朱九祚因讼逃遁,颜元被系入狱。当年讼解释出,未几中秀才。因讼后家落及养祖父年迈,颜元在20岁以后便担负起一家生活的重任。

这时的颜元,生活的基调是白天务农、晚上勤学:

尽勤农圃,夜观书史,至夜分不忍舍,又惧劳伤,二念交争久之,尝先吹烛,乃释卷。

为养家糊口,他白天耕田灌园,劳苦异常,吃的东西极为粗糙,他自己后来回忆时说,有如食蒺藜之感。耕作之余,颜元潜心于经世之学,遂弃举业。21岁,读《通鉴》而废寝忘食。23岁时迷上兵书,为探究战守机宜,以至彻夜不寐。在这期间又学习技击。在以后的岁月中,颜元始终坚持了青年时代所学的这些东西。因家境贫困,他又自学医道为人治病。24岁,开设家塾教授生徒,名其斋曰“思古”,自号“思古人”,作《王道论》,后更名《存治编》。是年,从学生彭好古之父彭通处得陆、王《语要》一册,开始钻研陆王之学。25岁时得子,取名赴考,此子于6岁时夭折。以后其妻未育。在养祖父的重压下,颜元决定参加省试,但名落孙山。因深喜陆王心学,作《大盒歌》与《小盒歌》。26岁读《性理大全》,知道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人学说的要旨,毅然以道自任。

颜元青壮年时期,是宋明理学的信徒。27岁时,与学宗程朱的刁包相识,对他由陆王心学向程朱理学的转变,有着较大的推动作用。这时的颜元,立了个“道统龛”,从伏羲开始,经周公、孔子、孟子,到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均是他崇拜的对象。他尽心研习程朱理学,为检查自己的内心世界,几乎天天静坐。作了《柳下坐记》,讲述如何循二程之门径寻求“孔颜乐处”的。他坚持不懈地写日记,以录下自我检省心灵的情况。颜元以天理与人欲为尺度,来考查自己内心的意向。他要求自己,在邪念产生之前就把它扑灭。29至30岁,与王法乾、王余佑结交。31岁,访李塨之父李明性问学。期间常静坐,以求内心杂念不生。关于师友对颜元的影响,详见“师友的交往”一节,生平中不再多说了。

34岁以后,颜元进入了独立的学术思考阶段。这一年他的思想发生重大转折,此后他不再信陆王与程朱了。在养祖母死后的三天里,他不进食,一天至少哭三次。在埋葬的仪式中,颜元甚至用头去撞击棺材。颜元是循朱熹《家礼》中规定去做的,疏食少饮,哀毁过甚,几乎病饿致死。一个朱姓老翁非常怜悯他,告知他本非朱姓子弟,这才开始减哀。于是检校古礼,发现朱熹《家礼》有违人的本性,故对程朱理学产生怀疑。颜元以为,“礼”是“圣人致中和以尽其性、践其形者”。“礼”为圣人制订的各项规定,用来确定人们的生活方式的行为举止的规范,使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得到协调。这一切都得符合“尽性践形”的要求,而《朱子家礼》中说的“礼”,颜元以为是有违圣人意向的。他在《礼文手钞》里,对《朱子家礼》一一作了点评,有赞同的,有批评的。照录原文而无质疑的,是颜元同意之处;加上“元按”、“补注”等质问的内容,是颜元本人的见解。在经历了两个月非同寻常的痛苦后,他在35岁时,完成了《存性编》,这是颜元人性论方面的专著。反对朱熹把人性作二元化的理解,赞同返回孟子性善论的主张。同年年底作《存学编》,觉得空思不如实学,而实学必以“习行”,改“思古斋”为“习斋”。

颜元的这一学术转向,与王阳明格竹子之事相类。已接受了朱熹学说的王阳明,在21岁时随父亲到北京。看到官署庭中长着许多竹子,想从竹子中体认出派生天地万物的“天理”来。一连“格”了七天,毫无结果,人却病倒了。王阳明便对朱熹的学说产生了动摇,采取了批评的态度。王阳明与颜元,这是两个有着独创性的思想家。他们企图通过“事”与“物”,去体悟朱熹所青睐的“天理”。不料非但没有巩固他们原先的认识,而且均对先前的信仰发生了怀疑,表示自己要同朱熹决裂。这两个活生生的事实,说明朱熹的学说确实有空疏无用的地方,经不起一究到底那种有着认真劲儿的人们的检验。

颜元36岁那年,朱九祚侧室杨氏及其子朱晃,欲独占朱家的家产。把颜元视为眼中钉,日有间言,唆使朱九祚虐待颜元。“一日谋杀之,先生逾垣逃,忧甚。旋自宽,益小心就养。”39岁时养祖父朱九祚病死,他才认祖归宗复颜姓,家产尽让于朱晃。是年李塨前来问学。后来李塨多次南游,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宣传颜元的学说,颜李之学逐渐为人们所认同。40岁著《唤迷途》,后更名《存人编》。归宗颜氏后,除教授颜姓子弟外,仍不辍劳作。

50岁时,他以坚忍不拔的信念去关东寻父,经历一年半,备尝艰辛。他行前立下誓言,找不到生父下落就不回家。每到一处,颜元必张贴告示,并求人代寻。如到京城,“刻寻父报帖,贴四城门及内城各处。对人言则泣,人聚观则叩首白,求代寻。来报,重谢之”。路上的艰难险阻挡不住他寻父的决心。行至山海关前,“海吼,山水暴涨。又无路引,不得出关”。被困半个月后,才在他人指引下出关。抵辽宁抚顺时,一望无涯的泥路,“人畜皆陷不可出”。颜元觉得自己很难逃脱此劫,仰天长叹曰:“死此矣。死亦何憾,恨未见父耳!”后识得路径得以脱身。颜元在沈阳找到了同父异母之妹颜艮孩。她是在沈阳见到颜元的报贴后,便延请颜元到家,询问寻父的缘由。兄妹相逢时,妹妹告诉颜元,父亲已亡故了。原来颜元之父到关东后,先娶王氏为妻。因无后嗣,再娶刘氏为继室。颜元之妹,为刘氏所生。之后颜元只身驭车,把生父骸骨运回家乡,途中“哭导而行,日朝夕奠”,“凡过大水、桥梁、城门必下而再拜祝告”。颜元写了《寻父神应记》,记述寻父途中神如何保佑他,并数次在梦中显灵以示美好结局会到来。颜元在途中,凡过关侯祠、城隍庙、东岳庙都求签祷祝,以期得到神的启示,保佑他寻父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这是颜元受世俗迷信影响的所在,是他思想中的糟粕。

晚年的颜元,已是一个学派的创始人了。57岁时南游中州,沿途宣传自己的思想。八个月走了两千余里,结识豪杰志士,论学辩道,倡导实学,反对理学。“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的主张,就是在南游后提出的。为了把自己的学说贯彻到教育领域中,62岁时,应友人郝公函的再三要求,主持漳南书院,厘定规制,设有文事、武备、经史、艺能等科,规模甚宏。从学者数十人。颜元认为儒学真谛在于申明“三事三物”,尤其是孔子说的“六艺”。他以“六艺”为主要教育内容,强调技能的重要性,以期与他的功利论相配合。不久漳水泛滥,书院堂舍悉被淹没,颜元不得已只好罢教归故里。康熙四十二年,在北京收王源为弟子。王源后来成为仅次于李塨的颜李学派的中坚人物。颜元一生思以所学匡时救世,至70岁临终之年还叮嘱门人:“天下事尚可为,汝等当积学待用。”其弟子钟的对联颇能概括颜元的一生的精神:“手著《四存》,继绝学于三古;躬习六艺,开太平于千秋。”

坚忍不拔,是颜元一生的主心骨。这在他读了《孟子·告子》后的体会中就可知道:

观自古圣贤豪杰,都从贫贱困苦经历过、琢磨成,况吾侪庸人,若不受锻炼,焉能成德成才?遇些艰辛,遇些横逆,不知是上天爱悯我,不知是世人玉成我,反生暴躁,真愚人矣。

孟子列举了舜、傅说、管仲、百里奚这些名人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坎坷,断言逆境是造就人才的重要条件之一。颜元接受了孟子这一见解,并身体力行于自己的一生。家境的贫苦、繁重的劳动、母爱的缺乏、千里的寻父、学派的自创……一系列的厄境没有消磨掉他坚强的意志,却反而锻炼了他坚忍不拔、一往无前的精神。他以为艰辛与逆境,对造就“圣贤豪杰”有着积极的作用。颜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二、颜元思想的演变

一个思想家的思想演变,为其生平的重要组成部分。颜元的思想演变极具特色,故有必要另列一目作详细的论述。他的一生可分为三个时期。先是信理学以前的时期;后是成为理学信徒的阶段;最后是反叛理学,自成一家的时期。下面循此线索作论述。

1.从仰慕仙侠到转向经世之学

这一时期,是从12岁到24岁。在这一时期,他由仙侠思想转入经世之学。颜元20岁以前,曾欲作仙侠一类人,对宦官专政很是反感:

看寇氏丹法,遂学运气之术。见斥奸书,知魏阉之祸,忿然累日夜,恨不手刃之。

这是他14岁时的想法。15岁时娶妻,以练习道教运气术为由,不亲近新婚妻子。后觉学仙之谬妄,便专心于学问。从个人的成长过程来看,神仙的种种奇迹,一般都会对青少年产生莫大的诱惑力。然而成仙机会的渺茫,以及神仙与现实生活相距过远的缘故,到了一定的时候,大多数的青少年又会觉得其荒诞不经。颜元也不例外。至于对魏忠贤阉党的痛恨心情,应予特别的关注。说明少年时代的颜元,就有一种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魏阉之祸”,指明末魏忠贤及其爪牙专权及其对明末社会带来的祸害。魏忠贤在明末的权势,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中宦官专权的顶峰。纵观明代三百年历史,宦官被皇帝赋予干预内外政治的特权,完全可以操纵大臣的进退乃至生死。宦官的权力凌驾宰相之上,他们有处理一切内外奏章、随意立法更改的权力,他们可出使外国,甚至矫诏假传圣旨的事也时常发生。皇帝没有实权,大权旁落到宦官手中,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常见的事。这不改变君主专制的本质,但此种变态的君主专制比原生态君主专制,对社会具有更大的破坏性与危害性。宦官本为皇帝的奴仆,当皇帝感到孤独无援时,往往倚重于这批日常生活中最亲近自己的奴仆。一旦权势在手,宦官往往利用手中权力,大肆攫取财富。宦官能擅权,是因为他们扮演了皇帝忠实卫士的角色。宦官可热炙一时,但其基础是脆弱的,只能随皇帝的宠幸与否而发生变化。此种宠幸又常常视皇帝的意志而定,故必然趁皇帝健在并宠幸之时拼命窃取权势,搜刮财物。他们表现出比一般官僚集团更大的疯狂与贪婪。在明末宦官当权之际,东林党人是代表着社会上正直善良、追求光明的人们的愿望的。面对口衔天宪、威柄独操的宦官,东林党人宁愿遭受贬斥也要据理力争,希冀洁身自好也不降心辱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在他们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这在后世往往被视为人格道德上的楷模。颜元读了有关材料后,对作恶多端的“魏阉”,“恨不手刃之”,反映了对东林党人的浩然正气的心慕手追。颜元在青少年时代,就有一股凛然正气蕴含于心中。其实这种豪气,正是经世致用意识的生动写照。

青年时颜元身上就有诚实的好品性。16岁时,养祖父想通过不正当手段为他谋取功名,他知道后不进食并大哭,声言“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19岁从学贾珍。是年中秀才。两年后颜元决定放弃跻身仕途的努力。虽然他依旧从事文字写作和考试这样的活动,但仅是让他的养祖父高兴而已。他的兴趣集中在经世之学上。他用了很多时间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并潜心于各种兵书的研习:

至24岁忽得《七书》而悦之,以为《七书》之粹精在《孙子》;《孙子》之粹精在首章,于是手抄十二篇,朝夕把玩。凡兵家精粗事宜,亦颇留心。

兵家产生于先秦,是研究军事活动与理论的学派。兵家之书,《汉书·艺文志》中著录有兵权谋家、兵形势家、兵阴阳家与兵技巧家。后三家于后世无甚干系,唯独兵权谋家专门研究用兵之理,其精妙之言论,其哲理之深刻,千古流传,影响至今,最能体现兵家的菁华。兵权谋家的主要代表人物,春秋末有孙武、司马穰苴等;战国有孙膑、吴起、尉缭等;汉初有张良、韩信等。今存兵家著作有《孙子兵法》、《司马法》、《孙膑兵法》、《吴子》、《尉缭子》等,其中处于至尊地位的当推《孙子兵法》。《孙子兵法》是一部军事理论著作,全书约6000字,共13篇。开头是《计篇》,讲述战争之前如何考察形势,制定谋略,为全书宗旨所在。“七书》之粹精在《孙子》”,是极得《孙子兵法》宗旨的。在战争与政治的关系上,孙子主张政治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首要因素。在《计篇》中,孙子提出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的主张。说了这段话以后,接着指出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有五个:道、天、地、将与法,“主孰有道”是五事中的第一位,“道”即政治。“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所谓道,是说民众与国君上下同心,战争中不怕牺牲,勇敢作战。战争不是别的,而是为了一定目的的政治与经济而进行的武装斗争。孙子觉察到政治的好坏、君民的关系,是决定战争成败的关键,这在两千多年以前是非常不容易的。在春秋战国时期,战争的胜负,不仅与交战国的物质力量与经济条件相关,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与人心的向背有关。孙子把“道”即政治作为战争胜利的首要条件,是长期历史经验的总结。许多战争如商汤伐桀、武王伐纣,胜利的一方都是因为君主有“道”,失败的一方都是无“道”的暴君。深得民心,政治上处于优势,就能战胜强敌。此为颜元“孙子》之粹精在首章”之意所在。颜元对兵家之书的“朝夕把玩”,使他深得内中的“粹精”。这对他经世致用意识的形成,有着极为关键的作用。与务农一样,他对兵学的兴趣一直未减。

24岁时,他开始了教学生涯,把书房取名“思古斋”,自号“思古人”。基于对“三代”盛世的向往,他的经世之学披着古色古香的外衣:

谓治不法三代,终苟道也。举井田、封建、学校、乡举、里选、田赋、阵法,作《王道论》,后更名《存治编》。

《存治编》集中体现了他的政治见解,而在提出问题的方案时,颜元则喜欢从古代的经典中去寻求。他考虑井田制、荐举制恢复的可能性,以及恢复分封建制及实行“兵农合一”的军事制度等,充分显示了这位充满改革现实弊病的青年人的创造力。以为理想在远古“三代”,这是明清之际启蒙学者经常使用的一种手法。于是对当代社会现实进行激烈的指责,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其实他们的目的,是复古以求解放,而不是纯粹的发思古之幽情。在这方面,颜元比黄宗羲、顾炎武显得更为古老些。《存治编》的面世,表明颜元的政治思想已经基本形成。

2.迷恋陆王被誉为“真陆王”

他迷恋于陆王心学的时间并不长,从24岁到26岁。颜元24岁从彭通那里得到陆、王《语要》,喜而学之。25岁时,他体会陆王心学的意蕴,以诗歌的形式作《大盒歌》与《小盒歌》:

大盒歌略曰:“盒诚大兮诚大盒,大盒中兮生意多。此中酿成盘古味,此中翻为叔季波。兴亡多少藏盒内,高山拍掌士几何?此处就有开匣剑,出脱匣外我婆娑。”小盒歌略曰:“盒诚小兮盒诚小,小盒生意亦不少。箇中锦绣万年衣,就里佳肴千古饱。如何捧定无失却,如何持盈御朽索。忽而千里向谁觅,返而求之惟孔老。识得孔叟便是吾,更何乾坤不熙皞,呜呼!失不知哭,得乃知笑。”

颜元以“大盒”喻“宇宙”,“小盒”喻“吾心”,其意甚明。“万年衣”与“千古饱”,是陆九渊“求诸本心,万物具足”的另一种说法。“开匣”与“脱匣”,意味着“本心”不为外在事物所累。“识得孔叟便是吾,更何乾坤不熙皞”,表明颜元对陆九渊“六经注我”和“易简工夫”的倾心。颜元这两首歌,以通俗、形象的比喻,直切陆王心学的宗旨,“得陆、王二子语录,而世知有道学一派,深悦之,以为孔、孟后身也。从之直见本心,知行合一。元虽不敏,一若有得于二子者。其时著《求源歌》、《大盒小盒歌》、《格物论》,大约皆二子宗旨也。见者称真陆王”。时下学者对颜元《大盒歌》与《小盒歌》的剖析不太多,即有也停留在浅表层次上,故不妨作些进一步的分析。

从更为宽泛的文化史角度看,颜元以哲理入诗的做法,是继承了理学一以贯之的传统的。中华民族是一个喜欢写诗的民族,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写了那么多的诗,也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写了几千年的诗。中国是诗的国度,数千年来诗人辈出,吟诗以抒情是有着悠久传统的。诗歌本是为人们交流情感而作的,奔放、雄浑、激越、婉约、深沉,风格各异,但重在抒情则无别。到了宋代,理学家提出“以论理为本”的主张,强调以性命义理之学去主宰诗歌的创作,从而把诗歌的抒情特征排斥到次要的乃至于可有可无的地位。邵雍留下的诗有1500首,大约为理学家中写诗最多的一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很精到的评价:

自班固作《咏史诗》,始兆论宗;东方朔作《诫子诗》,始涉理路。沿及北宋,鄙唐人之不知道,于是以论理为本,以修词为末,而诗格于是乎大变。此集其尤著者也。

试看一下邵雍的《乐物吟》:“日月星辰天之明,耳目口鼻人之灵,皇王帝霸由之生,天意不远人之情。飞走草木类既别,士农工商品自成,安得岁丰时长平,乐与万物同其荣。”《邵子全书》卷二十。这首诗是邵雍《皇极经世书》的一个缩影,也是他对自然、社会和历史的总见解。这是“以论理为本”的创作原则下写出来的哲理诗。二程、朱熹、王阳明、陆九渊等理学大家均留下了可观的诗歌,其中不乏把深奥的哲理水乳交融地渗透到具体的景物描写中,如朱熹的《春日》、《观书有感》,但大量的是类似邵雍《乐物吟》这样的诗。不妨再看一首陆九渊的哲理诗:“从来胆大胸膈宽,虎豹亿万虬友千。从头收拾一口吞,有时此辈未妥帖,哮吼大嚼无毫全。朝饮渤澥水,暮宿昆仑巅。连山以为琴,长河为之弦。万古不传音,吾当为君宜。”《陆九渊集》卷二十五《大人词》,中华书局1980年版。通过对“自我”能耐的极度夸大的形象描绘,表明了他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主观唯心论的意蕴。《大盒歌》与《小盒歌》,就是这首诗的翻版,故时人誉颜元为“真陆王”。其实颜元对诗歌创作是有较为深切认识的,“语彭如九曰:‘诗所以咏物、适情、言志也,即取其足咏物、适情、言志而已,何必拘沈韵?’”这是说,诗歌创作当以内容为主,不必拘泥于南朝沈约所定的声律。沈约,为齐梁文坛领袖。精通音律,确定四声名称。总结前人声韵研究成果与诗歌创作中运用音律的经验,创立了声律论。推进了五言古诗向律诗的发展,但在诗歌创作中又规定了许多禁忌,有忽视内容的倾向。深知诗歌创作真谛的颜元,写出《大盒歌》与《小盒歌》,足见他不仅在学术上深得陆王心学的旨归,而且在继承理学家以哲理诗去体认理学宗旨的传统上,也是高人一筹的。

3.笃信程朱希求“孔颜乐处”

颜元26岁到34岁时,笃信程朱理学,时间长达8年。且看他的自述:“至二十六岁得《性理大全》,见周、程、张、朱《语录》,幡然改志,以为较陆、王二子尤纯粹切实,又谓是孔、孟后身也。进退起居、吉凶宾嘉,必奉《文公家礼》为矩;奉《小学》、《近思录》等书如孔子经文。人或有一言疑论诸先生者,忿然力辨,如詈父母。元虽不敏,一若于程、朱诸子稍有得者,由甲辰至戊申日记中,俱可按也。元平生之笃服两派先生也如此,受教沐泽于两派先生也如此,将谓叛其道也,敢乎哉?”这8年间,是程朱理学的什么东西令他如此着迷,学术界从未对此内容有过论述。

我以为,颜元为寻求“孔颜乐处”而着了迷,以至于以程朱理学的卫道者而自豪。他在30岁所作的《柳下坐记》,说明他要亲身体验理学家所希冀的思想境界——“孔颜乐处”:

至柳下铺褐坐息。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遂朗吟“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逸。覆空载厚,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光耀在隐露间。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不觉空焉洞焉,怡焉畅焉,莫可状喻。孔子曲肱疏水,颜子箪瓢陋巷,当日不知作何心景,自谓今日或庶几矣。

《柳下坐记》是一篇为研究颜元思想的人们所漠视的文章。时在1664年夏至前几天,颜元带着仆人,牵着驮着麦子的驴子。仆人堆麦时,他在柳树下静坐。抬头看青天,和风徐吹,微有凉意。白云时聚时散,于是朗吟二程的哲理诗,觉心泰神逸,直有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感受。眼睛微闭又微开,四周浓叶蔽日,如同绿色的衣服里裹着宝珠,光芒时隐时露。苍蝇飞舞,闻其声不见其形。颜元此时意识到自己好像置身于舜之朝中,听着《九韶》美妙的乐曲在演奏。心中虽空空洞洞,而愉悦的心情,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孔子曲肱疏水的快乐,颜子箪瓢陋巷的快乐,他们在那个时刻的心境,颜元是难以知晓了,不过颜元以为今日之快乐或许与孔、颜等圣人很接近吧。显然这是在希求得到一种神秘感受的直觉,是只能为自己体认而他人无法得知的心理体验。颜元充分利用空闲去寻求这种快乐,连农活空隙时也要“静坐”,别人讥笑也置若罔闻:“得《性理大全》观之,知周、程、张、朱学旨,屹然以道自任,期于主静、存诚,虽躬稼胼胝,必乘闲静坐。人群讥笑之,不恤也”。

颜元寻求“孔颜乐处”的目的,是为了自己体验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柳下坐记》是颜元直接受二程影响的明证。文中的“云淡风轻”,见二程所作的《秋日偶成》一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旁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全诗突出的是“予心乐”,旁人则全然不知。颜元吟诵二程的哲理诗,油然而生“怡焉畅焉”的感受。颜元感受到的内心精神上的乐趣,为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颜元在柳树下所体悟到的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与二程另一首诗的《秋日偶成》相关: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事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自豪雄。

二程这两首诗都提到“乐”。二程感受到的“乐”,一是“安贫乐道”的“乐”,即“富贵不淫贫贱乐”;一是天人合一的“乐”。“乐”在于与人同、与物同,甚至与无限的宇宙同。理学家的这些诗句,都是希求在自然世界中比拟人生间的精神境界。理学家常爱讲的“孔颜乐处”,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指这种充满生意的天人合一、万物同体的精神境界。

理学家为何要寻求“孔颜乐处”呢?因为他们心灵深处有着圣人崇拜的情结,他们要学做孔子、颜回这样的圣贤。然而他们没有见过孔、颜等圣贤,但二程以为,可从圣贤们遗留下来的语言文字中,感觉到圣贤的人格世界,即把握住圣贤的“气象”。“学者不学圣人则已,欲学之,须是熟玩圣人气象,不可止于名上理会。如是,只是讲论文字。”只“讲论文字”那是皮相之谈,重要的是通过“文字”去“熟玩圣人气象”。“气象”是人的精神境界所表现于外的,是别人感觉得到的。有某种精神境界的人,他自身也可以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内在的,用理学家的话来说叫体认,也就是“熟玩”。由体认而得到的感觉,就是颜元在柳树下体悟到的、心灵深处的快乐,也即“孔颜乐处”的“乐”。

“孔子曲肱疏水”孔子以为,求富贵去贫贱,是每个人对利益的正当欲求,但必须以是否符合“道”为前提。孔子认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如果符合“道”,那么吃粗粮、喝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到以“道”为乐时,人与“道”无有间隔。这样的快乐是一种精神享受,故孔子以及以后儒家,都重视一个“乐”字。“颜子箪瓢陋巷”孔子唯独对颜回有过不违仁德的颂扬,而其他弟子孔子以为只是偶尔想及仁德罢了。因颜回处于“箪瓢陋巷”之困境中,犹不忘安贫乐道。这开启了后世人们向往安贫乐道的肇端。宋代理学家,自周敦颐开始,中经二程、朱熹,一直到明代的王阳明,都以寻求“孔颜乐处”作为自身内心世界充实的理想境界。

这里得涉及理学开山祖周敦颐了。据二程自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周敦颐以为,学做“圣人”的要旨在于“无欲”。“无欲”能使人心处于虚静明透的地步,做到常泰无不足。社会地位之显赫、金玉之类财富的充盈,在周敦颐看来,犹如灰尘一样的轻微,而颜回便是这样的楷模:“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通书·颜子第二十三》。颜子不为外在物欲所移,别人为困苦所忧愁,但颜子却心情泰然,不改其安贫乐道的心境。在周敦颐看来,颜子可以称为亚圣。周敦颐指使二程“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其实是要二程在存理灭欲上下工夫。分析到这里,不难发觉,“孔颜乐处”、“天人合一”、“存理灭欲”作为理学三大精神支柱,相互间有密切的关系。“孔颜乐处”是下手处,“天人合一”为中介环节,“存理灭欲”系所达目标。

现在回应到颜元身上。与二程一样,圣人情结在颜元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他希求“孔颜乐处”的归宿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颜子箪瓢陋巷乐,不箪瓢陋巷亦乐,是何如乐,正宜理会。

私欲不乘,如天清地宁,风、日也乐,草、木也乐,星月、人物亦无不乐。

天理胜则精神清明,人欲炽则意思昏浊。此理甚明,而人每舍清明而甘昏浊,暴弃孰甚!

可见颜元追求的“乐”,是同程朱理学的“存理灭欲”主张相关的。“人物亦无不乐”是以“私欲不乘”为前提的。“天理”与“人欲”在人的脑海里是不容并存的,这是程朱理学“存理灭欲”说的翻版。颜元不仅这样说,而且像程朱那样身体力行,下了很大的工夫:“定日记每时勘心:纯在则〇,纯不在则×。”“纯在”,指心中充满了与“天理”相符的想法;“纯不在”,心中杂念丛生多的是“人欲”。这是他32岁时的实录。到55岁时更有所发展:“每时心自慊则〇,否则●,以黑白多少别欺慊分数,多一言,过五则,忿一分,过五则,中有×,邪妄也。如妄念起,不为子嗣比内,皆是。”以往做相似工夫并留下记载的当数王阳明的学生黄绾了。黄绾经常把自己关闭在书房里,罚跪自击,用红黑点的办法以观成效。凡一念出于“天理”的,点以红笔;凡一念出于“人欲”的,点以黑笔。“终日不食,罚跪自击,无所不至。又以册刻‘天理’、‘人欲’四字,分两行。发一念由天理,以红笔点之;发一念由人欲,以黑笔点之。至十日一数之,以视红黑多寡为工程。”黄绾,浙江台州人。明武宗正德五年,任后军都事,在北京和王阳明相见。此后,他与王阳明、湛若水成为挚友。这是他由信程朱之学转向信阳明心学的开始。之后两人不断有书信往来。嘉靖元年,在余姚听王阳明讲“致良知”说。以为圣学在是,称王阳明为师,自称门弟子。后擢为光禄卿,在朝中为王阳明说过些好话。到晚年,任礼部侍郎,并不再信阳明心学了,贬之为禅学。著作仅存《明道编》行世。如果说,黄绾是“红黑工程”的话;那么,颜元则为“黑白工程”且加以“〇、×”等为标记。形式基本相似,都是察看自身在“天理”与“人欲”方面何者为优,以达到理学家们所宣扬的禁欲主义的目的。令人兴趣盎然的是,黄绾与颜元起先均是理学的笃信者,后均背叛理学并对之进行批判。黄绾是先程朱后陆王,颜元颠了个倒,是先陆王而程朱。黄绾对其师“致良知”说有激烈的指责,颜元则对陆王、程朱作了全面的清荡。之所以如此,我认为大约是先前迷得过深而益知其弊端所在之故。颜元“每时勘心”的“日记”今已不存,但从他31岁时反省之事来看,属“妄”字一类的皆与挂钩。“自勘为学,调理性情甚难,定每静坐,以十四事自省:心无妄思欤?口无妄言欤?耳无妄听欤?目无妄视欤?足无妄走欤?坐如尸欤?立如齐欤?事亲爱而敬欤?居家和而有礼欤?启蒙严而宽欤?与人平而正欤?对妻子如严宾欤?读书如对圣贤欤?写字端正欤?”颜元的日记今已不存,但从《李塨年谱》卷二所辑录的、长达1800字的《谷日燕记》来看,篇幅当是很大的。反省自勘的范围相当广泛,足以说明颜元用功之勤。

颜元是依程朱的修养方法去静坐的。对此以往也少有人关注。《颜习斋先生年谱》32岁条有记载:“四月,思学者自欺之患,在于以能言者为已得。勘静坐心有所驰,目便劲阖,忽忘则又睁开;必是‘主一无适’,睫毛间乃得不即不离之妙。”“主一无适”源自于程颢:“主一之谓敬”,“无适谓之一”。是说人的思想要与“人欲”相离,内心专一于“天理”。有许多材料可以证实,颜元修养的目的是为了“存理灭欲”:

虽天理澌微,而必欲光大之……虽人欲昌炽,而必欲抑绝之。

谓诸生曰:“制欲为吾儒第一功夫,明伦为吾儒第一关节。”

夫人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之于味,四肢之于安佚,皆欲也,须是强制他;若一任之,将何所不至哉!

这当为颜元相信程朱理学时的言论。二程的修养论,不是要人们去探索客观世界的规律性知识,而是为了唤醒人们心中的固有“天理”。凡与“天理”不相适应的“妄”思、“妄”行,均是应该去掉的“人欲”。如事亲不爱敬、对妻子不像严宾、读书没有如面对圣贤的感觉、字写得不端正等皆为“妄”的范围。前引资料中的所涉及的“妄”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与伦理相关,为子女对父母和丈夫对妻子的态度,这与“明伦为吾儒第一关节”的主张相一致;二是有关学习的,为读书写字时的心态。至于颜元静坐时想到的,在思、言、听、视、走、坐、立等方面的敬“妄”,内容更为宽泛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一个人静坐观心,用力既久,而又没进入睡眠状态,必定会产生许多想法来。有的是对以往经历的回忆,有的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有的是梦幻般的想象……总之,使人得到一种空灵、虚幻的境界。理学家所主张的静坐悟道,大都类此。对此颜元晚年作了自我批评:“暑月被棉驮麦、贫且劳矣,犹能自娱,不谓之穷措大微长不可;然即生许多妄想,为如许大言。尝论宋儒之学,如吹猪膀胱,以渺小为虚大。追录之,自惩自勉也……所谓‘主一无适’、‘洒落诚明’者,皆此也,是指鹿为马矣。”感觉与幻觉不同。静坐所得到的幻觉为一种不正常的心理,和客观事物的实质相去甚远。“以渺小为虚大”、“指鹿为马”,这是颜元醒悟后的想法。总之,在24岁至34岁这一时期,颜元对宋明理学是狂热信奉,忠实卫护。

4.走出理学藩篱自成一家

颜元34岁以后,可称之为反叛理学的时期。任何思想家的思想演变,绝不是直线式的那么简单。在57岁之前,颜元还有留恋程朱的痕迹。只是到57岁以后,始立下意向以破程朱为目的。

颜元反叛理学是从34岁养祖母丧时开始的。当时人们的风气,“非朱子之传义不敢言,非朱子之家礼不敢行”。颜元遵朱熹《家礼》服丧,疏食少饮,几乎病饿致死。这使他对理学产生了怀疑:

第自三十四岁遭先恩祖母大故,一一式遵《文公家礼》,颇觉有违于性情。已而读周公《礼》,始知其删修失当也。及哀杀,检《性理》乃知静坐读讲非孔子学宗;气质之性,非性善本旨也。朱学盖已掺杂于佛氏,不止陆、王也。陆、王亦近支离,不止朱学也。

这段话对程朱理学的不满已跃然纸上,大体上有三层意思。静坐读讲去追求“孔颜乐处”,不是孔学的真实面目;说宋儒的人性论,不是孟子性善说的本来宗旨;不仅是陆王,即便是朱熹学说中也掺杂了佛教。由上面叙述中不难知道,颜元无论学什么都是下了大工夫的,都是认真地去做的。颜元的苦学笃行,以及勇于修正错误、敢于坚持真理的品性,使他能在学术上独树一帜,取得了可贵的成就。此后他便走上反叛理学的道路。35岁时,著《存性编》,作性图9幅,对理学家的人性学说进行批判。38岁时,“著《存学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章句,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实习之,毕生不懈者”。至此,以“实”、“习”、“动”为核心的颜元事功之学的框架基本成型。此后,颜元究心于“实”而归宿于“动”。“天生人只一实理,人为人只一实心。”极斥宋儒静坐读书、存心养性的风气,并深有感触地说:“宋人好言习静,吾今以为今日正当习动耳!”48岁时,与李塨、王介祺讨论“习行经济”之学,作《唤迷途》共分五唤:一是要唤醒不识字的平常僧道;二是要唤醒参禅悟道的僧道;三是要唤醒西域的番僧;四是要唤醒惑于释氏之儒;五是要唤醒信奉邪教的世间愚民。颜元要这五种人从迷途中走出来,归还到儒家的人伦上来。所以后又改名为《存人编》。

57岁在颜元一生中,是一个重要转折点。在57岁以前,还有留恋于程朱理学的意思;57岁以后,以攻击程朱理学为主要目标: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

35岁时“将就程朱”方面的痕迹十分明显:“定自力常功:日习数,存理去欲。”在没有标明年代的《颜习斋先生言行录》中,屡屡有认同理学禁欲主义的言论:“若用十分心力,时时往天理上做,则人欲何自生哉?”《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理念胜则心清明,心清明,天地草木无不在目,则天地物我总是一般;欲念胜则心昏惑,心昏惑,则眼前一物不见,不惟天地鸟兽与我隔绝,虽一身耳目手足皆非我有。”“念念向天理上想,心上达也;事事向天理上做。身上达也……制欲之法,明以辨之,刚以断之。”这些话有四个方面的内容:强调人的念头与行动,应当集注于“天理”上;集注在“天理”上,能收到精神清明的效果,而“人欲”旺盛则使人昏昏然;人们常常弃“天理”而从“人欲”,这在颜元看来是自暴自弃;克制欲望的方法,是明辨与果断。这里程朱的印痕是明显的。如制欲之法在于刚,就是从程颢那里来的:“有欲则不刚,刚者不屈于欲。”理学禁欲主义在颜元的晚年,还有着一定的烙印。打个比方说,一个果农在很长时期靠了一片果林而生存,后来他干别的行业去了,挣得更多的钱财。然而对这片果林掉下来的枝叶,依然怀有恋恋不舍之情。57岁时颜元“尚有将就程朱”的意向,也可作这样的理解。

57岁南游中州时,看到了许多地方“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的现象。58岁时,立下“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的决心。他以不作“乡愿”的精神,公然揭起破程朱理学的旗帜,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颜元的好友王养粹对他说:

程朱何可操戈,试看今日气运,是谁主持?家读其书,取士立教,致君临民,皆是也。

王养粹讲的是大实话,那时颜元55岁。当时,人们竞相争读程朱的著作,因为程朱理学已是社会公认的教育内容。造成如此的社会风气原因有两个:人才选拔的标准是程朱理学;统治者用以巩固统治的理论工具也是程朱理学。“取士立教”,讲的是人才选拔制度。就通常情况言,这一制度既是社会风气的标志,也是政治秩序的象征。王养粹用极简练的话指明了三者之间的关系。明代中后叶形成的八股取士制度后,到清初达到盛极一时。八股文要代圣贤立言。题目是圣贤的话,作文者要站在圣贤的立场,把题目的那段话详加阐发,说上千万句圣贤没有说过的话。在明清两代,士人要写出符合圣贤的话来,其所依据的标准,就是二程、朱熹等人对儒家经典的注释。八股文做得好,便是士人踏上仕途的唯一捷径。成书于雍正年间的《儒林外史》,就是“取士立教”形象性的描绘。程朱理学作为“致君临民”的手段,决非康熙一时冲动之故,而是他反复阅读、比较古今不同的学术流派后得出的:

兹于避暑山庄万几之段,翻阅经史性理诸书,复取古文披阅一过,其中气韵古雅,辞藻典赡,各擅所长,固极文章之能事,至于体道亲切,说理详明,阐发圣贤之精微,可施诸政事,验诸日用,实裨益于身心性命者,惟有朱子之书,驾乎诸家之上,令人寻味无穷,久而弥觉其旨。

比起一些昏庸无能的帝王,康熙称得起天资英武,雄才大略,其文治武功确可与唐太宗相媲美。一些封建文人记载康熙好学敏求、通晓多种语言、勤于政事、宽于御下、崇尚节俭等等事实,都有相当根据。他对儒学的钻研,也非视儒家经学为门面装饰的一些帝王所能及。尤其是他对自然科学知识的追求,更属帝王中的凤毛麟角。但这一切并不变更封建帝王的专制主义本质。康熙在文化方面,注意巩固和强化封建思想体系,为此他充分利用了程朱理学。崇拜程朱的李光地、汤斌、魏象枢、徐乾学等人,都受到眷遇宠任,其中有些人还被称为“理学大臣”。程朱理学成为康熙统治中国的六十余年时间中的主要精神支柱,乃是客观的必然。就康熙本人而言,他以为朱熹的著作“驾乎诸家之上”,是因为有利于封建专制主义的巩固,能使人们严格按照封建纲常礼法去规范自己的行为。

明白了以上的社会文化背景,可知颜元面临压力之沉重。他要面对业已形成风气的社会习俗、官方所确定的人才选拔制度,更厉害的是要与作为统治手段的意识相对抗。但是颜元依然无所畏惧,力辟程朱,老而弥坚。他对当时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

今何时哉!普地昏梦,不归程、朱,则归陆、王,而别出一派与之抗衡翻案乎!

这是他南游历时八个月,行程二千余里后得出的结论。“所见如张起庵师弟,孙徵君、周铁邱、云骨子诸翁之门人,所闻如耿逸庵、李中孚、俞春山,大抵皆宋人之学”,颜元以自成一派的学说,与这些学者展开了激烈的论辩,但结果并不理想,不能“辩开一分宋学”。颜元花大力气去进行学术上的辩驳,为的是昌明“圣道”、利济“苍生”,“仆尝有言,训诂、清谈、禅宗、乡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诬民,而宋人兼之,乌得不晦圣道,误苍生至此也!”颜元对自己“别出一派”以抗衡程朱理学,会危及个人生命的后果已置之度外,这在他40岁时致陆世仪的书信中有所表明。因此信涉及的内容极为丰富,故放在后面再详论。

58岁时,颜元揭出与程朱决裂的旗子:“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就颜元整体倾向而言,他视程朱之弊更甚于陆王,故抨击程度远比对陆王来得严厉。有此反差源于“别出一派”的颜学,是以提倡“三事三物”为核心的,颂扬事功是他学说的宗旨。颜元说:

朱子之道千年大行,使天下无一儒,无一才,无一苟定时,不愿效也。宋家老头巾群天下人才于静坐、读书中,以为千古独得之祕;指办干正事为粗豪,为俗吏;指经济生民者为功利,为杂霸。究之,使五百年中平常人皆读讲《集注》,揣摩八股,走富贵利达之场,高旷人皆高谈静、敬;著书集文,贪从祀庙廷之典。

颜元这里讲了自己与朱熹的对立,即“经济功利为生民”与“谈静敬读讲著书”的不同。“经济”是指经世济民之意。按颜元之意,学问应以为“生民”带来好处为根本。朱熹叫天下人全副精力用于读书,摧残了士人的身体,造成天下无不弱之书生,无不病之书生,一点事情也不能做。所以颜元对朱熹的批评,是一点也不留情面的。陆王也不完全合乎“三事三物”之教,但它“不以读书误人”、“做得几分事功”。他以为陆九渊守荆州的政绩,要比朱熹治漳州好得多。颜元赞扬过王阳明擒宁王朱宸濠的功绩,但并不以为王阳明的学术应予表扬,而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功利论不仅是颜元评判程朱与陆王的标准,也是他衡量历史上一切学派的准绳。

70岁那年是颜元人生历程的最后一年,他还不忘用功利论作为评价的原则:

许恭玉来,言《一统志》、《广舆记》等书,皆书生文字,于建国规模、山河险要,未详也。先生曰:“岂惟是哉!自帖括文墨遗祸斯世,即间有考纂经济者,总不出纸墨见解矣。”

在颜元的心里,有着两个对峙的世界,即文墨世界与事物世界。前者是虚空的“纸墨见解”,后者是实用的“经济生民为功利”。按照发展趋势而言,代替“文”的世界为“实”的世界:“文盛之极则必衰,文衰之返则有二:一是文衰而返于实,则天下厌文之心,必转而为喜实之心,乾坤蒙其福矣……一是文衰而返于野,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他是不希望见到“文”返于“野”,因为这意味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浩劫。即使他对朱熹学说极反感,但以为像南宋把朱熹及其学生当做“伪党”那样去禁止,也是一场祸害。“文”的含义就是以“静敬”去体验空虚无有着落的“虚文”,即所谓“人人禅子,家家虚文”;“文”的内容就是书本教条,“读讲《集注》,揣摩八股”。“实”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客观的事物世界;提倡“实”替代“文”,即以经世济邦的气概,做有利于“生民”的一切实事。从理论形态上说,颜元想以自己“别出一派”的功利论去替代腐朽性已暴露无遗的理学的道义论。

三、师友之交往

一个思想家自成一体学说的形成是有曲折的,对有过大起大落的颜元来说更是如此。考察这一过程,不能忽视颜元在师友交往过程中所受的影响。颜元于师友对自己带来的益处是很清楚的:“以友之高明,开我之蒙蔽;以友之宽厚,化我之私狭。”颜元说,一生中私淑者仅一人,为明清之际的大儒孙奇逢。父事者五人,为张石卿、刁包、王介祺、李明性、张公仪。兄事者二人,为王五修、吕文辅。友事者三人,为郭敬公、王法乾、赵太若。颜元早年还师事过李明性与贾珍,已如前述。

孙奇逢,直隶容城人。字启泰,号钟元,学者称夏峰先生。天启年间,魏忠贤擅权,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被诬下狱。孙奇逢与友人不畏权势,倾身营救。时阉党之势如火方炽,孙奇逢置个人安危而不顾,义声遂震天下。清亡归隐,两朝累征不就,故天下又称孙征君。崇祯九年清兵侵掠,他率子弟门人登城守护,清兵攻不下而去。甲申鼎革后归隐。后因田园被圈入旗,南徙于夏峰讲学,从游者甚众,为与黄宗羲、顾炎武齐名的北方大儒。孙奇逢为学兼综程朱与陆王,“某幼而读书,谨守程朱之训,然于陆王亦甚喜之”。孙奇逢不甘做一名静坐无为的学者,激烈地反对乡愿:

千古圣人是狂狷做成的,孔子以狂狷两路收尽有道种子,又以狂狷两路绝尽世间假冒种子,圣人实实见得狂狷好处。不得中行者,言中行不易。阳明曰:三代以下皆是乡愿学问。弥天盖地,磊磊落落,无回无互,能有几人?此世道所以日衰也。

颜元对他的学问与品行十分景慕,以私淑弟子师事孙奇逢。孙奇逢痛斥“乡愿”,以为三代以下净是“乡愿学问”,他要做磊磊落落的“狂狷”而不是无所作为的“乡愿”。两人皆盛誉孔子所说的“狂者”与“狷者”,不愿与“乡愿”沾上关系。颜元以为,“狂者进取”,有勇于任事的精神,为外露型;“狷者有所不为”,处事进退自如,为内向型。与孔子向往的“中行”相比,“狂者”与“狷者”,“虽不及‘中行’无破绽,然亦能各成一局,领袖一时。总之,‘中行’外,除此两者,更无圣贤,并无豪杰”。显然是从孙奇逢那里蜕化出来的。关于“狂者”与“狷者”的详细分析,见第7章。孙奇逢对颜元的影响是显彰的,亦灵犀一点相通、英雄所见略同。颜元在青年时代对孙奇逢就很佩服,30岁时约王法乾同访孙奇逢,未果。36岁时致书孙奇逢,言《存学》、《存性》要旨。大意是宋儒发明的气质之说,不及孟子之性善为更符合人的真实情况。后来颜元学问已步入新的境界,但对孙奇逢之为人,敬仰始终未减。63岁的颜元,在《四书正误》中还引用孙奇逢的话:“赴的汤蹈的火,才做的人。”并说:“毕竟此老好。”

孙奇逢在北方门生众多,对颜元思想影响最大的是王余佑。王余佑,字介祺,号五公山人,河北献县人。“父行昆弟皆宦于明。少有才誉,长念明季多故,乃读孙、吴书,散万金以结士。”随孙奇逢守容城。李自成攻取北京,王余佑大愤,与其父兄友生,聚众数千,传檄讨贼。入清后,隐居五公山双峰,每登峰顶,慷慨悲歌,泣下数行。王余佑身负文武才,其博识雄略令颜元折服有加。著《乾坤大略》,这是一部从研究战争历史入手以总结战略学的著作。颜元50岁听到王余佑的死讯,作文推崇备至。“某所敬佩倚望如师、如父者,独先生一人。气数赖以维持、士风赖以砥柱、后进赖以裁成者,亦惟先生一人。”“春风淑气,化我乖稜,巨量阔怀,荡我褊隔,伟识雄略,启我庸顽。使固陋之子不容不心折也!”前面一段说自己对王余佑钦佩之情与王余佑的人品高尚,后面一段说王余佑在学问之道与人格修养上对自己的启迪。

刁包,字蒙吉,别号用六居士。今河北祁州人。明天启丁卯举人。时当“天崩地解”之际,以道学自任,署其斋曰“潜室”,亭曰“肥遁”,读书其中。“甲申闻变,设烈皇帝主于所居之顺积楼,斩衰朝夕哭临。闯命敦趣,七书拒之,几及难,遂不仕。”刁包初从孙奇逢学,既而读高攀龙书,心向往之。南游至无锡,尽阅高攀龙书,遂称私淑弟子。为学专主程朱,成为北方朱学大师。“以予观之,朱子集诸儒之大成,其学几颜子而功加多,其功几孟子而学加密,在圣门中庶乎中行者矣。”刁包:《用六集》卷十二《朱陆三则》。著作有《易酌》、《四书翼注》、《辨道录》、《潜室札记》、《斯文正统》、《用六集》等。颜元的学术旨趣由陆王心学转向程朱理学,刁包的作用是关键的。“予初从陆、王入手,继见《性理》、周、程、张、朱之书,又交先生,遂专主程、朱。”颜元20岁时,刁包以母寿为由托彭雪翁求颜元作诗。后颜元至祁州拜谒刁包,得其所辑《斯文正统》。归后便“立道统龛,正位伏羲至周、孔,配位颜、曾、思、孟、周、程、张、邵、朱”。后颜元反叛程朱,而刁包始终笃守程朱。刁包殁后,颜元读其《用六集》,对他为程朱撑持门面、笃信守死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颜元受刁包的影响较深,《颜元集》中,今存9篇读《用六集》后评语,内中对刁包不少观点是持赞同态度的。

王养粹,字法乾,河北蠡县人。少狂放不羁,曾问学于李明性。19岁时立志做圣人,把读过的八股文焚烧掉。颜元29岁时,“闻王法乾焚帖括,读经,投佛像于井,居必衣冠”。时人称之曰癫,颜元不以为然,驰书奖之,遂相深结,各立日记,约定十日一会,考察自己行为的功过。每次与会,各自思考自己的过失,进行学术上的辩论。两人的意见相左,颜元批评他“腐旷”,他指责颜元流于“杂霸”。尽管争论很激烈,但过后两人非常友好。两人过从甚密,在学问与德性上,经常相互砥砺。后颜元自成一家后,为学专尊“周孔正学”,力斥理学,而王养粹“终守程、朱,后亦移其说曰:‘程、朱固一家学问耳’”。颜元每天所行的家礼,是从王养粹那里学来的。“吾行家礼、学仪,皆始自法乾。其致知少逊我,而力知过之。”颜元65岁时,闻王法乾卒而恸哭说:“以后无以为圣勉我者矣。”

李明性,李塨之父。字洞初,号晦夫,河北蠡县人。性喜习武,学宗程朱。崇祯末,血气方刚的李明性,参加过镇压农民起义的活动:“与乡人习射御贼,挟利刃、大弓、长箭,骑生马疾驰,同辈无敌者。”甲申事变后,黯然韬晦,不求闻达。李明性学宗程朱,颜元转宗程朱后,在31岁时访李明性问学:

一日造斋恭访,见几上钞晦庵《纲目》至南、北朝矣。讶曰:“百余册书,乃可钞乎?”门人曰:“阿师也钞《性理大全》,约二十余年矣。”

《性理大全》是明初在明成祖亲自过问下,编成的三部《大全》之一。另二部为《四书大全》、《五经大全》。三部《大全》以程朱为标准,汇辑经传、集注后而成。书成后,诏颁天下,以达到万理归于一源的目的。至此,程朱理学真正取得了独尊的地位。《性理大全》在清初重修时,尤受康熙的重视。康熙二十九年,下令科举考试的论题,除原先规定外,可兼用《性理大全》、《太极图说》、《通书》、《西铭》等。一个民间的儒生,坚持了二十年的时间去手抄《性理大全》,说明清初程朱理学在民间影响力至深。李明性还手抄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累积达百余册之多。颜元对李明性非常器重,“恨不得委贽门下,日侍几杖。爰书尊姓字于案上笔简,望见必拱,日对如严师”。李明性对颜元笃信程朱理学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李明性尚武,晚年益好之,“已闻五旬衰老,日习弓矢,壁悬宝剑,时复欲舞,乃知圣贤之骨,抱英雄之气,迥非宋、明间人物矣”。这时的颜元已与程朱理学决裂,但对信奉这一学说的李明性给如此高的评价,大约是李明性与他一样,喜欢习武之故吧!李明性的英雄气概,与通常他心目中以静坐诵读为信条的宋明儒者,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张罗喆,字石卿,保定府清苑县人。对程朱理学均持否定态度。颜元31岁时曾造访问学。张石卿在人性论上主张性善论,宋儒把人性分成气质之性与天地之性的二元化的主张,他是坚决反对的。颜元《存性编》附录其语说:“性即是气质底性,尧舜底气质便有尧舜底性,呆呆底气质便有呆呆的性,而究不可谓性恶。又曰:人性无二,不可从宋儒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颜元人性理论受其影响极大。颜元说:“先生赐教,在未著《存性》前。惜当时方执程朱之见,与之反复辩难。及丧中悟性,始思先生言性真确。”这是颜元交往的师友中,对颜元的人性论影响最为直接的一位。

吕申,字文辅,保定府清苑县人。颜元于31岁时,曾造访吕申。吕申对程朱理学也持否定态度:“吕文辅曰:‘《四书》朱注有支离者,先生时宗程朱,皆不然之。’问文辅天文。文辅名申,清苑人,习天文、六壬数,讲经济。”颜元在宗程朱时,于吕申对《四书章句集注》的指责颇不以为然。从这条资料看,吕申精通天文学,且洋溢着经世致用的气概。颜元曾向他学天文,可见颜元对自然科学是很有兴趣的。

从以上的材料看,颜元是非常注重社会交往的。只不过与李塨那样跨地域、大规模地广泛交游,结交众多的学术名流、达官显贵相比,那自然差得多了。但也不能得出颜元性格孤僻、不喜外出交游的结论来。颜元因未能以《存学编》与恪守程朱理学的刁包当面交流而感到遗憾;与孙奇逢,先是主动造访,后又写书信以表达自己的学术见解;与王法乾,人皆言其疯癫而颜元驰书夸奖有加,并与他结成好友;与李明性则上门拜访,示后生敬重之感。其他如陆世仪、李二曲、许酉山等学者,他是主动地写书信,与他们交流学术观点。颜元本人是有着极强交往欲望的,只是地域上偏于北方,有过一次南下中州的学术交流。说颜元闭守在自己家乡范围内的说法,只是皮相之谈。

颜元与师友的交往过程,确实对他起到了“开我之蒙蔽,化我之私狭”的积极作用,即师友交往有着开拓知识面、增长学问与提高人的德性的价值。颜元“气质即性”的人性论,是通盘接受了张石卿人性论的产物。这是一个最直接的例子,从而使颜元坚定地批判理学家的人性二重化学说。颜元笃信程朱,先是由他接触了刁包,尔后又与王法乾、李明性结为至交,这才有了长达8年之久的时间。颜元为人诚实直率,改掉先前沾上的轻浮习气,系与贾珍对他的教诲有关。颜元成年后从未停止过的习礼活动,则学自于王法乾。

一生喜爱兵学的颜元,始自开蒙老师李明性的指点,但更主要的是同拜王余佑为师分不开的。颜元对自己兵学上的造诣非常自负:

今使予治兵三年而后战,则孙、吴之术可黜,节制之兵可有胜而无败。若一旦命吾为帅,遂促之战,则诡道实中庸也。

到晚年收王源为徒时,师生二人见面后即时就兵学作了一次精彩的讨论:“问曰:‘闻子知兵,其要云何?’对曰:‘源何足知兵要,但以为不过奇、正而已。’又曰:‘假以乌合数千,使子治之,何法为先?’对曰:‘莫先束伍。’先生跃然曰:‘子真其人矣!’”“束伍”就是以法纪来制约士兵,使军队具有战斗力。王源认为,这是整饬乌合之众的良策。颜元对王源的赞扬,足见师生二人感契之深。深信自己有治兵之道的颜元,一遇志同道合者,就迫不及待地研习兵学了,哪怕是初次见面的学生。这不能不从颜元对兵学的嗜好入手。颜元32岁时,“三月,看《纪效新书》”。这条资料是时下研究者所忽视的,它表明颜元在尚未构筑好其功利论思想体系时就有注重实用、实效的倾向了。《纪效新书》是明抗倭名将戚继光所作,其最大的特点是讲求实际效果。戚继光在《纪效新书·自序》中写道:“夫曰‘纪效’,明非口耳空言;曰‘新书’,所以明其出于法而非泥于法,合时宜之措也。”戚继光很看重《孙子》,但他觉得《孙子》一书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关于战略、战术的理论多,而于平日部队进行军事训练的内容没有。出于抗倭战争的实际需要,戚继光期望韬略与训练相结合,即战略要靠训练有素的部队去实行。对实际效果的关注,应当是颜元花时间去阅读这部兵书的原委。王余佑是颜元“父事者”五人中之一,文武双全,精于技击。其对兵家的研究不是具体的兵法,而是通观全局的兵略。“尝集《廿一史兵略》,为此书十卷:曰兵行先知所向,曰兵进必有奇道,曰遇敌以决战为先,曰出奇设伏,曰招降,曰攻取多于要害,曰据守必审形胜,曰立制在有规模,曰兵聚必资屯田,曰克敌在无欲速。”颜元读过这部兵书,现在的流传本叫《乾坤大略》。《乾坤大略》一书,于光绪五年编入《畿辅丛书》,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铅印本即据此本为底稿。王余佑在《乾坤大略总序》中说:“熟览天下之大势,推求古今帝王得失成败之机,划然剖其所以然,如明镜照面。”显然,这是一部用战略眼光去研究战争历史,复以战争历史来总结战略的著作。这是一部起点较高、有较强理论色彩的兵学著作,颜元受王余佑的兵学熏陶有年,想来是他非常自负的缘由吧!故王余佑逝世后,颜元以为自己学问成长过程中少了一个知音。以上是就颜元兵学方面,受师友影响作一较为详尽的论述。

综上所述,颜元的思想演变与他自成一体的思想体系的创立,是与他同众多师友的密切交往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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