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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轻舟能载几多忧

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的青春,是生命的绚丽朝霞,纵然没有耀眼光芒,起码也要闪烁清亮光点。然而我的青春时期还未来得及闪光,就被命运的乌云紧紧地遮住了,从此也就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之旅。当着我学会从思索中认识人生时,这时青春早已经从我身边消失,横在我眼前的人生道路,犹如一条湍急不驯的大河,任凭怎样努力都扬不起风帆。

“右派”流放生活即将结束的1978年,披着内蒙草原的凛冽风尘,我回到离开20年的北京,到《工人日报》社报到。我此时的欢快心情,绝不亚于初来乍到,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昨天夜里火车上不眠的劳顿,完全被兴奋和遐想驱赶殆尽,压抑得近乎板结了的心田,重新又长出了希望的绿色。盘旋在脑海里的那些往事,就像蚕丝似的一缕缕地抽出,缠绕在我尚好的记忆之树上。而这只吐丝的蚕就是北京。

尽管过去在北京工作过,后来因为“右派”问题离开,从此无缘与北京朝夕相伴,但是每年休假回天津老家探亲,总还要路过一两次在北京换车,这座帝气和民风交融的城市,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十分陌生。只是这一次来到北京,觉得有种归宿感,因而也就格外激动。走在一些熟悉的大街小巷,看着灰砖青瓦的宅院,闻着芬芳四溢的槐花,听着委婉圆润的京腔,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顿时悄悄地袭上心头,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回来啦,真的回来啦”。

这时我已经人到中年。1958年离开北京之前的那些年,我是个人走家搬的小光棍,就像一朵来无牵去无挂的云,飘到哪里都照样悠闲自得。可是时过20年的现在,我已经为人夫为人父,自有一番感慨在心头。我的“右派”帽子说是早摘了,其实政治身份根本没有改变,在一些熟悉我的革命者眼中,我依然是个摘帽的“右派”,在罪恶的“文革”当中,连摘帽子的事实也不承认了,一些人干脆直呼“右派分子”。每当听到这些呼叫,我都是敢怒不敢言,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忍气吞声听人家数落。20几年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可是现在情况大有改变,即使知道我的“右派”身份,就是不当面表示同情,起码不再有过去的鄙夷。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在《工人日报》即将复刊时,把我这样一个人借调来工作。这个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幸运,竟使我一时忘记了有过的苦难,眼前的惬意,未来的憧憬,如同秋千载着我悠悠地飘荡。

人说,得意忘形;其实,得意也会忘事。此刻的我,既忘记了眼前的“右派”身份,又忘记了过去挨整时的痛苦,头脑里想的竟是些美好的事情。可见人是多么容易满足。有了一时的安逸和平顺,就觉得上了理想天堂,苦啦罪啦都不再思谋了。这也正是人的可爱与可怜之处。

北京是我青春的港湾,生活之舟本可以从这里起航,驶向广阔美好的未来大海,然而还未容我把风帆扯起来,就被猛烈的政治风暴掀翻了。它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政治的苦果,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人情的险恶。当想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我才从迷惑中清醒过来,重新回到生活的现实中。这时冥冥中仿佛有种声音,在呼唤我赶快去接近它。哦,我知道了,这是那些与过去生活相关的地方,在等待着我去相会,在盼望着我去叙旧,不管它们是给我喜也好忧也好,我都得真诚地去走进去拜访它们。因为那里毕竟有我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

在北京东直门里北小街,有条叫羊管的小胡同。据说,羊管是羊肠子的意思。它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我始终没有弄清楚,在写北京胡同的书中,我也没有找到关于它的来历。反正估计会跟羊有关系。

北京的大小胡同很多,有的因豪门林立而显富贵,有的因院墙高耸而显幽深,有的因附会故事而显神秘,有的因形状别致而显奇特,总之,这些胡同都有自己的特点。这条羊管胡同却都不在此列,它属于那种极平常的胡同,平常得在地图上都找不到。那么,为什么我会对这条胡同情有独钟呢?主要是这条胡同在我的生活中,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和影响。如果说生活里有喜有忧的话,最初让我同时领教喜忧的,就是这条平常的羊管胡同。

它如同人生这本厚重大书的缩写本,仅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让我读懂了人生真谛的全部——理想与破灭,恋爱与失恋,得意与落寂,正直与卑鄙,生存与死亡,光明与黑暗,等等。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么能够不看重呢?我怎么能够轻易忘记呢?

话还得从头说起。

(A)1950年朝鲜半岛战争爆发时,我正在天津市立一中读书,家庭经济不算优越,学习成绩不算很好,但是日子过得还算安逸平和。旧社会的艰难和新社会的顺畅,在我这个十几岁孩子的眼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区别。只是从父母的神情上,我隐约地感觉到,他们对新社会抱有希望。由此我猜想自己的前程,同样应该是非常美好的,只要好好地读书学习,将来准会比长辈们强。年龄又正是在花季,天真而单纯,幻想而浪漫,确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有天放学乘有轨电车回家,车过西北城角阅报栏时,见有老老少少的许多人,围着阅报栏指指点点议论什么。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紧张,还不时有人愤怒地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出于孩子的好奇心,我立即就近下了电车,凑过去想看看热闹。到了跟前才知道,原来朝鲜发生了战争,中国决定出兵援助。那时一般人家没有收音机,报纸也不是早晨送到,读报人就下午到街头来看。读报人都是时评家,有的论是议非,有的猜胜测负,阅报栏前成了会场。刚刚摆脱灾难的国人,非常珍惜安定生活,此时又要为战争担心。

没过几天,国家就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动员青年和学生们参军参干,阻挡美军打过鸭绿江进犯我国。我是建国后第一批共青团员,当时在班上担任团干部,又有着一颗真诚的爱国心,觉得自己应该带头参军,就背着家人走进了绿色军营。至于别的什么觉悟根本没有。

在军校开始是跟苏联专家学习,结业后到中央军委某军种后勤部,先后担任工作员、文化教员、编辑,过着不拿枪的军人生活。那时只有大学生参军,部队才给排级干部待遇,我这个高中在校学生,部队也让享受排级待遇,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应该说还是比较知足的。尤其是团结、友爱、单纯的氛围,挺适合我这个性情直率的人,很快喜欢上了部队这个环境。起初真想在部队干一辈子,丝毫没有离开军营的念头,就如同刚刚到部队时一样,既没有当大官的打算,更没有当英雄的想法,只是想把工作认真地做好。怀着这样的心态工作,反而给我带来了荣誉,曾多次受奖一次立三等功,这在平凡的机关工作岗位上,自认为并不那么容易。

我当时所在部队机关单位,就在北京西苑一带,跟北京大学只有百尺之遥。由于当时编辑工作的需要,部队曾派我到北大旁听部分课程,这使我有机会接触这座名牌大学。此时在北大读书的学生中,有的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有的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我们也就断不了来来往往,这就让我羡慕起他们来。那会儿的年轻人,有理想,心气高,彼此谈论的事情,大都是对未来的向往。我在部队机关穿军装不摸枪,跟在地方单位没大区别。心想,这些读大学的同学,毕业后都有一技之长,将来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只图眼前的高兴,将来脱下军装什么本领也没有,想得再好还不是瞎白搭,还不如乘着年轻做打算。从此就把到大学读书,当成了自己争取达到的目标。

不过我得真实客观地说,倘若我真的单纯想读书,部队曾给我提供过机会,保送到张家口军事外语专科学校读书,毕业之后回到部队做翻译工作,然而却被我一口回绝了。表面上的理由好像是,一位同事的话刺激了我,他说:“干点什么不好呵,千万可别当翻译官,你未见电影上的日本翻译官,像条狗似的让人家‘牵’着走,那活儿绝不能干。”其实我真正的想法是,要到北京大学读书,而并不是别的学校,只是怕自己考不上,不便如实说出来。到北京大学读书也没理由,就是被一种虚荣心驱使着,认为要上学就上名牌大学。

在我正式提出退役转业不久,跟我同住室的一位年轻人,终日咳嗽吐痰胸觉郁闷,他自己怀疑会不会是肺结核,我就陪着他去部队医院检查。这位同事检查的结果,只是一般慢性气管炎,并无别的大毛病。他劝我也顺便检查一下,不曾想他怀疑的结核,却在我的肺部潜伏着。医生建议我马上住院治疗。肺结核在50年代算是大病,我一听就立刻像丢了魂,总有好多天在闷闷不乐。首先想的就是报考大学的事,这下可要完全地泡汤了,弄不好还要长期成为病号,那前途就更难说会怎样。我把诊断书交给直接领导,经过有关部门研究同意,送我到部队所属疗养院治疗。

这座部队疗养院位于北京西郊,医疗条件和设施说不上怎样好,地理位置和环境却着实不错,远望是秀丽清幽的玉泉山,近处有条玉泉山下来的河,顺着宽阔的公路款款流过,路两旁是高大擎天的白杨树,有清风徐徐吹来时沙沙作响,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欢愉感。我们这些慢性病病号,早上医生查过房吃过药,傍晚护士打过针吃过饭,就在这条傍河公路上散步。过去原本不认识的病友,就是在这里散步时结识的,有的住院相处一段时间后,由于说得来还渐渐成了朋友。我在这里住院四个多个月时间,说得来并成了朋友的有两位,一位是画家老赵,一位是演员吴军,他们俩在同一个部队文工团。我跟老赵住同一间病房,自然而然就会认识了,并从此形影不离成了朋友。认识吴军则很偶然。(B)住院前几天,看过一次部队文工团演出,还未从艺术感染中解脱,我就因病住进了疗养院。这年我18岁。正处于青春萌发的幻想时期,对于未来的憧憬和抱负,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可是现在病了,而且是肺结核,转业考学都已不成,我一下子就蒙了。心绪像乌云笼罩的天空,再没有了往日的晴朗,此时满脑子装着的,都是对疾病的无端恐惧。心想,年纪轻轻的,得了这种病,这下可完了,谁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在疗养院里住过几天,情绪才渐渐好起来。

那是一个早晨,我第一次出来,跟男病友散步。我们正在道路上走着,迎面来了几位女病号,穿着同样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远处很难看清脸面模样。渐渐地走得近了,开始看清了面孔,突然我的眼睛一亮,其中的一位年轻女士,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她,白里透红鸭蛋形脸盘上,闪着乌黑的大眼睛,直鼻梁下镶一张挂笑的嘴,说话间露出一颗虎牙,显得人更俏皮可爱。尽管病号服宽宽大大,很难看出女人的身段轮廓,但是她那时时扭动的身姿,依然让人感觉到她的妩媚。尤其是那垂在背后的长辫,把她的身材衬得更为修长,在同行的几个女人中间,她比谁都更富有勃勃朝气。当然也就更抢眼。

出于一个年轻男人的本能,我看了她好久好久,觉得她很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天早晨就这样地过去了。

跟我住同一病室的画家老赵,知道我比较喜欢文学,只要有时间我们就一起聊天儿。共同的爱好使得我们俩,成了病号中要好的朋友。有天我们俩正在餐厅里吃饭,唧唧喳喳进来几个女病号,其中就有那天早晨遇到的那位。老赵比我先进疗养院多日,谅他会知道那位女士的情况,我就问他:“那个梳长辫子的女同志,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呵,她是哪个单位的?”老赵抬起头看了看,说:“你说她呀,跟我一个单位,在我们团里,主要是跳舞,有时也报幕。”说着,老赵就冲那位女士喊:“吴军,打完饭过来。”那位女士会意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一会儿,吴军端着饭碗过来,坐到我们这张桌子。老赵说:“吴军,我先给你介绍一位病友,是后勤部的,几天前刚入院。”我俩彼此点了点头,就算是认识了,三个人就边吃饭边说话。我说:“吴军,我看你挺面熟,你是不是跳红绸舞的,在前些时的晚会上,我好像看见你跳过。”吴军听我这样说,马上兴奋起来,像任何一位演员一样,总是希望有欣赏者,她那两只大眼睛,蓦然透出光芒。不一会儿却又沉郁起来,说:“对,就是那次晚会之后,团里检查身体,才发现我有病,跟老赵一起住院来了。”我一听这才云开雾散,刚见面时的似曾相识,原来是缘于那次晚会。令我感动令我欣喜的《红绸舞》,还没有完全在记忆中淡漠,其中的一位舞者,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这真是天意。

那会儿的疗养院里,供病号玩耍的物品,除了乒乓球、扑克牌、象棋、跳棋、麻将,再有就是一部交流收音机,放在饭厅或活动室里,供大家听京剧、革命歌曲,长此以往就觉得腻烦了。这些玩耍的东西,除了打打乒乓球,别的我都不会,不玩球的时候,就找些文学书来读。我那时很迷恋普希金,就背诵他的诗歌,一本翻译的《普希金诗选》,总是放在我的床头。一天上午医生查过病房,吴军来我们房间串门儿,她坐在我的床上,跟老赵我们两个聊天儿。她无意间发现这本诗集,随手翻看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要借去看,这时才知道她也喜欢诗歌。在这百无聊赖的病院里,能够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病友,我自然非常高兴,立刻便爽快地答应借给她。

这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天格外高远蔚蓝,地越发开阔清新,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吴军急匆匆地跑来,找我和老赵去散步,老赵正收拾东西,我和吴军就先走一步。出了疗养院大门,吴军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一只活泼的燕子,连我都被感染得活跃起来。我赶忙快步跟上她。出了疗养院的大门,刚走到路旁白杨树下,吴军就兴冲冲地朗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一听正是普希金的诗,就说:“嗬,好快呵,都背下来了。”她马上非常得意地说:“怎么样,还可以吧。”“那当然,到底是个大演员。比我们悟性高。”她听后半嗔怪半娇羞地,用手捅了我一下胸脯,说:“去你的吧,竟损我们。”不过依然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于是我们俩边走边背诵,你一句我一句交替地念着,着实过了一把普希金诗歌瘾。

我在疗养院住了四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快出院的时候。

那天我做完出院前检查,回来正要洗泡着的衣服,发现连盆带衣服都不见了,同室的老赵告诉我说:“吴军拿走了,她说你忙着办出院,怕没有时间洗。”老赵说着,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有话想说又不说。这种相互帮助的事情,在部队里很平常,我也就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对这位跳红绸舞的演员,怀着非常感激的心情,觉得她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不像军旅中别的女兵们。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她那么喜欢外国诗歌,干脆就把那本《普希金诗选》,留给她作为疗养生活纪念。

老赵和吴军的病情,可能比我要重一些,他们得继续治疗休养。我出院的那天早晨,许多病友都来送我,有的还留下通讯处。这时却惟独不见吴军,我心里很纳闷儿,但是又不好开口问谁。还是老赵心细,他说:“你要不要跟吴军打个招呼?”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就说:“算了,她可能有事,到时你替我说声。”我在几位病友的陪同下,正要走出疗养院大门,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以为是护士有什么事情,就赶紧停住脚步。扭头一看,原来是吴军,正连颠带跑地过来,我们就站住等她。她走到我跟前,把一个报纸包递给我,说:“这是我借你的书,还给你。”我正想说:“这本书就送给你了。”却见她说声:“我还有事,不送你了。”就又连跑带颠地回了病房。这一切,都被老赵看在眼里,他只是嘿嘿地笑,却什么话也不说,别的人完全没有在意。

回到我所在单位整理东西时,打开那个放书的报纸包,发现《普希金诗选》里,夹着一张纸条儿,还有一张红绸舞的剧照。纸条上写着:“你喜欢红绸舞,送你一张剧照,留作纪念。我何时出院会告诉你,届时到(文工)团里或家中来玩。”拿着这张剧照,看着吴军的舞姿,四个月的疗养院生活,又都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暗自责怪起医生来,怎么不让我再多住几天医院呢,干嘛让我的病好得这么快?

从疗养院出院后没有多久,我所在的部队开始整编,我一看正是个好时候,就再次向领导提出来转业。领导上考虑反正整编得减员,很快就批准了我的转业申请。这时是1954年。

由军人变成了普通百姓,行动就完全自由多了,起码在接触什么人上,没有在部队时的限制。吴军出院后立刻告诉了我,不仅去过文工团,我还去过她们家,两个人渐渐更熟悉了。我知道她是个工人后代,父亲和哥哥都在邮电局工作,她自幼就喜欢跳舞唱歌,那年部队文工团招演员,她被录取也就参了军。经过部队几年的业务训练,成了很不错的舞蹈演员,我看的《红绸舞》就是由她领跳。因为她是地道的北京人,普通话说得不错,有时还让她报幕,在文工团里算个名角。

我转业地方以后,在中央交通部工作,她曾多次找我玩。后来在“反胡风运动”中,我几次被批判审查,她听说后非常关心,两次到公寓探望,文工团不准外出时,她还打过电话来,此事一直让我很感激。1957年我被划成“右派”,命运再没有了好转的可能,我就悄悄地离开北京,从此我们再没有联系过。然而,对于吴军的记忆,对于吴军的感激,却并未随时光流逝消失,它成了我情感相册中,一幅鲜亮的青春之照。

(C)我在部队服役三年,穿着军装时并不觉得怎样,这会儿真的离开了,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尤其是一参加工作就在部队,不管怎么说,这个大家庭比较单纯团结,没有任何不适合我的地方。转业到地方是个新的环境,那将会是个怎样的所在,我心里没有一点底儿,想到这些开始不安起来。

那会儿的工作都是由组织分配,很少尊重个人的志趣和要求,正像歌曲中唱的那样:“革命军人是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革命军人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安家”,一个个就像牌桌上的麻将牌,单摆浮搁时只是竹骨一颗,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价值。开始想分配我到轻工业部,做部机关的团委工作,后来考虑我跟苏联专家学过统计,在部队干部中算专业人员,就又重新分配我到交通部,在劳动工资司做统计工作。从部队机关到地方机关,只是摘掉了领章和帽徽,工作性质并没有多少改变,由于无钱买百姓衣服穿,我那身军装好久未脱下。出入在中央机关的大门,一看就是个转业兵干部,领导上有些过意不去,特意为我申请补助金,这才换调这身旧军装。

若干年后跟朋友们聊天儿,说起我的这段职业经历,有的朋友开玩笑说:“当时你要是做团委工作,从那时候步入政坛,说不定会混上个一官半职哩。”这只是一句玩笑戏言罢了,说明朋友们还不很了解我,依我这个人的天生秉性,别说是当不上官了,就是当上个什么官,很可能比1957年跌得更惨哪,因为我实在不会当官的那一套。何况当时年代命运不由己,不是你会不会当官,而是让不让你当官,这才是事情的真正的症结。不过我倒是很庆幸没有从政,如果我只学会当官的单一本领,最多再学点“厚黑学”和听话,恐怕我这辈子也就不会消停。每天都会受着良心谴责,还得虚伪地应付各种人,那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好过呢?

当时交通部的单身公寓,就在这条羊管胡同里,这条胡同就成了我的家。羊管胡同距北管公园、交道口都不远,早晨和黄昏到公园散步,节假日到交道口看电影,或者到北新桥逛书店,就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日子过得倒也算平和自在。尤其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在羊管胡同单身公寓里,有几位喜欢文艺的翻译、工程师,由于爱好相同使我们成了朋友。只要有时间大家就凑到一起,谈论诗歌、小说、电影、绘画,有时还用留声机放音乐唱片,什么贝多芬,施特劳斯,柴可夫斯基,莫扎特,等等,这些世界级音乐大师的作品,我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和接触的,从此也就喜欢上了西洋音乐。

那个时代的工程技术人员,各方面的文化底蕴都很深厚,有的人业余爱好也很广泛。一些嗓音不错的人,兴致来了嗓子痒了,就情不自禁地唱起来,西洋歌曲、国粹京戏,经常在小院里回荡。还有的人会拉小提琴、手风琴,就把美妙的琴音献给大家。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个“沙龙”。到了周末单身汉们就更忙,有女朋友的忙着去赴约,没有女朋友的忙着去跳舞,整个公寓里只留下管理员,看守着这个空荡荡的院落。星期天是睡懒觉的时候,不到十点钟没有人起床,一起床立刻又会热闹起来,喊的,唱的,打闹的,逗乐的,乱哄哄地如同旧时的戏园。然后就是用煤油炉子做饭,仨一群俩一伙地“拼锅”,南北不同的味儿,来往关系的远近,都可能成为这种组合的因素。因此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有的人被打成反党小集团,根据就是在一起玩乐吃饭。

在我住进羊管胡同的头一个年头,就发生了那场“反胡风运动”,开始是文化界后来又波及全国,到处查找与胡风有牵连的人,好像生怕“胡风集团”的声势不大,凡是能沾上点边儿的人,都没商量地往胡风集团推。我喜欢文学又有沾边儿的朋友,于是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审查,第一次成了“政治运动会”的运动员。其后相隔三年多的时间,又人为地制造了“反右派运动”,我又没有逃脱挨整的命运。这两个毁我青春生命的运动,都发生在我居住羊管胡同的时候,这样,这条弯弯曲曲的羊管胡同,正好预示着我此后的前途,同样也是漫长、曲折而坎坷的。

在这条羊管胡同里,我只居住了三年多,它给予我的欢乐是那么短暂,可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光彩,却从这里开始暗淡了22年。22年后从外地回到北京,多少次想走近它又怕走近它。在这样矛盾心情的折磨下,度过了许多年以后的一天,开会到交道口的东城区文化馆,距羊管胡同不过几百米远,实在忍不住这冥冥中的诱惑,我终于忐忑不安地走进羊管胡同。在记忆中的方位找了好久,还向几位居民打听过,可是胡同没有了当年模样,那个25号院早不复存在。时光的流水冲垮了往日景物,却没有洗刷掉我记忆的忧欢。此刻回首往事,对于羊管胡同,我真不知怎么好,欲说无言,欲哭无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

交通部当年的办公地点在交道口。这是一座古典式的大屋顶建筑,在50年代楼房稀少的北京,这栋楼在交道口一带非常扎眼。现在这栋楼划归航天公司所有,它的样子和风彩依然不减当年,只是显得有些老迈陈旧了。而对于我来说它却永远年轻。

“右派”问题改正以后,我又重新定居在北京。

开始工作的《工人日报》,就在东城区的六铺炕,后来任职的中国作家协会,就在东城区的沙滩,跟当年交通部所在地交道口,都不过是咫尺之遥。我经常有机会路过交道口,每次走过那座大屋顶建筑,心中的百味便会翻腾。晚上走过看见闪烁的灯光,我会想起当年欢乐的舞会;白天走过看见紧闭的门窗,我会想起当年挨批判的情景,这座青砖绿瓦的庙式大楼,如同人生海洋中的礁峰;我这叶小舟刚与它相遇,就被撞得粉身碎骨。

时光相隔22年之后,我再一次走过这座大楼,情不自禁地在楼前驻足,倘若没有门卫在那里把守,我想我一定会进去看看。可是现在我只能隔门相望。记忆中那原本敞亮的门洞,此时成了一张漆黑的大口,狠狠地吞食了我的青春,好像想把我这仅存的躯体,再一次地吞咽下去,于是我赶紧掉头仓皇而逃,生怕再让它抓住毁灭我。走出老远忽然想到,这毕竟不是那个年月了,还有什么可怕可畏的呢?

(A)我在交通部任职的几年里,由于对机关工作没兴趣,当然也就无心思踏实干,平时想得更多是写作。希望借此创造条件,以便将来吃文字饭,所以那时下了班就回宿舍,躲在小屋里偷偷写诗。一个朦朦胧胧的作家梦,这时就在我的心中形成,为了这个梦的早日实现,几乎到了废寝忘食地步。那会儿的单身公寓里,设备都很简陋陈旧,冬天是炉火取暖,夏天是莆扇纳凉,我写作的兴头一上来,常常忘记加煤摇扇,却毫不觉其中的辛苦。写作带来的欢乐,在我当时的感觉上,并是拿稿费下小馆时,而是印成铅字在报刊发表,苦恼自然也是出在这上面,每次见到稿件退回来,我的心顿时如同掉进冰窟,浑身上下都是冷飕飕的,许多天情绪都转不过来。便乘这时候去逛大街看电影,直到情绪恢复了平静,再重新趴在桌子上继续写。文学梦就这样折磨着我。

有次《文艺学习》杂志召开会议,参加的人都是各界业余作者,因为都是年轻人又爱好相同,在半天的会议上很快就熟悉了。这其中有两位还成了我的朋友,一位是诗人山青,一位是个女大学生,我们的交往直到“反胡风运动”,才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中断下来。并且从那时开始以后若干年,我们三个人都在逆境中挣扎,后来我又在反“右”时出了事,当然也就比他们遭受的罪多时间长。可能是因为我跟那位女大学的友谊,匆匆地从美好开始由苦难结束的缘故,对于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我一直认认真真地珍藏在心中。

从部队转业下来到了交通部,枯燥的机关工实在让我厌烦,就希望到大学读书或者当编辑。可是我的性格又不像有的人那样,善于把自己的真实思想伪装起来,或者采取委婉的方式表达,而是毫无遮拦地统统地暴露在外,这在50年代那种“听话”的环境里,就必然会被人视为异端。譬如,我把分内工作一般的完成之后,就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学习写作,这在一些人的眼里就不得了啦,不时会有些领导或同事找我,名义上说是帮助我进步,实际是批判所谓的名利思想,好像非得把我改造得“听话”不可。其结果是,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似乎谁也未能说服谁,就这样死硬地僵持着。我这个当时的共青团员,在一些人看来显然是不合格的,甚至于是非常落后的,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改变我,只好任凭我自己走下去。

我知道人生的道路不能假设,不过有时我还是这样设想:如果不是如此迷恋文学写作,老实地囿于别人划定的生存空间,我后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我想,美丽的文学梦自然不会实现;那么,政治命运的惨烈打击就能避免吗?恐怕也很难说。这么一想我也就不后悔了,因为我毕竟为理想奋斗过,而且寻找到了自我发展的空间,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如此的昂贵。这不怨我,是时代造成的。

(B)我年轻时有个习惯,在睡觉前要看书;为了翻阅的方便,书都堆放在床头。这些书中,有的是经常想看的,如《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诗词》等,有的则是刚买来的新书。一个光棍汉的床,别说是堆着书了,连脏衣服都堆放,没有一点遮拦。来我屋里串门的人,坐在床上随手翻书,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从来也不介意。何况这种习性并非我一人有,许多单身汉都是这么邋遢。

距“反胡风运动”开始前不久,我去逛王府井新华书店,碰巧诗人鲁藜的诗集《云之歌》上市,我就顺便买了一本回来。放在枕头旁还未顾上看。一天,一位同公寓的人来串门儿,他顺手拿着这本诗集看,我以为他对诗有兴趣,就主动地给他介绍说:“这位诗人是天津的,挺有名气,我上中学时,就读他的诗。”不曾想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记住了,在“反胡风运动”中,他检举了我,竟成为我的“罪证”,非让我交代跟鲁藜的关系。

那是“反胡风运动”刚刚开始,报纸上公布了那个“编者按”(后来知道,这个《文艺报》发的编者按,是毛泽东亲自撰写的,在当时起着导向作用),以及胡风与友人间的通信。信中几处提到鲁藜的名字,告密的人想起了这本诗集,就在学习时跟领导汇报了。此人是别的司局的干部,跟我本不在同一个司,劳动工资司想整我的人,正愁没借口不便下手,一见转来的材料是我的,政治神经立刻兴奋起来,马上派人来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要买这本《云之歌》。我觉得这算不得什么问题,就如实地告诉他们说:“鲁藜是我喜欢的诗人,中学时就读他的诗,见有他的诗集出版,我就买了。”完全出于负责的态度,我用平静的口吻,向她说明真实情况。

来人是位年轻的女将,团支部书记,平时她给我的印象,是个有风度的女孩子,尤其是她那张圆润的脸,白净,清朗,让人觉得她心地的善良。即使说话很政治化,只要看一看她的脸,你都不会十分在意,仍然觉得她的可爱。可是此时她的脸,好像被颜色染了,同时被钢针扎了,变得横七竖八又暗淡,立刻让我想起庙里金刚。我的话音刚落,她就尖利地高声说:“你这是为胡风集团喊冤,照你这么说,这些人都是正经的好人,那中央干嘛还要搞运动。你必须如实说清与他们的关系。”政治运动可以让人变脸,这我早就知道,可以让女孩子变丑,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我还感觉到,更可以让一些人变态,以至于失去人性和人味儿。

对于这种牵强的说法,我当然不会服气,就不客气地质问她:“是这本书先出版的,还是运动先搞的,如果知道这些人是坏人,别说我不会买这本书,恐怕出版社也不会出。”她一看我不服软,再说也没有结果,扔下一句:“这样对你没有好处”,就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这第一次对我试探性的交锋,在我们俩个人之间就这样结束,彼此好像都明白无误地表示:一个要整人,一个不服气。这样一来更激怒了一些人,紧接着就是让我交代朋友关系,深挖自己不安心工作的思想。尽管我那会儿算不得是个听话的人,个性也比较有棱角的,但是思想上仍然没有摆脱愚忠,觉得自己未做亏心事就不怕什么,就把平时跟我来往的人,向组织一一老实地作了交代。我觉得我的朋友们,都是非常正直正派的人,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应该坦诚地让组织了解自己。

(C)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天津的文化生活非常活跃,特别是在各大中学校里,学生中都有文艺社团,如歌咏团、话剧团、新闻社、文学社等。每到暑期团市委都要组织活动,如歌咏比赛、体育运动会、各种知识讲座等,很能陶冶学生的思想感情。我当时就读的天津市立一中,是个比较重视文体活动的学校,后来出了不少的文艺名人,像歌唱家李光羲,话剧演员金乃千、郑邦玉,运动员白金申、穆祥豪、穆样雄、王志良,他们都是天津一中的校友。我那会儿喜欢文学,就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文学社的成员都是文学爱好者,负责人是高年级的翟胜健(原北京大学分校副校长),只要市里有讲座活动,翟胜健就领着我们去听。像天津的作家孙犁、方纪、阿垅、鲁藜、肖也牧、何苦、王琳,像北京的作家周立波、赵树理,当时都给我们讲过课。

一个正做着文学梦的少年人,对著名作家有点崇拜,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何况又没有过直接交往。可是,当我把这些情况如实说了,整我的人一听更来了劲儿,偏偏从这几位讲课的作家中,选中鲁藜、阿垅、王琳三位,让我交代同他们的关系。人家连认都不认得我,我只是听过几次课,又有什么“关系”好交代呢?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便是在“反胡风运动”中,我被审查的最初原因。

随着“反胡风运动”的不断深入,我的两位朋友也被审查,一位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孔庆珊(山青),一位是唐山林西学校的侯红鹅(林希)。他们的情况转到我所在单位后,我的“问题”也就开始升温,整我的人误以为有鱼可捞。暗地里加紧了对我的审查,而我自己却仍然一无所知,当时我正跟交通部几位青年干部吴重阳(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等,一起加紧备课报考北大中文系,光顾忙着复习功课,根本不会想这些运动中的事。再说我觉得自己已经说清楚了,就再没有必要理会这件事。直到组织上找我谈话,提出林希和山青的“问题”,这才意识到对我的审查并未了结。

但是凭着我对这两位朋友的了解,以及我当时只考虑上大学,对于这种整人的做法,实在不满意,说话时自然不会冷静。我说:“从天津到北京,能证明我的人,都超不过30岁,一个也死不了,你们调查去好了。”这下更惹恼了某些人,在这些人的潜意识里,只有他们胡乱整人的资格,没有挨整者说真话的份儿,据此便说我对抗组织审查。这样就给自己埋下了苦难的种子。

林希是我天津一中的同学,跟另一位叫谢文良的同学,其实并不在同一个班里,由于我们都比较喜欢文学,都是天津一中文学社成员,在学校时也就来往多些。后来我参加了军干校,林希到了唐山开滦煤矿,谢文良到了《天津工人报》社,我们仍然不时有书信来往。我要报考北大中文系时,记得那年林希也要报考大学,他给我来信说,想报考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系(?)。林希在年轻时就显露出文学才华,不然他也不会被阿垅等前辈看重,所以在“反胡风运动”时被定为“胡风份子”。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比较了解他的,他绝不是当时说的那种政治恶人,因此,《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侯红鹅被拖进了反革命的泥坑》的文章后,单位的领导拿报纸给我看时,我才说了一些同情侯红鹅(林希)的话。

山青(孔庆珊)是在《文艺学习》开会时认识的,由于有共同的文学爱好,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文学评论家李希凡、蓝翎的同学,当时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当教师。他写的歌颂宪法的诗《赞歌》,受到了老作家丁玲的好评,丁玲在人代会上发言时,曾引用过山青这首诗。“反胡风运动”开始以后不久,山青因系山东大学教授吕荧先生弟子,在审查吕荧先生时他也受到株连。过了不久整山青的材料也到了我们单位,我同样凭着对山青几年交往的印象,说了些实实在在的公道话,结果反而认为我是同情他。

我跟上边两位朋友的关系,大概就是整我的又一个根据。另一个整我的理由是,我终日思谋着写作不安心工作,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这在当时这顶大帽子是相当吓人的,就是不把你压死也压得难以喘气。可是总不好跟胡风小集团挂钩呵,挂不上钩就整得不理直气壮。这时就有人出来揭发说,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寻春》,表现幼儿园的孩子们,有着春天般的天真活泼,思想倾向上有问题。

那会儿也真有些政治高人,他们寻找整人的根据,很有一套恶毒的办法,这就是“生拉硬扯”法。在一次批判我的团员大会上,一位发言者指着我的脸说:“有这么多建设工地,有这么多工农兵生活,你不去写,你偏要写幼儿园的孩子,这是宣传‘处处有生活’,是典型的胡风提倡的那一套。不管你跟胡风分子有无联系,思想是一脉相通的,同样是反动的。”

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面对着这样的发问,我又能说什么呢?在那个不讲理的年代,你有千百个正当理由也白搭,只要人家想整你这个人,哪怕只说“你有反党情绪”,或者说跟你来往的人不进步,你就会不容分说的成为“分子”。而有了诸如“落后分子”、“小集团分子”、“反党分子”的帽子,那你也就再难在政治上翻身,时时都要受人歧视和监视,稍有不慎就会有人打小报告,开团小组会就要受批判。更何况这会儿正逢运动中,我只好忍受着莫须有的罪名,自己主动地向人家“根据”靠拢。

那会儿的人大都是这样,只要人家以组织的名义,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也就乱了方寸,像小学生作文填空白似的,主动把自己的思想往里填,生怕自己跟组织不保持一致。不过现在想想也只能如此,那会儿搞的所谓政治运动,其实说穿了就是照方子抓药,上边说要抓个什么分子,下边就依照条件来找,谁赶上谁就自己认倒霉。这会儿让我赶上了,我就是个倒霉蛋儿,只能认了。

(D)在解放军部队机关的时候,我就想到北大中文系读书,转业以后工作不合心意,报考大学的愿望越发强烈。为了能圆上北大中文系的梦,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我都用来复习功课了。当时考虑自己的古典文学不行,特意请一位老师给我辅导,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年,自认为完全有把握了才报考。

那会儿正在号召向科学进军,国家希望有条件的青年干部,以调干生的资格报考大学,我觉得自己是不应该有问题的。因为,一是我已经准备了一年,二是我已经发表过作品,三是我做过编辑工作,比之有的调干生条件优越。经过一番努力和争取,领导上终于同意我上学时,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我的北京大学的师友们,我的正在大学读书的女友,大家也都热心地帮助我,有的给我找辅导材料,有的帮助我分析情况,这就更坚定了我的信心。

经过多日的忙碌,总算拿到准考证了,情绪再也无法安宁,我的心立刻飞到了北大。仿佛拿到这张准考证,就如同拿到入学通知书,觉得自己成了最幸福的人。恰好同住室的人,这时出差去了上海,宿舍里只有我一人。为了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临考的前一天下午,我有意识地放松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干,泡一杯浓茶,打开收音机听音乐,有滋有味儿地消闲,以便考试时有个好心态。直到天渐黑的时候,我到附近经常去的一家小馆,吃了一碗馄饨两个烧饼,回来依然静坐在屋里。

什么叫幸福,什么叫快乐,什么叫惬意,什么叫价值,这些向往已久的东西,今天我全享受到了,明了啦。这时只想着明天的考试,别的什么连想都未去想。许多天以来的疲倦和紧张,忧虑和期待,此刻统统被幸福所代替,惟一的企盼就是时间快点过,好让我早点走进考场……

正在我独自享受这美好时光时,突然有人来敲门,以为是朋友来看望,我急忙走过去拉门,一看是交通部保卫处的两个人。我开始预感到有什么情况,不然他们是不会傍晚来登门的,但是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竟会跟我的考试有联系。更不会想到,我命运的绳子,从此由别人牵着,开始在苦难中跋涉。

(E)他们坐定以后,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点的人,先是煞有介事的询问我,考试准备得怎么样,有没有困难,准考证拿到没有,等等,我都一一做了回答。然后让我拿准考证看看,我以为他们在关心我,赶紧从抽屉里拿出来,爽快地递给他们看,我想他们准会说些鼓励话。不料那位年长者接过准考证,连看都未看上一眼,立刻板起像个篮球似的圆脸,说:“部里运动办公室决定,不让你去报考大学了,先把你的问题说清楚了。”

天哪,这对于我不啻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祸,多少年的梦想,多少年的准备,就这样被轻谩地毁掉了,我的脑袋立刻膨胀起来,眼前顿时成了一片漆黑,方才独享的快乐荡然无存。

当我清醒过来以后,完全出于本能的反映,就是保护自己的权益,绝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太不讲情理了。明天就要考试了,好歹总得让我考完吧。我又跑不了。再说,我又有什么好说清楚的。”

这二位见我来了火儿,怕闹不好出什么事,说了句:“这是部里决定的,我们无权改变。”说完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独自在屋里,越想越生气,气他们不讲理,气自己太窝囊,拿起那些书来,啪啪啪,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可能是声音过于大了,惊动了同公寓里的一些人,立刻走进来安慰我。有的说:“别着急,不行等明年再考,反正你还年轻呢”;有的说:“说不定过一会儿还你准考证哪”。还有人表示去为我求求情。总之,在当时那个年代里,没有一个人敢主持公道,更不敢怀疑组织上会有错,因此,只能说这些空泛的人情话。这在当时就已经相当不容易,我一直感激着这几位同事。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既感到委屈,又感到害怕,只能在忍耐中期待组织上开恩。我天真地想,像我这样一个青年人,从学校到部队,从部队到地方,进入社会不过三四年,如果组织上都无起码的信任,那还会相信谁呢?说不定真像大家说的那样,过一会儿给我送来准考证,先让我去考试,回来再接受审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夜里十二点还无动静,我知道再也没有指望了,就钻进被窝准备睡觉。

钻进被窝里好久了,怎么也睡不着,来来回回地在床上折饼。想想多年的大学梦,想想多年备课的辛苦,想想这整人的政治运动,想想这难测的审查结果,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这一夜都是在泪水浸泡中过活。我开始对自己的过去后悔起来,当初不该背着家里带头参军,自己觉得是爱国的进步行动,到了这时候照样不被信任,干吗非得上赶着找苦恼呢。真是活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实在睡不着觉。平日里总是起的比较晚,起来以后吃完早点再上班,匆忙时有时边走边吃。这一天连早点也未吃,就跑到部里去,等候副司长张清华和处长温士一。这二位都是这场运动的负责人。希望这二位领导能帮我说说话,别让我失去这次读书的机会。

张司长原是清华大学学生,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她前些年逝世以后,作家韦君宜写过一篇悼念文章,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我才知道这位老领导这段历史。温处长早年也是地下党,同样也参加过学生运动,只是比张司长时间晚些。她们二位都是学生出身的老革命。这二位领导毕竟都是女性,有一颗慈母般的心肠,对我的事情一直很关心。她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由温处长出面去部里,找运动办公室请示,看可否先让我去考试,回来再说清怀疑的问题。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部里仍然坚持先审查,弄清楚所谓的问题,考学校的事先不要提。

这二位宽厚长者的努力未能奏效,她们无不遗憾地用好话安慰我,却没有丝毫能力能使我摆脱困境。政治运动的残酷,阶级斗争的无情,我就是从这时开始领教的,从此对这种毫无人性的整人手段,我打内心里讨厌和诅咒。所以有人说,50年代的人际关系如何好,我从来不敢苟同,这样说的人八成是整人者,或者是习惯假情假意的人,真正坦诚的人,有自己见解的人,就很难生存。

大学上不成且不说,还要交代所谓的问题,这是成心往死路上逼我。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看你会把我怎么样。我立即向司里请了假,怀着郁闷的心情,回到宿舍等待审查。心想,有没有问题,我自己最清楚,只要不胡扣帽子乱裁赃,我就不怕。先休息几天再说。其实这只是我天真的想法,人家才不怕你破罐子破摔哪,胳膊总拧不过大腿,没过几天我又被传唤去,在司里召开的批判会上挨批。

(F)这是一天下午,劳动工资司的团员和青年,大约有30多人,聚集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在我进来前就都就坐了,只有一把空椅子留给我。会议由团支部书记主持,这位平时显得文静的女人,这会儿却表现得非常凶悍,她说:“咱们今天开会,请大家帮助小刘(我的本姓),他身为共青团员,却不听党的话,跟胡风小集团混在一起,现在已经滑到了反党边缘,如果再不悬崖勒马,势必会越走越远,最后成为人民的敌人。我们大家要好好帮助他。”话说得很得体又很堂皇,别人听来也许会称赞她的水平,送到我的耳朵里却不舒服。知道她是为了政治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谎,只是不便当众揭发罢了。

接着就是一些人的发言:有的没有事情,猜想加推测的思想,像一个个屎盆子,胡乱地向我头上扣来。这些人表演得非常充分,好像只要政治上对头,就是睁眼说瞎话都行。起初我还耐着性子听,强忍着满腔的火气,后来越听越不像话,实在觉得无法忍受,站起来就愤然离开会场。任凭他们怎么叫,我就是不回去,告诉他们说:“你们连道理都不讲了,这也叫帮助吗?这是诚心要整人。要杀要砍,随你们便,我就是不参加会。”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向司里领导做了汇报,由温处长出面找我谈话,批评了我的“恶劣态度”,也批评了他们的不当做法,最后勉强地开了两次会,再没有人敢胡说八道啦。

通过这一次较量,使我开始认识到,人心是险恶的,政治是虚假的。同时也意识到,面对邪恶行径,只有勇敢地抗争,才会保护自己的尊严。否则就认为你软弱可欺,拿你不当人地肆意污辱。从这之后的几十年里,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欺辱我,我总是直面抗争。当然,最后总是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多少会争取些做人的尊严。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那会儿搞的政治运动,可不是体育运动,不管什么项目都有个规则,这政治运动如同荒滩上的水,谁也不清楚会漫到哪里。只要你摊上了,你就甭想挣脱,再喊冤叫屈也没用,不然,积极分子靠什么当官发财哩。这次的“反胡风运动”,让我摊上了,我也只能认了,再怎么表白自己,想整你的人也不会听。原先还想顾全考北大的事,这会儿美梦彻底破灭了,就再也没有任何想头,身心反而真正地放松了。只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审查,思想上又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实在想不出还让我说清啥。尤其担心会不会给我欲加“问题”。自打我参加革命工作以来,别的见识没有长多少,政治运动中如何整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会儿自己摊上了,就不能不害怕不提防。

(G)“反胡风运动”还未完全停止,就转入了“肃清反革命运动”。我的所谓问题再也找不出什么了,但是又不好公开承认是错整,就不了了之地放在一边儿,任我随便怎样地自在了几天。那会儿的运动都是这样,整错了宁让个人受冤屈,也不能让组织丢面子,组织的面子远比个人的命运重要。在我身上也不能例外。

偏偏我这个人生性比较倔犟,什么事情都想较真,非要跟组织讨个说法,结果又是自讨苦吃。我所在的劳动工资司见我非要讨个说法,就再次召开全体团员和青年大会,对我进行新一轮的“思想帮助”。这次与过去所不同的是,考虑找不出我的“罪恶事实”,就在我的所谓态度上做文章,譬如有的人提出,这次没让我考大学,我非常不满意,就拒绝思想检查,采取消极对抗的办法,发泄对组织的不满。他们列举的事实就是,我每天晚上去看电影,而不是认真地准备检查。我每天晚上看电影不假,但绝不是要对抗谁,而是我的心里别扭,就在电影院里消愁。还有的人说,在上次会上拒绝帮助,大家发言不想听就走,这是明显的对抗运动。而闭口不谈他们如何强词夺理。那会儿的人真不知怎么想的,一个个都像吃了政治药,只要政治运动一来,几乎人人都想表示进步。连平时跟我算是哥们儿的人,都不甘落后,有的没有的瞎说一通,以此表白自己的“正直”。不过这样也好,使我这个走向社会不久的人,对人有了认识。

从这次运动以后,我真正地意识到,世上最不值钱的是人,世上最不要脸的是人,人活着最本质的事情,就是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各式各样的交道。会打交道的就是强者,不会打交道的就是弱者。人在动物中是最高级的,因此,连卑鄙也是最高级的。

对我胡乱地批判了一通,虽然找不出什么理由,但是保住了组织的面子,谁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可是对我总得有个说法儿,便以“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名利思想”的结论,给我的“问题”做了空洞的结论。那时在政治运动中,有句常用的话“戴大帽子开小差儿”,是用来讽刺个人检查的,现在用到对我的结论上,似乎更为贴切恰当。

代表组织跟我正式谈话的,是我一向尊重的温士一处长。那天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像母亲对待受委屈的孩子似的,她让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先把一杯早泡好的茶推给我,然后询问我近来的情况。过了片刻她才说到正题。她首先跟我说,革命青年应该正确对待组织的审查,参加革命就要经受各种考验,并列举了延安整风时的例子,说某某人被当成国民党特务审查,险些被处决,最后证明没事照样为革命奋斗,现在就在某部任副部长。然后把组织结论拿出来,一句一句地念给我听。看着她那张慈祥的脸,我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真想扑进她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以解心头的郁闷和委屈。

温处长谈话的用意我是理解的,她的好心和真诚更令我感动,却不能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在我看来,人都是有尊严的,无论是组织还是个人,只要你整错了人家,就应该公开地赔礼道歉。现在你们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说得实在太轻松太不负责任了,可是我却失掉了一次到北大读书的机会,女朋友也因我的所谓问题而分手,这未免过于不讲道理了罢。难道政治就是这样没有起码信义的东西?难道人的政治生命就是这样不值钱?我实在有些想不通,却又不便更多地说什么。

考虑到我跟温处长的关系还不错,她又在许多事情上给过我帮助,相信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她情愿,我再有气也不能撒给她,就自认倒霉地给了她面子。这次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但是,留在我心上的阴影,积在我胸中的愤怨,却没有丝毫的消释。这就是我的1954年。

(H)由于无端挨整、上大学被阻、失恋,这三重灾难同时降临在我的头上,我的精神和身体都有点吃不消了,事情过后,就病倒了,每天下午都发低烧,后经医生检查是肺结核病复发。一个刚刚20几岁的年轻人,曾经满怀热情地投身革命,却反过来被革命无情地折磨,再能宽容的人恐怕也有想法。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痛苦,我的病情又加重起来,医生不得不让我全休,从此过起了病号生活。

到我能够勉强上半班的时候,“肃反运动”已经接近尾声了,到底抓了几个“反革命分子”,我连问都不想去问,从我自己被整的情况,相信同样会有冤屈鬼。只听说同处工作的一个人,因在辅仁大学读书时“破坏学运”,被保卫部门带走审查去了。这位身材瘦高说话和气的同事,是个地道的北京人,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给我的印象是个厚道人。这样一个人会干出坏事来吗?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说不定又是一个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就是退一万步讲,有点所谓的历史问题,那也是年轻时的事,对共产党缺乏认识,人家现在表现不错,总不能死揪着不放吧。何况还可以改造嘛。

我是1954年从部队转业的,旧军装还没有彻底脱掉,地方机关是怎么回事儿,更没有完全闹得一清二楚,当年就被狠狠地整了一通。别提心里有多么别扭了。这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部队来。在我当时看来,比之地方某些人,部队机关里的人,似乎更好相处。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理解,部队的战友情意的可贵,可惜这已经不再属于我。现在更现实的是,病愈后下一步怎么办,是继续报考大学,还是调到新单位,反正我得离开交通部。我绝不想跟那些整我的人同在一个楼里。

我记忆中的北京市,50年代的市区面积,好像没有这么大。那会儿的和平里,就类似现在的新区了,只是没有这么叫。离开交通部机关,被调去做编辑工作,我供职的报社,就在和平里办公。和平里这个地名不错,有种祥和平安的意思,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这个有着好名字的地方,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和平。相反在1957年发生的“反右派运动”,我遭遇到了更大的灭顶之灾,几天之内就沦为最底层的贱民。

当时我所在的报社,就在现在民族出版社的楼里,前几年因事到民族出版社,刚进入大门心头就开始发紧,40年前的痛苦往事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刮着我的神经。看来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真正忘记的,所谓的原谅和宽恕,那也只是虚伪的承诺。记住,不见得报复;记住,只为了认识。人没有鲜明的爱憎那还叫什么人。

如今的和平里已经是个繁华地区,高楼林立,车来人往,大都市的喧哗完全掩饰了历史。就是我有时走到那里,如果不被什么景物触动,常常地也是不会再记起。然而它又毕竟是我的罹难之地,每逢想到1957年就会想到和平里,想到和平里就会想到“反右运动”,以及在此之前的“反胡风运动”。

(A)“反胡风运动”结束以后,不,正确地说,是对我的审查停止后,我就开始因病休养了。这一晃就过去了三个月,稍有好转就让半休半工,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上班。这时真不想走进那座大楼。上班如何跟整我的人相处,在养病时就一直地想,这会儿真地面对了,我打心眼里发憷。可是总不能不上班呵,只好无精打采地去应付。

大概领导也考虑到了这点,或者考虑到了我的志趣,对我的工作早有了新安排。我病休之后刚一上班,劳资司的秘书就来通知,说领导上要找我谈话。起初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尤其见到谈话的人是,张清华副司长和温士一处长,这两位女领导一起跟我谈,这架势让我着实出了身冷汗,怕又要生出什么差池来。经历了这次运动,被莫名其妙地整了一顿,对于组织对于什么人,我都没有了信任感,更感觉不出有什么神圣。她们谈话以后才明白,在她们二位的建议下,经过部政治部批准,决定调我去报社工作。

张司长很动感情地说:“按你的情况,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心里明白,不巧碰上了这场运动,把你给耽误了。我们共事一场,觉得很对不起你。”温处长也说:“考虑你做过编辑工作,又喜欢文学,经张司长提出,大家同意,想让你去报社工作。”我听了以后立刻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倒不是为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而是为这两位老大姐的理解和体贴,使我这个刚刚挨过整的人感到温暖。在那种境况下,能有人理解、关怀,如同夏风冬阳,实在太不容易啦。今天想起来,依然感到欣慰。可惜这两位大好人,她们自己的命运,后来也并不很好。再次见到温处长时,她已经被下放到中学当校长;后来听说张司长爱人、监察部副部长王瀚,也被划成“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当然,在政治比较清明以后,这位老革命干部,同样被平反恢复名义,只是不知工作是怎么安排的。

(B)当时交通部有两张机关报,一张是《人民航运报》,一张是《人民公路报》,都是学习苏联办的产业报。前者是给海员读的报纸,后者的读者是公路系统职工,都是对开大张四版的周三报。出于对江河湖海的钟情与热爱,我到了《人民航运报》,在文化生活部编“浪花”副刊。从此我的“生活画册”,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只是那画页越来越暗淡,“出版”不久就被无情地践踏。

我们这个副刊部,只有四个人,负责人叫房仲甫,很有点旧学根底儿,新派作家中他喜欢蒋光慈,我们一见面他就给我背诵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作家林斤澜、高晓声先生的同学。另一位叫谢德忠,一位文工团演员出身的小说家。还有一位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苏铭。这三位年纪都比我大,我也就成了小弟弟,他们各方面都很照顾我。在报社还有两位写诗的朋友,一位是四川人胡荣谦(胡牧),他是诗人沙鸥的同学,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写诗;另一位是跟我年龄相仿的赵惠民(赵越),他在报社撤销后调到山西省歌舞团,现在是位著名的歌词作家,写过不少有影响的歌词。

应该说,这个小环境还是不错的,工作时心情也比较舒畅,“反胡风运动”中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也就渐渐地不在意啦。而且这份工作又是我喜欢的,在工作上也就格外地卖力气。因为我比较喜欢诗歌,那时又学习写诗,副刊的诗歌作品,老房就让我来编,我就想办法约稿组稿,很快就打开了局面。许多著名作家、诗人、编辑,像蔡其矫、邵燕祥、公刘、沙鸥、巴波、海默、雷加、考诚、马丁等,我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有的还给我寄来诗文发表。这时是我真正进入文学圈儿的开始,既然没有能到北大中文系读书,就想在这个岗位上认真干点事。

这张报纸的副刊跟其他报纸副刊一样,每天都有大量的自由来稿,其中最多的就是诗歌稿件。这些诗歌稿件大都出自海员之手,他们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又有远洋航行的浪漫生活,许多人愿意写诗抒发感情。有一天开会研究业务工作时,我提出是不是请一位著名诗人,给这些稿件写一篇指导性的文章,编辑部表示同意后,我就决定请诗人邵燕祥来写。我之所以想到邵燕祥,一是我比较喜欢他的诗,二是他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管工业报道,当然是位合适的人选。

20年后我与燕祥成了朋友,有次曾跟他开玩笑说:“燕祥,我上过你的当。”他当时听后一愣,不解其意。后来我告诉他说,在抗美援朝时他写过一首诗,题目是《你们的战歌就是凯歌》,当时在天津的中学生中,很有鼓动作用,几乎大小会都有人朗诵,我们学校还编成了集体朗诵诗。我就是在他的这首诗,以及那支《走进军干校》的歌鼓动下,离开温暖的家投笔从戎的。这算是后话了。

我找邵燕祥约稿时,记不得是通电话,还是写的信,反正当时很快,我就跟邵燕祥联系上了。我拿着这些作者诗稿,如约到中央台大楼,当面交给了邵燕祥。见面之后我才知道,这位我敬仰的诗人,原来只比我大两岁,属于同一时代的人,说起话来当然也就投机。他文静的举止,诚恳的待人,没有一点年轻得志的架子,是当时的诗人邵燕祥,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那时他好像正准备出国访问,希望我能宽容他几天,等他从国外回来就写这篇文章。

可是没有过多久,“反右派运动”就开始了,我接到邵燕祥的来信,以及退回的全部诗稿。他在信上说,事情比较多,挤不出时间,实在写不成这篇文章,向我表示歉意。后来才知道他正在受审查,再后来知道他被划成了“右派”。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才华和聪慧,他作为一位同代人的正直和善良,我始终都在深深地记忆着。所以在后来政治环境允许之后,我们的友谊又重新接续。我从内蒙到北京时曾看望过他。他在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之前,以及回到北京以后的工作安排上,都曾给予过不少的关怀和帮助。这会儿同在全国作协工作,彼此有了进一步了解,来往也就比过去更多些。

(C)共产党号召大鸣大放那会儿,我的肺结核病并未痊愈,医生常开假条让我半休。报社领导让我参加整风运动,说是帮助党改进工作作风,我想自己作为一个共青团员,还是应该积极参加的,何况我的确也有些意见想提。听了毛泽东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录音之后,我错误地以为政治环境有所宽松,提点意见总不至于怎么样。但是“反胡风运动”对我的伤害,使我对这类事有点心灰意懒,本不想再管这些弄不懂的事,后来看见许多人都在诚心提意见,我也就真的相信是要改进作风。认真地准备了几条意见。

报社开第一次鸣放会时,我去医院看病没有参加。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经过中央戏剧学院,顺便看望一位同学,见这所大学的校园里,贴有批评田汉先生的大字报,说田汉先生是个官僚主义者,等等。我当时非常惊愕。田汉先生是位老革命,大戏剧家,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大人物,居然连他也敢批评,我感到既疑惑又兴奋,觉得党是真心要听意见了,不然谁敢在他的头上动土。因此在第二次鸣放会上,我毫不客气地提了意见。

我的意见主要是这样几点:一、共产党应该勇于承认错误,像在“反胡风运动”“肃反运动”中都整错了一些人,就应该向当事人公开赔礼道歉,这样做不仅不会破坏党的威信,反而会增加受害人对党的信任;二、报社有的党员负责干部,例如,编辑部主任姜××,党的生活组组长周××,他们的作风实在不够正派,搞拉拉扯扯小圈子,特别是周××不学无术,只会溜溜拍拍,根本不像个正经文化人;三、报社的年轻人不少,应该大胆启用青年人,青年人有锐气、敢于提出不同的意见,不要等着他们把棱角都磨圆了,觉得顺手了再使用,那样无益于工作和个人成长,等等。

当然,由于我在“反胡风运动”中挨过整,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情绪,在发言中有些言语也就激烈些,这就让人难以听得悦耳,但是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可是就是这样几句话,总共不过10分钟的发言,就成了我当“右派”的最初资格,后来宣布这是一场“阳谋”时,我就成了被“引出洞”的“蛇”。这之后的许多年,凡是以组织名义征求意见,我都格外地小心,揣摸是不是又在搞“阳谋”,“引蛇出洞”。

报社驻上海记者赵琪,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生,算是一位懂得新闻业务的人。这次他回到报社参加鸣放,为了改进报纸提了个办报方案,他拿给我看,说:“你年轻,能接受新事物,对这个方案,提点意见。要是同意,你就签个字。”我看了以后,觉得这个方案不错,体现了内行办报,就在上边签字表示赞成。这个方案后来被定性为同仁办报,目的是要取消党的领导,我签字表示赞成,也就理所当然地是反党。就这样一点区区小事,也不管其有无合理成分,就轻易地被定性处理,在中外古今怕是少见,而在当时的中国却是再平常不过了。

赵琪当时被划为“极右份子”,先于我们遣送到农村监督劳动,其“罪过”我以为就是这个办报方案,最近读了朱正写的《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一书,其中引用了赵琪在全国记协会上的发言,赵琪在列举了机关报的六大特点之后说“单纯代表领导机关意见而不为读者说话的机关报,它的生命已经危险了。”可能是他被加重处理的主要原因。有了对他这样的处理,我又赞同他的方案,当然也就不会放过我。从戴煌写的《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一书里,我才知道赵琪也在北大荒农场劳改,并在饥饿和郁闷中在那里丧生。不知为什么在北大荒时我未见到他。前不久听一位老同志讲,赵琪还健在,并未死在北大荒。他劳改回来,被安排到上海一所学校教书,几年前离休。不知到底谁说得对。但愿他能健康地生活着。

按照我当时的年龄、经历,说实在的,要是说点软话、顺耳话,求饶的话,当权者放我一把也有可能,但是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样做,更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误。想整我的人见我不给台阶,那就更有理由打我于地狱之中,此时被我提过意见的姜××等人,正在领导着“反右派”运动,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的态度不好。主要是在一个问题上,我跟这些人顶了牛:当权者说,“共产党不是抽象的,是由一个个党员组成的,你说党员溜溜拍拍、拉拉扯扯,这就是攻击共产党组织”。我说,“如果说给党员提意见,就是攻击共产党,那这个党员的不正之风算谁的,要是说算共产党的,我就承认是攻击共产党”。他们在逻辑上讲不通,完全是强词夺理,但是又怕丢面子,就以污蔑共产党为由,又给我加了一条“罪状”。

《人民航运报》社属于交通部政治部,当时的交通部部长章伯钧,是章(章伯钧)罗(罗隆基)联盟的头号人物,交通部也就成了反“右”重点单位。凡是部里召开的反“右”大会,不管是批判章伯钧的,还是批判别的“右派”的,都要通知我去参加;因为我在报社工作,首都新闻界的反“右”批判会,也得让我去陪听陪批,说是从中受些教育,光在《北京日报》社召开的会,我就去了两三次,那时终日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活。有次在团中央大礼堂开会,批判青年作家刘绍棠,还特意指定两个人陪我去听,理由是我也写东西,这样受些教育更直接,回来还要谈体会谈教训,一时价弄得我精神负担很重。我当时又没有成家,每次开完会回到宿舍,同室的人也不敢搭讪,自己确实感到是被孤立了,就干脆在外边到处走动,直到深夜再回宿舍睡觉。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不是去电影院看电影,就是独自到公园里坐着,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

有一次我正往北管公园的方向走,不经意地发现有人跟着我,想甩也甩不掉,就干脆来个猛回头,然后迎着他走过去,他想躲又一时躲不开,只好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保卫处的干部,尽管说不出他的名字,却还熟悉他的模样。我很不客气地质问他:“是谁指派你的,我又不是特务,怎么还来盯梢呵?”被我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弄,这位年轻人感到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讷讷地解释说:“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又不是我自己愿意来。”看这个人比较老实,那副为难的模样,也着实可怜、可笑,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啦。

次日保卫处的一位副处长,特意找到我解释说:“有人汇报说,你每天都是三更半夜回来,领导上怕你想不开,万一出点事不好交代。我们就派了个人‘保护’你。”是真是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反正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说话了。

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我的生命刚刚开始,我才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哩。既然我已经被拖进苦难中,再大的苦难我也准备去接受,再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如果连我这样的意见都难容,所谓的鸣放、提意见、整风,统统都是假的糊弄人的,今后再有这样的事谁还相信呢?正是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我才没有完全失去信心,相信党会实事求是的对待,最多不过像“反胡风运动”那样,把我批判一番了事。这么一想,心路也就宽了,别人说什么,怎样对待我,我根本不去过多地理会。随着运动渐渐接近尾声,我就更不去多想它了。

恰好这时我祖母病重,我就请假回天津探望,借此机会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C)在一个没有法制的年代里,统治者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他的好恶都会决定百姓命运。在五十年代的中国,从理论上讲是有民主的,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民主,从文字上看是有法律的,其实很少真正地按法律办事,就连体现民主的宪法,都被有的人嘲弄说“宪法也是入定的”,言外之意是说,领导人想怎么定,就怎么定,想怎么执行,就怎么执行,平民百姓无权过问。因此人们也就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到了罪恶的“文革”时期,宪法、国家主席都被一脚踢开,连民主的幌子都不打了,何谈人民的国家主人地位?

在我就要请假回天津时,报社接到中宣部的通知,中央各部委的报纸要撤销,人员由中宣部统一分配。整风、鸣放、反“右”,这些不断翻新的花样,本来已经把人搞得心乱如麻了,突然又传来报纸停办的消息,人们自然越发不安起来。比之关心政治运动,人们更关心自己的去向,人人都在想办法探听消息。不久就听说,交通部政治部与中宣部初步决定,我们报社的王文祥(原《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和我,《人民公路报》的王舜华(原《体育报》总编辑)和许岱(原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委)等去《中国青年报》,李牧生去《光明日报》,这两家报社的其他人,除少数人留在交通部机关,大都分配到各省市新闻单位。听了这样一个小道消息,我自然比谁都高兴,自以为这场灾难躲过去了,不然是不会这么优待我的。

鸣放的事没有人过问了,分配方案已经确定了,我想总不至于再有变化,一天下午,我踏踏实实地离开北京,回天津探望病中的祖母。在我们家我是长孙,自幼祖母就很疼爱我,这会儿祖母病了,我想应该多陪伴她几天,再说报社正处于动荡时期,大家都无心思干别的事,索性在家里多呆了两天。

谁知等我从天津探亲回来,情况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一顶可怕的“右派”帽子,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我。

交通部政治部运动领导小组的人,见我回来立刻找我谈话,传达这样两点决定:一、根据我在运动当中的表现,决定补划我为“右派分子”,给予行政上降级团内开除团籍的处理;二、原定去《中国青年报》的方案撤销,考虑我正患肺病可以不下放劳动,分配到《青海日报》社工作。我当时一听就愣住了,僵持好久说不出话来,直到谈话的人让我签字时,我才清醒过来。幸亏经历过“反胡风运动”,对于这一套早有领教,不然说不定会晕过去。这时我就问了问,去《青海日报》的还有谁。对方说,还有编辑部主任姜××和编辑邓宾雄,我想,在运动中我给姜××提了意见,他肯定记恨着我,到了青海还在他手下,他能放过我吗?他能给我说好话吗?说不定处境会更糟。跟他一起去《青海日报》工作,这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可是,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说别的什么也不会有用,我当即表示了两层意思:一、我不认为自己是“右派”,你们怎么定是你们的事,我不想签字;二、非常感谢关照,让我去青海,但是我不需要照顾,我愿意去农村劳动。

谈话的人看了看我,不知是同情,抑或是无奈,同意研究后答复我。我的后半生的命运,在这次轻率的谈话中,就不由分说的决定了,简直连回旋余地都没有。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本来考虑我年轻,言论又不系统,而且话出有因,是想放过我去的,因为划“右派”的比例数未完成,又有人提到我,我也就成了后补的“右派”。

22年后给“右派”改正时,我拿到那个打印的改正决定,真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哭,这简直是拿人的生命当儿戏。22年前的一张纸,让我成了“罪人”;22年后的一张纸,让我成了“好人”,好像每个人的好与坏,并不是由他的天性决定,而是要由某些人的口封,这种事恐怕只会发生在当时的中国。

然而不管怎么说,荒唐年代总算结束了,我们付出的惨痛代价,但愿今后能够警示后人,对待宝贵的人的生命,不要再这么轻率、无理。更不要为了权力、名誉,随便地践踏、污辱人,即使别人不疼爱我们,我们的父母还爱着我们。我们是父亲身上的肉呵,假如整人者的子女也遭遇此噩运,难道你们就真的不疼爱吗?我不相信。

北京前门火车站的建筑,几年前就已经改成俱乐部,供今天的人们消闲玩耍。由于这座建筑并不美观且名气不大,早被一批又一批的新建筑淹没,真正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对于我们这些当年的“右派”,它永远是个标志型的建筑,许多人被发配到外地劳改,都是从这里乘火车远行的。现在有时去前门一带办事,看见这座建筑物的时候,哪怕只是不经意地瞟上一眼,我的心海立刻就会怒浪翻腾。当年离开北京去北大荒的情景,依然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出来,仿佛40年的岁月没有前行,还停留在当时的时光指针上。

(A)我的“右派”资格被确定,离开北京也就必然成定局。《中国青年报》是去不成了,《青海日报》我又不愿意去,至于最后确定去哪里,还得等待上级领导的通知。我就边等待边收拾东西,顺便向在北京的亲友告别,好在我是个光棍汉,两条腿一抬说走就走,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拖累。惟一让我感到有点为难的是,如何跟我的父母说,他们一听说我离开北京,一定会朝坏处胡思乱想。那年我参加军干校,就是背着母亲走的,全家人为此担心多时。这会儿她知道了离开北京,尽管不懂得什么政治运动,更不会相信自己儿子是坏人,但是她也一定会犯嘀咕。

万幸的是“反右运动”以后,全国都有干部下放,左派与“右派”,正常下放与下放劳改,局外人谁也分不清楚。何况那会儿的人,有头脑不敢思考,上边说什么都相信,根本没有人去分,我就说是正常下放,家里人绝不会在意,更不会找我来追问。但是必须得“提防组织”,由不正派的人掌权的组织,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例如,有的人被划成“右派”后,他们就通知了所在派出所,家属也就成了被监督的对象。还有的动员“右派”妻子离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坏事,还不都是以组织名义干的。所以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不让他们下暗绊儿,最后经过研究得到同意,我的“右派”问题,暂不通知我家里人。一年以后家人才知道我是“右派”。

等待了一些时候,正式通知下来了,同意我随大拨儿“右派”,去北大荒农场劳改。我生活、工作了将近十年的北京,我得意、落难没多久的北京,就要渐渐地离我远去,从此,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留在记忆中。今生今世还会不会回来,我没有一点儿把握,也不想过多地想这些,倒是未来的前途,让我有点惴惴不安。

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只是因为说了几句真话,就要付出高昂的人生代价,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光明磊落,如果为了一时的利益,就要出卖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价值。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就应该坚守自己的信念,如果连点自信心都没有,那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呢?在后来漫长的逆境中,以至到迈入老年的现在,我之所以会不改性情,恪守自己做人的准则,就是希望仍然活得像个人。

(B)1958年的4月,一个凄风苦雨的春日,我们这批“右派”,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前门火车站。准备乘坐当日的火车,到流放地北大荒去。这也是我头次听说北大荒,假如没有这次发配,谁会知道这个地方呢?就是此时知道了,对于它的真实情况,谁又能说了解多少呢?单从它的名字上看,就令人感到很畏惧。一些喝过洋墨水的人,会想起当年俄罗斯人流放地西伯利亚,一些听过中国评书的人,会想起古时那些罪官贬至的边塞,总之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那会儿的前门火车站,来往的车辆不多,出行的旅客也很少,我们走的那天,又是个淅淅沥沥的雨天,我们这批特殊的远行者,立刻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少数猜测出我们身份的人,都投来同情的眼光,无可奈何地摇头唏嘘几声,然后就匆匆地走开。沉闷的空气,痛苦的惜别,使这四月的雨天,显得格外忧伤。

在当时那种政治情况下,“右派分子”的帽子一戴,就等于脸上烙了钤印,有的连家人都划清界限了,朋友和同事就更退避三舍,因此来送行的人都是至亲。从他们互相的称谓上看,最远的关系也都是姨姑血缘,更多则是夫妻、父子、兄弟,别的人很少冒风险来送行。

我当时是光棍一人,家在外地,无牵无挂,自然没有送行人。不过这样也好,感情上没有折磨,心灵上没有负担,再大的罪也是自己承受。这正是光棍儿的优势。

这天从早晨起就下起了雨,飘飘洒洒,湿湿漉漉,整个都城笼罩在阴郁之中。好像是心里明白的老天爷,有意怜惜这些无辜者,却又无力帮助他们,只好用泪水表示同情。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到车站乘火车,上机场坐飞机,不是家里人用自行车载,就是搭公共电车汽车,或者是找辆三轮车,绝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这一天也不例外。在我的印象中,用公家小汽车送的,是极个别的一些人,大都是划“右”之前,就享受高干待遇的,这次机关仍是出车送站。那天的前门火车站,显得非常热闹,却没有喧啸声,气氛异常沉闷压抑。连我这个无牵无挂的光棍儿,心里都像塞了麻团乱糟糟的。

在细雨霏霏的车站前,有的打着雨伞在交谈;在人声鼎沸的候车室,有的在一旁轻声呜咽,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为啥哭泣,尽管没有谁真的能知道,但是谁都会猜测得出来。本来是朝夕恩爱相处的夫妻,却因为一方罹罪发配而分离,从此天各一方两牵挂;本来是父慈子孝和美的一家人,却因儿子一句话招祸去远方,从此老父不得不孤苦盼子归,这种从天而降的人为灾祸,谁能想得通谁敢说得出呢?只能用泪水冲淡心头重负,只能用虚语安慰破碎的心。人说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倘若是天灾尚有情可缘,我们的分离却是人为造成的,因此,这次的离别就越发痛苦。至于何时再相见,这一去可否归来,就更是难卜的未来事情。

在这些一起被发配的罪人中,有我认识的一个俄文翻译,因为一句瞧不起苏联专家的话,被说成是恶毒的反苏言论,就轻易地成了“右派分子”。所幸的是她的未婚妻,并未因他的遭遇离开他,决定让他去北大荒劳改后,她毅然决然地跟他成婚,今天也特意来为他送行。这对新婚的年轻夫妇,手拉着手相对而视,既想亲热又不便亲热,既想劝慰又不好劝慰,那种皱皱巴巴的神态,连旁观者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大家谁都清楚,假如没有这场灾难临头,这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儿,应该正在一起度着蜜月,享受人间的美好情爱。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被分开,一个留下,一个远行,生死茫茫的岁月揪着两颗心。这是何等可怕的人间悲剧。

时间在沉闷的气氛里,一秒一秒地过去;离情在依恋的人群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最后,开车的铃声终于响起来了,车站上立刻引出一阵骚动,远行的人在说:“照顾好孩子,别惦记我”,送行的人说:“别惦记着家,照顾好自己”;年长者说:“说话做事稳当点,别再出事”,年轻人说:“您注意身体,我到了来信”,如此等等。这些听起来极其平常的话,在此刻此地说出来,每一句都如同闷雷,击在乌云密布的心头,顿时催落积蓄多时的泪雨,顺着许多人的眼角流出。有的赶紧扭过头去,有的止不住地抽泣,是为不幸的命运悲伤,还是为未卜的前途担忧,谁也无法分得十分清楚。

开车的时间到了。在《社会主义好》的乐曲声中,一列长长的墨绿色火车,喘着粗气徐徐地启动。就要离开北京,向北大荒驶去。一些跟“右”字沾边的旅客,以及送他们远行的人,都没有丝毫的轻松神情,每一张脸都像板结的土地。这时车上车下都可以看见,有的在哭泣着不停地招手,有的在长吁短叹地注目,仿佛是哪个不怀好心的人,故意把这么多的痛苦告别,都集中在今天一起展示,让善良的人经受沉重折磨。此时的雨下得更密了,此时的风刮得更欢了。就在这凄风苦雨的春天,我们走上了漫长的驿路……

(C)为运送这些中央机关的“右派”,开往牡丹江的特快列车,加挂了好几节硬卧车厢,这也算是对我们的照顾了。当列车渐渐离开前门火车站,把亲人送别的身影甩在后边,把思念和惦记留在不安的心中,一个个美满团圆的家庭,就这样从此远隔两地,过着梦牵魂绕的日子,谁知会是怎样的滋味儿呢?我这个当时的光棍汉,实在想像不出更不理解,后来我成家与妻儿两地分居,这时才对其思念和惦记,有着刻骨铭心的真实体会。即使在当时,就是我们这些单身汉,虽然没有更多的家累,比有家室的人要简单,但是心中仍然有说不出的苦涩。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这种感情表现在恋群上,就是依靠群体快乐生存,一旦被孤立群体之外,也就完全没有了活跃的生机。那个年代的政治运动制造者,很懂得人的这一心理状态,所以在运动中最惯用的手法,就是以“划清界限”为由,把挨整的人孤立起来,让你有嘴不敢说话,有腿不敢串门儿,活活地闷死在忧郁的氛围中。

我们这些被定为“右派”的人,经过一段很少有人理睬的时间,许多人的精神都险些崩溃,这会儿以同样的身份相聚在列车上,大家反而轻松起来活跃起来,又多少恢复了人的应有的常态。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光棍汉,还不像在北京有家室的人,在运动中一天挨批挨整下来,回到家里总还有个亲人安慰,我则是在单位在公寓都一样,没有人敢搭理,没有人肯安慰,只能在艰难中独吞这份孤苦。因此上了这北去的列车,同伴都是一水儿的“右派”,再没有人冷落和歧视,反而显得比别人更兴奋更快乐,来来回回地在车厢里走动,以便感受失去多时的欢乐。

列车行驶了两个小时,车到天津东站时,正好是在下午,我急匆匆地走下车厢,站在车站的出站口,两眼直直地往市区张望。

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中学时代的最后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我走进军干校的绿色军营,就是从这里起步的,现在我竟然成了“罪人”,在发配途中驻足在这里,真是百感交集却又难以言表。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我的家人,想起了我读书的学校,也想起了那年离开天津的情景,可是此时,我不仅回不了家,甚至于连让家人来看上一眼,都不可能,不由得泪水湿润了眼睛。痴痴地望了许久许久,直到开车的铃声响起,车上的人呼喊时,我才依依惜别地走进车厢。

跟我邻座的一位年长者,是个心细的人,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待我坐定以后,若无其事地问我:“你是哪里的人呵?”我说:“老家是河北,父母这会儿,都在天津住。”他听后“呵”了一声,似有所悟,就再未说什么。过了片刻他又问我:“北京的家,还有什么人?”我说:“我还未结婚,我出来,就人走家搬了。”他笑笑说:“那倒也好,利索,不像我们,两边互相惦记着。”接着我们就聊起天儿。

说到刚才在北京前门火车站,“右派”一家一家送行的情景,他告诉我说,他全家的人都来送了,这使他还多少感到点温暖。他问我有没有人来车站送行,我告诉他没有,他说:“除了家里人,别人想来也不敢来呵,你不必在意。”我立刻告诉他说:“单位有两位同事,请我去家里吃过饭,就算是对我的送别了。”他说:“非亲非故的人,这会儿能做到这样,那就很不容易啦。”

其实他哪里知道后来,比这更不容易的是,这两位同事王文祥、孙惠青(原《中国煤炭报》社副总编辑),在《人民航运报》一起工作时,跟我并无太多过密的来往,可是在我被划为“右派”之后,从北京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到内蒙古,从内蒙古回到北京,在这长长的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始终在关怀着我。即使在“文革”那样的年代,有的家里人都无情无义了,他们二位都不曾慢怠我。我每次到北京,他们都热接热待,没有半点歧视。这也是我一直引为自豪的真诚友谊。

跟我同一节车厢的人,有的来自中央各部委,有的来自各群众团体,经过两天一夜的行程,大家很快就渐渐熟悉了。为解除这漫长旅途中的寂寞,人们就用聊天儿来消磨时光。开始的时候彼此有些戒备,谁也不敢往深里聊什么,只能说些诸如,“谁送你上的火车呵”,“你知道北大荒这地方吗”,如此而已。人们的思想本来就是封闭的,经过这场“反右运动”之后,个个惊魂未定,就更要把自己的心扉紧闭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那个可怕的年代里,正直正派人能够选择的,正确的也是惟一的处世方法。能做到这样独善其身的人,在我看来就相当可敬了,要是跟那些卑鄙小人比较,在当时可以说是圣人啦。

经过短暂的火车上的接触,后来彼此稍微有些了解了,说话时也就不再那么谨慎,连自己的“罪过”也敢讲了。这时人们仿佛一下子意识到,我们这些人有着共同命运,从此再也无法彼此分开,只有互相地帮助和照应,才好一起度过未来的艰难岁月。

“右派”改正后我们回到北京,这些当年北大荒的难友,跟外人介绍时,总是愿意说:“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北大(荒)农垦系,57届的学生。”言语间有着说不尽的苦涩,同时又满含无限的患难情谊。这是后话了。

原来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时,我们许多人出差来过东北,这条北京至哈尔滨铁路线,对于我们应该说并不陌生。但是,在列车隆隆北上的此时,人人都好像是头次踏上这条路,列车一过山海关,就有不少人倚在窗前,凝望这茫茫的松辽平原。神情是那么严肃。谁在想些什么,无法准确判断。

坐在我对铺的一位难友,约有40岁左右年纪,白净的脸上架着宽边眼镜,显得非常文静和沉稳,给人的初步印象是,属于那种很难接近的人。他在窗前凝望的时间最久,谁也不好破坏他的情致,大家就从侧面看着他的神情。不料他忽然扭过头来,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们说:“听我爷爷说,他当年闯关东,就是走的这条路。”啊,原来他想的是这样久远的往事。那时的穷苦人闯关东,是为了活命讨生活;我们这会儿闯关东,是为了什么呢?谁的心中都有答案,只是谁也不便说出,任凭滚滚车轮无情地把它碾碎,扬弃在这漫漫的铁路上。

(D)从离开父母热情投身革命,到因“胡风事件”遭难,再到“反右派”戴帽子,这前后不过六、七年光景。我一个20几岁的年轻人,却饱尝了人间最大的不幸—用无限信任换取无端怀疑,用无限热情换取无情伤害。这就是革命给予我的最高“犒赏”。

人世间也许有各式各样的痛苦,但是还有什么比思想矛盾,给人的撞击更难以承受呢?什么是革命,什么是进步,此时在我的心目中,都成了难以判断的是非,过去许多视为崇高的东西,再也不看得那么神圣了。我甚至于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不随潮流参军,如果不轻信那鸣放,我的命运也许不会如此,起码不会刚进入社会就落难。

以上种种真实想法,如同车轮的滚动声,不停地响在我的耳畔。

当列车运行到冀东平原,经过生我养我的宁河县,立刻勾起对童年的回忆。那时是多么天真呵,凭着一个孩子的渴望,总想快一点儿长大成人,走出落后封闭的县城,看看这世界到底怎样。后来终于离开家乡,跟随父母到了天津;再后来终于长大成人,眼界渐渐开阔起来,正踌躇满志想干点事情,青春的翅膀被活活折断,老天爷对我竟会如此不公。我不由想起小时候,去庙里还愿的情形:那年我四岁,得了一场大病。由于我是长孙,祖母格外地疼爱,她特意找人给我算命。算命的先生说,这孩子命不好,得给老天当会儿牛马,不然一生都有灾病。于是,花钱买了一个纸马鞍,背在我的身上,象征做牛做马,在我生日那天,祖母带着我,来到村里的娘娘庙,跟娘娘奶奶烧香求饶。长辈们自以为从此我就平安了。

可是不曾想这不吉的命运,并没有从我的身上走开,先是患结核病,后是“反胡风运动”挨整,这最后又是“右派”流放边疆。生活刚刚开始,就这么不幸,难道一生都要这样吗?我不禁感叹起生存的艰难。

想到这里,我真心佩服起那位先生,他给我算的命还真准,只是他给我支的招,看来并不真的灵验,或者说是老天不肯饶恕。我暗暗地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起来,害怕起来,不,确切地说,是怀有一种莫测的恐惧。谁知前边还有什么等待着我呢。

列车继续向东北方向行驶,人们时而平静时而兴奋,但是不管情绪怎样变化,永远摆脱不掉的是忧伤。我想许多人可能跟我一样,说不定也想起了久远的往事,或者想起了进入社会的历程,乘在这无事可做的旅途上,捋一捋自己的生活丝绺,不仅可以消除难耐的寂寞,而且也会给未来定个坐标,岂不是更为实际更为有用。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人们实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成了“罪人”的我们,今后更要格外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不然再出现什么差错,那就要遭受更大的苦难。无论是对自己对家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从哈尔滨下车后,停留几个小时,等候换乘去牡丹江的火车。那时坐火车的人不太多,为了多装载些旅客,换乘车相隔的时间,常常是拉得很长,旅客便可抽空走走。跟我一起到北大荒的人,有的是第一次来哈尔滨,立刻被它的异样的情调吸引住了。暂时忘记了从北京带来的那些烦恼。

哈尔滨素有东方小巴黎的美称,在此之前,我曾来过一次这座北方名城。只是那时是中央机关的工作人员,接待单位自然也就非常热情;这回以“右派”的身份来到这座城市,我觉得处处都是冷冰冰的气氛。这期间仅仅相隔不过两三年,心灵的反差竟如此之大,我不禁想起孟浩然的诗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不过我还是抓紧等候换车的时间,急匆匆地去了一趟松花江,想再一次领略这条大江的风姿。站在美丽的松花江畔,望着那滔滔不息的江水,我的思绪随水流渐渐远去。我在想,这条大江是这么从容、平静,不管世事怎样变化无常,它都会不舍昼夜地前行,大概是因为前方对它有诱惑。可是我们的前方,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形成诱惑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想,我只能学做一名水手,不仅要有在风浪中游泳的本领,而且还得有掌握天气变化的知识,不然在这莫测的政治河流里,很难驾驭这叶生命之舟。今后万一不小心政治上再出事,那恐怕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在当时那种极“左”的政治环境里,讲真话说实话是吃不到甜果子的,隐瞒、虚伪有时反而会得大便宜。这是我工作以后的几年里,特别是经过两次磨难以后,自己从中悟出的一点道理。经过“文革”运动,又经过改革开放时期,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试想在过去极“左”路线横行时,有多少隐瞒出身、历史的人,尤其是隐瞒海外关系的人,不是都生活得很自在吗,有的人还心安理得地当大官;相反那些老实交代的人,反倒被无休止地审查批斗,一来政治运动就得提心吊胆。到了改革开放年代这类事不成问题了,有海外关系的人反倒吃香了,这些人这时道出真实情况,又成了时代的心肝宝贝,这简直是天大的历史嘲弄。当然这有其政治原因,说说还是有必要的,起码能引起人们反思。

载着我们这些“右派”的列车,离开繁华美丽的哈尔滨,向牡丹江、密山一带进发,渐渐进入荒凉的亘古莽原。这种天高野阔的气氛,立刻引人陷入无限沉思。跟这悠远的大自然相比,人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想整人的人如果真有本事,来这里一展身手才是英雄,只会跟人斗即使“其乐无穷”,那也不过是在罐里逞能,没多大出息。

想到这个带点哲学意味的问题,我的思想仿佛顿时成熟了许多。尽管这时我只20岁出头,属于“右派”中的少壮派,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生活的青年人,这会儿却过早地负载着沉重——一个人为造成的苦难的政治包袱。

这个沉重的苦难的政治包袱,原以为经过北大荒的劳改,会从我们的肩上卸下来,却不料一压竟然是长长的22年。直到成为中年人老年人,我们可以认真做点事了,却早没有了当年的激情和能力。唉!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22年呵,何况正是青春焕发着的22年,这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被一只无情的手揉搓完了,又毫无顾忌地丢弃在一旁。罪孽呵,真是罪孽。

林希简历

林希,1935年生于天津。

1952年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曾经作过教师,后来调天津作家协会工作。

1955年受“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株连,被定为“胡风分子”,1957年又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从此被送到农场、工厂、农村参加体力劳动。文化革命期间,更被打成牛鬼蛇神,历经种种磨难。

1980年平反,重新回到文学工作岗位。

出版有诗集4部,其中《无名河》获全国新诗奖。

1989年后改写小说,已经出版有长篇小说5部,其中近著为《天津百年》之第一部《买办之家》、长篇小说《桃儿杏儿》、《天津卫的金枝玉叶》等,发表中篇小说约40余篇,其中《丑末寅初》、《高买》先后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中篇小说《“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近期出版有《林希小说精品选》、《天津闲人》及英、法文版的《林希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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