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有一本书非常流行,书名叫《傅雷家书》,是翻译家、学者傅雷先生写给儿子傅聪,教他如何做人的。那个时候的青年,真叫好学!真叫上进!几乎是人手一本,都把傅雷当做自己的前辈和导师,聆听他的教诲。有人光读书笔记就写了厚厚一本,超过原著。不是我瞎编,报纸上报道过的。
其实,这种家训类的体裁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最著名的如《颜氏家训》《曾文正公家训》,自从重见天日后,在现在的书店里仍是畅销书。今天的父母们重视教育,但自己又写不出这样的“家训”来,便拿古人的东西“古为今用”来教训自己的子女,也算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之复兴。
这一类的家训家诫大都是冠冕堂皇、劝人为善,教人做个好人的。好虽然好,但有很多话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了我也做不到的。倒是一千多年前的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嵇中散留下一封家诫,能够读出另外一种味道来。
嵇康这封家诫写作的时间、地点就较之所有的家训家诫为特殊。它是嵇康被关在监狱里判了死刑,等待着秋后问斩的时候写的。我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或者说,其言也善。但从嵇康的这封家书中,我们既看不到“哀”,甚至也看不到“善”,看到的还是嵇中散活泼泼的个性。
且把家诫的有趣内容放在后面,先来认识一下写家诫的这个人吧!魏晋之交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动乱的年代。没落的东汉政权连同传统的儒教大厦被摧枯拉朽般推倒,从而倒也开创了继春秋战国之后的又一个空前的思想大解放时期。所谓的“魏晋风度”,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可以看做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小小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
那个时候的人,思想之解放,有时候叫今天的人看了都要瞠目结舌。比如下面这一段话:父亲与儿子有什么亲情?究其本意,无非是情欲发作,一不小心做了父亲;儿子与母亲是什么关系?就好譬瓶子盛物一样,只要把瓶子内的东西倒了出来,母亲与儿子的关系也就算完了。
即使在今天听到这样的言论,你也一定会觉得惊世骇俗。然而,说这句话的竟是一千八百多年前汉末三国时代的一位官员,而且这位官员竟然还是最讲究“人伦大道”的孔老夫子的二十世孙孔融。
这真是一个越名教、尚通脱的自由时代。
嵇康就生活在那个时代。
他是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所谓的“竹林七贤”都是远迈不群、狂放不羁,慕通达而贱守节的人物,其中嵇康是最具名士风度也是最有硬骨头精神的。
嵇康(224-263),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宿县)人。根据虞预《晋书》记载,嵇康的祖先本姓奚,是会稽上虞(今绍兴市上虞县)人,因避仇家而举家迁至铚县。取会稽之“稽”字上部,又因住在山边,遂加“山”字以为“嵇”姓。这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经历多少包含了汉末社会动荡的因素。嵇康后来之所以成为一个绝代奇士,和其祖先的这种不安分基因的遗传恐怕也有些关系。
嵇康家世儒学,父亲嵇昭做过督军粮治书侍御史,哥哥嵇喜后来在晋朝也官至扬州刺史。嵇康很小就丧父,所以幼年孤贫。对于家学渊远的儒学思想,嵇康似乎不太感兴趣,他喜欢的是通脱自在的老庄之说,从而养成了“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的鲜明个性。同时,在诗书音律、文章修辞、书法绘画等方面他也都表现出非凡的天才,史书说他“善属文论·文辞壮丽”,他的草书被唐人列为“妙品”。他的学问不是从哪位名师那里学来的,他是广闻博识,天才加积累。
后来,嵇康与曹魏宗室通了婚,大约在他20岁的时候,娶了魏沛穆王曹林之子曹纬的女儿,并且官至中散大夫,所以,后世人称“嵇中散”。
嵇康的性情恬静无欲,从不想利用裙带关系去结交权贵,追逐名利,而是寓居在河内之山阳县,只与山涛、阮籍、向秀、阮咸、王戎、刘伶等名士相友善,会于竹林,为林下傲散之游,人称“竹林七贤”。这七人当中,嵇康的年纪排在第三位,少山涛18岁,比阮籍小13岁。但他的名气与阮籍一样,却是很响亮的。《世说新语》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山涛)日: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总之,既有风姿绝俗的仪表,更有才华横溢的艺术修养,气质、才情令人叹慕。”
作为哲学家,嵇康洞悉时局的险恶,时时提防,与他交往多年的人都从未见过他喜怒形于色。竹林之游也正是为了摆脱曹氏与司马氏争权夺利的政治旋涡。虽然有些失意,但“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泉林风情,也聊足慰怀。这个时候的嵇康洋溢着庄子的自由精神。但随着曹爽集团被诛灭,司马氏统治的专制与血腥愈来愈浓重,竹林之游也就再也飘逸不起来了。“七贤”之中阮籍、山涛先后出仕,告别逍遥游。只有嵇康,顽强不屈地我行我素。
嵇康在思想、行为上与世俗的格格不入,在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中集中地体现出来。山巨源就是“竹林七贤”中年纪最大的山涛,“巨源”是他的字。魏元帝景元二年(公元261年),山涛由吏部选曹郎升迁为大将军司马昭的散骑常侍,他推荐嵇康代任原职。本是一片好意,但嵇康认为连山涛这样的老朋友都不理解自己,却来拉自己共沾膻腥,于是忍无可忍,愤而著此奇文,宣布与山涛绝交。文中列举了九条不堪做官的理由,今日读来仍觉快意:其一,喜欢睡懒觉,官差呼之也不理;其二,好抱琴行吟,射鸟钓鱼于草野,有吏卒在旁相随,则不自在;其三,当时的名士流行服药,正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著名的文章里所说的,嵇康也是一位“服药派”,喜欢吃一种叫“五石散”的药,这种药有些类似于今天的毒品,吃了药后要“散发”,全身发烧又发冷,身上易长虱子,为了抓搔方便,所以喜欢穿宽大的衣服,“扪虱而谈”在魏晋时期是一件十分风雅的事,嵇康说自己若裹上官服,端坐公堂,拜揖长官,则虱痒难忍;其四,一向不喜欢书写,而官府文牍堆案盈几,令人头疼,不能应酬,于公于私都不好;其五,不喜为人吊丧,而世俗看重此事,过去我已经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若让我降心顺欲,则自己做不到;其六,不喜与俗人共处,更不愿千变百态地在人前周旋;其七,性子急,凡事不耐烦,而官事繁忙,累神伤虑,受不了;其八,常常口出狂言,菲薄成汤、周武王、周公、孔子这样的圣人,为世俗礼教所不容;其九,性子刚直,嫉恶如仇,而且不平则鸣,直言不讳,说话绝无关子,这是万万不能当官的。
全文嬉笑怒骂,痛快淋漓,确是一篇见性情的放胆文字。
嵇康一生行事“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与日渐专权的司马氏集团采取了坚决不合作的态度。这种态度令意欲篡夺曹魏政权的司马氏集团十分恼怒,何况他还是曹魏宗室的女婿。据说,司马昭读了嵇康这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读到“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一句时,勃然大怒,切齿发恨。
当年,嵇康在山上曾遇世外高人孙登,孙登对着他长啸,却久久不发一言,嵇康欲拜他为师,孙登不肯收他,临别赠言道:“子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这句话不幸而言中了嵇康的未来。卓越的才华加孤傲的性情,最后终于酿成了嵇康悲剧的一生。
嵇康被害的致命原因据说就是得罪了司马氏集团的红人,权贵公子钟会。
嵇康闲居山阳,无事时喜欢在宅中一棵茂盛的柳树下打铁,作为肆志纵心、怡养性情的一种方式。朋友吕安佩服他的高风亮节,每每思念,不辞千里赶来造访;“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也喜欢与嵇康一同在树下打铁为乐。渐渐地打铁打出名气来,司马昭十分青睐的名公子钟会(钟繇之子)也慕名来拜访。钟会来时乘肥衣轻,宾从如云,一副权贵派头。嵇康本来就轻蔑钟会投靠司马氏的为人,更看不惯他这副做派。所以,当钟会到来时,嵇康只顾自己箕踞着打铁,仿佛没看到钟会似的,不来跟他见礼。钟会站立半天,尴尬万分,只得打道回府。临走时,嵇康还要用言语刺激他,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那钟会也是以才能贵幸的,冷冷地回答:“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这一场冷冷的交锋,给嵇康埋下了杀身的祸根。
最后,嵇康是因为朋友吕安的一桩家庭纠纷而被诬毁,竟至被杀头的。
吕安及其兄吕巽都曾是嵇康的密友。后来,吕巽垂涎于弟媳的美貌,竟采用卑劣的手段灌醉弟媳,乘机奸污。嵇康自恃与吕氏兄弟的交情,从中斡旋调解,暂时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波。但不料时隔不久,吕巽倒打一耙,诬陷吕安虐待母亲,诽谤自己,并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声闻朝廷。因为吕巽是钟会的人,吕安遂受冤屈,被发配流放到边远之地。吕安不服上诉,言辞里涉及嵇康,而嵇康也仗义执言,挺身而出为吕安证明事情的曲直,结果被牵连入狱。钟会对嵇康怀恨在心,阴险地对司马昭说:“嵇康是条卧龙,不能让他复起!”于是,他们以“淳风俗”为由,将嵇康斩于洛阳东市。
因为做证人而被牵连,被牵连乃至被杀,古今中外,恐怕也只有嵇康一人。
嵇康将被处死之时,有三千名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赦免他,但司马昭就是不许。
嵇康善弹琴,自称得异人传授《广陵散》一曲,普天下只有他一人能弹奏此曲。临刑前,他望着西落的太阳,回顾自己身影,若有所恋。他要了一张琴,从容地演奏起最后一曲《广陵散》。曲终,嵇康的手最后一次从容拂过琴弦,画出一个优美的圆弧,停在了半空中。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渐渐西落的日头,神色不变,只是叹息一声:“从前袁孝尼想跟从我学习弹奏这曲《广陵散》,我固守不传的誓言,不肯教他,想不到《广陵散》到今天就要绝迹了!”
据传,早先嵇康曾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间,忽有客拜访,自称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到兴处,那位异人要过嵇康的琴来,弹了一首声调绝伦的曲子,说叫《广陵散》。那位异人将《广陵散》传授给嵇康,并要他立誓不传他人。
临刑的嵇康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朵光艳哀绝的艺术之花就这样凄美地沦落了。时为魏元帝景元三年(262)。这一天,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嵇康临刑弹奏《广陵散》的故事十分有名,所以普天下都知道有这么一首曲子,然而嵇康在狱中写的那篇遗书《家诫》,说是教导儿子的,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在《家诫》这篇文章里,嵇康不厌繁琐地交待儿子要如何做人:对长官要敬而远之,不当极亲密,不要一个人到长官家里去,因为长官肯定会问你一些事,你对长官讲了就容易搞不好群众关系;如果众人一起到长官家里去,你不要一个人落在后面,以免长官以为你看他不起。世界上的事确实有是非之分,但“小是不足是,小非不足非”,还是不发表议论静以待之的好;如果人家一定要问你的看法,你可以说你还看不懂。对人家的争讼要远离,万一远离不得,就装醉酒糊涂;喝酒不要与人争胜,喝到热闹起来就当亟去,因为“此将斗之兆也”。酒席上不要强劝人酒,若人来劝,不要不喝不给人家面子,但喝到醉醺醺就可以了,不要醉得一塌糊涂“不能自裁”……凡此种种教诲,圆滑世故,简直是一篇实用主义为人处世的大全。而这篇《家诫》与嵇康自己的一生行事大相异趣,又简直要让人怀疑是别人的伪作了。
这封一千多年前的家书,其中的深意不为人见,所以渐至被人所遗忘。然而突然有一天,我终于悟到了嵇康此文的真意所在和良苦用心!遗书题为《家诫》,其实又哪里只是教诲儿子,分明是在表白自己:你们处世的圆滑世故其实我都懂,只是我不愿为而已!一个人的修养与性格是两方面,但最后决定行为的还是性格,所以刚直的人永远学不会圆滑,嵇康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从这方面说,“文未必就如其人”。我们读历史,写文章,臧否人物,个个都像事后诸葛亮,但行事处世却又聪明不起来,这恐怕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破万卷,历史上的那些教训难道会不知吗?明哲保身难道会不懂吗?然而,写文章是一回事,行事则又是另一回事了,文章终归只是文章!嵇中散,我陈某人是你知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