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宣公十八年(前701)一个阴冷的冬日,在卫国通往齐国的途中,一条孤舟泊于漫漫的雪天之中。舟外狂风怒号,舟中,两位年轻的男子频频举杯,他们很少言语,只是不停地喝酒,愁苦的脸上显出心事重重。不一会儿,一位公子醉卧在几案上,另一位公子像是要下定决心似的猛然饮尽了杯中之酒,又满怀关爱地解下自己的大氅替那位醉酒的公子披上,然后拿起醉酒者身后象征符节的白旄,毅然地走下船,向着齐国的边界走去。春秋时期最悲壮的兄弟争死的一幕上演了。
舟中的公子是卫宣公的两个儿子,那位醉酒的是世子汲又叫急子,下船的则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公子寿。汲是卫宣公夫人夷姜所生,开始时,卫宣公很宠爱夷姜,所以也就很喜欢他,立他为卫国的世子,并为他聘娶齐僖公的女儿宣姜。然而,宣姜嫁到卫国,好色的卫宣公竟对儿媳妇垂涎三尺,在淇河之上筑了一座新台,干脆将宣姜纳为己有。卫宣公与宣姜生了两个儿子,即公子寿和朔。
宣姜与世子汲有没有“一日夫妻”过,史无明载不便乱猜,但她对世子汲的“百日恩”是一点都没有的。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她开始在卫宣公面前不断地说原本应该是自己丈夫的世子汲的坏话,公子朔也参与其事,谗谮急子于父亲之前。只有公子寿天性孝友,与汲如同胞般相爱。
卫宣公他们为了除掉汲这个眼中钉,竟设了一条毒计,令汲持白旄出使齐国,途中安排刺客扮作强盗,杀死持白旄的公子汲。公子寿得知了这个阴谋,便来告诉汲,叫汲不要去,然而汲却不肯逆父命以求生。公子寿大为感动,便借口饯行,灌醉了兄长,盗走白旄,去代汲一死,他的想法是自己代兄长而死,父亲或许能因此感悟。
然而,事情并不像寿所设想的那样发展。公子寿盗走白旄来到齐国国界,大大方方地持着白旄迎着强盗们走去,强盗们果然杀了他。但很快世子汲也赶来了,他对强盗说:“你们杀错人了,所当杀乃我也!”强盗也搞不清究竟应该杀谁,反正宁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又把他杀了,并将情况报告卫宣公。
这段悲壮的故事在《左传》等著作上也有叙述,《诗经·邶风·二子乘舟》专咏此事: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诗人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显而易见。
我一直认为,这则《公子乘舟》的故事与《赵氏孤儿》一样是最具莎士比亚戏剧色彩的。如果有戏剧艺术大师将它好好编排一下,应该可以摆上世界经典悲剧之林的。《赵氏孤儿》今天还在上演,不说家喻户晓至少也有一定知名度,但《公子乘舟》的故事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为什么?现代人没法理解春秋高义了。
现代人对公子寿的牺牲精神当然还是能够心存敬仰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已经很少有人会去效法了。因为这牺牲实在太大,现代人凡事讲究投入与产出,不会去做这般的“投入”;而对世子汲的赴死就更不理解了:人家明明已经去代你死了,你再去送死,这岂不等于是叫公子寿白白地牺牲了?所以总觉得世子汲死得实在不值。
其实,也不仅是今天的人这般看问题,离那个春秋高义的年代越远,对春秋的高义也就越不理解。这也难怪,毕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价值观。所以,后世之人在演绎这段历史的时候,往往加进了自己的揣测和价值衡量,以使这段故事看起来更让他们觉得合情合理些,以明代冯梦龙、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为例,它是这样重新演绎当时的情形的:公子寿泣劝不从,思想:“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于盗贼之手,父亲立我为嗣,何以自明?子不可以无父,弟不可以无兄,吾当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然获免,父亲闻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两全,落得留名万古。”再说世子汲酒量原浅,一时便醒,不见了公子寿,从人将简缄呈上,世子汲拆而看之,简上只有八个字云:“弟已代行,兄宜速避。”世子汲不觉堕泪日:“弟为我犯难,吾当速往。不然,恐误杀吾弟也!”
《史记》上讲得很明确:公子寿已死,而世子汲又赶去赴难;冯梦龙他们将它改为世子汲不知道公子寿有没有死,所以赶去赴难。这一改,似乎是更容易让人接受了,然而境界却也打了折扣,折扣就这么几千年地打下来,终于古人的高义被打得荡然无存,而我们在对迂腐的纠正之时也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刁滑。
如果哪位大师有心改编这则故事,我建议仍旧恢复其原貌,看看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能否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