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五月初九只余十来天了,越是临近新秀入宫,我就越觉得心绪不宁。两年前先我一批入宫的新秀,如今也只有如媚、绮梦的境况稍微好点。
还有一些,不知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无声无息的便消失在这个偌大的殿堂——某个阴暗的角落。
而如今,这样一批新人的道来,无疑又是一波风浪席卷而来。只是心里很明白,无论是波涛汹涌还是海不扬波,我都注定要卷进这浪里。想要靠岸,却是奢望。
“主子,皇上今日又赏了好些稀罕的玩意,汪公公已经摆在书房里了。不如主子移驾,过去瞧瞧可好?”凝脂说话的语调比平时稍轻松,像是在宽抚我的心。
我却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只揉了揉脑仁:“罢了,还不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稀罕可言。”
珠宝玉器,金银翡翠我向来不爱。就算有兴致,也是将尚好的材质打造成精美的饰物,享受设计制作的过程,仅此而已。
名家的画作诗词我就更没有兴致了,装在我脑子里五千年的文明,岂是几本书可以比拟的。
“今儿这玩意可不一样呢,是会走会动的。”凝脂将珍制司新缝制的五彩凤尾披风拿来,轻柔的为我盖好:“主子去看看,保管欢喜。”
“哦?”我的心思此刻尽数用来估摸十余日后的日子,一点也没留心凝脂的话。只是见她兴致膨胀,倒也不好推诿。“那就去罢!”
反正都是在这采撷宫里,内寝与书房不过一墙之隔。
披风上璀璨的珠子,迎着四月春日的阳光耀目生光,在我扭身的时候刺得眼痛。索性将这披帛褪下:“这般华丽却并不实用的物件,以后尽可以不必送来。”
随手甩在身后跟着的小宫婢身上,着实唬得她一个哆嗦。凝脂忙吩咐:“还不拿回去,换件主子平日里穿着合适的来。”
那小宫婢忙应了是,头也不敢抬的退了下去。
我有些自责,何以如今我的脾气会变得这么暴躁。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气不顺也不必拿手底下的人撒火。
于是敛了神色,柔和了嗓音问道:“皇上今日赏了什么?”
凝脂以为我来了兴致,快走一步到我身侧:“主子看了保管喜欢,拿东西雪白雪白的,跟个小肉球似的。”
正说着话,已经到了书房门口。汪全忙迎了出来:“奴才给善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我停了脚步,脸上带着越浓的笑意:“汪公公在皇上身边当差,本就事忙。还见天儿的往我这儿跑,尽是些累腿的活儿。真是辛苦公公了。”
前几日,我都说身子不爽,并没有瞧过轩辕赏了什么。自然也有些日子没见过汪全,想起上一次“红玉膏”的事,明显是他有心提醒我,言语上自然是亲厚了一些。
“娘娘说哪里话,能为皇上、娘娘办差,是老奴的福分呢!”他侧了侧身子,将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您看呐,娘娘,这是皇上今日赏赐的玩意。”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一个雪白小球,缩在木制的笼子里。“猫?”我微微一愣,记忆里似乎从未对轩辕说过,有此喜好。
且这个小家伙似受了惊吓,蜷缩着身子,细长绵软的白毛簇拥着一张精致的小脸。淡蓝色的眼睛似有抹不去的惊慌,就这样缩在笼子的一角,谨慎的瞧着我。
“不知娘娘是否喜好这份礼物?”汪全笑意盈盈问道:“老奴也好回去复命,让皇上安心。”
“的确可爱,皇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本宫很喜好。”我上前两步,轻手轻脚的走近那只小猫,心也变得柔软了些:“还没取名字呢罢,就叫雪球好了。”
“也是这小玩意有福气,得娘娘您看上了。可有一条,这畜生到底是畜生,娘娘把玩时仔细些才好,以免伤了您。”汪全笑着躬身道:“那奴才这就回去禀告皇上。”
我端身坐好,伸手小心翼翼的抚摸雪球的背脊,它栗栗颤抖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疼。面上依然平静道:“凝脂,去备些尚好的糕点来给汪公公尝尝,好些日子不见,我与公公有话说。”
汪全是个明白人,我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立好了身子,恭敬的等着一众人退出去。待宫人走远,我才开口:“我是想谢谢上一次公公的提点,这才把公公留下。坐呀,在我这里公公不必拘礼。”
“奴才不敢,谢娘娘好意。站着就行。”汪全不绕圈子,倒也不居功,只道:“奴才也是无意间发现那红玉膏有些不妥,所谓美颜佳品,也不见得适合每位主子享用,奴才不过是希望娘娘谨慎些好。”
我轻轻点头,收回了抚摸雪球的手:“这话到底是公公有心,一切都在我心中。有道是新一批年轻貌美、身家姣好的女子眼看着就要入宫了,这才发觉自己竟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只不过这两年,若没有公公的照扶,又岂会走得如此顺当。”
“娘娘言重了,老奴不过是想着尽心伺候好皇上、娘娘与宫中各位主子。老奴不敢居功,只求无过。”汪全将头埋得更低了,语含哽咽:“何苦娘娘您是善心人,若是没有您的照扶,奴才一家恐怕早已……”
“你都知道了?”我并不是可以去做收买人心的事,实在是碰了巧遇上的。汪全感激道:“奴才入宫的日子早,家中只有哥哥一人,照料年迈的老娘又兼顾着妻儿一角大小。若不是得娘娘您救济……唉,也是奴才没用连医药费也凑不齐……”
“正因为汪公公在宫中当差的时日着实不短了,却是两袖清风,铮铮骨气。着实令人起敬,这宫里要多些公公这样廉洁的官吏,皇上治理国家定是如虎添翼。”
汪全脸色讪讪,动容不已:“娘娘您能体谅奴才的苦衷,便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见他一脸的沧桑与无奈,都沉淀在岁月留下的那深浅不一的褶皱里,心头也微微有些不忍,骨肉亲情自然难以割舍,又有谁愿意看着家人受罪呢!
“公公放心,你的功劳皇上自会记在心里,不会刻薄了你的家人。”我这样说,不光是为了拉拢他,也是让自己的心觉得松快一些,毕竟这也是我愿意看到的。
“既然公公还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了。只是偶尔得闲,公公也来我这里走动走动,陪我叙叙话也是好的。”
“奴才叩谢娘娘大恩大德。”汪全结结实实的向我叩首,我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并无半点献媚讨好的成分,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
待汪全跪安,我这才唤了凝脂:“虽是阳春四月的天了,早晚还是贪凉。记得把雪球放在我的寝室饲养便好,只需在皇上驾临时搁置在书房便可。”
凝脂梨涡浅笑,似一朵淡雅的玉兰花,别有一番韵味。“主子真真是喜欢这雪球呢,可见皇上还是很用心呢!”
我淡淡一笑,只怕此时轩辕是在意我的,一旦新秀入宫了,便不会再是这个样子了。而我,是应该感动今日他为我做的一切?还是将这一切当做虚幻,以至于失去的时候,才不会痛彻心扉。
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想与不想,根本不是我能改变的。转念问道:“方才与汪公公叙话,提及家人。也有好久没有府中的消息了,今日忙起来也顾不上问,可人的身子也不知道怎样了?”
“主子您不记得,还怕奴婢们不尽心么?梅朵可是三天两头就让小初子回府打探,这会儿问她准保一清二楚。”凝脂由自笑着,总觉得她今日心情特别的好,似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儿了。
“瞧你,笑的这样春光明媚,有什么喜事不妨说与我听听。”我索性打开笼子,双手合着将雪球抱了出来。凝脂正欲开口阻拦,我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雪球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踩在我的手掌“喵呜喵呜”的边叫边蜷缩身子。我宠溺的将巴掌大的雪球放在我膝盖上,一只手揽着它瘦弱的身子,另一只手轻而缓慢的抚摸它洁白的长毛,不自觉带着笑。
好半天才想起方才问了凝脂话,又让她噤了声,不免歉意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且说话罢。”凝脂倒并不介意,只敛着笑意道:“不过是见后苑的那些山茶花都开了,朵朵艳丽娇媚,奴婢照料了这么许久感到欣慰罢了。”
“是呀,花开的美,看花的人欢喜,种花的人更是欢喜。到底是一培土,一瓢水精心侍弄了些许日子。”膝上的雪球,瞪着圆圆的淡蓝眼珠不时的看向说话的我,看到怕时又忍不住往我的手心里拱,纯真有滑稽,着实惹人怜爱。
春乏秋困,我总觉得精力不足似的。很多前尘往事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记忆犹新。而恰恰是身边的事,反而让我有慢一拍的错觉。
这会儿才想起凝脂刚才说的话,只道:“那就让梅朵过来罢。”想到家中的情境,我又有些按耐不住自己的心。凝脂屈膝退去,只余我与雪球留在静寂的书房,门外虽有宫人立着,却静默无声,形同无人一般。
“雪球啊雪球,你长大了,我便放了你走。至少你还可以看看这红墙以外的世界,不用每天拘在这木笼子里,孤独终老。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我知道猫儿听不懂我的话,这才让我觉得安心。
“主子。”凝脂立在门外,表情显得那么慌乱。方才满面的笑意荡然无存,洁白的面庞看上去竟有些阴沉。
眉心一跳,似有不祥的预感。我伸出手掌,指尖朝上,深深吸了两口气,又将雪球放进笼中。这才开口:“什么事,说罢!”
凝脂呜咽起来,隐忍只悲伤缓缓道:“主子,梅朵姑娘没了。”
我淡淡的扬起一个疑惑的笑容,似没挺清楚,更似不相信:“你说什么?”凝脂哽咽不止,泪落如珠,脚下一软跪倒在内寝门外:“梅朵姑娘,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