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秋天,这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秋天,也是泰戈尔的一生中最后的一个秋天。
9月份,他来到边境小城噶伦堡的儿子家休养,年迈的诗圣仍保持一颗赤子之心。9月25日,诗人坐在椅子上,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秀美的秋天景色,不禁诗兴大发,又写下一首诗,表达快乐的心情:
天空轻快地拍手,
我的欢乐洋溢在色彩和音响之中。
噶伦堡你可知晓?
金色的晨钟“当当”回响,
噶伦堡你可听到。
写完这首诗的第二天,他就突然病倒了,又是完全失去知觉。诗人又被送回加尔各答进行专业治疗。
圣雄甘地得知泰戈尔病重的消息,急忙派人前来探望。泰戈尔既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只是不停地流着热泪……
诗人的儿媳说:“爸爸还是第一次这样流眼泪,因为老人是非常坚强的,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都从不流泪,显然,爸爸怕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吧!”
泰戈尔已不能用笔写字了,但他仍以顽强的意志与病魔搏斗着、抗争着。经过医务人员的精心护理,一旦能张嘴讲话之后,他就自己口述,让儿媳记录下一首首仍然是丰富多彩的诗篇。
他仍然坚信:人的意志力是不可征服的!人是能够经得起肉体上燃烧的痛苦的!他还是认为,人类的未来仍然是美好而光明的,这既是诗圣对自己战胜疾病的一种信心,也是对人类命运的美好祝愿。这些诗句,后来都收入诗集《在病床上》出版。
诗圣的病情稍有好转,就要求家人将他从加尔各答送回日夜思念的和平之乡——桑地尼克坦。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诗圣重新恢复了诗情的冲动。
在那里,他回忆起自己坎坷多姿的人生旅程,回忆起自己曾经走过的诗歌文学创作之路。在他所热爱的回忆和冥想中,又情不自禁地写下一首首歌颂自然和生命,歌颂祖国和未来,歌颂劳动人民淳朴和勤劳双手的诗章。
诗人虽然很难开口讲话,但他却发表了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讲演。
他请人代读他的讲演稿,后来讲演稿以《文明的危机》为题出版。这篇讲演稿总结了诗人一生中对西方文明从信仰到失望的过程。它是泰戈尔留给印度人民,也是留给世界人民的一份珍贵的遗书。
他说道:我从前曾相信过,文明的源泉会从欧洲心脏发出。但是,今天当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样的信念完全破灭了。当洪水消退,用服务和牺牲的精神使气氛焕然一新的时候,人类历史上会出现新的一页!
1941年5月7日,诗圣泰戈尔的长子罗梯为自己的父亲在和平之乡——诗人最早的故居“雪黎麦里”主持了最后一个生日。
罗梯是泰戈尔亲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历代产生过不少哲学家、艺术家的泰戈尔家族中,罗梯是唯一毕业于大学理工科的建筑工程师。
他把生日庆典从故居“雪黎麦里”一直开到新居“后筑”,最后又转移到诗人最后的定居室“乌太阳”结束。在3个居室为年迈的父亲过生日,这也是罗梯独具匠心的设计。
罗梯首先在雪黎麦里举行生日庆典的开幕式。雪黎麦里原来是泰戈尔来和平之乡以后居住的最早的土屋。
泥土的地,泥土的墙,甚至还是泥土的屋顶。所谓的雪黎麦里原意就是最后的归宿的意思,早年诗圣就曾写诗描述自己喜爱的雪黎麦里。他写道:
这屋子全用泥土筑成,
让它庇护我到最后的时辰。
雪黎麦里是它的名,
我筑它在尘土之上。
它将把一切痛苦埋藏,
把一切污垢涤荡!
这座诗圣最早的故居,经过多年的维修改建,现如今已经变成一座非常有艺术性的建筑了。其中有一间全是用一个个装水用的泥坛子堆垒而成,有冬暖夏凉、通风隔音之妙。年近古稀的诗圣泰戈尔,常以此为终老之所。
但后来这位长寿的老翁,也有了“新欢”,那就是在雪黎麦里的东边又出现一座泥屋叫做潘纳贝斯,意思叫做“后筑”,竟使诗圣早先的老屋——雪黎麦里靠边儿了。
由于诗圣晚年喜欢在后筑内写诗作画,人们也称它为书室。诗圣厌恶用砖块和瓦片盖房子,也不喜欢用茅草盖屋顶。
他认为用茅草盖屋顶是一种对农产品的消耗,并且容易着火。所以他坚持要用泥土做唯一的建筑材料。
后来国际大学的师生们把在暴雨中浇塌的后筑潘纳贝斯重新建造了起来。但诗圣在和平之乡的居所中最壮观的还要属乌太阳了。
乌太阳鹤立鸡群,单独承受着“诗人之屋”的美称。事实上,它和其他几栋先后建成的屋宇合称为“诗人的居区”乌脱拉阳,人们总爱称它为“乌太阳”。
罗梯为父亲在雪黎麦里、后筑举行完生日庆典的开幕式后,又把来宾们领到后筑,向大家讲述了后筑的来历。最后,他把大家领到乌太阳。他从建筑工程师的角度,向来宾介绍了乌太阳的建筑结构和格局。
他说:“乌太阳从一致中见独异,从独异中见一致,这也是父亲泰戈尔一贯主张的哲学精髓。这座鲜红色的大厦,似乎是他的哲学的实际应用。它是由五六个大小不等、高低不平的单元前后左右拼凑而成的。高的是三层,低的是两层,最低的只有一层……每层屋顶都是平台,设有花坛。金屋当然不可能有一般建筑物所具有的对称和均匀,但给人一种整齐的感觉。从参差中见到融洽的美,像一座美丽的红珊瑚,所以人们也称它为‘红珊瑚屋’。”
印度国大党的领袖们,如甘地、尼赫鲁、德塞、真纳、鲍斯纳都夫人、玛拉维亚等许多人,都曾多次在这里聚会。
泰戈尔在这里经常接见外国来访的知名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音乐家、画家、科学家。如英国哲学家罗素,爱尔兰诗人叶芝,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美国的斯诺·史沫特莱,日本诗人野口来次郎等,都曾在这诗之屋里与他促膝谈心。
泰戈尔这次别具一格的生日庆典,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为泰戈尔带来了快乐!
然而,过完生日之后的日子里,泰戈尔的病况不但不见明显的好转,而且一天比一天加重。
剧痛折磨着诗圣,他的身体日渐衰弱,每天下午体温都要升高,常常昼夜难眠,食量也日渐减少。
当他听说自己的食量与两个月的婴儿相同后,每逢吃婴儿乳粥时,他总要问:“今天我是两个月的婴儿吗?”惹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面对生命的黄昏,诗圣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他思考着人生,思考着事业、和平,思考着存在与死亡,他口述了这样一首诗:
在茹卜那伦的河岸上,
我起来,我清醒着:
这个世界,我承认,
不是一个幻梦。
在用血写成的文学里,
我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存在,
通过重复的毁伤和痛苦,
我认识了我自己。
真理是严酷的,
我喜欢这个严酷,
它永不欺骗。
今生是永世修炼的受难,
为换得真理的可怕的价值,
在死亡中偿还一切的负债。
在生与死随时都可能相会的日子里,泰戈尔还口述了另外一些诗歌,总计有15首,集为《最后的歌》,并于当年出版。
转眼之间夏季到了,酷热侵扰着和平之乡,干燥的天气使得水源干涸,树木凋萎。
泰戈尔的病情在炎热的天气里出现恶化症状。大夫决定把诗人送到加尔各答去做手术,泰戈尔不愿过多地打搅别人,希望自己安静地离开人世。但在亲朋的劝导下,他还是于7月25日被送到加尔各答——诗人的祖居之地,准备接受手术。
在病情极端危险的情况下,诗圣还口述了一首充满询问的诗:
最初的一天的太阳问,
存在的新知——你是谁?
得不到回答。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这天的最后的太阳,
在宁静的夜晚,
在西方的海岸上,
问着最后的问题——你是谁?
他得不到回答。
在即将抵达生命彼岸时,诗圣泰戈尔面对深广浩瀚的宇宙空间和无尽无垠的时间长河,探询我是谁的终极真理,这是他穷尽一生努力追寻的疑问。
诗人在忍受剧痛时,还没有忘记他的诗歌;诗人已经奄奄一息时,他还是没有忘记他一生所追求的诗歌。他为他不能提笔而流泪,他为他不能再推敲修改诗句而悲哀,而流泪。
诗人就是这样,他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没有离开过心爱的诗歌,他把诗歌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曾经用诗歌作枪,向一切邪恶开火;他曾用诗歌作色彩,描绘美好的画图。
泰戈尔还擅长作曲和绘画,他的戏剧创作也出类拔萃。他作曲填词的歌曲达2500余首,他的水彩画和素描约有3000幅左右。诗圣泰戈尔不愧为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