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为人耿介清高,一生清贫自守,然襟期洒落,气貌若不胜衣。他以文艺创作自娱,诗词散文和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其词风清空而骚雅,集两宋雅词之大成,特具一种清刚醇雅的审美风格。
朱彝尊在《词宗》称:“词在南宋始极其工,姜尧章氏最为杰出”。“清空、骚雅。清空是意境,骚雅是笔调”,南宋张炎在《词源》称“词要清空,不要自视……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正月十一日,正是元宵节前,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灯笼还没有拿出来,就听见了那些公子王孙胯下骏马的嘶叫声。年老贫苦的词人没有随从,只有坐在自己肩上的小女儿伴随。
花灯满市,月色侵衣。回忆起少年时种种意气风发的往事,如今双鬓星星,而灯市如旧,只是物是人非,禁不住黯然神伤。
沙河塘上春意料峭,行人都渐渐回家去了。只余一片冷清。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肥水东流而去,没有尽头。当初就不该在这里把相思深种。在梦中朦朦胧胧的影像,哪有画中丹青那般清晰?可就是这样朦胧的倩影,也被山鸟的啼叫声惊破。
春天还没有到来,而自己已经鬓发苍苍了。在这人世间,分别太久,已经不能用悲伤来形容了。从来也不须想起,因为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年年元宵赏红灯的时候,在相隔遥远的两地,两人都会在思念对方。
这首词隐藏着词人一段惆怅的爱情。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合肥认识了一名少女,并相爱了。但是由于他行踪无定,身世飘零,最后和那少女分开了。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即使时间已经划过了很长一段,但他心中仍然有着深深的眷念。
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这首词是咏荷。
绚烂的红色荷花中一只小船缓缓而来,来时,在荷花下看到了一对鸳鸯。这个“闹”字也让荷花的那种绚烂华美意味全出。不说看到了鸳鸯,而说“尝与鸳鸯为侣”,更是饶有情趣,很有那么一种生动味儿。“水佩风裳无数”,则是化用了李贺写苏小小的诗: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水佩风裳无数”来写荷花,只觉高洁清幽。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碧绿荷叶间吹来凉风,荷花花瓣如醉酒美人,忽然下了一阵小雨,丝丝细雨从那菰蒲丛中轻轻飘洒过来。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真是神来之笔,荷花摇曳生姿,如美人娉婷身影,幽幽冷香萦绕笔端,于是,写出的诗句也如浸透这清冷芬芳,绝尘脱俗。这一句细读良久,仿佛字里行间真有幽幽冷香扑面而来。文字之美,竟可以一美如斯。
上阕极写荷花之清美绝俗。下阕,则是对荷花的怜惜。不觉已是日暮时分,荷叶仍是亭亭如盖,仿佛等待情人不忍凌波而去的仙子。只是西风起时,这么美的荷花荷叶,恐怕也要在寒风中凋零枯萎了。还有那高大垂柳的荫凉,大鱼在浪尖跳跃,都让我对这片荷花地是这样眷念。田田的荷叶,可知道我徘徊在沙堤归路恋恋不舍的心情呢?
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暗香》是出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词牌名便是轻巧清美。
“旧时月色”,忽然给整首词轻轻抹上一层惆怅的岁月痕迹。“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曾多少次照耀过我梅边吹笛的身影。“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月下美人如玉,共赏这清寒冷梅。“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然而时光辗转今日,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逝去,那满蕴春风的少年之气也在词作中遍寻不找。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竹外疏花”,这个疏字,不知怎的透出一种清隽之气,梅花疏朗之姿,斜斜伸在青竹之外。竹子也是植物之中的君子,高洁耐寒,以竹衬梅,更见梅之清雅。“香冷入瑶席”。“瑶席”指雅洁的卧室,冷香幽幽沁入卧室。“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反复念上几遍,真是口齿噙香。
“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翠樽指碧绿色酒杯,红萼指梅花,都在思念玉人。“长记曾携手处,千枝压,西湖寒碧”。常常想起共同携手赏梅的时候,雪压千支梅花,而西湖碧水冻凝。“曾携手处”,曾并肩赏梅的时候,携手紧握,可见情之真,之浓,之深。“西湖寒碧”又是白石素喜的清空之景。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然而现在,梅花已经快被片片吹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这梅花?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只觉满篇清冷幽香,真是“沁梅香可嚼”。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苔枝缀玉”,青青的梅枝上,缀着玉一样洁白清润的梅花。“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有青色的小鸟儿,也在枝上栖息。身处异乡,在这黄昏的篱角,默然无言,只是倚靠着翠色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这里用的是昭君出塞的典故。那月下清冷的幽影,原来是昭君归来的倩影。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说的乃是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乃是借南朝宋武帝女儿寿阳公主午睡时,有梅花悄然飘落眉心,留下淡淡的花瓣印,一时宫女争相仿效,称为“梅花妆”。
如今梅花已经凋谢,片片随波而去,等到再想寻觅那清冷幽香之时,已经无法找到,只能在小窗旁的横幅小画中追寻了。
范成大退出官场后,回到故乡苏州,隐居石湖。一个冬天,正是梅花初放之日,姜夔前来探访。设宴款待之时,对着浮动暗香的梅花,姜夔才思泉涌,挥笔写下了这两首新词。
范成大赞赏不已,当即命家中的乐工和歌姬演唱这首歌。歌姬小红非常喜欢这两首词,对落魄的词人也芳心暗许。除夕之夜,姜夔要返回湖州,爱才的范成大成人之美,将小红嫁与姜夔做妾。姜夔得到知音赞赏,又得此红颜知己,自是欢喜无限,作下“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