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七日夜,芦沟桥日军来袭,八月十三晨,上海日水兵炮击我保安队后,数十年来之宿怨,四万万人之积愤,一旦爆发,立时演成了我中华全民族全面抗战之悲壮剧。我们虽是弱国,但我们决不是甘为奴隶的劣等民族,“九一八”以来不抵抗之耻,经此一战而雪尽;虽则苦战只一二月,以后长期抵抗,将不达到胜战的目的不止,多则三年,少亦两载,忍苦杀敌之来日方长;可是只将此一二月之战绩论,中华民族复兴之兆,已早显示在我们的目前,民族战争史上的光荣,我们早已占有一席地了。我们生逢着这一伟大时代,个人的情绪紧张,牺牲的决心坚固,原是当然的事情;但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怀念着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妇孺同胞,以及无衣食无武器的劳工大众,直接间接在受暴日炮火炸弹的虐杀。记者于沪战开始后,曾由海上飘泊至宁波,由浙江内地经闽北而返福州,沿途所见,都是些赤手空拳丧家失业的妇孺老幼;迄今事隔多日,而中宵梦魇,犹见许多避难同胞,凄惨流离在道路之中。因借《公余》余白,略记二三目击琐事,以志日帝国主义侵略者之惨无人道;并欲昭示子孙,永勿忘日本军阀,实为我中华民族之世仇。
自八月上旬起,因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日日在公园靶子场一带耀武扬威,附近居民,深恐“一二八”惨剧之重演,早已纷纷迁避入英法租界。盖闸北“一二八”之血迹未干,而日本军人面貌之狞恶如故,矢在弦上,势在必发,惊弓之鸟,自不能如常时之镇定。
八月十日,记者因事去北四川路,见自老靶子路铁门以北,临街铺户,全部门窗紧闭,绝似元旦清晨合街休息的景象。
与元旦不同之处,唯在街上行人的绝少,——因行人一稀少之故,二三野狗与陆战队巡逻兵卒往来之影,反更惹人注意。
——电车公共汽车内坐客的零落,与夫各铺户门上,都贴有红色及绛黄色迁移或招租广告的几点。记者栖息或经行沪滨垂二十年,从未见有如此凄惨萧条之市景。山雨欲来,大难将至,居民殆从日水兵之行动上早已感觉到了。
自老靶子路向西,转出北站,则铁栅栏附近,闸北居民,犹在列出埃及之长蛇阵。一只破旧皮箱,一捆帐子被褥,及便桶洋炉灶之类,几乎是伊辈各具之财产,因知稍为富有者,早已迁避一空,此辈均系捱迟避难之中下平民。人力车夫之趁火打劫,亦唯对此辈为独甚;记者曾亲眼见一辆车资,自北站拉至三马路大新街口,讨价为一元五角,讲定价钱为大洋一元,而车夫态度,尚强硬舒徐,有薄此而不屑拉的神气。
促成沪北居民如此恐慌之直接最大原因,实为八月九日午后,两日水兵因窥测我虹桥机场之故的被击。敌国军人,际此险象环生之备战时期,无故而闯入我戒严地带,意图刺探军情;且先以枪弹伤杀我卫兵,我之还击,自属正当防卫,而日军部当局,反向我发最后通牒,欲威逼我保安团队,限刻全部退出淞沪。在这情形之下,中国军人若无血气则已,若有人性,自然不能隐忍,必予以强有力之抵抗;居民熟悉此事之经过,知日军之已有计划地向我进攻,其仓皇逃避,理固宜然;所可恨者,诸江北同胞,漠不知同舟共济之大义,反欲乘危急而发此不义之大财,实为我民族之一污点。
记者因迎自日返国之一旧友而赴沪,居停十日,诸事已接洽就绪,早晚打点上船返闽,离去上海。十一日午后,适有三北公司之靖安轮南行,十一日晨便从谣言丛集难民满地之上海埠头上船,犹冀侵略者或将勒马悬崖,不轻作玩火之把戏;至少在江浙之片隅,或许能继续其平时通商生产诸事业。
半月来秋高气爽,天气日日晴明,若在平时,此番航海,如行地中海上,旅客可坐赏沿海各岛屿风景,反较陆行舒适。但因时局紧张,船中旅客增加至一倍以上。下午四时,船驶出吴淞口边,又见有日本军舰二三十只,停泊在浦江上下;陆战队兵士,正在阳光下搬运弹药食品,忙如雨后蚂蚁;而白色浅底之日本扬子江舰队,分靠在两岸,尚不在那二三十艘战舰之数中。因眼见到了这些日本备战的舰只,又夹以脑际带来的沪上所散布着的风闻,乘客之中,有断定今晚或即有战争爆发者;然亦有乐天家以滑稽口吻,在作谐谈,谓日本所有财产,都已搬至黄浦江上,目的实只在示威,小丑究何敢跳梁云。
船出口后,风平浪静,新月如钩,食堂内议论风生,所谈的无非是战争时事;殊不知在船客兴高采烈之此际,大风警报已由无线电传到船上,而上海的战云,亦正在一刻一刻地紧迫。
十二日,海上无事,唯觉风大了一点,就至宁波附近依岸行舟;至十三日晨从舱里睡醒起床,船主已使人来报信,谓上海战事爆发,我军大胜,日海军司令部已被我军占据。
自此消息传出后,船中乘客,个个紧张,逃难船客,亦顿忘了奔波之苦,而大风早已迫近我们的路线,船于下午不得不在舟山湾附近抛锚躲避。自此日起,靖安每日一进一退,只在海上作游弋,绝似避暑之快艇,在大海中作逍遥游者;实则半为大风,半为敌舰,恐中途被劫虏,故不得不作迷途之鸥鸟,以避危险。如此行动,继续了两昼夜,到十五日晨,才决定回航,去宁波暂避。驶进镇海口,到达宁波江北岸时,正将近十点的样子。
在宁波上岸后,晨光中所见之街市萧条景象,与上海所见者略同;急驱车至鄞县县府,询之陈县长,方识敌机受汉奸密报,昨日曾飞来炸我曹娥及诸暨等处,我之军械战机,曾无若何损失,而敌机数架,却被击落在绍属境内。自宁波站上火车,一路上听人谈论,都系昨午空战之情形。下午一时,过慈溪车站,且见有被缚之汉奸两名在站上示众,手臂上有一油墨印成之令字,擦之不去。沿途聚观之乡民,眦裂发指,都有生啖奸肉之概。在火车内,且闻有人谈起,昨晚在一小客栈中,被臭虫咬扰,终夜不能合眼,因与大家议定,此后见有臭虫,将统叫作“日本军阀”,可以表示日军阀之吮吸人血,臭气熏蒸。我国国民之怨恨日本侵略,及愿世世勿忘此仇之志,于此等谈话及气概中可以见到。中日两民族,所以积怨至如此地步,比当年法德更甚者,实由日本军阀一手所造成。名臭虫作“日本军阀”大有油炸桧之意,预料一年半载之后,此类名词,将普遍流行于中国,汉奸及日军阀之遗臭,在我中国或将延长至万万年,也说不定。
车过曹娥,渡江后,还能见到昨午空战之遗迹;被击落之臭虫机一架,远埋在西北面之稻田中,小臭虫除两只被活捉,解赴杭州外,四只尸体,尚未埋下,惜因时间匆促,未能往摄一影片,以示我空军之威武。夜宿绍兴,居民都早就息灯安寝,似有静卧一宵,预备明日再去杀敌之意。
绍兴晨起,即见有满天微雨,散落中庭。冒雨至五云,赶车到江边,还未敲八点。江边的景象,才是一幅惨极的流民移徙图,非身到其境者,不会感到日军的残酷无人道,专擅在无武器非战斗员的妇孺老幼间施虐;我军人之勇气百倍,誓欲为各老幼报仇之敌忾心,殆亦由日军的此种暴行所促成。
江边在大雨之下,泞泥之中,露宿着的上海难民,将近一万,大半都系女工,以及老幼之无家可归者,东面水际,聚拥着一簇蓬头垢面之妇人备极忙碌,则为昨晚上露天生产之一女工在帮忙;婴儿啼哭声,隐隐自人丛中漏出,似在嫌母乳之不足。闻之巡警,谓此辈工人,都在此待搬运器来,将散归至宁绍各乡村。每日通过者,约有数万,如此情形,已继续了三四天了。
渡江至南星桥,自凤山门进城,路上行人稀少,商店亦大半掩户停业。到家前五分钟,已闻得空袭预报。入门坐定,则紧急警报已发,不上两分钟,敌机一队,自东南飞越到了;我迎击之机,四面蜂起,围住了敌机。一刹那间,空中机枪声大作,而振动屋宇之巨弹声,亦随急响了两下。不上五分钟,敌机逃逸,我机亦已远追开去。空中静寂,唯开微雨洒叶上之声;不三十分钟,警报解除之号吹亦发,我威武之空军杀敌情形,即在当午之号外上见到。是役敌投两弹,均落笕桥田野中,损伤全无,敌机一架被击落在海宁附近,两架受伤,旋亦坠落,正由我军在寻觅中云。
(原载一九三七年九月福州《闽政与公余》旬刊第一号至第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