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复初大使荣任外交部长的消息在报上发表的时候,我就同总领事说过,假使郭大使回来,倘若是路经星洲的话,我们得好好的叙一下子。因为有十几年不见了,旧雨重逢,久别之情,能在客中倾叙一下,倒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这一回,郭大使果然是途经星洲了。在星期六(六月十四)的晚上,我们得在总领事馆,长谈了两小时的闲天。
大使此次之来,是经过华盛顿、檀香山、马尼剌的。读报的人,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大使已经卸任,而部长尚未到任之间,复初先生似乎特别的慎重,行踪不大喜欢教外边人知道。因此,他不但是迎送饯接之类的应酬,能回避的都一概回避,就连有许多因公私事务,想去会见他的人,也大抵是托辞婉谢的居多。总领事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也只说是上总领事馆去吃吃便饭,另外并不提什么。但暗暗我却知道,大约总是因为郭大使来了,总领事是想借此而得使旧友一叙的意思。(因为郭大使的行踪,是曾有一次在《海峡时报》的合众社电报上见过的。)我到总领事馆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坐了一下,刁公使,黄伯权先生,郑连德先生等也就联翩的到了。我对于应酬是不十分习惯的,所以同大家谈的,总还是不离本行的新闻时事,后来李光前先生参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圈里,说到了敌寇南侵的事情,我们的议论,才开始发了火花。可是正谈得起劲的时候,楼下汽车声响,郭大使就和夏晋麟立法委员,高总领事等,一道地走上了楼。
十几年不见,郭大使还是那一种样子。记得曾有一位喜欢说反面话的诗人,有过“天道不公唯白发,贵人头上也逡巡”的翻案诗句,在这里倒真可以引用一下。
大家叙过寒暄,坐定之后,郭大使开口就问我:
“前年年底,你写信到伦敦来,要我写文章,我的回信,你收到的么?”
到这里,我倒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因为去年新年《星洲日报》特刊号的一篇郭大使的文章,却是由我写信去要来的。
大使在文章之后,还特别附了一封亲笔写的信在那里。而我呢,于接到了文稿与来信之后,因为人事倥偬,竟忘记了作覆。
这懒于写信的习惯,实在是我的一个大弱点,但是身居热带,头脑糊涂,又兼以一天到晚,事情也实在是真忙,所以经大使一提之后,我倒是感到了万二分的惶恐。
在吃饭之间,我们谈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闲话。郭大使向林汉河先生道了这次荣受英皇文官勋章的喜之后,就说起了林姓实在是一大族,敌国的姓林的,当然也是中国人的子孙,我也就打着诨说:“岂止敌国的姓林的人,就是美国的林肯大总统,恐怕也是一族吧?”
大家在欢笑的中间,就说起了我们的林主席,或者和林大总统是弟兄之辈。高总领事并且还提起了二位林大总统的生日的相同,也是一件偶合的奇事。
随后大使又说到了中国菜,说:
“吃中国菜,今晚倒还是从檀香山以来的第一次。”
吃完饭后,在剥葡萄,切芒果的中间,大使才开始说到了这一次的战事。他说,英国的民气,真是旺盛。世界上能在这样艰苦中度日,而不稍存灰颓之心的民族,据大使说,是除了中国人之外,恐怕要算盎格罗·萨克逊人了。英国的男女老幼,是没有一个不信任政府,没有一个不相信英国是必会得到最后胜利的。而在危苦之中,仍不忘对我国的同情的那一种义侠之风,尤其是令人佩服。
说到了国际的同情,大使便又谈及了刚在那里住过一些时候的美国,大使说:“中英美,实际在精神上,早已就结成了同盟了,唯其是先从精神上的结合,所以比马上就可以因利害冲突而变成一张废纸的什么轴心同盟的签字条约之类,更加巩固,更可宝贵,自今以后,A,B,C的三国同盟,虽则不签什么正式的条约,但在战后的世界改造,保障民主,拱卫自由平等,和扶持正义人道与和平诸大业上,必将永久地携着手而前进。强横霸道的侵略国家,决不能在世界上立得住足的。”
谈锋一转,说到了世界各国对敌国兵力的估计时,郭大使就很幽默的说:
“英美各国,就连轴心的德意以及苏联也在内,对敌人军事力量的估计,决不会过高,也决不会过低,真正是估计得一目了然。因为小小的岛国,实在是只有这么点劲儿。”
大使的说此话,当然并不是看不起敌国,实在是小人国的虾兵蟹将,即使吃饱了泥土,膨胀堆叠起来,恐怕也高不过一只象腿。这一只象,或者说一只睡狮吧,现在是已经被毒蚁疟蚊辈吃血吃得有点在感觉着痛痒了。
我于是又问起了最近在这里流行的一种谣言,说是英美可能出卖中国,或者会在远东再演一次慕尼克悲喜剧的第二幕,大使笑着说:
“这谣言不可信的最确实的证人,就是敌国的少壮派军阀,以及跟这些少壮派军阀走的小胡子官僚。他们中间的老成持重,有远见的政治家、经济家们,原也有不少是想恳求英美出来对中国请和的,但英美到了现在,哪里还会去理他们呢?”
我们谈到了美国对远东的态度的坚决,我们又谈到了美国的实力的实在是雄厚。有人问起了美国是否将完全禁止煤油对敌国的输出,大使说:
“在美国也有大多数主持正义的人士,在督促政府即刻施行这一种政策,这或许马上是会得实现的。敌机的溢炸美国在我国的教堂医院和船只,以及无理而危害剥夺美国在华的权益,将逼使美国不得不向这一条路上走。这与纳粹的不顾人道法理,而击沉美国的商船罗宾摩尔号,将使美国不得不实行以军舰护航,是一个道理。”
在总领事馆的露台上坐着谈着,我们几乎忘记了是身在热带。我忽而记起了报馆找我问大使的几个问题,譬如“你对星加坡的感想如何?印象如何?”或者什么什么等访问记的材料之类,自己倒反而觉得呵呵笑了起来。可是,我虽不这么问,大使后来也说及了这回看了星洲的各处防务之后的印象。大使说:
“星加坡真可不愧被称作东方的直布罗陀。我说这话,是指着‘星洲是安如磐石’这一点而说的。中国所说的‘泰山磐石’这一个空洞的形容词,我于这次亲自看到了这里的海陆空的防务之后,才得着了具体的说明。这里的军港,实在是伟大,实在是坚固;而各种现代军器的配备装置,也实在是真周到。我虽则不是军事专家,但我可相信,星加坡是最最不容易被攻陷的。”
最后由各人谈各人想对大使谈的话了,伯权先生就说起了侨汇的问题。大使对侨汇的一项,也是和我们的意见是一样的,最好是请当局能将手续弄得更简单,限制放得更宽一点。
大使对林文庆博士,谈起了林可胜先生在中国的救济工作;对黄兆皀先生问起了他的太太和小姐的近状,黄先生已经做了外祖父了。我因为在吃饭的时候,和黄先生干了几杯“常纳华克”,所以也放了胆,托大使去传一句话,给在重庆的我们共通的朋友。我说:“王雪艇先生对我有点误解了,所以要请大使去为我解释解释。”大使于踏进汽车之际,笑着回答我说:
“这当然不成问题,可是同时你也得循规蹈矩的做人!”
这句话说得在车边送他的人大家都高笑了起来;大使是负起了国家民族的重任,在夜阴里轻轻地和我们别去了。他现在已经安稳地抵达了重庆。
(原载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一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本坡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