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家谱记载,画匠王原叫锅片王,祖上是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大迁徙时,王家族人唯恐失散人口,聚在大槐树下砸了锅,每人一锅片作为标记……后来果就失散了。带着锅片的一王家后生走到颖河走不动了,也就不走了。再后娶妻生子,代代繁衍,生出一个庄来。是年大旱,赤地千里,村里活口仅剩八人。
恹恹,恹恹,又是一个庄。个个都能活。
二奶奶骂街
天晌了,日光灿灿的,村舍里飘着一缕缕炊烟,驴在磨道里叫着,伴那一嗒一嗒的风箱声。而后是泼水般的驴尿,那腥臊沿街散出去,荡得很远。渐渐有熟香飘出来,风箱声也就住了。只有日影儿钉住不动,静静地射在瓦屋的兽头上。
画匠王村从来没这样静过。往常,人们盛上饭就端出来了,一个个都到街面的饭场上来吃。你捧一只碗,我捧一只碗,或蹲或坐地倚在那棵老槐树下,说些家事、国事还有些扯淡事。兴了,就红着脖子抬杠,就日骂,一个饭场都热闹闹的。
然而,今日没有一个人到饭场里去吃。家家的院门都是关着的。也有人端了碗出来,探一探头,又缩回去了,怅怅的。
那时候,老马就在村头的槐树上绑着,血污把一张胡楂子脸涂得脏兮兮的,翻肿着一只眼。嘴巴打歪了,下巴斜斜地抽着,那身人们熟悉的中山服被绳子捆得很皱。老马的头大麦样勾着,一眼睁一眼闭,人看上去十分狰狞,鬼一样狰狞。开初还有孩子围着看,远远地看。怕,不敢近了。后来就没有了,都回家吃饭了。
放工的时候,人们都看见老马了,可人们都装作没看见老马;人们都是认识老马的,可人们都装作不认识老马。老马犯事了。老马原是乡里的技术员,后来又当了什么,很体面的。不晓得为什么他犯事了。现在押着他挨村批斗。押他的人都到村干部家喝酒去了,就把他一个人撂在那儿。早些年,老马在村里呆过。那时他还年轻,小分头,戴一副眼镜,脸儿白白净净的,常在村里的大会上讲话,挨家挨户发放土地证。这些年他又来村里普查人口,给许多没名儿的村人起过名字,比如“狗剩儿”吧,他说,建国吧。于是就“建国”了。人们很信。后来老马就走了,再没来过。
如今老马犯事了。
天蓝蓝的,偶有小风一缕儿,滑过闷闷的村街,涤扫牛蹄印痕上的浮尘。日光斜斜地照在槐树上,筛下一地亮白。槐树下有黑色的蚂蚁在爬,蚂蚁们拖着一个巨大的饭粒儿,坚忍而持久地朝着洞穴的方向移动。一只黄狗晃晃地来到槐树下,诧异地望着老马,似也不敢近,又晃晃地去了。
老马就在树下跪着,面对一个村子跪着。在洋溢着明亮秋日的午后,村子像历史一样沉默。没有人走出来,一个人也没有。
渐渐,终于有了点声响了,那是拐杖叩地的声音。拐杖一下一下捣在村街的土路上,捣得很沉重。有人贴着门缝看了,那是二奶奶,二奶奶走出来了。二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村街里,久久地望着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突然,晴空里就有了一声灿烂!那骤然而起的唾沫星子像碎钉般炸出去,炸出了五彩缤纷的语言。二奶奶起来了,二奶奶顿着拐杖昂声大骂:
“王家的人都死绝了?王家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王家的人不是人,是驴日的狗养的马操的礁礁摧的麻绳拧的牛鞭摔的葫芦瓢涮的!”
在八月的乡村里,在朗朗的天宇下,二奶奶骂得鲜艳而又热烈!那沉静一下子就碎了,碎在五光十色的唾沫星子里,碎在有着拖车和牛蹄印痕的村街土路上。
“瞎了,瞎了,都瞎了!王家的人都戴着眼罩呢,王家的人用女人的骑马布当眼罩,王家的人生来就是些钻裤裆的货!谷子有种,蜀黍有种,大麦小麦都有种,就王家的人没种,王家人的脊梁骨早就断了,生生就是让人戳的!王家人的脊梁骨是唾沫粘的浆子糊的麦秸条儿穿的格巴皮革系的兔子屎辫的……”
二奶奶走着骂着,骂着走着,从街东骂到街西,又从街西骂到街东,拐杖在村街的土路上捣了无数个铜钱大的坑坑。二奶奶的骂语油炒辣椒样地炽热,油炸黄豆般地响快,又仿佛把染房的染缸抬到村街上四下泼洒,把一个体面的村街染得黑黑黄黄斑驳陆离。二奶奶一下子把画匠王女人特有的骂街艺术提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以至于多年后仍然没人敢骂街。
先是有孩子们跑出来了,娃儿们一群一群地跟在二奶奶的身后,瞪着小眼珠看她骂。而在飘荡着和煦秋风和泼天骂语的农家小院里,在一家柴门的后面,汉子们一个个都勾着头。鳖样地蹲着。没人敢吭,谁也不敢吭,任那骂声像利刃样的在身上戳窟窿!骂得汉子们头往墙上撞……
“王家的女人都亏心了,上一辈杀人放火劫路,这一辈活该嫁到王家丢人现眼!嫁猪嫁狗嫁驴嫁马也会哼哼,嫁个鳖娃子也会爬爬,嫁个虫蚁儿也会叽两声,咋就嫁给这些没蛋子的货?!王家人的蛋子都叫铳铳了铲子铲了斧子剁了铡刀铡了门框挤了碾子碾了……”
二奶奶的骂语高扬在瓦屋的兽头上,又被秋风旋进小格子木窗,使画匠王村的女人们脸红心跳,一个个斜了眼去瞅男人,瞅得男人想尿。男人们硬憋住不尿,憋出了一头青筋。
骂着,骂着,就有汉子走出来了。汉子的脊梁骨不是唾沫粘的、浆糊糊的、麦秸条儿穿的、格巴皮草系的、兔子屎辫的,一个个腰都挺着,很直,杠一样直。手里高擎着一只海碗,走得很沉重也很昂然。跨过门槛的时候,汉子们脸上都带着肃穆庄严的神情,凛然地走在村街的中间。这时候天光就显得很净,人心也很净。秋阳温柔地照着人的脸,秋风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明亮的村街,连高挂在屋墙上的红辣椒串也显得格外地鲜艳、亲切。
汉子们重聚在大槐树下,把一只只蓝边海碗摆在老马的跟前。一时间,老槐树下一片海碗。有的海碗里盛的是拌了蒜汁的捞面,有的是酸汤面叶儿,有的是煮红薯,有的是荷包蛋,顶不济的也有几只隔年的红柿……
汉子们阳壮壮地说:“老马,吃!”
老马的头依旧勾着,那只没肿的独眼里有泪流出来了,泪水一滴滴洒在膝下的热土上。
狗剩,不,建国。建国是最后跑来的。建国手里哆哆地举着一包烟,那是他刚从代销点买的“永红牌”香烟,一毛七一盒(平日乡里人只吸八分的“经济牌”)。建国跑到老马跟前,抖抖地拆开封包,把一支烟递到老马的嘴边,说:“老马,先吸支烟。”
一这时,二奶奶走过来了。二奶奶手里端着一碗面,谁也不看,就从一片海碗上走过去,劈劈叭叭踩出了一片碎响!踩得汉子们心疼。二奶奶近前来,一巴掌打掉了建国手里的烟,就面对面地在老马跟前跪下了。她把跪着的老马揽在怀里,挑起一筷子面说:“老马,对不住了。村里没男人,妇道人家不知理,你别怪。吃吧,老马,吃吧。”
二奶奶一口一口地喂,老马呜咽着一日一口吃,泪花儿在眼眶里转……
慢慢,慢慢,汉子们全都站起来了,像林子一样地立着。他们团团地将那棵大槐树围住,用身子挡住了老马和喂饭的二奶奶。日光照在丛林一样的人影儿上,个个都站得很直。
这天夜里,女人们都变得分外温柔,顺从体贴地让男人干了那事儿。男人们也一个个变得火爆热烈,痛快淋漓,那欢乐是多年来少有的。
一村床响!
牛屎饼花
教书先生窗前有一架牛屎饼花。那花儿不是他种的,是他女人种的。
女人是从前宋嫁过来的。前宋的萝卜,后宋的辣椒,不出好女儿。女人自然不很好,黄瘦,病怏怏的,教书先生将就了。女人叫先儿。昨就叫先儿呢?教书先生没问过。
学校离村二里地。教书先生每日从学里回来,就坐下吃饭。
吃一碗女人端一碗,吃一碗端一碗,话是没有的。天黑了,就睡。
有时候,半夜里教书先生坐起来,闷闷地吸烟,出气很重。教书先生有个挺女气的名字,叫文秀。女人说:“咋啦?文秀。”文秀不吭。
后来女人就种了一棚牛屎饼花。这花儿种贱,一年三季开,开得鲜,朵大,牛屎饼状,爬一窗灿烂。夏日里教书先生就在花架下吃饭了。日子虽不宽余,女人也尽量整治得干净些。摆上一方小桌,几样小菜儿,端上一碗粥,几个窝窝,教书先生吃得很有滋味,也有了些雅意。有时候教书先生也说上几句话,很淡的几句话,女人笑着听。吃了,教书先生就在花架下站着,长久地注视那花儿。花儿温情地放着,无香气。花儿怎就无香气呢?
教书先生不解……直到天黑了,花也黑了,才去睡。
女人得的是气喘病。冬天里终日咳嗽,一罐一罐吃汤药,老不见好。教书先生眉头蹙着,却不曾埋怨过什么,日子也就淡淡地过了。女人身子虽弱,侍教书先生还是照常。人回来了就摆上小桌吃饭,仍是吃一碗端一碗。纵然日子紧巴,早上一个荷包蛋是少不了的。
教书先生还是闷闷的,话少。
渐渐有风刮到女人耳里,女人便知道教书先生原是有个相好的。那相好的叫月琴,是教书先生的同学,两人上中学的时候就好上了。月琴人高挑,长得艳,笑时西施样生动,是邻近村落里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教书先生恋得很深。只是月琴娘不愿,一是嫌文秀家穷;二是想把月琴嫁到城里去,或许能嫁个大干部,就有倚仗了。月琴家是岗庄的,离画匠王只有三里地。有一段两人过往很密,见了就哭一场……终还是没有成。
女人留了心。
忽一日,教书先生从学里回来,女人说:“月琴从城里回来了。”
教书先生愣了,脸上窘窘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就看那牛屎饼花。
女人说:“去吧,去看看她。”
教书先生犹犹豫豫地站着,脸相很木。女人替他拍拍身上的土,把衣裳弄得整齐些,推着他说:“去吧。”教书先生就去了。
那晚,教书先生很晚才回来。远远,就望见窗口亮着一盏油灯,油灯映着粉墨似的花架,疏疏朗朗的叶儿朵儿,素。教书先生心里突兀地升起一股温热。紧走几步,进了门,见女人在床上坐着,一时又很无趣,讷讷地站着。
女人问:“见了么?”
他说:“见了。”
教书先生脱了鞋,见床边放着一盆温水,就默默地坐下洗脚。洗了脚,坐在床沿上,一声叹还未出唇,见女人望他,省了那叹,就躺下了。慢慢、慢慢,他就说了月琴的事。说着,说着,女人掉泪了。女人说:“真好,您俩真好。要早知道您俩这么好,我就不来了。”教书先生迟迟地说:“孩子都有了,还说这话。”女人说:“要不是有孩子,我真想让您俩……”这晚,教书先生就有了些温柔。
此后,女人只要一听说月琴回来,就让教书先生去看她,每次都催着他去。去前,总要替他拾掇拾掇衣裳,尽量让他穿得体面些。教书先生从月琴那里回来,女人就笑着问:“见了么?”教书先生说:“见了。”女人说:“哭了么?”教书先生说:“哭了。”女人笑笑,他也笑笑,淡淡的。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跟女人说了,教书先生落个心净。可有一样他没说,月琴劝他调到城里去,他没说。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女人的身子更弱。这时,教书先生恰好有了上调的机会,他终于可以调到县城教育局去了。这事曾期盼过许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可他却张不开口。女人病成那样,还拖着孩子,怎么说呢?要是没有那事,他可以说;要是女人待他不好,也可以说。这样,话就不好出唇了。教书先生期期艾艾的,日日都想说,日日都想说。他知道说了女人会答应的,女人不拦他,可就是没法说。心里的东西不说比说出来更可怕,教书先生心里有东西。教书先生很躁。
躁了,就在花架前站站,慢慢就心静了。上调的事就这么拖着拖着,黄了。
一日,女人慌慌地跑到学堂里来,把他拽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有人从平顶山回来,说是见着月琴了。月琴在城里被人骗了。城里人睡了她,却没娶她,把她赶出来了,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这会儿拖着身子在街头上要饭呢……教书先生怔怔的,又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眉头蹙得很紧。
女人说:“去看看她吧,你去看看她,也是好了一场……”
夜里,女人不声不响地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吃的,用的,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哪样是给月琴捎的,哪样是让他路上吃的,一一交待得很清。临走,还给他准备了五十块钱,嘱咐他捎给月琴。教书先生没话说,他不知道五十块钱是怎么凑来的,也没有问。鸡叫的时候,女人打好一碗荷包蛋端给他,他就倚在床上喝了。临行时,他抑抑艾艾地在屋里站着,看了梁,看了房,说:“我去了。”女人说:“去吧。”
教书先生去了五天。回来的时候,远远望见村子,望见窗前那一棚牛屎饼花,教书先生眼里竟湿湿的。进了门就喊:“先儿,先儿,我回来了。”
女人从屋里赶出来,说:“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女人说:“见了?”
他说:“见了。”
女人说:“哭了么?”
他说:“哭了。”
女人眼里湿湿的,就忙着给他做饭。他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赶到灶房里,看女人做饭,女人手忙着,他看女人的手动,默默的。
冬天,下雪的时候,月琴到教书先生家来了。月琴是来辞行的。她嫁到省城去了,终于嫁了个好主儿,大干部。月琴一进门就喊:“嫂子。”女人赶忙迎出去,拉月琴上屋来坐。月琴就在屋里坐了。说了几句闲话,月琴不吭了,教书先生也不吭了。女人站起来说:“月琴,你坐,我到邻居家借个簸箕。”说着,就笑着走出去了,留下月琴跟教书先生说话……
一年后,女人又催教书先生,说去看看月琴吧。教书先生不吭声。催急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路远,走一趟得花好多钱呢。
女人问,得多少钱?他说,光路费怕得几十块。女人不催了。
冬春天,地净了。女人围着头巾着篮子走村串户去收鸡蛋,收了鸡蛋再到集市上去卖。女人身子弱,走走喘喘,喘喘歇歇,歇了再走,夜里身子很凉。女人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整整收了一个冬春的鸡蛋,待牛屎饼花又开的时候,她把一百块钱递到教书先生手里,说:“去吧。”教书先生说:“先儿……”她说:“去吧。”
这次教书先生仅三天就回来了。回来时女人不在家,下地去了。教书先生在院里站了会儿,就赶到地里。女人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女人问:“见了么?”他摇摇头。女人问:“没找到?”他说:“找到了。”而后沉默。久久,教书先生说:“见了她娘……”女人看看他,说:“回吧。”就回了。
回到家,女人做饭,他独自一人在花架下站着,站了很久。
这天夜里教书先生哭了。女人像母亲一样抱住他,说:“不哭,不哭。”教书先生就不哭了。
后来女人死了。女人死时一声声叫着教书先生的名字,教书先生一声声应。女人说:“文秀。”教书先生说:“唉。”女人说:
“文秀。”教书先生说:“唉。”女人说:“文秀……”教书先生说:“唉……”女人很满足,就笑着,脸上绣着两朵晕红。
女人死后,教书先生再没娶过,只年年种牛屎饼花。逢女人的祭日,教书先生在花架下摆一方桌,半斤烧酒,几样小菜,两双筷子,一杯一杯喝。那回忆很美好,很有诗意,扯一串田园的诗了……
石磙
麻五自从娶来女人后就不再是男人了。
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里就没上床,女人不让他上床。麻五的爷爷曾经富过,女人的爷爷也曾经富过,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觉得屈。女人曾经恋过一个红色军人,眼看就成了,后来那军人来了信,说是女人的爷爷曾经富过,就吹了。女人不恨军人。女人常把压在箱底的旧信封翻出来看,信封上贴着一张张八分的邮票,邮票已经泛黄了,但女人还是很动情。邮票能让女人忆起一串柿树下的故事。看了,脸就粉粉红,有泪。
虽然麻五和女人的爷爷曾经富过,但麻五显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面前总矮一个头。女人说该下地了,他就下地。
女人说该挑水了,他就挑水。夜里女人不让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样在灶里蜷着。睡到半夜的时候,女人也许说,过来吧,鳖货。他就过去了。不晓得为什么,女人竟有那么多恨,常常骂他。骂得他一进门就颤颤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个孩子叫扁豆,一个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着娘骂。麻五脸上净点儿。女人很白,脸上一点点儿也没有。可一点点儿也没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岗庄的,都说岗庄的女人硬性。
麻五在家里抬不起头,在村里也抬不起头。只要村里的喇叭碗儿一响,他就扛着锨出来了,跟那些曾经富过,曾经犯过事儿的人一起去东坡翻地。他顶着爷的“帽子”呢。于是麻五的腰总是哈着。麻五自己不吸烟,兜里却常揣一包八分的经济牌香烟,见人就敬,脸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结。见了队长,就说:“三叔,吃了?”队长哼一声,麻五就忙递上烟,“吸着,吸着。”队长不吸,队长嫌那八分钱一包的烟赖,往耳朵上一夹,就晃晃地去了。
麻五弓着身说:“三叔,您忙哪,忙吧。”队长甩一句:“忙你娘那脚!”麻五还是笑着:“忙吧,忙吧。”
麻五通常只需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里他蹲在小板杌上。板杌小,只有两寸见方,他就那么蹲着,吃饭蹲着,女人骂也蹲着,纹丝不动。出了门就蹲在石磙上。石磙圆圆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纵就像粘上似的,再不动了。地里没活的时候,人们常见麻五独独地在石磙上蹲着。麻五一蹲在石磙上就显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儿半眯着,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体,又像是在品评什么,很有点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味道。有时,日错午了,他还不回去。儿子扁豆出来叫他,说:
“爹,咋还不回呢?”他睁开眼,慢慢地说:“你娘回来了么?”扁豆说:“早回了,饭都做好了。”他说:“回吧,我再蹲会儿……”而后蔫蔫地走回家去,听女人骂。
然而,却不敢让麻五进场,麻五一进场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麦的时候,麻五就在场院里的石磙上蹲着。他蹲在石磙上看女人们摊场,然后是看汉子们赶牲口碾场,看屁股上兜着屎布袋的牲口在场里一圈一圈转。接着是拢堆儿。待麦堆拢好了,就有汉子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说:“老五,该扬了。”
这时麻五仰着头看看天儿,日晃晃的,就说:“不慌。”说是不慌,人已下来了。就见他大甩手走到场中间,煞煞腰带,一条腿抬起来,不见他怎样用力,脚上的鞋就飞出去了;而后抬起另一条腿,“日儿”一下,另一只鞋也飞出去了,稳稳地飞出去了。睁眼来看,一双鞋在石磙上放着,周周正正地放着。接着他身子一拧,顺势操起一把木锨在手里,待风声响起的时候,就见空中亮起一道线,落下来却圆圆的两大片,麦粒是麦粒,麦糠是麦糠,那扬出来的麦子就像是一颗颗捡出来的,很净。往下一锨快似一锨,一锨紧似一锨,风呼呼地响着,只见麦粒儿绸带一样地在空中舞,麦尘飞扬,人却不见了,只能瞅见一个影儿,舞动着的影儿。倏尔风势变了,扬势也变了,一时满天星,一时钉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转的大伞,麦粒儿伞样地旋着,人影就成了伞轴,滴溜溜跟着转。转着转着,待一堆麦粒儿高高堆起的时候,在晃晃的日影儿下,你才看清一个汉子顶天立地地站着,那自然是麻五。这时候麻五的脸灿烂如花,麻点儿一坑一坑亮着,显得分外生动。那欢乐像两条小火龙似的从眉眼里溢出,遍体燃烧。
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处处有诗一样的东西在跃动,处处饱涨着灵巧和力量,机智和幽默。一时间天地仿佛很小,场巨大。
末了,麻五的骨头“咝咝”地响着,就又缩在石磙上了,瓮一样不动。天晚了,场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是不动。扁豆放学回来从场里过,看见他就说:“爹,咋还不回呢?”他说:“我再蹲会儿。”
有一次,麻五扛着布袋到县农场去换麦种,走到人家场里就走不动了。县农场场大,跟广场似的。县农场地也多,麦割一个月了还没打完呢,一垛一垛在场边矗着。场中间有一个刚碾过的大紊堆(没扬过的麦堆),一位老农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扬场呢。
那农工教得很认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着看,而后站起来看,看了,笑笑,摇摇头;再笑笑,再摇摇头。一知青见了,横横地问:“你笑啥?”
麻五又笑笑,说:“不是活儿。”
城里人不懂这话儿,就问:“咋不是活儿?”
麻五还是那句话:“不是活儿。”
这话说得太重,那农工忿了,转过脸来,问:“你说不是活儿?!”
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
那农工更气,紧着问:“你说不是活儿?!”
麻五说:“老哥……”
那农工把木锨往麦堆上一插,喝道:“你来,你来试试!”
慢慢、慢慢,麻五手松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说:“试试就试试。”说着,就走过去了。
麻五操起木锨,一操木锨人就不见了。只觉得风声呼呼,钉子雨“唰唰唰唰”下着,初时还能看清一个舞着的影儿,再看就是两个影儿,四个影儿,八个影儿……看影儿时就顾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着五朵旋转的麦花,那儿遮天蔽日,朵朵相连,顺着闪动的锨影望上去就像一棵陡然长出的花树……看空中就顾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现了五个圆圆尖尖的小麦堆,呈“五佛捧寿”状围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离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环环相间,一分不差。紧着眼看时就忘了听声了,那声儿仿佛秋日绵绵细雨,又仿佛唱曲儿的小女响敲玉盘……久了,便有生的滋味从心里溢出来,想唱。
众人看傻了眼,一个个都怔怔的。那老农工先是满脸赤红,而后泛绿,绿到极处便是恨。老农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没声地从场边的大缸里舀出一碗水来,顺势泼了出去。泼了就觉得有一股湿风刮过,低头去看,地上光光的,竟无一点湿星儿!老农工叹一声,服了,就说:“是个把式,绝活儿!”
城里人好拍手,就齐拍手,引了许多人看。
这天,麻五换麦种就没有排队。还在农场里吃了顿饭,有肉,吃了满嘴油。
回村后,麻五一连三天哼曲儿,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么。
哼得女人烦了,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麻五在小杌上蹲着,一声不吭。而后走出去蹲石磙。
每当麻五蹲石磙的时候,女人就在屋里翻箱子。箱子里藏着一小叠蓝信封,破布裹着。女人解开一层一层的破布,就看见蓝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蓝信封,又赶忙裹住,紧煎煎地喊扁豆,没有应声。没有应声,才又去慢慢解……秋后,麻五自然在场里扬谷子,扬着扬着,女人来叫他了。
女人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还不应,女人就骂了,女人骂得很恶!
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场边上。他在场边上铲起一泡牛屎,顺势扬了出去。十丈开外,女人正张大嘴骂着,就觉得有一股臭风袭来,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贴嘴上了!女人哭着往回跑,再不骂了。
麻五一锨一锨接着扬,扬完了,气才泄了。缩缩地往家走。
响棒槌
老德不能算是木匠,老德是做响棒槌的。
老德当过七年国民党的兵,又当过八年共产党的兵,回村时已经四十一岁了,还是童子。老德不算太屈。老德出过两次国,一次去越南,跟日本人打仗;一次去朝鲜,跟美国人打仗。机关枪跟炒豆儿似的,老德说。老德回来时领过三百元的退伍费。
那时钱很值钱。老德把钱交给兄弟媳妇了。兄弟媳妇见了钱很喜欢,说是要给他张罗着娶媳妇。然而,四十一岁的男人是娶不来女人的。兄弟媳妇再不提钱的事,老德也不提。后来老德就一个人过了。他一个人过了。他一个人在茅屋里住着,看着村里的一片林子。
白日里有活计忙着。夜里好月亮。林子里墨墨白白,撒一地小钱儿。老德在林子里走,走一身斑驳。有时老德也踩着小钱儿走,一跳一跳的,孩子一样。风从林子那边刮过来,叶儿“沙沙”响着,有棒槌声。林子那边是颖河,沾了水音儿的棒槌在颖河里跳,叫人意想那绾了红袖的白胳膊。老德转着转着就转到河堤上来了。风清清的,月朗朗的,河里还湮着一个白胖小子。
水皱儿一纹一纹地把白小子推出来,而后又拉下去,圆圆地印着,很好。空气里有嫩玉米的甜味,有豌豆的涩香,也臭,那是栽的黄烟。远处自然墨得重了,层层叠叠地墨,墨得深邃。天反而白了,白得淡,白得高远,星儿隐隐的,碎亮。
林子这边是村子。驴叫了,狗咬,磨一圈一圈晌。女人唤孩子,碎着步走。男人一踏一踏,夯着步走。老牛倒沫,日子翻着嚼。油灯一盏盏明了,窗口处都洇着一团暖色。而后油灯又一盏盏灭了,暗了一处,又暗了一处,哪家是最后灭的,老德知道。
老德没去听房,老德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再后只有蛐蛐叫了,这儿一声,那儿一声,争着唱,很乱。连蛐蛐也不叫的时候,老德就走月色。走着走着,老德就站住了。老德扛着铳呢。老德把铳从肩上取下来,那时夜已静到了极处,老德举起铳朝着林子上空放一响,整个林子就有了喧嚣!忽拉拉的,这儿有了翅儿动,那儿有了扑棱棱……老德才慢慢走回去,睡了。
老德说,很好。
不知怎的,老德就开始做响棒槌了。白日里下地干活,闲了就做响棒槌。
响棒槌是杨木做的,杨木轻。林子里有的是木头,可老德做响棒槌不用好木头,用的都是些枯木,哪一枝死了,他扳下来,细的烧锅用,粗的就锯成一段一段的放着,有工夫了就做,日子漫漫的,他就慢慢的,做得很经心。做好了,还染,染成黄的。而后再画几笔。画得不好,鱼不鱼、鸟不鸟的;或是几条曲线、几片花纹,倒是红红绿绿黄黄,蛮热闹。画好了,就放到茅屋外面去晾,晾着晾着那响棒槌就不见了,老德也不追究。
有时候,老德听见娃儿蹑手蹑脚地来偷,那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丫一丫地响,老德心里就笑了。慢慢,那脚、响到屋前了,忽儿停住,久久不动。小头儿一点一点往前探,弄得老德心里发紧。他就轻声说:“拿吧,我没看见。拿吧,我没看见。”娃儿们抓起一个响棒槌,哧溜儿就跑了。
有时候,大人也抱了娃儿来讨。女人抱着孩子在院里站着,说:“德叔,给娃儿寻个玩意儿。”老德就说:“拿吧。”女人就摇摇这个,摇摇那个,挑个响的。老德说:“不坐了?”女人就说:“不坐了。”老德撵出门来,见窗上放着一碗蒜面,或是两个红柿,就说:“嗨,这是干啥?”很感动。
渐渐,一村娃儿手里都拿着响棒槌。棒槌里装的是豌豆,摇起来“哗啦、哗啦”响。老德听见响,就笑笑。
过节的时候,老德就举着草把串庄去卖。草把上插一圈响棒槌,走一村插一村,摇得娃儿眼花。那时乡下太穷,五分钱一个也买不起。就有一群娃儿跟着屁股看,眼巴巴的。走上两圈,老德就蹲下了,蹲下来跟娃儿们说话。老德说:“娃儿,回家拿钱吧。去吧,只要五分钱。”娃儿们站着不动,一个个馋馋的。老德很难为情地望着娃儿们,结结巴巴地说:“你看,我只收个工夫钱,你看……”娃儿们还是不动。也有跑回去的,而后又哭着跑回来,远远地站着看。末了,老德摸摸娃儿的小脸,说:“叫我捏捏小鸡鸡吧。”娃儿就让他捏了。捏了,老德说:“拿一个吧,娃。”
娃儿就拿一个。这个拿一个,那个也要拿一个……末了,也没卖上钱。
后来老德就扛着草把到镇上去卖,镇上人有钱。那天,老德刚把草把扛到镇上,就被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抓住了。抓老德的是个“二刀毛”剪发头,那女人活得很警惕。她正站在凳子上往墙上画宣传画呢,一扭头就把他抓住了。她说:“站住,干啥呢?”老德说:“卖响棒槌哩。你要么?”那“二刀毛”女人说:“过来,你过来。”老德很听话,就过去了。
“二刀毛”的工作有了点成绩,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揪住老德,说:“你投机倒把!跟我走。”老德慌了,忙说:“同志,同志,你看……”“二刀毛”说:“啥同志,谁跟你是同志?!”那女人太警惕,生怕他跑了,就说:“转过脸去!”老德就转过脸去。那女人赶忙把画画用的广告色拿过来,用黄广告色在他脊梁上写上了“投机倒把”四个字,而后又用红广告色打上了一个大“×”,看上去血淋淋的。老德任“二刀毛”女人写,只嚅嚅地说:“啥呢?同志,干啥呢?”“同志,干啥呢?”女人不应,女人又麻利地做了个纸牌,纸牌上写了同样的字,挂在老德的脖里。说一声:“走。”老德问:
“往哪儿?”女人说:“往南,去市管会。”老德就规规矩矩往南。
走着,镇上人看老德身上红红黄黄的,一片鲜艳,就围着看。
看了,一个个都笑。老德也笑,点着头跟人笑,笑得很正式。人围得越多,老德走得越好,慢慢步子也有了节奏,像检阅似的。
来到市管会门前,女人说:“站住吧。”老德就站住了。女人严肃地问:“你说吧,怎么处理?”
老德说:“我不卖了,我散散……”
人们一听老德要散,呼啦一下围上来就抢……女人忙拽住老德,说:“上屋去,上屋去!”
进了市管会,市管会的人搜了老德,只搜出三分钱。老德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你看,你看……”“二刀毛”女人说:“本来要罚你的,看你老实,就算了。走吧。”老德看看空了的草把,见上边还剩一个响棒槌,就取下来递给“二刀毛”女人,说:“同志,给娃儿们捎回去吧。”“二刀毛”拿眼瞪他。瞪着瞪着,脸上就失了警惕,平生第一次失了警惕,勾下头说:“……衣裳,回去洗洗吧。”(后来,那女人一直放着那支响棒槌。看了,脸上就多些温柔。)老德说:“没啥,没啥。”就扛着空草把去了。
明知不卖钱,老德还是做,就这么一年一年做下去。老德做活儿很工,夜里熬许多油。那响棒槌一时做成圆的,一时做成扁的,一时又做成方的,不重样儿。那画法也变了,不光有虫虫鱼鱼,还画些叫人说不清的东西……
那年下大雪,老德的茅屋被雪压坍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老德死了。人们以为老德会有许多钱,可收拾了老德的茅屋,除了一些响棒槌外,只有一块六毛钱。全是分钱,是老德卖响棒槌的钱。他做了这么多年响棒槌,才卖了一块六毛钱。都说老德心好,村里出钱葬了他。
夜里,总听见棒槌响。村里人说:老德回来了。
二天,就让娃儿去老德的坟烧烧。
红薯窖
炳老实,日子就由大人撑着。
炳家女人天生肌瘦人,杆儿样。人轻便,活净,走路带风。
你看她扫地吧,轻描描的,地就扫了,院子里总是光光的。你看她做饭吧,不声不响的,饭就做了,还一样儿一样儿。你看她说话吧,软软的两句,就叫人想好久还翻不过理来。人总是笑着,那笑在眼上,微微的,叫里里外外的人熨帖。炳家人口众,上有老下有小,一窝子吃货,日子必然紧巴。可炳家女人不焦不躁的,款款就应付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先给炳盛。炳算是一家之主,活路重,出力大,量就足足的。而后是两位老人。老人上年纪了,牙口不好,做些软的,净面的,多些滋味。往下是孩子们,连稀带稠一锅吃,也有花样,能饱。家里人走出来,也都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衣裳破是破,补丁是补丁,可针线活儿细密、周正,穿在身上有模有样的,绝不招人笑话。
平日里,就见炳端着一碗红薯在饭场里吃。那碗海大。炳蹲在粪堆上,高擎着一只红薯碗,就像擎着一面旗帜。女人的旗帜。各家也都有蒸红薯吃的,可都没有人家炳家的红薯好。那红薯热腾腾的,块大,鲜,蒸得也好,看着很馋人。炳捧着这冒尖一海碗红薯,一块块往嘴里送,大嚼!实叫人眼热。
每年红薯下来的时候,村人们自然都把红薯藏在窖里。红薯窖挖在西岗上,家家都如此,只有炳家的红薯不坏。炳家的红薯从秋天吃过,经过漫长的冬季,又经泛醋一样的春天,那红薯从窖里提出来,提一篮是鲜的,再提一篮还是鲜的,总吃鲜的。
别家呢,提一篮是坏的,再提一篮还是坏的,总吃坏的。那年月,一年红薯半年粮,乡下人过日月全凭红薯呢。春天是坏红薯的季节,别家的红薯都坏了,他家窖里的红薯咋就不坏呢?就有人问炳家女人,炳家女人笑笑,不说。再问也不说。
到了麦口上,家家都没红薯了,早就没有了。炳家还有。就一篮一篮地从窖里提出来,大锅蒸了,给邻家送上几块,让娃儿们尝鲜。
人们又问炳家女人,套着问。可炳家女人主意正,套不出。
她还是笑笑,不说。
二年,出红薯的时候,人们都看着炳家。
在红薯地里,人们都瞅着炳家女人。炳家女人带着一家人上地挖红薯,汉子们做粗活儿,她做细活儿,仍是轻描描的。男人在前边挖,她跟在后边拾掇,腰一弯一弯的,风摆柳样儿,不见多忙,就见一堆一堆的红薯在地垅上堆着。人们看见炳家挖出来的红薯一堆一堆放,也都一堆一堆放;人们看见炳家女人把红薯秧都编成辫儿,提起来一坨一坨往车上放,也跟着把红薯秧编成辫,一坨一坨往车上放。而后看炳家女人吩咐把红薯拉回去,也跟着往家拉;紧接着,看炳家女人去晾窖,就去晾窖;看炳家女人在红薯窖里铺一层细沙,也跟着铺一层细沙;炳家啥时往窖里放红薯,就啥时放红薯……除了炳家女人的细气劲学不来,其余的一样一样都跟着学了。可是,到了春上,红薯还是坏。仅是坏的少了些。
唯独炳家的红薯不坏。
总见炳端着一碗红薯在饭场里吃。那红薯“招牌”一样亮在人们眼前,看来看去竟没有一块坏的。还有一件奇事,别家人吃了红薯都放屁,臭哄哄的,可炳家人吃了红薯不放屁。
闲了,人们抽空就围着炳家的红薯窖看。别家的红薯窖在岗上,炳家的红薯窖也在岗上,地势是一样的。炳家的红薯窖是用木头做的十字窖栏,上边串一铁条,铁条上有锁,是一把老式锁,凑近看里边黑洞洞的,闻闻里边也有一股甜酸气。人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有啥出奇的地方。
后来又有人问炳家女人,女人还是笑笑。问急了,就说:“没啥,真没啥。”
人们不信。于是就说炳家的红薯窖里有仙家。
有人说,那红薯窖在岗脊上,有紫气,地脉好。
有人说,听见里边“哧溜儿”一声,白绒绒的,八成是“皮子”……
还有的说,是黄仙。里头住了一窝黄仙。八百年的黄仙成精了……
终有些不甘心的,就悄悄地问了炳家的小三。炳家三娃在学堂里上学呢,小学三年级,人实诚,品德好,不会说瞎话,一套就套出来了。娃儿说:
“先吃小的,后吃大的。先吃坏的,后吃好的。”
说了,人们都默默地,再不问了。就想起炳家上上下下老小九口人,凭女人撑出一张脸面来,老不容易,杆儿样的女人,那日月像山一样,咋就挺住了呢?
麦天里,炳家女人会蒸一锅红薯端出来让人们尝。人们就夸几句,各自给娃儿拿上一个,不敢多拿。天蓝蓝的,就见炳家女人笑着,脸上的皱儿开成了一朵花。
“吃,都吃。”炳家女人说。
鼓手
王小丢,三贱:人贱,嘴贱,辈低。
他一辈子好骂玩,胡子一把了,还跟小孩似的,村里人见了他就想笑。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骂你。要不,你骂他。骂了,还得笑。
每到晌午的时候,饭场里总少不了王小丢。若是王小丢那日没来,这饭就吃得没有滋味。于是就有人说:“去喊小丢,喊小丢!”小丢喊了一辈子,还是小丢,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丢,喊了,他也应。小丢喊来了,一进饭场,人们就问:“吃啥好东西,在屋里憋着不出来?”
王小丢一本正经地说:“不是不出来,玉带拴您娘床头上了,急我一头汗也没解开。”
人们日哄笑了。再笑,再笑,那赖话一串一串的,饭吃得有劲。
王小丢个儿低,矮柱子,还精精瘦,干不了多重的活计。可他凭着一张滚刀子贱嘴,也挣十分。那是公认的,没人说闲话。
再重的活计,只要王小丢在场,就不显重了。人说,他嘴角上拴一串臭唾沫,甩出去就是笑!
下地干活,一歇,队长就说:“小丢,唱个曲儿,唱个曲儿!”
王小丢说:“定定弦儿,定定弦儿。”说着咳嗽两声,清清破嗓子,就唱:
俺的头,像屎罐儿,俺的眉,像炮捻儿,俺的眼,像乌蛋儿,俺的鼻,像蒜瓣儿,俺的嘴,像月牙儿,俺的舌,剩一半……
正唱呢,看人们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脸说:
“不中不中,弦儿断了。”
人们更笑,骂他:“娘那脚!唱吧。”
他说:“娘那脚好好的,就是弦儿断了。”
人们知道他又编圈儿骂人呢,就问:“弦咋断了?”
他说:“咬断了。就剩一半了,唱不成。”
哄,又笑!笑了,明知他往下是骂人呢,还问:“那一半呢?”
他四下瞅瞅,说:“那一半在铜锤家女人嘴里呢。”
铜锤家女人接口就骂:“丢儿,您娘那腿筋!”
王小丢正色说:“嗯,这事儿我不知道。你去问俺爹吧。”
大笑!笑得汉子断裤带。笑了,队长又说:“丢儿,来个洋的!”
王小丢又清清喉咙,说:“中,来个文词儿。”说着,那老腔又喊起来了:
南山耕,北山卧,对着老瓦盆笑呵呵。
你出一对鸡,我出一对鹅,快活,快活!
又有人喊“小丢,唱个酸哩!”
王小丢眉儿一皱,咂咂嘴,苦着脸说:“老少爷儿们,酸哩唱不成,今儿个没带醋。”
说是说,见人笑了,又唱:
一更里,张秀才,你把老娘的门拍拍,拍拍拍拍闲拍拍,老娘不是那货菜!
二更里,张秀才,你把老娘的门拨开,拨开拨开闲拨开,老娘不是那货菜!
听王小丢唱酸曲儿,汉子们就在地上打滚笑,男男女女滚成一团,笑得筋都没了,浑身肉动。
又是正唱呢,王小丢看见一个才过门的新媳妇头勾着,脸羞羞地红,不笑。人们都笑了,就她不笑。王小丢又不唱了。他说:“歇会儿,叫我调调弦儿。”说着,他走到新媳妇跟前,正脸正色拍拍新媳妇,说:“花婶,俺叔咋着瘦哩?”
新媳妇刚过门不久,脸嫩,又见他胡子一把,正正经经地,也不好说别的,就说:“谁知哩。”
王小丢紧着脸说:“嗯,这几日俺叔可老瘦。”
新媳妇勾头不理他。他又说:“又是那个了吧?可不敢夜夜那个,看俺叔瘦哩!”
新媳妇“吞儿”笑了,就骂他。
王小丢得意地说:“我想着你不会笑哩。”
笑了,就做活儿。日头晃晃的,也不觉累,汗出得痛快。
王小丢年轻时出过大洋相,惹得一村人笑了半月。那年三月三,村里过会。邻村有个漂亮妞赶会来了。那妞长的,水灵,辫子忽悠忽悠的,招一村光棍汉跟着看。王小丢也跟着看。看着,看着,他说:“爷们,我能叫她给我笑!”
光棍汉们说:“能哩?敢赌不敢?!”
王小丢一拍胸脯,说:“敢!”
光棍汉们说:“好,你要是能叫她笑,叫咋就咋!”
王小丢捋捋袖子说:“爷们,都看着——!”
人们就睁大眼看着。
就见那妞悠悠地在会上走,王小丢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会上很热闹,有卖杂货的,卖花布的,卖点心卖煎包的……那妞东看西看,走一处问问价,又走。王小丢也东看西看,走一处问问价。眼看着妞快到村口了,光棍汉们拥上来说:“咋,不中吧?”
王小丢眼一亮,说:“别慌,别慌。”说了,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了。
刚好,那妞在槐树下站着,槐树下卧了条黑狗。王小丢走到黑狗跟前,扑通往下一跪,喊了声:“爹。”那妞咋也忍不住,“吞儿”笑了,露一嘴白白的牙。而后,王小丢头一转,朝着姑娘跪下来,喊一声:“娘。”那妞的脸立时羞得通红,骂道:“哪儿的鳖娃!”
王小丢接口说:“画匠王哩。闺女们都往这儿来,水好!”那妞瞪瞪的,气得直翻白眼,扭头就走。日后,那妞见了他就骂,骂着骂着,竟成了王小丢的媳妇……
王小丢果然赢了,不但赢了一群光棍汉,还赢了一个花嘎嘎!惹得一村人咂嘴。光棍们气不忿,见了他就喊:“丢哥,您娘哩?”王小丢应声说:“俺娘在家纺花哩。”接着,口一转说:“您娘哩?您娘是曹后寨(槽后站)魏保千(喂饱牵)家的闺女?”光棍们接不上了,一个个恨得牙痒!
于是,人们见了他就骂。先骂,怕吃亏。结果还是吃亏。就赚个不掏钱的笑。
有一日,二奶奶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没起床。王小丢听信就去了。他往二奶奶门口一蹲,说:“二奶奶,您孙媳妇叫我来跟你学艺哩。起来,咱练练。”
二奶奶笑了。二奶奶也是响快人,强撑着身子骂道:“丢儿,您娘那脚指甲缝儿里那灰!”
二奶奶一声骂,王小丢心里就美气了。也不问病,就看着二奶奶笑。
二奶奶身子虚,喘喘气问:“俺媳妇哩?”
王小丢说:“您媳妇正给他老公公吃咪咪(奶)哩。”
二奶奶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腾”一下坐起来骂道:“您娘肚里那蛐蛐套蟮蟮……!”
王小丢正色说:“真哩,不信你去看看。”说着,硬把二奶奶搀起来,扶着她看去了。
一看,二奶奶笑得肚子疼!要说也不假,小丢媳妇正给村里的一个没娘娃喂奶呢。那娃一生下来娘就死了,还不满月哪,但辈分高,论辈叫,他就是娃娃爷了。
后来,二奶奶说,笑这一回,半年不生病。
要是哪一日没人骂他,他就在村里来回转,躁躁的。转着转着,见谁愁眉锁眼的,一声声叹气,他就走过去了。他走过去拍拍人家,说:“出来了?”
人家正愁着,没心给他说话,就随口“嗯”一声。
他就说:“刀口还没好利索,咋就出来了?歇歇吧,歇歇。”
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怔怔地望他。
他一拍腿说:“骟猪的老六前天才走,你咋就出来了?”
人家叹口气,“吞儿”笑了,日日地骂。
他就笑着说:“好好的人,咋给骟了样儿?有啥事说吧!”
往下,缺钱了,他去给你借钱;缺粮了,他去给你借粮。他会缠,往队长家一坐,就编筐骂起来了。会骂,骂得好,骂得队长一家人捧着肚子笑!一笑,该办的事就办了。
那年冬天,下雪的时候,王小丢的儿死了。他就这么一个娃,老娇。但还是得病死了,紧病。女人在家里哭,他用谷草裹着去埋。儿八岁了,白日里好好的,说死就死了,那心里的悲痛是无法诉说的。天上飘着雪花,王小丢抱着死孩子在村街里孤零零走着,顺墙跟走,缩缩的,他怕撞见人。谁知,做木匠活的满仓刚好从村外回来。远远的,一看见是他,满仓就赶紧骂:“哎,大年下抱住您爹往哪儿哩?”王小丢没吭,竟憋住了。待走近些,满仓才看清他抱着一个死孩子!满仓心里一寒,忙说:“丢哥……”王小丢竟说:“嗯,我给您女婿安置个地方。”
王小丢也笑了,眼里泪花花的。
村里人说,十天不吃饭都中,不能没有小丢。
千层底
见他娘有男人,却过的是没有男人的日子。
男人当年推着独轮车去禹县送草药,说是七日方回。走时还捎了土坯,俗称“娘娘土”,路上喝茶时捻一块土末放在碗里,消灾。可他一去没回来。后来有人说他被劫路的劫了,也有的说他被当兵的抓了,再后就有人说他去了台湾。兵荒马乱的,谁也说不清,都说人没死。
人没死就不算寡妇。
新媳妇守空房是很愁人的,好在有了见儿。开初,娃儿小,上有老人,下有娃儿伴着,也不觉得太苦。就日日盼着。夜里醒来,听见门响,就以为是男人回来了。匆匆开了门,大月明地儿,风凉凉的,树影婆娑。心里一寒,有泪。开了几次门,不见人,亲亲娃儿,就又睡了。
娃儿一点一点长,慢慢能叫娘了,离身了。白日好说,有活儿忙着,夜里空落落的,难熬。那日子像磨一样,推着推着,就推不动了。就想,小孩嘴里吐实话,问问娃儿吧。就把娃儿叫过来,问:
“娃,你爹啥时能回来?”
娃儿没见过爹,娃儿愣愣的。
娘就说:“你说个数?”
娃儿看看娘,就说个数,娃儿说:“三。”
娘先是一喜,觉得日子并不多。而后就不语了,觉得这不是个好数,是个不吉利数,不是成双成对的数,娘的脸沉了。过一会儿,娘又问:“娃,你再说个数?”
娃儿再看看娘,看了很久,说:“三。”
娘叹口气,眼里泪花花的,转过脸去了。娘还是不甘心,忽又转过脸来,擦擦眼里的泪,直视着娃儿,说:
“娃,你再说个数!”
“三!”
娘就琢磨这个“三”。想想,又觉得是个好数。爹、娘、儿,加起来不就是三吗?再说,儿说了三回三,三三见九,九九归一,那是一定回来了。娘又喜了,喜得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往下,她又想,是三天?还是三年?三天太短了,不会那么短。兴许是三年?
娘心里有盼头了。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给男人做鞋。做那千层底布鞋。底儿、面儿都是用的好布料。知道不急穿,就慢慢做。先糊袼褙子,把布一层一层贴好,晾干,而后照着男人的破鞋剪下样儿来,捻下好麻线儿一针一针纳……那鞋底厚,瓷实,针针见情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像山一样堆着,一针一针扎过去,日子就过得快些。此后每年做一双,做好的就放柜里。
做满三双了,男人仍没信儿。娘就想,兴许是九年?就又做下去,一年一双……
后来,老人下世了。儿也长大了。娃争气,先上小学,后上中学,上着上着就上出去了。村里人说,见他娘有福啊,养了个好娃,将来贿跟着他享福了。娘笑笑,心里却很苦。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日子过得木木的。儿子偶尔回来一次,叫声娘,娘心里很热,看看娃,爹一样大了,娘心里酸,暗暗落泪。过几日,娃走了,娘还是一个人独过。中秋节了,桌上多放双筷子……这时候,就有人来说合。说人怕是不在了,就是在,也不会回来了。
老德人不错,就过一家吧,也有个照应。见他娘心里湿湿的,就说:“叫我想想。”
夜里,风呜呜地刮着,见他娘心里很乱。数数柜里的鞋,已有十七双了。十七个年头,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针尖儿上走过来的。老德是个好人,她知道老德是个好人。老德待人诚,脾气也好。去林子里拾柴,老德常常帮她。老德不多说闲话,给她拾掇一捆树枝儿,让她背回去烧。想着老德,心说,就不做了吧?
但又看那鞋,一双双在柜里摆着,有半柜那么多了。十七双啊!
那十七双鞋叫人喜悦,是劳动的喜悦,期待的喜悦。那仿佛又是一种奖赏,好像说,看,你已等了那么久了……思谋到天亮,见他娘想,已到这份上了,万一回来呢?那一双双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
过几日,见他娘又把鞋都翻出来看,一双双摆在床上,摆一大堆。而后把鞋一双双标上记号。心说,那一日差点儿就吐口了。要是答应下来,十几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
做到儿子娶媳妇了。儿子带着城里的女人回来看娘。城里媳妇洋气,花枝枝一般,还带着洋镜子,也叫一声娘。娘听了心里热热的,就掉泪了。夜里数数柜里的鞋,已有二十四双了。摸摸,再摸摸……听见儿子跟媳妇在耳房里笑闹,见他娘就走出屋门,默默地在院里站着。
叹一声,又叹一声,就望见老德茅屋里的灯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还没睡哪。这几年,见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觉得欠了人家什么,勾着头默默地走。可老德并没有冷她,照常让她去林子里拾柴烧,有时还帮她背回来。进了院,她就说:“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说:人不就这一辈子吗?不做吧,不做了。
想了,就有热热的一股从心里涌出来,浑身躁。见他娘走出院门,走上村街,来到林子边上,却又站住了。心说:就不做了吗?已做了这么多了,就不做了……迟疑地站着,想想,再想想,又勾回头走。
二日,儿叫一声娘,媳妇叫一声娘,叫得她心麻。就着半截烂镜看了,头上已有白发,脸上的老皱儿一道一道的。心说:老了,还是做吧。万一人回来呢?
就接着做。纳鞋底已纳得手麻了,针都捏不住,就咬着牙往上扎,扎着扎着就扎出血来了。见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线线带着红染,那已不是情分了,而是沉甸甸的一种东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纳越密,越纳越瓷实,见他娘就为这瓷实纳下去……
那年秋后,见他娘死了。死的时候还坐着纳鞋底呢,一针没穿过去,人就不行了。村里人连夜给见捎了信,见回来了。埋娘的时候,见翻了翻屋里的东西,也没找着啥值钱的东西,就见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三十双千层底布鞋。城里人不穿这种鞋。
埋娘时乡人都来帮忙了,见觉得欠了情,就把这些鞋送给乡人了。鞋结实,乡人就一个个穿了……
村里至今还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脚,时时踢嗒、踢嗒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