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对林雨馨来说,就是面对着孟伟送来的郝良的日记也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孟伟好生奇怪,他没有想到雨馨早知道郝良的死讯,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通知她的呢。
“你处理了吧。”她打了个冷战,孟伟赶紧扯过一条毛巾被为她披上。这动作温暖了她,她像只冻僵的蛇到了春天一样身上有了活气。这几天她一直在潜意识中逃避发生的一切,只想协议离婚这个结果。“给我倒杯温水好吗?”
一杯温水下肚,雨馨觉得这是数日来最为温暖的东西,她放松了紧绷着的脸上肌肉,露出了柔弱的表情。
“说来也巧,郝良是在鲲鹏公司大厦前撞车自杀的,本来他都要回吉林老家了。也不知是什么具体的原因,说死就死了。遗体很可怕,脸都压得扁扁的,眼睛都鼓出来了。我刚把他的父母送走。你住院时我没敢告诉你,就是给你送这日记我也是经过考虑的。唉!他也是真够可怜的了!”
雨馨冷不防冒出一句:“我不可怜吗?”她看见他诧异的眼神,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却有点控制不住,想来心中的洪水堵得太满了,实在是想找个出口发泄一下吧,况且孟伟是她比较信赖的人。她遮遮掩掩地说下去:“你不觉得我的小产和他的死在一天,这有些奇怪吗?我是拿你当朋友而不是小叔子才说这话的,其实他是想勒索你哥一笔钱不成才死的,就是这样。”
孟伟睁大了双眼,听得有点糊涂:“他凭什么勒索我大哥?”
雨馨又不想说了,眼睛望着窗外,想:生命对于郝良是太过负累,而对于我又是太过残酷,他的梦破碎一走了之,我的梦破碎却要继续下去。两个男人都有负于我,我怎么还活着。她的眼泪下来了,孟伟一看,不好再追问什么,赶紧到卫生间取来毛巾递给她。“都是我不好,人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自杀是结果,和任何人都无关。有人觉得自杀是一种解脱。算了,我给你做饭吃吧。我哥也真是的,怎么不找个人侍候你?明天我让许妈过来吧。”孟伟很真诚,他是个厚道人,不管郝良对大哥做过什么,他仍拿他当朋友;也不管大哥一旦看见郝良的日记会怎么想,他认为在情理之中的,就会做。
“我不想让别人来,没事的,其实我自己也能做的。”
叔嫂正在吃面条的当儿,雨辰来了,他看见孟伟在,开始还有点吞吞吐吐,后来就直说了:“妹,我不想在银行干了。现在银行也不像前几年那么火,工资也不是很高,我准备和同学一起收购一家大酒店,自己干。我想让妹夫替我担保,贷款一百万元。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话吓了雨馨一跳:“你怎么又不想在银行干了?还没辞,这就好办了。你算了吧,你不是做买卖的料,何苦费心费力呢?有个稳定的工作不是很好吗?”
孟伟也说:“大哥,贷款一百万元,看来酒店不小吧?现在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能在银行工作那也是很多人羡慕的。”
雨辰看妹妹坚决不帮忙的样,又说:“我实话说了吧。我是准备和我对象张欣的大哥干,人家也是冲着我妹夫才和我合作的,我贷款一百万元那是我们合作的条件。”张欣是他刚处才两个月的对象,雨辰对她像着了魔似的,千依百顺,生怕她跑了。开酒店就是她的主意,她让男友出钱,有经营经验的大哥出力。
雨馨猜出是大哥女友的主意,她对那个女孩印象不坏,就是觉得她和大哥一样有点好高骛远。不管大哥的想法是不是合理的,现在的情况是她和孟皓正在离婚中,于是她说:“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吧。你别抱太大的希望,以免失望。”
雨辰却以为稳重的妹妹这是答应了他,笑得开心不已,和孟伟聊起来。等二人出门时,孟伟回头说:“大嫂,这几天我也不太忙,我明天抽空来看你。”
孟皓看到地上放着新的皮箱,米色的,知道这是妻子买来装衣物的。雨馨出院的十几天里,他一直回来得很晚,尽量不与她打照面。她看他不拿出协议书,急也不好意思说。今天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生怕如果不赶快办理,万一大哥真的对他提出贷款的事,太尴尬,硬着头皮想催催他。雨馨等大哥和孟伟走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等他,一见他回家,就跟他要离婚协议书。他说:“协议书在公司里,我想你还是恢复身体要紧,从道义上讲我也应该这么做。”
“谢谢你。不过,我身体已经好了,这事就别再拖了。”
孟皓耸耸肩:“我无所谓。好吧,我们坐下来商量一下条件吧。你尽管提,我会满足你的。”
“什么条件?”
“比如关于财产方面的,你想要什么,要多少告诉我,我们好在协议书上写清楚,我还得提前准备。你在公司待了一年,公司的良好运营情况你是知道的。另外,非常抱歉的是,要不是我的冲动,你也不会出事,我会对你进行补偿的。”
雨馨淡然一笑:“财产是你的,我无权分享。我只带走随身穿的衣服、日用品和我的书就行了。像结婚时你给我买的高级时装,还有后来买的裘皮大衣等,我没穿过几次,都不要了;还有首饰,我也不要。你给我的卡有多少钱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用过,还给你,就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我只拿走我中彩剩下的钱和平时生活余下来的钱。”
他知道她不是个贪财的女人,可是,却没有想到她会不要自己的任何财产。他本想给她一大笔钱的,不想让跟了自己一年的女人吃亏。他诚恳地说:“我们夫妻一场,无论有什么矛盾,你都应该得到你应得的东西。你要是愿意的话,这房子也留给你,我再给我妹一套就是了。”
她摇摇头:“别再争了。你的财产那是你自己拼出来的,我没有出力,不管法律上是如何规定,我有我的原则。我找个工作并非难事,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无所谓的了。”
他看出她有太多的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中间有个郝良,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分手,他会安慰她几句的,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仅说不出来,他对她现在的感情有点复杂。他想起了裸照的事,真的是和她过不下去了,觉得无法再亲近这个女人。可是,他又对由她提出分手而感到恼怒,要提也是自己提,她凭什么先说?
男女之间就是这个样子的,明明都不想继续下去,真的要离开,哪一方先提,虽然并不是说明哪一方最急,可是另一方却感到有伤自尊。
二人干坐了一会儿,他才说:“明天我就把协议书拿回来。你再好好想一想,我是有诚意的,你只管开价就是了。”
“多谢了,我还是那个意见。我要休息了。”她的态度就像是对一个关系很一般的朋友,不冷也不热。
他坐在客厅里,了无睡意,此时此刻又怨上了她。要是在这一年里,她能遵守诺言,不和郝良有任何方式的联系,眼里只有这个家,怎么会出裸照的事?连孩子都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没有了。孩子,想到这里,他的心痛了。他拿出一瓶红酒,喝了起来,越喝越想喝,整整一瓶就不知不觉地没有了。他的眼睛像得了红眼病,他想再从酒瓶里倒酒时,只倒出了几滴,一气之下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碎片摔得满地都是。他躺在沙发上,不想动了。
楼上的人听见了动静,没有理,因为她只想让一张如利刃般的离婚协议书将自己与爱恨彻底隔断。不快些离去,难道让爱恨组成的经纬把自己缠死?
她起床后,出了卧室的门,下意识地往楼下一看,见他躺在沙发前的地上,身边有不少酒瓶的碎片,本不想管;刚转身,又折回来,下了楼,来到他的身边。“你怎么睡在地上?快醒醒,都快九点了。”
他强睁开眼睛,一看她蹲在身边叫自己,有些难堪,坐起来,后背一阵疼痛,他勉强站起,扶着沙发坐了上去。
“你怎么搞的?后背都扎出血了。快把衬衣脱下来检查一下。”
她取来扫帚要把地上的碎片收走,被他夺过来做了。他已经脱了衬衣,不知怎么,一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她竟有点不好意思,像是看一个陌生男子的裸体似的。她上楼去,再回来时,手上拿着酒精棉球,帮他擦着伤处。
他觉得不太好意思:“对不起,这几天我都没有照顾你。今天我不上班了,在家做饭洗衣服。”
“不用。衣服我都洗过了,冰箱里还有半成品的东西,我能弄的。以后别这么喝酒了。”
他的眼圈红了,不敢看她,想到了曾经有过的温情。
早饭后,孟皓向雨馨要身份证,说是办事用,她这才想起自己的人事关系还在公司,于是和他一道到公司处理。
她终于没有要他的任何财物,等办完了所有的手续,二人一道回家取她的皮箱。她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二人都觉得不太舒服。他想显得更男人一点,说:“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尽管开口。”
她暧昧地一笑。
他想送她回家,她执意不肯,他没有办法,只好帮她拎着皮箱下了楼。当看到她拖着带轱辘的皮箱往前走时,他方才意识到她今天穿的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白色衣服,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捶了一下前胸,一个东西硌到了手,这才想起还有东西忘了给她。可是她已经走得没了影,他赶紧开车追,到了小区大门后,正好看见她要上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他打手机给她,她的手机也没关机,却没有接。于是他开车追那辆红色的出租车。
红色的出租车没有像孟皓想的那样去林家,而是到了银沙滩那个无名崖下,对了,雨馨曾叫它为“断肠崖”。他好生奇怪,又觉得不安,没有唤她,偷偷地下了车,跟着她。雨馨让出租司机帮忙把皮箱拎到无名崖上,然后一个人坐在崖上,面对大海,呈现给别人一个白色的后背。
崖上有一块立着的长方形岩石,岩石上有几块石片突出出来,仿佛是女人的裙裾。天空中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遮住了太阳。波浪打在崖下的石头上,溅起白色的浪花,几只海鸥在海天之间穿梭。现在是旅游旺季,海滩边支起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帐篷,人们在海里嬉戏,却没有一个人像林雨馨一样上到崖上看风景。
不一会儿,云朵散开,在太阳的附近正好形成一个大圆圈,和太阳耀眼的光芒对比下,云变得有些暗了。她觉得有些刺眼,从小包里取出一个精巧的墨镜戴上。
她在波浪声和人声中沉醉着,把心事全部释放出来,让这些声音接受心事,好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可是,她做不到和孟皓面对面时那样平静,郝良的面孔和孟皓的面孔不停地交织在眼前,最后,只剩下了孟皓。她说不出是爱还是恨,说不出是怨还是思。她怪着自己,拿离婚证时都没有这么多情绪,怎么一离开那个待了一年的家时反倒放不下?思想里像是有人拿匕首逼着自己非要找个最想去的地方待上一待才好受点,而不是先回家。她右手掐了左手一下,骂着自己:“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人家穿过的一件衬衣。人家不想穿了,你就得到垃圾箱里,那里才是你的归宿。”这么一骂,不仅没有放松精神,反倒难过起来。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站了起来。
“雨馨,不要。”孟皓大踏步地走到崖上,来到已经回过头吃惊地看着自己的雨馨面前。他动作过快,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你不要想不开,我送你回家。”
她微微一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她一看见他就恢复了平静。“你想到哪里了?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只想坐一坐而已。”
“那你刚才……”他指着她的前面。
“我是想往海里丢块石头,看看能有多远。”
孟皓一听,立刻就觉得很没有面子,这不是自作多情吗?还没有人领情。他镇定一下,掏出一个小红本:“我跟着你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我打你的手机,可是你没接。”
那个小红本是中国银行存折,里面整整是一百万元人民币,户名是“林雨馨”——这就是他向她要身份证的原因。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绝对不能接受它。”两个人推搡起来,一不小心,存折掉在了崖上,雨馨拾起交给孟皓。
“你要是不接受,我会非常愧疚的。作为男人,我应该为你今后的生活考虑。”
“你不用愧疚,不是我自己挣来的钱,我是一分也不会要的。要是你非放在我这里,我也会寄还给你,咱们就别费事了。”
他这才收起存折:“就算你放在我这里的吧,我永远都给你留着。做不成夫妻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这话正好触及到她刚才的思绪,她立刻反问道:“做不成夫妻可以做朋友,那做不成恋人呢?”
他当然明白她的所指,一时语塞,为了掩饰,他一把抢过她的皮箱,送她下崖。雨馨一扬手,一辆出租车开到她的身边,他帮她把皮箱放在车后面,她说了声“谢谢”就要上车,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用手示意她先别上。对于他而言,准确地说,不是刚想起,而是一直没好意思说,他想这次不问恐怕没有机会了。“能不能坦白地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把怀孕的事及时地告诉我?”
雨馨的胸脯起伏了几下,墨镜后面的眼睛紧盯着他:“好吧。七月二十九日是什么日子?”
他一怔,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一段都忙忘了。“我的生日。”
“你不需要一份生日礼物吗?”她上车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泪水已经滑过墨镜片的边沿儿。
孟皓一把打开车门,告诉司机这位小姐不坐车了。司机一听,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们都没有听清楚;她让司机不理他,开车。
车上的她听见了跟在车后面跑的他狂呼:“雨馨,别走!别走!我太蠢了,我不知道孩子会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车子绝尘而去,他呆立在那里,一会儿,才想起用手机联络她,可是没有应答。
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蔑视自己,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暂时忘了发生不久的所有的不愉快,不住地痛恨自己对刚刚离去的那个人的所作所为。本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到头来,也许失去的不仅仅是爱,还有聪明才智,还有做人的信念。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失去后才觉得可贵”?不,对于自己不是的,是觉得自己蠢了才觉得那个人的可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失而复得。多年的商战中,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对手,估计错过一件事,却恰恰是身边的人让他看走了眼,他以为她不让他知道怀孕的真相是不利于家庭的,可是结果正相反,她要把这件事当作将家庭幸福推向高潮的契机,这足以说明家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坐在车里,抽着闷烟,鼓励着自己要去找她,然而这种想法又在马上就要实施时停下。
他怕,怕再一次的挫败。
雨馨在车上恸哭着,所有的痛苦仿佛在哭声中往前掷,又撞回来捶打在她身体内外,让她觉得真不如一头撞死了好。司机听得心悸,柔声细气地安慰她:“小姐,有什么事你可要想开些。这人呐,难免有不顺心的时候,谁都有。别哭了,哎呀妈呀,我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听人这么哭,你要是再哭,我可要哭了。”雨馨听不清他说的话,直到了家门口,才止住了哭声,泪水仍在流。
孟皓开着车转来转去,好几次到了林家不远处停下来,复又开走。
他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她。
他怕。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桃花源小区,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她留下来的痕迹,就连保姆房里都不错过。他停在了她待得时间最长的卧室里,一眼望去,就是他们的结婚照,他只看见上面的她,看不见自己。她在笑,很浅的那种,很勾人,至少在他看来。他靠在门上看了好长时间,猛地想起那些他们在一起时共同照的相片。他快步走出卧室,来到书房,记忆中那些影集在书橱中。果然,他把它们全部找到,他拿到卧室,躺在床上细细地看。
看完影集后,他想,为什么她不拿走它们?或者是像有的离婚夫妻一样把夫妻合影一分为二,实际上,她连个人的照片都没有拿走,可能是忘了。
他觉得这是她无意中对他的惩罚,让他看见合影就想起在一起的日子,想起在一起的日子就揪心扯肺。
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想到这里,他觉得身体内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筋一样,无法直立。他想恢复常态,觉得只能用给她打个电话的方法。
他开口一说要找雨馨,电话那端的雨辰慌慌地说:“刚被我妈打跑了,我联系不上她,你也帮着找找吧!外面下着雨,她能上哪呀?我怕出事。”
他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