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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春节前,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同志来看望,还带来一盆蝴蝶兰。

送花,是时尚,近年才流行起来的,而一盆价格不菲的蝴蝶兰,这人情就显得更为盛莺。

顿时,蓬荜生辉。

由此想起早年间西德作家伯尔所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可惜忘记题名了,但留下的印象,仍很深刻。故事的主人公,大概是一个女孩子,她叔叔从战场上回来了,为了谋生,坚持在这个被盟军炸成废墟的城市里,要开设一家出售鲜花的门市部。当时,大家连衣食住行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尚不具备,觉得他的想法,实在有点儿荒唐。但是,他颇周执,因陋就简还是开张起来。想不到的是,鲜花带给人们的慰藉,所寄托着的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这个饱受战争创伤的城市里,所起到的滋润心灵的作用,正是大家所需要的。结果,这家小花店的生意,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生活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稍微有点闲情逸致,能“今日得宽余”地小憩一刻,就会产生对于美的欲求。美丽的花,给人们带来观感上的愉悦,和文学作品给人们带来心灵上的审美享受,是同样的。当然,无论是欣赏鲜花,还是阅读文学作品,正如伯尔的小说所提示的,前提必须要有适宜的时间和空问。假如那位坚持开花店的老板,头顶上盟军的飞机扔炸弹,眼前是党卫军那黑洞洞的枪口,我估计他就会取消这种念头了。审美,是一个人的情趣所致,一朵小花,可能给这一个人带来希望,而一座锦团花簇的花园,没准倒是那一个人的心狱。

这盆蝴蝶兰,给我许多感触,我到中国作协工作,也有年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第一把手光临寒舍,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事,颇感意外,因此而口拙,对着如此漂亮的礼物,一时竟想不起来赞美鲜花的语言。

整个正月里,屋子里总有令眼睛一亮的色彩,尤其,阳光投射进来,姹紫嫣红,绚烂夺目,娇美艳丽,欣欣向荣,给陋室增添了不少节日气氛。花分三本,色彩不一,每本枝头,花有数朵,正是盛开时刻,悉皆亭亭玉立,朵朵绰约不几。像小姑娘在照相机前那样,摆出各种不同的上镜姿态,努力表现出自己的丰彩。我马上联想起电影插曲中的一句歌词,“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想到这个“红”,并不是指颜色的“红”,而是指花期中间最辉煌、最出彩、最“红火”的那个“红”。草木在它生命周期中,花期,是最能展现自身魅力的阶段。而花期中,开得格外灿烂的几天,又是其最具爆发力的时节。

有的花,花期长些,如牡丹;有的花,花期短些,如樱花;有的花,只一现,如昙花。无论长短,都有它“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最佳阶段,赏花,就应该挑选这一刻。春节过后,那娇嫩欲滴的鹅黄色一本,先萎谢了;然后,那原本就弱不禁风的浅白色的一本,也蔫落了,最后,颇为富贵大气的紫色一本,倒坚持着熬出正月,但没想到,一次偶然的花盆移动,花瓣也就轻轻地飘落下来。

想想,这也正常。花有开的日子,也就有谢的日子。没有永远只开小谢的花,即使在开花的日子里,也不会永远处于全盛的“爆发”状态,于是,这盆蝴蝶兰就从视线中消失了。

“最是无情花落去”,果然。

其实,作家的创作生命也是这样,也是有花开花谢的这样一个过程,对任何作家来讲,即使最天才的作家,也没有永远的花期。作者生命还会延续下去,但灵感会凝滞,想像会枯涩,智慧会逐步衰竭,对于生活的敏感度会一天天地淡漠下去直到丧失,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生理,心理衰老的过程。我在作协工作,有机会见识很多前辈作家,当那些老同志眼光中的神采,日益暗淡,风烛残年的感觉,日益明显,不用隔很久,一纸讣告便出现在案头。

其实,这些从延安来的,从东北文抗来的老同志,甚至在未老之前,就退出了文坛的竞技场。我请教过一位三十年代出足风头,鲁迅死时抬过棺材的老人家,何以后来便一蹶不振?他说,而且很正经地说,连对漂亮女人都不感兴趣的人,还能有小说吗?性情性情,有性才有情,没有了性,还会有情吗?没有了情,还会有文吗?这是他的话,我觉得很真理。

有心理的老,有生理的老,不管如何的老,老,是一种必然,失去创作力,也是一种必然。所以,从古至今,从中到外,没有一个作家,像一朵盛开而不败的花,永远处于出佳作、出力作的巅峰状态之中。

问题在于有些还谈不上老的,时下也就四五十岁的作家们,写了一两部像点样子的大作以后,一下子就老得不行了,使出吃奶的劲,也再写不出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拉着大师架子,在写小师作品,包装得金玉其外,剥开来败絮其中。

我想,或许是老天的调侃了,安排的花期太过短促,来得匆匆,去得匆匆,属于文学史上的过眼烟云了。

活到老,写到老,是有的,就看你怎么写和写什么了,口放一屁,不香不臭,不也照样骗得几文稿费吗?但活到老,写到老,写出来都是顶尖之作者,还是不大多见的。法国的巴尔扎克,是少数几位一直写到死的作家。他1799年出生,1829年三十岁时,写出他《人间喜剧》的第一部《舒昂党人》,以及随后的《婚姻生理学》。接下来,便不停笔地写下去:

1831年三十二岁《驴皮记》,

1832年三十三岁《夏倍上校》,

1833年三十四岁《欧也妮·葛朗台》,

1834年三十五岁《高老头》,

1836年三十七岁《幽兰百合》,

1841年四十二岁《搅水女人》,

1843年四十四岁《幻灭》,

1846年四十七岁《贝姨》,

1847年四十八岁《邦斯舅舅》。

身体健壮得像做厨师长的这个胖嘟嘟的法国人,在上帝给他的十七年创作生命中,写出了近九十部小说,还不影响他谈了好几次恋爱,打了好儿次官司,阔佬似的大把大把花钱,买了无数有用和无用的物品,喝下不计其数的咖啡,这种高强度的玩命似的消耗,终于搞得他精疲力竭,身心两衰,1850年,他五十一岁时病倒趴下便不起,新讨的老婆正好过门,给他送终。我们可以非议他的生活方式,但他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至今还是很多作家奉为圭臬的祖宗之法。作家,短命者不少,但短命,写出这么多不朽之作者,他是很少儿位中的一位。

另外一位写到死,写出来的都是杰作的短命作家,就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他生于1821年,开始写作的年纪,比巴尔扎克要早,但他却是从这个法国人开始他的文学生涯,1844年,他就翻译了《欧也妮·葛朗台》。1846年,二十五岁时,才华洋溢的他创作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穷人》。然后,他将手稿寄给别林斯基,未存什么奢望,只是想听听这位批评家的意见。谁知收到了一封令他欣喜若狂的回信,信中,这位一占九鼎的评论家断言:“真理已经展现在您的面前,并宣告您是一位有天赋的艺术家。”

尽管后来这位批评家并不赞同他的心理小说,而他也不苟同别林斯基的“使命观”,两人有了深刻的分歧,但事实证明别林斯基慧眼识人,这的确是一位天才,是开创现代派文学的鼻祖。如果,不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触犯了沙皇当局,让他“领教”了西伯利亚的五年流放,当大头兵的苦难,成名应该更早一些。这样一耽误,他的《死屋手记》,直到1861年他已经四十岁的时候,才得以问世。书一出版,便奠定了他在文学界的地位。随后,他的佳作,如泉涌出:

1862年四十一岁《被欺凌与被侮辱的》,

1864年四十三岁《地下室手记》,

1866年四十五岁《罪与罚》,

1868年四十七岁《白痴》,

1879-1880年五十八一五十九岁《卡拉马佐夫兄弟》。

188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六十岁时,逝世。

这两位了不起的作家,各自开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花从开放的那一刻起,就进入盛期,很快,又在雨疏风狂中,蓦然凋谢。突兀而起,戛然而止,真像昙花一样,花期虽短,却绽放出生命的异彩。

这样的特例,在文学史上是极少出现的。

这两位,都是那种生命的极度挥霍者,如果巴尔扎克每天必喝十杯以上的浓咖啡,以支持他日以继夜的写作,不依赖咖啡因刺激他有足够的兴奋度,也许不至于短命;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被西伯利亚的暴风雪挫折到身心沮丧的程度,不至于终生处于悲观和抑郁的边缘,说不定会延缓其死亡;

如果巴尔扎克不是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似的疯狂消费;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那么沉迷于赌场;如果,这两位大师没有那么多的债主逼门,也用不着拼命写作以还账的话,是不是还会给文学史增添更多的杰作呢……

即使没有以上这些“如果”,我想,老天爷宽限一下,再让他们疯狂若干年,也未必再能写出震撼之作,花期过去以后,谁都有江郎才尽的那一天。对于重量级的文学天才而言,其能量应该是相差无儿的。法国的雨果,俄国的托尔斯泰,就是例证,虽然相比于巴氏和陀氏,这两位长寿作家,多活了三分之一的年纪,创作生命力的花期,也几乎延长了近一倍,但是,长寿者留给这个世界的不朽之作,并不比按比例的较短命者多出更多。

先看雨果:他1802出生,1885年逝世,活了八十三岁。

从1823年二十一岁第一本小说《冰岛魔王》,1824年二十二岁第一本诗集《新颂歌集》开始他的文学生涯,到1874年七十二岁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九三年》,投入写作的年头,粗略算来,不低于五十一个年头。

其主要作品为:

1831年二十九岁《巴黎圣母院》,

1834年三十二岁《穷汉克洛德》,

1845年四十三岁《悲惨世界》,

1866年六十四岁《海上劳工》,

1869年六十七岁《笑面人》,

1874年七十三岁《九三年》。

1875年至1885年近十年间再无重要作品。

再看托尔斯泰:他1828年出生,1910年逝世,活了八十二岁。从1852年二十四岁时最早一部作品《童年》,到1901年七十三岁时的最后一部作品《哈泽·穆拉特》,他一生中的创作周期,大概应该有四十九个年头。

其主要作品为:

1856年二十八岁《两个骠骑兵》,

1857年二十九岁《琉森》,

1859年三十一岁《三死》,

1863年三十五岁《哥萨克》,

1867年三十九岁《战争与和平》(第一卷),

1872年四十四岁《高加索的俘虏》,

1876年四十八岁《安娜卡列尼娜》,

1889年六十一岁《克莱采奏鸣曲》,

1899年七十一岁《复活》,

1901年七十三岁《哈泽穆拉特》。

1902年至1910年近十年间基本上没写出什么作品。

虽然,以创作生命力的“花期”论,这两位大师都持续了半个世纪。虽然,他们作品的成就,可以说是步步登高。

虽然,或许是巧合,这两位最后的扛鼎之作,《九三年》和《哈泽·穆拉特》,都是在七十三岁时写出来的,都达到了前所未及的高峰。但是,也似乎是不谋而合,从此,就基本搁笔,再无力作。

这就是大师的明智和从容了。

不能写,写不出,即使能写,写得出,可再也写不好的话,与其如此,不如搁笔。任何一个作家,不可能始终保持着井喷状态。我到过东北大庆油田,在那里待过一阵,早先,从地底喷出来的油,是百分之百的原油,而采集了数十年后,地下储量减少,就得通过大量注水将残存的油挤出来,这样,原油中的含水量必然就高。原油的水分是可以脱除出去的,而文学作品中的水分,就只有留给读者以嚼蜡的感觉了。

无论是写得好的作家,还是写得不好不坏的作家,在他一生中,总是有他创作的“花期”,也就是所谓井喷的日子,花儿绽放的“爆发期”。这种从数量到质量的跃变,往往因人因时因地而异,“花期”的长短,从上面所列举的例证来看,也各个不一。像巴尔扎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写了一辈子,爆发了一辈子的大师;像雨果,像托尔斯泰,基本上也是写了一辈子,爆发了一辈子,而且,愈来愈佳,然后就打住。

在我国有专业世作家编制,有评一、二、三,四等作家职称的光荣传统和优越条件下,写一辈子,写大半辈子,倒是不难做到,但绝大多数人,都谈不上什么爆发期的,弄好了,三五年,弄不好,虚晃一枪,更差的,像从来没有来过例假的女人,花都没有开放,哪里还有结果的可能,就更谈不上爆发了。于是,就不由得对于像巴、陀,雨、托这样的文学大师,而且越写越好的始终处于爆发状态的文学天才,从心底里涌上来那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赞叹。

所以,我对目前时不时出现的天才啊、大师啊,持一种怀疑的态度。至少在近二十年间,文坛上大师之多,几乎超过城市里禁养的狗,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我相信,如果有上帝,他肯定是一位挺吝啬、挺小气的老先生,绝不是那么大方得很,随手就把文学大师和文学天才这两顶桂冠,像烙烧饼撒芝麻似的大把撒。

我记得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开着吉普车的美国大兵,和《读者文摘》及简装廉价的畅销原版书,一齐出现在上海的马路上。那年,我十五岁,在家长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到夜校或什么补习班读那些廉价读物,以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至今我还能记起念过的萨罗扬(William Saroyan)的一本小说《鸡蛋与我》(The egg and me)。只留下书名的印象,书中写了些什么,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

萨罗扬这个美国作家的名字,还可以从文学辞典中找到,而他这部《鸡蛋与我》,却一丝也想不起来了。同样,前面提到过的西德作家伯尔,也是曾经名噪一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但是,他的作品,如《火车正点到达》,如《九点半钟的台球》,如《小丑之见》,如《失去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等等,在21世纪的中国读者群中,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捧读,是要打个问号的了。不是他的小说不具有经典价值,也不是他的小说对于今天已毫无意义。但读者,脑海中的信息处理,如同早期的PC机一样,硬盘是很小很小的,只有一兆或四兆的字符储存量,存这个,就存不了那个,一定要存这个,就得先格式掉那个。这种限制是很无情的,是一个不停地除去废品、俗品、赝品、次品、保留正品、佳品、珍品、极品的筛选淘汰过程。

读者自发的扬弃,是所有作家最难逾越的一道很高的门槛。

所谓“名著”,所谓“经典”,不是评论家说了算的,更不是作家自己贴上的标签,只有时间,无限的时间,即历史,这才是最严峻的审判者。萨罗扬(1908-1981),伯尔(1917-1985),他们的作品至今还未超过五十年,而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托尔斯泰的作品,已经超过一百年,所以,对后者的认定,要比对前者的认定,更为准确。

那么我们时下那些未超过十年,二十年的作品,就“名著”,就“经典”,就“大师”,就“天才”,等于半夜过坟场,吹口哨给自己仗胆一样,纯属自我精神鼓励一族,也就不必当真的了。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就写了南宋时期那些自我精神鼓励一族。

“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日:

‘甚妙。但似欠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日:‘此处欠。’又问:‘欠何字?’曰:

‘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递增‘藏于家’三字,实用希真意也。”

“藏于家”,是绝大多数作家所写的作品一个必然的去处,这是你凄婉、哀怨、悲愤、恨绝、跺脚、跳墙、上吊、寻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真正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文学作品,一代一代传下去,被许多人阅读,那一定是少之又少的。

否则,就我们中国的一部文学史,也会比《二十四史》还厚了,那就太痛苦,太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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